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老董
一
五十歲以後的老董好像換了個人:說話嚴謹得像科學家,句句都好像考證過。不像先前那樣,不管走到哪裏,一屁股坐下來就是一通沒完沒了的神吹海聊。舉止也莊重。先前他走路總是東張西望,見到稍微熟一點的臉孔便做個打招呼的姿勢。坐着的時候,露出裏面毛茸茸的腳桿,一邊跟人說話,一邊就拍撫着這毛腳。如今他總是穿得很考究,內外大多是國產名牌,好像隨時準備去出席什麼儀式。也許是他兒子在城裏的電視台做播音員的緣故,他也老是一副新聞主持人的嚴肅神態。他的頭頂已經禿了,四周的頭髮也很稀疏,他很小心地把它們收集攏來,讓他們排列有序地橫展在禿頂上,叫做“地方支持中央”。眉毛老是微微蹙着,嘴巴老是緊抿着,嘴角有些下彎。眼光老是投向很遠的什麼地方,似乎陷在決勝千里之外的運籌之中。總之他現在的形象,很讓人尊敬。
當然,鎮上人對他肅然起敬還有更實在的原因。那年,上面下來一個文件,說是過去因為男女關係問題受了處分的,處分可以撤消;因此而降低了職務的,可以恢復原來的職務。老董那年寫“三百例”在省革委招待所出了事之後,先是回了李八碗。下放幹部全部上調之後,他在生產隊無法再呆了,便讓他到鎮政府機關上班,沒有明確具體職務。開會時就發通知,打電話,提糨糊桶刷標語。平時就一個人讀報,張張報紙非要連底線下的報社社址、聯繫電話讀完才放手。這是他在新聞生涯里養成的職業習慣,每天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讀報。大便時手上要沒有一張報紙就會連屎也拉不出來。內急慌張時,若沒有現成的報紙,從糊了牆的報紙上也要撕一張下來。報紙密切了他跟時代和社會的關係,使他感覺不出生活在小鎮的隔離和寂寞。讀報累了,他就尋人下棋、打牌、瞎聊。他,隨和,人緣好,又到底是城裏下來的幹部,鎮上歷任領導都不好跟他太認真。他清閑自在,有點滴仙人的味道。
根據那個文件的精神,他應該可以回到地區報社去。地區也來了正式的調令,讓他回報社工作。鎮機關的幹部都很實在地為他歡喜。他自己的態度卻出人意料。他說,歡喜什麼呢,地富反壞右都摘了帽子,我不過就是換個地方做事罷了。在鎮上做事,也算不得處分,我願意。一個人散漫慣了,喝口薄粥,享個清福;大富大貴,怕吃不消。地委宣傳部的馮部長到鎮上來視察工作時,也順便勸他回報社。他們之間沒有什麼不愉快的過節,馮部長心底里對老董還多少是有幾分尊敬的,到底是“文革”前的老大學生,貨真價實的知識分子。不像自己,許多跟文化沾邊的頭銜,什麼“總策劃”、“總主編”、“總顧問”之類,都是權力招來的。哪天沒有權了,就什麼也不是。許是也有了些年紀的緣故,馮部長現在也多少有了些自省的意識。只不過自省的結果,他跟老董不一樣。老董是變淡泊了,他卻是有了焦慮,覺得人生苦短,得到的要捉牢,沒有得到的要努力得到。
老董是個曉得好歹的人。他很誠懇地謝過馮部長的好意,說,他不是跟組織上鬧情緒,都這把年紀了,去了沒有幾年就要退休,何必麻煩報社。在鄉下過久了,回到城裏去,也不習慣。馮部長這樣熱心,可不可以給他兒子安排個工作,他在部隊當了幾年兵,學了一口普通話,快複員了,一心想當電視播音員。
老董已經從報上看到,地區新成立的電視台,正在招聘編播人員。
馮部長一口答應說,沒有問題,地區新聞單位都是我管的。但他還是為老董委屈:安排你兒子並不等於解決了你的問題,你在鎮上呆下去,職務上也不好安排。論資歷,你早該上縣級了。無所謂了,老董笑笑說,我連鎮上都不想呆了,乾脆,去老殷那裏上班。
老董說的“老殷那裏”,是指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
老董不肯離開小鎮,讓一鎮上下都感動。
二
老董實在是做新聞工作的材料,敏銳,有眼力。國道要經過小鎮的消息一在報上出現,他馬上就發現了小鎮將要發生巨大變化的契機。鎮上的許多幹部什麼都還沒有意識到,他就要求到李八碗蹲點,一頭扎了進去。他消息多,點子多,江南製藥廠,以及後來的企業集團,他都是最核心的智囊人物之一。總公司成立的時候,殷道嚴不管他怎麼推辭,生死給他安了個顧問名義。聽說要把老董調回城裏,殷道嚴有些慌,說,老董,你是我的一根拐棍,你走了,我要跌交的。老董回答:放心,你這樣看得起,我能走么。
