第十章
一場近似瘋狂的勞動終於結束了!
紅色的脫粒機的排泄口兒里排出最後一抱麥秸稈兒,空轉了半分鐘之後,轟鳴聲停歇了,長頭髮和光葫蘆小伙早已被塵灰和土氣迷糊了眉眼,像是從垃圾堆里鑽出來的,俊氣的模樣變得污臟不堪了。他倆早已等待不及,奔河裏清洗去了。王秀珍一撲塌躺在新打下來的麥堆上,扯長聲音叫喚,使旁人聽來也能感覺到極度疲勞之後的舒坦。淑琴正在用掃帚把散濺出去的麥粒掃過來。趙鵬坐在軟軟的麥秸堆上喘氣,看着淑琴,不由地生起氣來:“你忙着掃那幾顆麥粒做啥?歇一會兒掃它就飛了嗎?”
“掃了就畢咧。”淑琴仍然在掃着。
“男人心疼你哩!瓜獃子!”王秀珍躺在麥子上,儘管累得要死,仍然不放過說笑的機會,“我那個死男人,見面總是嫌我把活沒幹好,幹得少……”
淑琴掃完,扔下掃帚,坐在麥堆上,在秀珍耳邊說了句什麼逗趣話,倆人抱着,笑着,在麥堆上滾作一團了。
從黎明前的三點半鐘拉開脫粒機線路上的閘刀,直到現在——夜裏十二點鐘,由王秀珍臨時聯合起來的五家農戶,所有能拖動麥捆的老人和娃娃全都參戰了,壯勞力更不消說了。手腳利索的青壯年,站在機口兩邊,把麥捆解開,分成小把,連續不斷地塞進去。後邊的排泄口裏吐出脫掉了麥粒的麥稈和糠皮。金黃色的麥粒從旁側的洞口流出來。
沒有人偷懶,完全是自覺自愿的聯合,誰家單獨一戶也無法使用這個機器。從天不明開始,打完一家的麥子,再接上打第二家的麥子,直到趙鵬家的麥子脫粒完畢,整整二十多個小時的緊張勞動,頂強的勞力也招架不住了。
“打完咧?”
趙鵬一抬頭,黨支書趙生濟站在當面,手裏掂着一尺長的旱煙袋兒,正以關心的口氣說話。趙鵬坐起來,笑笑說:“完咧!總算打完咧!”
“這個機械化真是好!”趙生濟端端正正站着,背不駝,腰不彎,站在那兒,透出一股強悍的氣魄,“收麥前,我正發愁哩!你看呀,這麼大的場面,一家一戶分得一塊一絡,不足三步寬,光麥捆就塞滿了,怎麼碾?電碌碡根本沒法使用,牛拽碌碡也用不上了。咋哩?這一塊一絡的窄道道兒,牛連身也轉不過喀!聽說渭南農械廠有新式脫粒機,我立馬趕快去買,這機械可真好!佔地少。脫粒快,正適合一家一戶使用……”
“這個脫粒機確實不錯,實用,工效也高。”趙鵬連連點頭,“你給社員辦了件好事。”
“說起來還得感謝你們。”趙生濟說,“要不是科學人員想出來這樣的竅道,咱農民今年真可得用……棒捶砸哩!”
趙鵬啞了口,沒有料到,趙生濟的話一轉兩拐,歸結到對他這些科技人員的功勞上來了。
“你甭久停,回去洗洗,吃飯。”淑琴站起來說,“我先回去了。”說著,和王秀珍低聲輕調兒說著什麼,走向村裡去了。
“中央要各級幹部愛護知識分子,這政策真是英明。”趙生濟發表議論,“譬如說,這個脫粒機,一天一夜打多少麥子?靠咱笨庄稼人用棒捶砸,用連枷打,一百個強勞力打一天,頂不住機器轉一鍋煙工夫……我信眼科學!”
