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茂生

第二十章 茂生

西湖大姐搬到半邊街的第二天,一條街上的人就曉得了,她就是“西湖大姐”。來租房子的時候,她自己說過一個名字,那名字沒有幾天就沒有人提起了。名字是一個符號,“西湖大姐”這個符號更響亮。

公安部門在本市西湖區抄了一個淫褻錄像的窩點,窩主是西湖大姐的丈夫。他屬於一個團伙,那個團伙除了錄製淫褻錄像帶,翻拍黃色照片,還組織賣淫嫖娼。罪行很嚴重。西湖大姐的丈夫被捕不到一個月,就從重從快正法了。西湖大姐自然不可能同案子沒有一點干係。但基於多方面的考慮,只判了半年勞教。“西湖大姐”是先前那個團伙的人喊出來的;進了勞教隊大家都跟着喊;從勞教隊出來,就成了正式的名字。

先前住的那個地方自然是不好再住下去,西湖大姐就帶着女兒到半邊街來租房子。

幾年前半邊街一帶、還是一大片水田和爛泥塘。沿着鐵路線錯錯落落地住了十幾戶農民。鐵路為了安全,築了一道紅砂石牆,這牆和那十幾戶人家之間,便是半邊街。這幾年,這個作為本省門戶的專署所在的城市擴建得很厲害,光前以鐵路線劃界的市區很快向線外拓展,連同半邊街在內的方圓幾十公里逐漸都被徵用了。半邊街的農民沒有了田,只保留了土改時劃分的宅基地。他們便用從國家征地中得到的錢在這宅基地上建了樓房,樓下開店鋪,樓上出租。城裏住房緊張,私房租賃業便發展。半邊街緊挨着城邊,來租房的人很多,房價也高,能到這裏租房的大都是收入不錯的人。半邊街的農民因此家家發了財。

房地產業興起之後,縣、鄉一些效益不錯的企業多有進城買地置業的。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這樣顯赫的企業自然不會落後。殷道嚴讓公司在半邊街買了一大片地,陸續建了些房子,其中包括幾幢他自己的私房。這一帶地價比城裏便宜,這個地區所屬的縣、鄉幹部到這買地建私房的頗不少。殷道嚴和他屋裏人都有很旺盛的生殖力,他們一共生了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因此屬於殷家的那片樓就相當可觀。殷道嚴是全國著名鄉鎮企業家,半邊街當地人再不關心鄉下的事,也多少聽過這名字的,便懷了很複雜的心清,編了歌謠:

半邊街上殷道嚴,

房子壓了半邊天,

一個月租金收幾千,

城裏人看了流口涎。

西湖大姐租的就是殷家的房子。她來尋房子的時候,別家都住滿了,只有殷家老五茂生新起的一幢樓還沒有出租。西湖大姐一向沒有正當職業,女兒還在讀書。像她們這樣的人家,不要說租殷家的屋,半邊街哪一家的房租也付不起。她們還是住下來了,因此有了許多說法:

一種說法是西湖大姐的丈夫遺下了一筆錢財,他生前用老婆和女兒的名義存了好幾處銀行。存摺放在西湖大姐一個親戚家裏。抄家時金銀首飾抄了一大堆,警察們很興奮,也就忽視了進一步深究。

一種說法是西湖大姐現在是自由愛神,她屋裏時常有男人。問起來,說是來相親的。有的男人,老得差不多可以做她的老子。見天總有出租車到門口來,有時候一天還不只一輛。從車裏出來的人,一看就曉得是新近幾年發橫財的人。小車有時候把西湖大姐帶走,過後又送回。也有人來了,空車放走,人不走的時候。但這種情況大家瞄得不太準確,更多的是猜測。

