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殷元中

第二十一章 殷元中

那次,殷元中偷偷挑了擔自留地的菜到廬山去賣。正當廬山旺季,同樣一擔菜可以賣到山下三倍的價錢。他天不亮摸上山,天亮后往回返,快的話能趕上吃早飯的時間,也就不惹眼。上午出工的時候,說聲早上拉稀誤了出早工也就矇混過去,沒有人會追究隊長的。像這樣一早上跑幾十里山路到廬山打個來回,李八碗先前只有殷道嚴做得到。但那時候他是十幾歲的毛猴子,而且是給負責剿匪反霸的上級領導送信,跑起來很輕鬆的,不像殷元中,一肩擔了百十多斤擔子。

殷元中也很輕鬆,上了山,歇了擔子,蹲到山上馬路邊的水溝里猛喝一氣,抹把臉,甩甩手,就氣平如初。下山則更是一路飛跑,從來沒有誤過事。自留地的菜大部分就這樣賣了。自己家就拿鹽水泡飯,就掰下的爛菜幫子。別人見他自留地的菜摘得快,只認他們一家人吃死人,不警覺他搞了資本主義。

這一回,殷元中搞資本主義更是搞出了奇。

像回回一樣,他在水溝里喝夠了,抹痛快了,一仰臉卻看見兩截水蘿蔔似的又白又肥的腿,立在溝沿上,腿肚子那兒是裙擺。裙擺很大,大得暖元中從下往上一直可以看到大腿那兒。他趕緊把眼睛抽出來,就看到一個很貴相的女人。

那女人顯然已經在這裏站了一陣了,一雙眼睛也在他身上舔來舔去。這使他有些狼狽。他打着赤膊,褲子上儘是補丁和補不全的破洞,腳上一雙爬山用的草鞋早爛了。他從水溝爬上來,低着頭去弄他的菜擔子,心裏有一種想逃竄的感覺。

那女人卻喊住了他:

“先生,我想請您幫個忙。”

那時候沒有人喊“先生”的,這更讓殷元中着慌,他囁嚅說:“我不是‘先生’,也幫不了你。”

那女人眼睛竟紅了,說:“我是外地人,我想要個嚮導。”

殷元中當過兵,在軍隊裏學過“毛著”,學過雷鋒,曉得助人為樂的道理,面對這樣一個珠光寶氣的哀求自己的孤身外地女人,軍人的使命感和男人的責任感都阻止他走開。

後來他們說好,他在山上給她當三天嚮導,吃、往由她付賬,並且每天支付他十元錢作為酬勞費,三天也就是三十元,也就是縣裏一個普通機關幹部一個月的工資。

這三十元使殷元中眼發亮,心發橫。事實上是他沾了這女人的光:吃香喝辣,遊山玩水,反而有酬勞,而且三天便有三十元。硬是從天上掉個金元寶下來。好事來得有些蹊蹺,讓人生疑。轉念又想,我一個窮光蛋,別人不怕你打劫也就罷了,哪有資格怕別人算計。

那個女人讓殷元中棄了那擔菜,馬上就跟她走。他們先去了一家商場。商店剛開門,他們穿過空空的店堂走到成衣櫃枱前。那女人讓營業員按最貴的價錢挑了背心、內褲、襯衫、制服以及皮鞋、絲襪,然後讓殷元中到試衣間去換了一身新裝出來。

殷元中出來的時候臉發紅、鼻孔出粗氣,手腳沒處放,渾身上下很不自在,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那女人的眼睛又在他身上舔了好幾個來回。然後很滿意地咂了一下嘴。“走吧!”她說,聲音里竟有種說不出的柔情。

那天他們去了好幾個風景點。

女人很嬌氣,走幾步就喘氣,就歇。殷元中走在她前面幾步遠的地方,她歇,他也只有站住。那女人掠一掠被汗水貼在臉上的頭髮,很親切地對他說:“你不要走太快。我沒有走過山路的,上下坡想你搭把手。”殷元中低着頭說,好。他不敢正眼看她,他在恍惚中瞭過她幾眼。用李八碗的眼光來衡量,這就是大仙了。