讚揚科學,保護科技人才,無疑是目下最時髦的口號了,這個口號在此時此地由此人慷慨激昂地喊出來,儘管說得乾脆,直率,誠心實意,卻無法使趙鵬感覺出它有什麼實際意義,反而有一種潛上心頭的敏感:他平白無故來送給我幾句好聽話,是否包藏着其它意思呢?淑琴和王秀珍走出麥場之後,趙生濟一屈腰,坐在麥秸垛子旁邊了,看來還有長坐下去的意向。
“趙鵬,你們學習多,我是老粗看得淺,我想問你——”趙生濟撥開麥秸,把未燃盡的煙灰磕在地上,用腳蹭了兩下,神秘地問:“你說,國家朝這個樣子往下走,怎麼得了呢?”
“什麼不得了呢?”趙鵬迷惑地瞧一眼趙生濟,剛才他還慷慨激昂地讚揚中央注意開發人才的英明措施,表示他這個農村基層幹部與中央保持着思想上的一致性兒,怎麼前頭的話尚未擱涼,又疑慮重重了呢?他問,“你是指哪一方面?”
“比方說農村。”趙生濟猛地一擺頭,不堪設想的架式,大聲嘆惋,“簡直成了沒王的蜂了嘛!”
趙鵬依然得不到談話的要領,農村的事兒,大廣泛了,他想探知趙生濟所指的具體哪一方面的問題,就說:“什麼事使你作難了?”
“凡事都難辦!”趙生濟說,“無論中央的指示,或是縣上公社的指示,傳達下來,沒人聽喀!各人想做啥就做啥,誰也管不了啦。”
“是嗎?”趙鵬含含糊糊搭訕着。
“比方今天打麥吧!規定每人收二元打麥款,開電費,開管機子的技術人員的工錢。社員都交了,就他倆不交——”趙生濟敘說,“他倆跟你在一組打麥,你看那倆貨!一個頭髮長得像女人,一個像和尚。這倆搗蛋錘鎚子攪得全村不安寧……”
“他倆為啥不交打麥款呢?”趙鵬問。
“耍死狗嘛!有啥道理?啥道理也沒!”趙生濟氣憤地說,“而今又不搞運動,你說,像這號搗蛋錘鎚子,我咋辦?”
怎麼辦呢?趙鵬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卻是早已從長頭髮和光葫蘆嘴裏得知,他們根本不是耍賴不交用脫粒機打麥子的費用,而是要等着你趙支書交了以後才交。你趙生濟不抓鬮,不排隊,也不和誰家聯合,叫來幾個社員給你脫粒,說是“試驗新機器”,把你家十畝地的五六千斤麥子“試驗”完了。那倆“搗蛋錘鎚子”可是咬住不放,說:“試機脫粒不用電嗎?”
“我聽廣播說,要清除‘文化革命’的流毒哩!這倆貨,是標準的‘流毒’!”趙生濟說,“要是擱在工廠里,非收拾他不可!農村裡,沒有組織紀律性兒……”
“怕是……需要開導、教育。”趙鵬選擇着合適的字眼,力圖顯示出與趙生濟的想法的原則區別,“現在的青年,比較活躍……”
“倆東西到處告我,你聽說了吧?”
“沒……有。”他撒謊。
“告能怎樣呢?我不怕。”趙生濟口氣很硬,卻無法完全掩飾色厲內茬的那一點私隱,“包子是虛的,蒸饃是實的。”
“那當然。”趙鵬說,“實事求是好。”
這當兒,毛毛跑進場來,叫趙鵬回去吃飯。
趙生濟站起,表示歉意,說他和他扯閑話,耽擱他吃飯了。當趙鵬站起要走的時候,趙生濟卻像無意間記起一件閑淡事,用不在乎的口氣說:“你們工廠要是需用磚頭、沙子,咱有拖拉機,包運。或是其它需要拉運的活兒,都行!弄下那個破車,沒活干,凈貼老本……”
趙鵬站住,木然點點頭,從昨天趙生濟給他支使來拖拉機拉運麥子,長頭髮和光葫蘆疾惡如仇的嘲罵,趙支書剛才的一席話……他現在還無法把這些紛繁的現象歸納到一個準確的問題上。可是,他還是點了點頭。
“閑事!小事!”趙生濟大聲爽氣地叮囑他,“可甭因了咱的小事,誤了你的工作……”
趙鵬心裏不是滋味,看來,趙生濟在趙村這十多年,確實變了,那個直杠生硬的莊稼漢子,腦子裏安上好多轉軸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