半邊街的屋子做得沒有章法。先前空下的宅基地哪家也不肯讓一寸,各家自己做屋,誰也無法統一規劃。屋子也就依各自宅基的範圍,隨各家的經濟條件做得千姿百態,同時又密不透風。屋與屋之間的夾縫小得只容一個人側身走過。二層樓以上就連這點縫也沒有。夾縫曲里拐彎,黑幽幽的像地道。人住得多且雜,搬動又頻繁(大部分租房的人都是在這裏過渡,極少有常住戶),生面孔就總是多。在那些曲里拐彎的地道里鑽了幾鑽,別人很難注意究竟進了哪家的門,又什麼時候從哪個門出來。茂生的屋佔地大,房間多,開的門也多。除非派專人盯着,不然很難統計清楚哪扇門什麼時候開了,又什麼時候關了。

半邊街的人到底還有些鄉下人的厚道,決沒有人肯做這種下作事。再說,清水不養魚,來的都是客,何必得罪。來租屋的人又都各有各的事業。飯後茶餘說說西湖大姐的事,是樁快活,哪個有興緻當業餘警察。有的人說不定自己也想打一回西湖大姐的野食。西湖大姐因此就很方便,百事可為。關於西湖大姐的傳說很神,說她的床三面是鏡子。在這張床上的三面鏡子的映照中穿着皇帝的新衣列隊遊行的,有各式各樣的企業家、文藝名星、地方官員。這張床有一天是可以進博物館的。

由於這些說法,殷道嚴起先極力反對兒子接納這種房客。成了著名鄉鎮企業家的殷道嚴政治上比先前要有頭腦多了。“凡事要政審一下的。”他很嚴肅地對兒子說。兒子則把眼睛一橫:政審個雞巴,我只認錢,錢都是一樣的,管它從哪裏出來。兒子已經成家立業,殷道嚴已不能事事做他的主,何況他從來又是對這個五兒子最沒辦法的。茂生是滿崽,自小看得重,也就一貫橫行霸道。偏他命又生得好,茂生現在住的是殷家幾幢樓中最大的一幢,殷道嚴原本並沒有打算一定給他的。他在五個兒子當中許了個諾,說是哪個先生兒子,這幢樓就給哪個。老大老二當時已經結了婚,卻給他生一堆孫女。老三趕緊結婚,生下的仍是女兒。老五那時還不到婚齡,卻搶在老四前面把一個女孩子的肚子弄大了,生下來,是個兒子。就要了那女人,就得了這幢樓。樓分到名下,兒子卻高燒搶救不及,死了。但樓的所有權卻不好再變。殷道嚴前面幾個兒子都走了正路:或當兵轉業做了國營幹部,或招工進廠做了國營工人。李八碗人當時最高的理想就是讓兒子端國家的飯碗,有辦法的進國營,其次進城裏的集體,最少把戶口換成商品糧。殷道嚴其他的幾個兒子和女兒先後有了着落,發愁的就是茂生。茂生小學沒有畢業,就在城裏打流。殷道嚴背厄對老太婆嘆氣說,看起來,殷家這條“農”脈在殷家下一輩子也是斷不了的,實在沒有法子,只有讓茂生回李八碗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這也是他把最大的一幢樓分給茂生的一個原因。他的打算是讓茂生建一個辦事處,負責李八碗企業的產品在城裏打開銷路,並且最終組織起一個銷售網。到時,好讓他回來接自己的腳。那時候,他最擔心的是茂生在城裏讓人帶壞了,出事。茂生在城裏常常整月不歸屋。兒子死了兩天,還不知到哪裏去找他這個做老子的。茂生三天兩頭回來向殷道嚴討錢,說是辦事處經費不夠用。殷道嚴若是不肯,茂生就說,你不給,我就去搶銀行。殷道嚴怔怔地看着茂生,頭一次發現茂生的嘴角口長了很黑很硬的鬍子。茂生人很橫,但是從來不說假話。他只有給錢了事。

茂生同西湖大姐事先肯定認得。殷道嚴聽五媳婦背後埋怨說,西湖大姐拖了房租,茂生從來不催,自己一心去城裏忙,平日很少回來。殷道嚴自己一直住在李八碗的老屋。他在城裏住不慣,除了買地、做屋、分屋時去過,以後就再沒有去。逢年過節,都是子子孫孫回李八碗來。茂生要不來討錢,他連茂生的魂也碰不上。碰上了,又能把茂生怎樣?