殷元中來過廬山無數回,卻從沒有細心看過景緻。原以為今天可以好好逛一逛的,卻緊張得透不過氣來。那女人對他始終是一種壓迫,使他清醒地覺得自己做了不配做的事。他甚至有些後悔答應賺那三十塊錢。晚上回到賓館,那女人要了一桌子菜,他竟覺得一點口味也沒有,只是低着頭喝問酒,竟喝出幾分醉意,第一次感到頭有些昏。進到那女人不知什麼時候給他開的房間,一頭倒在床上,眼睛迷糊着,卻又睡不安穩。想起這一天的事情,疑心自己莫不是在做夢,要不就是撞了充。李八碗有個笑話,說他們祖上有兩個人暢談理想,都說自己最想的是當皇帝。當了皇帝便怎樣?一個說,那我就要做身祥雲紗(當時城裏人的夏服)穿。另一個說,那算什麼,若是我,就要拿紅糖炒焦米(晒乾的飯粒),炒一大袋子,掛在門頭,進吃一口,出吃一口。照這個標準,殷元中如今是做了皇帝他老子了。

不曉得過了幾久,“皇帝老子”被敲門聲驚醒。他爬起來,打開門,外面站着那女人。女人對他說,她起來上洗手間,發現停電了。她想讓殷元中去找賓館服務員,要支蠟燭來。服務台在長長的走廊的盡頭,那裏亮着一點幽幽的燭光,這樣長這樣黑的走廊,她不敢走。

殷元中去取了蠟燭,點着走回來。走進那女人的房間,卻沒有見到人。正疑惑着,突然覺出一個溫軟的身子從後面把他抱住。他打了個激靈,蠟燭掉到地上,熄了火。他自己卻像火一樣燒起來。

早上他被弄醒,睜開眼,見她已經醒了,支着身子,從上面俯視着他。兩隻大奶子幾乎撞着他的鼻子。她頭髮凌亂,睡眼惺忪,結着眼屎,臉上的脂粉和口紅一片狼藉。

“你好厲害,跟殺人一樣。我好舒服,好好過。”

她很放肆地逗他。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夜的事,她在他身子底下,可怕地喘息和號叫。

她的臉向他俯下來,眼睛裏又放出饑渴的亮光,呼吸重又變得急促,拉風箱似的。手把他的下身捏得生痛。他聞到她口水的臭味。

他一躍而起,一把掀翻了她。

這一次殷元中全然沒有猶疑和畏縮。兩個赤條條的人在床上交接,同兩頭牛在草灘上交接其實沒有兩樣。兩個人之間除了公和母,沒有了別的差別:沒有富,也沒有窮;沒有貴,也沒有賤;沒有高,也沒有低。並且殷元中心裏,反而有了優越感。畢竟是他在上,她在下,他在挖地似的弄她,他在懷着像是虐待的心情磨恨她。他本是一個賣苦力養家活口的人,一個沒有人肯正眼看的鄉下窮人。如今把一個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又闊氣又漂亮的女人壓在身子底下,在她身上尋快活,讓她要死要活地任自己擺佈,這簡直就是一個階級鎮壓另一個階級。他便是這階級鬥爭的英雄。

後來的日子遠遠超過了先前議好的三天。他們像一對夫妻一樣出雙入對,下了山,又順水去了滬寧蘇杭。將近一個月後,殷元中才回到李八碗。中間他給李八碗的家裏寫過信,說他在山上遇到一個戰友,讓他搭幫完成一個重要任務,讓家裏人放心。

回來,他一五一十交待了那奇遇,唾沫四濺地像是在講英雄業績。那女人是海外資本家太太,男人有了新相好,便讓她攜了巨款到大陸來自己尋開心。

“哈,誰尋誰的開心?!哈,老子是金猴奮起千鈞棒,堅決鬥垮資本家!哈,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

那女人後來是真讓他弄服帖了。分手的時候,兩眼淚水汪汪。她讓他給她地址,日後好來找他。他很爽快就說了。只是村名說的是李八碗,縣名卻說的是他江北老家的縣名。

“哈,還‘下回’!”