老董後來把自己的高招歸納為打三張牌:一張叫名人牌,一張叫文化牌,一張叫輿論牌。
打名人牌,着眼點應該放在現代名人身上。
小鎮有過那麼一位將軍,讓一個落魄知青(指小丁)行了時,我們小鎮不是更可以沾將軍的光么。老董並且提出了極具體詳盡的建議:
鎮街上將軍經常站立的那棵被雷劈了頂的老樟樹,可以名為“將軍樹”,四周圍上鐵欄,掛上說明牌,便可供瞻仰;將軍住過的癩痢山,因為將軍尚不夠可以保留故居的級別,可以在已經開始成林的山頂,立一塊巨石,上刻“將軍石”三字;癩痢山則可以更名為“將軍山”;樹林可名為“將軍林”;山下的河道已經造了攔水破,可以名為“將軍破”;因了上述種種,小鎮便可以更名為“將軍鎮”。這樣一來,小鎮便既是革命傳統教育基地,又是旅遊風景勝地。
這些是靜態的。還有動態的,就是以“將軍”來命名小鎮的企業產品。
比如,離小鎮不遠的山上到處都是的野生茶樹,不曉得可以砍出多少茶木棍,做成將軍當年用過的那種手杖,可以叫“將軍杖”;先前賣了幾百年都無名無姓的醬蘿蔔乾可以命名為“將軍蘿蔔乾”;江南製藥廠先期生產的保健藥品如“蜂王漿”、“人蔘精”之類,可以命名為“將軍寶液”、“將軍玉露”,等等。說是發揚光大將軍的艱苦奮鬥革命精神也可以;說是祝福年輕人活到將軍的年歲,活到將軍年歲的人萬壽無疆也可以;要是有人自認為嚼了將軍蘿蔔乾,飲了將軍玉露寶液就可以當上將軍那更是好事,總之是提高了銷售量。當然了,必須提出,打將軍這張名人牌並不是撐將軍做幌子賺錢,而是突出了小鎮的人文特色,樹立了一個精神象徵,表現了將軍靈魂不死。不但不死,而且無所不在。其政治意義怎樣估計都不會過分的。老董並且積極尋找途徑,希望恢復同年輕時代那位蘇聯女專家的聯繫。不僅僅是為了懷舊,而是想把將軍蘿蔔乾賣到俄國去,開闢小鎮產品的國際市場。同時也讓紅旗落地的俄國人民重溫社會主義的舊夢。
儘管老董再三作了鄭重說明,艾老一幫耆宿在政協開會時還是着眼於經濟效益,說,把一個地方的人文資源開發利用到了接近極致的程度,真是不同凡響。我們這幫老朽是想破了腦殼也想不出的,實在愧對了政府傣祿。
除了將小鎮更名為“將軍鎮”需要等待批准之外,其他種種命名和更名的建議都一一付諸了實施。
打文化牌的實質是講究現代包裝。
辦江南製藥廠,自然要造宿舍樓,辦公樓。從城裏請來的技術人員自然是住在宿舍樓;一些技術性強的工種的工人自然用辦公樓的會議室上課培訓。那麼宿舍樓、辦公樓也就不只是一般意義的實用場地,而有了很高深的文化內涵:宿舍樓應該叫做“專家樓”,表明小鎮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辦公樓應該叫做“科技中心”,表明了科技之花,小鎮盛開。
藥廠實驗室需要幾個認得洋碼字的高中生,鎮上的中學生里尋不出,只有到城裏去招高考落榜生。也就創造了一個新生事物:農村向城市招工。
李八碗原有幾個祖傳吹喇叭的,專事紅白喜事的相禮。現在重又組織起來,又讓幾個先前鎮劇團的樂手加入,由鄭風擔任指揮。鎮劇團解散后,幾個音樂家分的單位都不理想。鄭風的音像店開得不死不活,為了贏利,便在半夜裏讓錄像點放色情錄像片。被舉報罰了重款。現在有一份第二職業,都很踴躍盡心。李八碗幾個吹喇叭的因為荒疏太久,起先無論紅白喜事,都拿一個《孟姜女》去對付。不久就曉得了吹《哀樂》,還曉得了吹《讓我一次愛個夠》之類。除了紅白喜事,鎮上各單位和李八碗各村,凡慶典開張,都請他們去大吹特吹。弄得一個先前靜謐的小鎮時不時就這裏那裏地嗚里哇啦,鬧熱喧天。老董給這樂隊起了個響亮的名稱,叫“農民銅管樂團”。