殷道嚴後來從別處曉得那女人自己的名聲不好,卻對女兒管得極嚴,一心一意指望上中學的女兒讀好書,考上大學,造就成人才。女兒要什麼答應什麼,只不讓她交結男朋友。她在茂生的樓上單獨給女兒租了一個套間,女兒一回來,就讓她關起門來苦讀寒窗,決不讓她聞問自己的事。這誠心證明西湖大姐總算還曉得自己是做娘的人,還曉得這世上原是有廉恥兩個字的。

那天西湖大姐醒得早,聽見院門外邊有一種響動,繼而就辨出是人聲:像撕咬,像掙扎,卻壓抑而快活。這聲音她是熟悉不過的。不由得心裏一熱,罵了一聲“作孽”。

後來天亮了,她去開門,看見兩個人,橫在院門門檻上,蓋着一床又臟又爛的棉毯子。

兩張很年輕的臉。

他們是從外省的鄉下跑出來的。那個省是沿海省份,其實很繁榮,沒有人會想到他們往內地跑。他們是私奔。兩家都給他們分別定了親,就是不肯讓他們兩個成親。他們就只有跑了,跑出來好多日子,身上的錢用光了,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樣過,但是他們決不會回去。要是能找個地方歇下來就好,他們不怕吃苦,他們有手藝。

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信任西湖大姐。早上起來,西湖大姐臉上有種凄清的神色。這神色使他們認準了是同情,於是絮絮叨叨地用鳥叫一樣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急急忙忙地說著。以西湖大姐的閱歷,她很快就聽清了他們的意思。

她嘆了口氣。

“我有什麼辦法,”她說,“我也是租人家的屋。”

“你是此地人。”

“……”

“求你了,姨。”

西湖大姐關上院門,把兩個人關在外面。

這天半夜裏,西湖大姐送一個男人出來。那人很纏綿,兩隻手從後面抄上來抓住西湖大姐很高的胸口,低聲說著瘋話,說得西湖大姐直是一片“咿咿嗤嗤”的昏笑。兩個人推推搡搡着走到院門口,開了院門,他還不肯鬆手。他們就那樣摟作一團暴露在兩個年輕人面前。

西湖大姐從男人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對腳底下的兩個人說:

“你們怎麼又來了?”

白天他們不知去了哪裏,西湖大姐已經忘記了他們。

“姨。”他們在黑暗中抬着頭,怯生生地喊。

“他們是什麼人?”那個男人問。

“我不認得。”

“那是盲流了。”男人說著,向坐在門檻上的人俯下身子,“喂,你們起來……”

“你想幹什麼?”西湖大姐問。

“我要帶走他們。”

“走你的吧,”西湖大姐說,“還沒累夠么。”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那句話十足的風騷。

“明天不準來。”那個男人臨走前很嚴厲地告誡門檻上的兩個人。

男人走了,西湖大姐回到院裏,無聲地關上院門。

天上下着細細的雨,小風很尖,沙沙地搖動着滿院子密密的樹葉。冰涼的雨水滴落到臉上。他們應該很冷的,走過院子的時候,西湖大姐想。好在門洞子深,雨是淋不着的。然後她打了個深長的哈欠。男人都是畜牲,簡直像挖墳。她很疲乏。

第三天晚上,出去了一整天的西湖大姐回到半邊街,看見女兒從巷口的一棵樹後面走出去,沒進巷口的黑暗。她是從女兒走路的樣子認出來的。之後,樹後面又走出一個男孩子。男孩子很緊張,小偷似的貼着牆根不抬頭地走得風快。

西湖大姐狠狠地咬着嘴唇,想要上前拉住他,終於忍住。該管的是自己的女兒。

卻在院門的門洞裏聽到了兩聲怯生生的喊聲:

“姨。”

那喊聲像障礙似的碰了她一下。

“你們給我死走!”