他鄙夷不屑又有些神往地嘲笑說。

李八碗人聽了很長志氣。如果說李八碗有什麼真正的驕傲,殷元中的這段奇遇算是最重要的一樁了。連他老婆也一點沒有醋意,反而覺得男人讓她更有了臉面。何況殷元中還帶了一大把錢回來。這些錢,他們三年也賺不轉。

小丁到李八碗插隊,最先聽到的就是這個人人津津樂道的故事。殷元中讓他相信,從各人口中說出的同一故事,儘管難免有誇張的成分,但可信度還是很高的。

小丁第一次見到殷元中,簡直被鎮住了。

初看上去,殷元中那張刀削臉常常容易使人產生錯覺,以為他是個病人。其實個頭比股道嚴更高的殷元中,身上也比殷道嚴更壯。當時,殷元中正在裝車。五月里天並不太熱,他卻把上衣脫得精光。小丁驚奇地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個活動着的岩石般的倒三角形,那些高高隆起的肌塊,每塊都那麼分明。隨着身子的彎曲、扭動、伸展,就像一大片連綿的山一樣在他身上起伏。在黃昏的陽光下,亮部和暗部都極為鮮明。這樣的形體,這樣的骨骼,這樣的筋肉,只可能是自然力鑄造的結果。僅僅靠勞動的收入,不可能創造這樣的奇迹。貧困從他的衣着就可以看出來:補滿了補丁,又都裂開,無可奈何地露出那些本不該露出的角落。一個鐵鑄般的漢子,還不能讓自己的衣服足以遮羞。

以後的日子,小丁看到了更加讓他吃驚的事情。

生產隊運化肥,殷元中用牙齒咬着兩個鼓囊囊的麻包,從拖拉機拖鬥上沿着顫悠悠的跳板走到地下,又走上倉庫的台階,再沿着倉庫里已經堆起的麻包堆一直走到堆尖,放下。那麻包每包凈重一百公斤。

他在堆尖鬆開嘴之後,連氣也不喘一口,只是直起腰,勝利地像個伢子一樣“嗬嗬”地笑着,露出雪白的幾乎沒有縫隙的牙齒。那牙齒,人們說曾經咬斷過八號鐵絲。

這次用嘴叼麻包是下過賭注的,殷元中贏得了三十個拳頭大的麥粑,兩斤紅燒豬肉,一斤燒酒。他一口氣吞個精光,過後還喝下去整整一水瓢米湯。他常常跟人打這種賭,也常常贏。因而李八碗人說,他年歲不大,但過的年比別的年歲大的人多。李八碗人即使過年,也未必有他那樣的口福。無法想像他那個堅硬碩大的鐵鑄一樣的身體裏蓄着多少力量。都說,要是把他裝進棺材,再把棺材釘死,他也不要幾下就能把棺材撐開的。這樣的男人,難怪會讓那種養尊處代又百無聊賴的女人着迷。

但殷元中並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簡單。

殷道嚴讓殷元中擔任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的總經理,原是指望他給自己打下手的。殷元中也心甘情願。當總經理,比當生產隊長總要重要多了。殷元中做這個總經理做得很賣力。這個總公司的骨幹企業江南製藥廠建廠的全過程,他搬了個鋪蓋卷,日夜住在工棚里。他從不疲累,同他一起做事的累得暈倒了,他照舊雷厲風行。