鎮上按老董的建議將將軍山一帶作了規劃治理之後,老董又建議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投資,在將軍山對着李八碗一面的南坡上,錯錯落落地建了幾幢別墅式的小平房,叫做“將軍山莊”。同將軍山、將軍林、將軍被整個背景連起來,把這一帶統稱為“將軍公園”。李八碗真要辦出大企業,沒有社會的關懷、支持就一切免談!方方面面的頭頭腦腦來了,連個像樣的接待也沒有,怎麼對得起人?小鎮很偏僻,有了這些鄉村別墅,偏僻就反成了優勢。將軍不是說要建公園的么,現在我們就是把他的遺願化作宏圖。公園裏可以打獵,別墅里要有桑那浴。要有模樣俏麗,舉止高雅的靚姐兒。鎮上找不出到縣裏找;縣裏找不出到省里找;省里找不出到全國找。李八碗本該是美人窩。要不怎麼會有那個乾隆皇帝到李八碗的傳說?先前開“四干會”都曉得要好看的女知青做招待,何況如今這個開放的時代!我們就是要讓外國洋人曉得,中國農民一樣曉得過好日子,一樣曉得快活。老董苦口婆心地說服李八碗那些多少有些猶疑的村幹部。“我看可以。”殷道嚴首先下了決心,“‘專員’要是來,就可以住這裏。日後他退了休,也有個養性的去處。”老董說:“這就把事情辦到點子上了。這是頭一要緊的公關。外省有些鄉鎮企業,基礎還不如我們。他們貸款幾千萬在北京郊區建豪華賓館,專門接待中央各部門的大小官員。那些人住熨帖了,稍微動個小指頭,多少個幾千萬就回來了。沒有幾年,就都成了全國一流的鄉鎮企業。”
當然,歸根到底,蓋農民別墅,建農民公園,表現的是一個鄉鎮企業遠大的現代目光和文化追求,對於傳統農業文明束縛下的生活觀念和方式是巨大的衝擊,具有革命性意義。在向外界介紹李八碗的時候,老董的這些話常常激起熱烈的掌聲。將軍山莊落成,老董頭一個住了進去。一方面表明他全心全意紮根李八碗,另一方面也確是工作需要。李八碗要做大人物的接待工作,還真找不到比老董更有水準的人。他見多識廣,文化素養高,把接待工作做得極有品位。記者、領導問起李八碗的變化,殷道嚴老是一根直腸子拉屎,有什麼拉什麼,好在他說的土話許多人聽不懂。老董翻譯時就必須也可以另說一套。有一回一位中央領導視察藥廠,見到正在包裝的蛇膽鎮咳葯,就順便問:“你們這個地方蛇很多的吧?”一邊陪同的殷道嚴張口就回答“是到南方的省份採購的”。老董立刻就接過話頭:“我們屬南方省份,蛇資源很豐富,到山裏收購很方便。”中央領導連連點頭,說:“這就對了,鄉鎮企業就應該充分開發和利用本地資源進行深加工,這應該是鄉鎮企業發展的方向。”回去,又在全國範圍的會議上作有關政策性講話時,引用了李八碗的例子。
打輿論牌對小鎮更是有特別要緊的意義。
小鎮天高地遠,恍如隔世,做了事不說出來,就等於白做,只能自生自滅。當年要不是大張旗鼓的輿論宣傳,能出李芙蓉、胡月蘭、謝真?能上“三百例”?如今是信息社會,大家更是曉得了自我推銷的意義,手段五花八門。小鎮要出風頭,必須有絕招。
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的小車購置超過十輛之唇,老董導演了一次小車遊行。以這十輛車為主,又動員了鎮上和縣城好幾個單位的小車,組成了一個車隊,沿着鄉間公路婉婉蜒蜒開進省城。李八碗那十輛車都是從南邊走私過來的進口車,最低檔的也是日本皇冠。殷道嚴自己坐的為頭的一輛車是美國的卡迪拉克。鎮上和縣上的那些車也都是八成新的桑塔納。進省城時在洗車處仔細清洗過,然後閃閃發亮氣勢洶洶地開進省城的中心。在廣場那兒又因為闖紅燈而被攔住。當時正值中午的下班高峰,市中心廣場的交通因而阻塞。等到殷道嚴同“專員”聯繫上,交警恭恭敬敬地向他們道歉致敬,並為車隊開路放行,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一個擁有龐大小車隊的名叫李八碗的鄉鎮企業立時聲名大噪。又因為造成交通事故,大家又曉得了這個鄉鎮企業同省委書記的特殊關係,正式的說法便是李八碗成為省委書記直接抓的一個典型。各個新聞部門也就更加大了宣傳力度。
這樣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來到省城的目的並非只是展示企業實力。在隨後接受一批又一批記者採訪的時候,老董忽發奇想讓殷道嚴宣佈說,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找有關部門提出諮詢和申請:李八碗打算造飛機。
真是石破天驚!