她提起腳對着門檻上的兩堆黑影子亂踢。

然後她去了女兒的房間。

“你在那棵樹後面作什麼?”

“哪棵樹?”

女兒滿臉疑惑。

“巷子口那棵。”

“我從來沒有去過。”

“你賴!剛才我明明看見。”

“剛才?”

女兒很吃驚地睜大眼睛。

“我一直都在屋裏。下午回來,門也沒有出,不相信你去問。”

“真的?”

女兒像她,眼睛忽閃忽閃的天真而動人,很好看。那是自己看花眼了。整個下午,那個男人都不肯放她,又不停地讓她喝酒。她的頭一下午發裂似的疼痛。

早晨院門外不見了那兩個外省人。她對着那個空空的門洞發了一陣呆,覺得自己有些好笑,記掛什麼?她難道指望過見到他們么。

梳洗完了,西湖大姐進城去。今天有人約她。路過半邊街口的時候,看見了那兩個外省人。他們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隻爐子,一口鍋,一張案板,炸油條賣。那個女人原來大了肚子。

約的是在城裏的一家餐館飲早茶。西湖大姐忽然向兩個炸油條的外省人走去。

兩個人看見她,怯生生地齊喊:

“姨。”

彷彿真是他們的姨。

“姨”笑一笑,她不知為什麼有些高興。

她接過他們給的油條:“找到歇處了么?”

兩個人看看她,不出聲。

她也看着他們。

他們一起想到了那個門洞。

末了西湖大姐說:“回頭給你們錢。”

西湖大姐身上從來不帶錢。

這一天的事情結束得早些。傍晚以前西湖大姐就回來了。回來就聽說半邊街上午有人殺人。殺人的是街口上的一家房客,從工廠下崗想擺個小食攤。被殺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外地人。他們炸油條的那塊地盤被那個房客看中,要趕他們走。雙方爭了沒有幾句,那個房客就動了刀子,在那個外地男人的額頭上劃了一個大血口。當時的樣子很怕人。

在半邊街上炸油條的外地人,只有那兩個外省人。

西湖大姐想起他們怯生生地喊“姨”。她吃了他們的油條,還沒有來得及付錢。那個女人大了肚子。

轉而又想,世上的事,記掛不了許多。誰記掛她?

半夜裏,西湖大姐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聲音是從門洞外面傳進來的,很輕微。一定是那兩個外省人。她迷迷糊糊想着,翻了個身,又睡過去。明天有兩個男人約了她,時間很難錯開,那兩個男人都不好得罪。她曾經在同一個時間裏,當面同時答應過三個男人:在桌子底下,兩隻腳分別踩着兩個男人的腳,桌子上面,眼睛則看着坐在對面的第三個男人答應說,“好的”。使三個男人都覺得這是對自己的許諾,然後再一個一個的解決。這樣的伎倆用多了,即使被識破,也無所謂。兩隻腳的板凳不好找,兩條腿的騷狗滿街都是。但明天的兩位卻是都得捏在手板心裏的。

後來就聽見了摩托車的轟響。然後是粗聲大氣的喝斥:

“操你娘,哪裏來的瘟喪!”