殷元中對殷道嚴忠心耿耿。

殷道嚴對李八碗發展的貢獻不消說是有決定性的。省、地、縣各個渠道源源不斷流到李八碗來的貸款,都是衝著殷道嚴的名字才來的。殷道嚴時常拍着醬赤的胸,說:不說別的,只我“殷道嚴”三個字,便是李八碗的銀行。這話大家都認可。該納稅了,殷道嚴便跑一趟工商局,把那個到了納稅期的企業的名稱更換一下,又讓企業進了免稅期。實在說不過去,殷道嚴便到上一級去找個領導划張條子,然後帶了煙和酒到稅務局,見人一份。又有領導的意見,又有殷道嚴所代表的農民群眾的深情厚意,稅務局便對鄉鎮企業給予了特殊的照顧。殷道嚴花了幾萬元就可以免掉上白好元的稅。縣裏供電不足,到農忙季節,全縣的電力都用來灌溉或排水,縣委、縣政府和縣級機關都停了電,殷道嚴卻讓更高的領導出面給李八碗拉了專線,說李八碗這麼多村辦企業,永遠是農忙……除了這類事,殷道嚴還要負責接待從中央到縣,從省里到省外以至國外來視察、來採訪、來學習的領導、記者和參觀的人。他從不搭架子,始終保持鄉村幹部的樸實本色。無論中央領導還是幼兒的細伢子,他都全程陪同,熱情周到。不像有的鄉鎮企業家,天生的根底淺薄,出名沒有幾天,就不曉得自己是吃幾碗飯的了,連副總理要見都好像要看他臉色。李八碗於是益加聲名遠播。

殷元中凡事敬重殷道嚴,凡事都問過他才做。做過了,功勞都記到殷道嚴頭上。一個工人入了團或入了黨,一個人提了班、組長或車間主任,殷元中總要交待一句:記得,是殷書記看得起你。

殷元中從不反對殷道嚴作的任何決定。李八碗做屋,再怎樣複雜的建築,也是殷道嚴當設計師。面積、樓層,都由殷道嚴一個人說了算。他認為做屋根本就不需要工程師。造再高的樓,也跟造豬圈沒有二樣,不都是打地基、架梁、砌牆、上門窗么。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看過豬走路?人家用十二毫米鋼筋,我用二十毫米鋼筋就是了。倒了、死了人,我負責!經他施工造出的樓倒真沒有出過事,只是結構上有許多的不合理,許多拐彎抹角的地方無法利用;樓梯踏步高一層低一層,讓人踩不準。材料上的浪費就更大,但因為勞力便宜,造價還是合算的。出名之後,他經常出去參加表彰會、慶功會、授獎會,見了許多世面,留心過許多建築。看來看去,他還是覺得中國的廟最好看,連皇帝老子住的紫禁城都跟廟一樣(關於紫禁城他還有更精彩的看法:他頭回看到太和殿,里裡外外轉了幾回,出來說,跟車八碗的牛棚差不多,也是四面見方,大屋頂,裏面空蕩蕩的,儘是柱子。李八碗只沒有金交椅就是)。李八碗新做的屋也便都做得像廟:圍牆和屋頂都蓋的是琉璃瓦,牆面都刷了土紅。用水泥做了大柱子,做了飛檐翹角,刷上五顏六色的漆。屋裏的走廊上,牆壁上,甚至屋頂上,請鄉下漆匠斑斑斕斕地畫滿了“四郎探母”、“岳母刺字”、“桃園三結義”一類圖畫。多年後,這片建築群使李八碗看上去像是用劣質材料和劣等工藝修復起來的一處規模宏大的宗教遺迹。建築風格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江南製藥廠。因為裏面要安裝製藥設備,只有請城裏的專業人員來設計。屋造出來,是城裏通行的那種火柴盒型。殷道嚴很不滿意,說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羹。車間是不能動了,他便堅決要求照他的想法改了廠門:把先前大門兩邊的兩個平頂門房升到三層樓高,再在這兩個門房上架起橫樑,再在這橫樑上做一個大門樓,再在門樓當中做一個三重檐四坡攢的尖亭子,亭子上有一個“寶頂”,“寶頂”中裝進金銀銅鐵錫五金和稻麥粟吞粱五穀。除了“寶頂”里裝五金和五穀是根據鎮上艾老提供的老古話,其他都出於殷道嚴的建築天才。