當時,北方有一家鄉鎮企業買了一架退役的飛機讓本鄉農民看新鮮,被說成“農民買飛機”,取得極為成功的宣傳效果。而李八碗的農民要造飛機!他們並非虛張聲勢,他們的想法是很實在的——打算造的是農用飛機。造價也並不高,他們問過專家,有二千萬就可以造一架。
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報社、電台、電視台、出版社,紛紛派員擁入小鎮,采寫專題報道、製作專題電視片、組織專人寫作李八碗的大型報告文學和李八碗大發展帶頭人殷道嚴大傳。因為這些巨著都是由李八碗包銷,裝幀印製便極為精美。
農民為專家建樓;農民辦科研中心;農民向城市招工;農民有別墅、有公園、有進口小車;農民洗桑那浴;農民造飛機……哪一條都是爆炸性新聞,哪一條都是發展了幾千年的中國農業文明史的嶄新紀錄。李八碗由此臍身中國現代農業典範的前列。小鎮和李八碗,及其代表人物殷道嚴這一次作為“異軍突起”的出名,是小鎮歷史上的幾次鬧熱都根本無法相比的,無論在宣傳的聲勢上,還是在影響的廣度和深度上,以至所採取的方式、技術、器材上,其差別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技術革命的神奇力量使得歷史在一夜之間跨過了無數個停滯不前的世紀,進入了與最活躍的外部世界同步的軌道。李八碗陰盛陽衰的歷史到了如今的殷道嚴這裏,總算是有了一個讓男人覺得十分體面的了結。
與這偉大進步相適應的是另外一些法則的誕生,比如作為交換運作的市場法則。對於李八碗的所有各類方式的宣傳,都由李八碗承擔全部費用。各類宣傳部門及參與其事的各色人等也都從中獲得可觀的報酬。而這些代價的付出是值得的,甚至是不值一提的。所有那些宣傳品,都是由國家級的重要領導人,省級的主要負責人或題名、或題辭、或寫序言,很可以讓人肅然起敬的。老董針對李八碗有些小心眼的疑慮和抱怨駁斥說:到哪裏去找這樣有分量的廣告?!所有那些開支,用的都是貸款。李八碗不出名,鬼給你貸款!國家的錢用在國家的人頭上,李八碗吃了什麼虧?!
三
長期生活在封閉、落後、窮困中的李八碗人裏頭,難免會有些心地促狹、陰暗的人。他們在私下裏算計老董當電視專題片的策劃人,當大型報告文學的主編人,讓兒子當電視片的攝像,跟各路編輯、記者、關係戶代表一樣回回不少的拿紅包……竟算出一個天文數字。老董很不屑地笑笑,用巴掌拍拍自己的腦殼,說,你們大膽用金子做一顆跟它一樣大的,看我換不換!如今的李八碗這三個字就是無形資產,這筆資產值多少錢,你們曉得么?說得那些人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在老董運籌下的那些交換,結果的確是皆大歡喜。如今到小鎮來參觀,已經有了級別上的規定,時常光臨的大多是國家級的領導人,由省委、省政府首長陪同着。國道修建之後,這裏成為展示全省改革開放成果最為重要的基地之一。各類投資和貸款,各種政策的優惠,使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像魔術般地日新月異,而操縱着那根銀光閃爍的魔術棒的風度翩翩的魔術師,便是老董。
這本身也是生活的一個奇迹。老董在自己的晚年找到了自己的事業,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在使李八碗空前輝煌起來的同時,他也最大限度地發揮出自己潛在的能力,最大限度地實現了物質和精神的價值。生活使他成為某一種局面下的主角。他的極大的自信和與之相適應的莊重,便來源於此。
只是,在自覺大器晚成的滿足之餘,又常常會有莫名的惆悵襲上老董心頭:夕陽無限好,可憐近黃昏。
人生畢竟太短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