是茂生回來了。

“大哥……”兩個外省人口音很微弱地哀求。

“去你娘個×!”茂生極不耐煩。

茂生的女人下了樓,迎到門口,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要死,我都不曉得。”

“你曉得!你只曉得……”

茂生一定是在他女人身上什麼地方捏了一下,女人“哎喲”了一聲,那一聲聽起來很賤。

“快走吧。”茂生喊。

“還不快死起。”茂生的女人跟着喊。

西湖大姐在黑暗中坐起來,木木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兩個外省人窸窸窣窣地走了,夾雜着極細弱的呻吟聲。

茂生重手重腳地把摩托車推進了院子。

茂生女人重重地關了院門。

茂生喘着醉后的粗氣上樓,茂生的女人跟在他後面,討好地笑着。好像不是他女人,倒是西湖大姐這樣的婊子。男人願跟自己睡,她覺得受了寵。平日她很無聊,離了鄉下,就什麼也不會做。也學城裏有錢的太太的樣子養寵物狗,天天給狗洗澡,吹電吹風,打香水,還做小背心。但她自己身上卻散發出惡臭。她的頭髮是花了幾百塊做過的。人問她用什麼香精,她說什麼貴就用什麼。做了,就幾個月不再梳洗。灰塵和汗漚出的餿味同殘留的香精混在一起,其味難當。因為懶,她連例假也不收拾,老是讓褲襠那兒結着血斑。她住的屋子鋪滿了極貴的羊毛地毯,進門出門打赤腳。但鼻涕和痰卻照樣亂擤亂吐。因為半夜不願上衛生間,一隻結滿了尿鹼的木便盆便赫然放在床頭邊的地毯上,常常因為滿溢而讓尿液流得隨地都是。

院子外面,由近至遠,響起了一連串狗叫,此起彼伏。哪家的雞被吵醒了,錯亂地打鳴。

半邊街完全安靜下來,卻又突然從很遠的地方胡亂地響起了一聲怪叫,是很久遠了的一句歌子:

“大海航行靠舵手……”

唱了一句,就戛然止住。半邊街的半夜裏,賭完錢回家的人常常這樣鬼哭狼嚎似的吼一聲。

一個臉上被劃了一道血口,一個大了肚子,他們引起了一陣狗叫,一陣雞叫,他們現在又在哪個屋檐底下了呢。已經立冬了。外面極黑,是一個就要下雨下雪的陰天。這樣的夜晚,他們能走到哪裏去呢。西湖大姐打了個冷噤,重新縮回被窩。被窩裏也並不暖和。今天夜裏,她覺得特別要男人。她側着耳朵仔細地聽樓上的動靜。她希望茂生會下來找她。做婊子就是這種命,不想男人的時候儘是男人,想男人的時候男人都在別的女人懷裏。她咬咬嘴唇,恨恨地咕噥了一句什麼,迷迷糊糊地睡去。

早晨起來,懨懨的沒有精神。今天是星期天,男人們都在家裏裝正人君子。她想她也該公休一天,陪陪女兒。就去了菜場。

菜場在半邊街中間一段較寬些的夾縫裏,塞滿得就像一截粉腸。有一圈人圍在巷子口上,嘆息和咒罵。被圍的是一隻破爛的旅行袋,袋口敞開着,有一團粉紅色的肉露出來,是一個棄嬰,哭聲已經聽不見,只是手和腳還在微微地動。西湖大姐忽然站住:昨天晚上院門外的逐漸消失的呻吟,一個大肚子和她的同她一起私奔出來的臉上被人劃出血口的男子,她欠他們的油條錢,他們怯生生地喊她:“姨。”

會不會是他們?

是他們怎樣,不是他們又怎樣呢?

想想,就往那條粉腸似的深處擠進去。但是回來仍要經過巷口,那一個圈子還在,嘆息和咒罵聲還在。只是那個旅行袋裏的那一團粉紅色的肉完全沒有動靜了。

這一回西湖大姐看得很仔細。粉紅色已經變成灰色,稀落的毛陷在一片折皺里,很醜陋。

下午,茂生的女人被娘家喊去有事。西湖大姐的女兒據說去參加校慶,院子裏沒有別人。茂生到西湖大姐的房裏來。

“你昨夜不該趕走門口那兩個人。”脫光衣服之後,西湖大姐說。

“為什麼?”