後來,殷道嚴到北京開會,會間安排代表參觀新落成的西客站。殷道嚴見到客站主樓,並聽到介紹,當場脫口叫出來:“我操,卵子個建築家!”把同行的人嚇了一大跳。幸好他用的是李八碗土話,沒有人聽懂。他這聲叫喊,半是興奮,半是憤慨。興奮是因為他的建築天才得到呼應認同;憤慨是因為他覺得這天才似乎被人剽竊抄襲了。聽到為了增加支承那個小亭子的鋼桁架,又增加了八千萬元投資,殷道嚴更是自鳴得意。他那個門樓和小亭子花了還不到一百萬元。他激動得完全忘記了北京西客站同李八碗江南製藥廠之間的差別。

有城裏來參觀的人私下嘀咕,說李八碗這些穿西裝帶瓜皮帽的建築散發出一股土財主的霉爛氣味。這些閑話輾轉傳到殷道嚴耳朵里,他很不以為然:“想看洋派的?到外國去,這裏是中國。”似乎說閑話的是賣國賊。

不過殷道嚴也有接受洋派意見的時候。李八碗村委會兼公司辦公大樓照殷道嚴的風格建起之後,有人提出在大門口搞兩個雕塑以表現鄉鎮企業的氣魄。殷道嚴問,什麼是“雕塑”?回答說就是廟門口的石獅子那樣的東西。殷道嚴略略沉吟,說“要得”!讓提建議的人又意外又驚喜。

殷道嚴的構思是:村委會和公司不是衙門,不要石獅子,可以做兩隻貓,一隻白貓,一隻黑貓,用來體現“白貓黑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的偉大真理。沒有這真理,也就沒有鄉鎮企業,也就沒有李八碗的今日。

殷道嚴這構思,把一個抽象的真理作了具體的表述,的確不同凡響。但是從城裏請來設計的人卻很為難:這樣兩隻貓蹲在大門口,中國外國都不討好。外國的習俗,認為黑貓不吉利;中國人又不喜歡這樣的白貓……要弄成大門前的雕塑,貓就得放大,白貓一做大了,就成了白虎。白虎星正是煞星。而李八碗如今是常有中國人外國人來的地方。

殷道嚴聽了很不耐煩,說就是你們讀書人事多,你們做不做?不做我另找別人。就另外找了人,就用鋼筋水泥做成了那一左一右兩隻比老虎還大的貓。臨到快完工的時候,殷道嚴又有了新想法,讓那兩隻貓爪子上都各抓住一隻老鼠,表明李八碗的白貓黑貓都是好貓。

這雕塑落成之後,老董又組織了新聞界進行專題報道。熱烈讚頌這雕塑表現出的不僅是殷道嚴的智慧,而且是中國農民的智慧。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等等。把這兩隻貓炒得很熱,稱之為“李八碗的靈魂”。

慶祝村委會兼總公司辦公樓全部竣工落成的典禮上,殷元中的講話是最有代表性的。他說,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殷道嚴,就沒有新李八碗。殷書記為李八碗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力,大家都看到的。我向不講假話,真要沒有殷書記,李八碗有今日的氣象?殷元中講得很動情,聲音有些哽咽。他自己也是因為殷道嚴才有今日的。江南製藥廠投產那年過年,他在自己辦公室門上貼了一副對聯:吃水不忘挖井人,興旺不忘村總支。村黨總支書記是殷道嚴,“不忘村總支”電就是不忘殷道嚴。

殷元中這樣做,一點不迴避他跟殷道嚴是叔侄關係的事實。李八碗也並不因此難為他,反而覺得他是一個知好識歹,有孝敬之心的人。

倒是殷道嚴自己覺得,這一類的好話聽得多了,好像總有些可疑——他到底是到了多疑的年紀——一個家門的人,要那麼多禮信做什麼?存了這份疑心,他果然就漸漸覺出來,殷元中在一口一個“殷書記”的同時,其實日盛一日地擴大了自己的影響。這小子,明曰樹我,不知樹誰人?他記起“文革”時的一句語錄。

殷道嚴的猜疑不是一點根據沒有。如今,知道小鎮的人不多了,只知道李八碗。而“李八碗”意味的已經不是先前的蔬菜大隊,而是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說“李八碗”,也就說的是這個在全國有了名氣的鄉鎮企業。

而真正在這個企業捉繩捉墨的,是殷元中。

殷元中作為殷道嚴指定的下手,理所當然地主持總公司一切具體事務。儘管他事事都向殷道嚴請示報告,但殷道嚴聽了,只能大眼瞪細眼,說:要得,你只管去辦。並且立即就按下自己的手印,顯得是他說了算數就是。這樣,在管理上做主的其實就是殷元中。等到各樣事情做起來,那些辦事得力,又跟隨殷元中一起吃苦的人,自然都論功勞、論能力分派到要緊的當口。這些人都眼殷元中,凡事也都死心塌地聽他的。他就這樣把整個企業像一架車子一樣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沒有他,別個哪把鎖都打不開。時間一長,殷道嚴實際上只是一塊招牌。他成天忙忙碌碌,實際上只是成了一個“老公關”。等到殷道嚴發現自己的權力有些架空,而是殷元中真正當了李八碗的家的時候,事情已經難以改變,要改變也一時無從下手了。

殷元中在這段時間裏,把自己的根基扎得很深。他在李八碗重用的,都是李姓人。這跟殷道嚴用他適成對照。殷道嚴用他,使李姓人覺得殷道嚴霸道,私心重;他用李姓人,使李姓人覺得“女婿是半邊之於”,不把他當外人。

李八碗人有些怪,窮的時候,大家都安心。李芙蓉“節約三把米,打倒帝修反”的那年頭,李八碗許多人餓出了水腫。但一旦有人借了米出去,還是極少討還。如今李八碗的日子是好過多了。一個剛成年的份子進了公司辦的廠做工,年收入再少都有幾千塊。除了幾戶沒有男勞動力的,大都做了新屋。但大家心裏卻是反而不得熨帖了。

李八碗李姓的人開始後悔當初推了殷道嚴當書記。“李八碗真就死絕了人?讓一個江北人稱王稱霸。”這念頭先前也曾有過,但不如現今這樣強烈。先前的李八碗無論怎樣是共產黨的天下,殷道嚴有什麼做過了份,照樣有人治他。如今的李八碗,是殷道嚴一個人的天下。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只曉得殷道嚴,再沒有了李八碗。

那一年,一家中央新聞單位(準確說是這單位一位借了單位名義的記者)編一套介紹鄉鎮企業的叢書,說是全國只選了十個企業,別的還沒資格入選。書名請領袖級的人物題寫,序請各省的黨政一把手寫,也就是當代中國最高規格的叢書之一。李八碗有幸完列“十景”。殷道嚴讓老董專程到省城去請了兩位最出名的寫家,讓他們在將軍山莊吃、住了一個月,寫出了一本將近三十萬字的書稿。書名是《李八碗史話》。稿子寫出之後,兩位寫家要求殷道嚴及當地的領導班子審閱,確認事實,以證明他們不是胡編亂造。殷道嚴說,審個鳥,我把人找攏,你們念一遍,大家聽了沒有意見就行了。兩位寫家說,也行。

稿子差不多念了一整天。中午和晚上,都吃的是筵席,所有人都喝得酒氣衝天。上、下午兩個半天裏,每次一開念,殷道嚴就鼾聲如雷。其他人也都要不隨着殷道嚴享神仙福,要不談笑風生。弄得兩位寫手很尷尬,又不好不念。半下午,好不容易受刑似的硬着頭皮念完了,殷道嚴也隨之醒來,睜開眼睛突然提了個胡月蘭式的問題:

“你們念了一天,念的是哪個的事?”