“那是我死鬼男人遠房的外甥。”

“你不早說?”

“我還來不及說你就把人趕走了。”

“那你早不讓他們住進來?”

“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

“行啊行啊。”

茂生的呼吸粗重起來。

西湖大姐躲開茂生的嘴,側過頭看看鏡子裏茂生扭歪的臉繼續說:

“那我明天去找他們回來。”

李八碗有人說,鳥個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就是姓殷的一家人的公司。這牢騷發得不是沒有一點根據。總公司的核心成員里,殷家佔了三個,而且都是捉了命脈的:殷道嚴是董事長;先前一隊的隊長,殷道嚴的侄子殷元中是總經理;殷道嚴的兒子殷茂生負責供銷,進料和營銷都抓在他一個人手裏。

但是,在殷家內部,其實還是有親疏的。

殷元中從軍隊複員,不想回窮得兔子不拉屎的江北老家,聽說有個隔了好幾房的叔解放前隨娘老子逃難到江南,如今當了大隊書記,便尋了來。殷道嚴自然是歡喜,馬上就接了戶口,有了這個侄子,他在李八碗也就不再是單門獨戶了。殷元中在軍隊入了黨,有一身蠻力,吃得起苦,又歡喜說玩話,很討人喜歡。當地一個很作俏的女子一下就看上了他。一成親,他便在李八碗釘穩了樁。一年後,社員自動選他做了隊長。殷道嚴那時候也着意栽培他。當勞模,他當了縣勞模,就一定設法讓侄子當鎮勞模。他自己的兒女都進城了,日後在李八碗能接他的腳的,那就只有這個侄子。

可恨的是小兒子茂生死不爭氣,一把稀泥巴糊不上牆。茂生要離不開李八碗,也就得把李八碗的頭把交椅給他留着。殷道嚴盤算得很細:讓侄子殷元中當經理,名義上位置很重要,但實際上代表總公司的,還是殷道嚴本人。而讓兒子茂生管供銷,一進一出,兩個口都把住了,這才是實權。有了實權,也就有了將來。但是茂生並沒有因為掌了實權就變得能幹了。除了跟女人相好,這死崽沒有一樣跟得上老子的幫。就是找相好也不如老子。老子花不到五角錢就可以買動兩個女人的花心。他只曉得一沓一沓地往外甩票子。甩得再多,也買不到一個死心塌地的相好、他就這樣一年到頭地瞎混,一樁事也辦不了。

殷道嚴不是憨人。他心裏曉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總是恨恨地咒茂生,咒完了,也就只有嘆氣。茂生被咒急了,也會發狠。但他結交的都是酒肉朋友,不坑他就是善的,幫不了他什麼忙。

沒有想到,倒是這個西湖大姐讓他轉了運腳。

茂生答應西湖大姐,在樓下先前堆雜物的一間黑屋裏給那兩個外省人騰了個角落,讓他們寄宿。答應等他們做手藝有了收入再交房租。兩個人又是叩頭又是作揖,說情願做牛做馬為茂生效勞。

茂生說:“當真?”

兩個人說:“當真,只要你要,命我都捨得。”

茂生眼睛就溜到那個女人臉上:“只怕是說得好聽。”

那女人感覺到了茂生的注視,垂下有些發燒的臉,不再作聲。

那男人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茂生把眼睛從那女人身上收回來,說:“想不到,你還有些文墨,那你能幫我個忙,跑銷售么?”

在茂生看來,跑銷售對眼前這盲流,等於是登天。

那男人卻說:“不敢誇口,試一試是可以的,只要老闆信得過。”

茂生原是輕薄撩撥,尋開心的,並沒有真的以為那個男人會幫他辦銷售的意思。

卻弄假成真。

那個外省人說,他老家商品經濟發達,他又有個很有權勢的親戚在老家管經銷業務。茂生真要是信得過,他就可以做那個親戚在這邊的代理,專門負責李八碗的產品在他老家那邊的經銷。事情要是做得成,他這一輩子也就有了指望,老家的人也就要另眼相看他,不至於逼得他同女人私奔了。

茂生聽得居然有些感動。第二天就用摩托車馱了這個男人回到李八碗。一開口,就向殷元中要兩卡車“將軍寶液”,價值將近五十萬元。

“銷到哪裏?”

“你不用管。”

“付了定金么?”

“你不用管。”

“哪個押貨?”

“你不用管。”

殷元中問了三句,茂生都是一個回答。茂生自然仗的是他老子的勢,營銷原也是他負責的。殷元中也就不問,簽了發貨單,又讓茂生簽了經手。

茂生讓那個外省人押貨,自己不想吃路上的那份辛苦。他心裏也是有把握的:你今後的日子在我手裏,你現在的老婆也在我這裏,你能跑到哪裏去?

事情不像茂生想的那樣簡單。半個月後,兩個司機駕着空車回來了。那個外省人沒有跟回來。司機說,車一到指定的地方,就上來許多人卸貨。都帶了運輸工具來,貨卸完人就走散了。那個外省人說他去負責結算,辦貨款托收,讓兩個司機開車先回去。

卻再沒有了那個外省人的消息。

又過了半個月,茂生把那個外省女人叫到自己房裏,三下兩下扒光了她的衣服,騎上去。

茂生咬牙切齒地幹完了,說:

“我要殺了你!”

那個女人說:“你殺了我也沒有用,我也是被他拐上的。”

他們是去南邊打工的路上認識的。男人賊精,女人就迷上了他。男人說,打工很苦,不如流浪,找機會賺錢。兩個人什麼都干過:討過、偷過、騙過,天當被,地當床,處處無家處處家,一床毯子就裹住一個極樂世界。男的會背詩,會講故事,不吃飯也讓人飽了。這迴流落到這個省的地界,原是為游廬山的。男的忽然發現,老區、窮地方,對他們反而有更多的機會。

茂生說:“我操,你們就是跑到我這裏找機會來了?我收留你們,你們就拿我的好心喂狗?”

女人哭起來:“大哥,你就殺了我吧,你不殺,我也沒法活了。”

西湖大姐聽見動靜,進來說:“女人都是命苦的,她並沒有存心害你,他們是我惹來的,你要磨恨就磨恨我。但我也沒有存心害你,至少這回沒有。真害了人的是你老子,你老子毀了我一生,如今這是報應!”

西湖大姐先前的名字叫桑葉。茂生在鄉下上學的時候曉得她跟老子的事,心裏就很神往,沒有想到真有如願以償的日子。他起先也是慕西湖大姐的名,尋上了,才曉得競是桑葉,喜出望外,只一直瞞着殷道嚴。

茂生後來讓司機帶他去了那個哄搶了李八碗貨物的省份。他們去當地公安部門報案。對方問準確了那兩車貨的價值只是接近五十萬元,就說:“我們這邊,這種案子到了五十萬元才會立案。你們自己派人來追查吧,到時我們盡量協助就是。”

再說什麼也是多餘的。一行人只有回來設法。

等茂生回到半邊街,他先前那幢樓已經成了廢墟。是失火造成的。西湖大姐有天晚上喝醉了酒,躺在床上吸煙昏昏然睡着之後,煙火燒着了被單。半邊街的屋造得那麼密集,救火隊只能望火海興嘆。

西湖大姐醉酒,是因為那天下午她發現了女兒出走。女兒給她留了一張字條,說她不能再同一個妓女繼續生活了。

鎮上人曉得原委之後都很惋惜。悲劇是從一開始就鑄成了的:娘做婊子,是為了女兒讀書學好,讀了書學了好的女兒自然就看不起下賤的勾當。做娘的也就只有失掉女兒以至失掉一切,因為沒有了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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