“關於殷道嚴同志的光榮業績呀。”

兩位寫家都是書獃子型的人,來了一個月,還不能保證認出在李八碗究竟哪位是殷道嚴同志。

“不是說寫李八碗村史的么?”

“殷道嚴同志是李八碗的帶頭人,殷道嚴同志的歷史就是李八碗的村史。”

兩位寫家忽然覺得這個人在故意跟他們過不去,顯然是一個對殷道嚴懷了陰暗心理的人。便覺得自己不但有責任維護自己的尊嚴,也有義務保護全國著名鄉鎮企業家的榮譽,便很嚴正地回答。

殷道嚴“嘿嘿”笑起來,說:

“那我說說意見。我看這文章,上面兩點還行,蠻飽滿,蠻突出。中間一塊比較平,再下面一點,就有些毛糙……”

殷道嚴權威性的意見還沒有講完,先前東歪西倒的滿屋子人已經精神大振,一片歡聲。都懂了殷道嚴的意思,只兩位寫家不知所云,一本正經地辯白說他們寫的傳記是用的章回體,沒有什麼“兩點、一點”之分。辯得眾人更是快活。

殷道嚴見二位寫家急了,便止住笑,安慰說:

“二位放心,我不會讓二位重新寫過的。我曉得二位寫了一個月,手都磨起了繭,屁股都坐出了瘡。二位把這個殷道嚴寫得這樣神,我要好好向這個殷道嚴學習。”

書送到北京,內容一字不改就印出來,只是書名改成了《殷道嚴大傳》。題寫書名的還真是一位中國有數的大人物。序言則是“專員”欣然請秘書寫好,自己再三修定的。印刷時專門把他的簽名制了版。第一套出來的,全國也還真只有十位鄉鎮企業家。那位記者在長途電話里說:“當今是英雄輩出的時代,叢書當然是還要編下去的,難得的是前十名。”殷道嚴也很高興,說:“你說得有理,我們鄉下話說咬卵要咬前一截,後面的有毛。”記者在那一邊哈哈大笑,說:“殷書記你真幽默。”

書正式出版,李八碗得到一千本贈書,支付了十萬元出版資助費。那一千本書堆在村委會辦公室,來了參觀的就送一本,沒有多久就因為地面的潮濕霉變。開始還有人撕了擦屁股,後來連屁股也擦不成了。“十萬塊買了一堆爛紙。”私下裏就有人嘀咕。

嘀咕又怎樣?沒有殷道嚴,李八碗就一錢不值。李八碗的一切,可以說都是為殷道嚴而存在的。各種機構都主要是一種名義,好讓方方面面給殷道嚴送獎狀、獎旗:有黨總支,就可以獎給“戰鬥堡壘的好班長”;有村委會,就可以獎給“村級組織建設標兵”;有社精辦,就可以獎給“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帶頭人”……總之李八碗有多少名義,就有多少獎狀、獎旗獎給殷道嚴。他是李八碗的代表,獎他就是獎李八碗。連各級計劃生育委員會也年年獎他。起頭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沒有管住老婆的肚子。發獎的單位就說,你管住了別人老婆的肚子,就該得獎。李八碗是全國有名的先進單位,自然各方面就都是先進。殷道嚴也看出這些上級單位的精明。他們給他的就是一張紙、一塊布,從他這裏拿走的要多得多。一年到頭,有事沒事就來請他贊助。對他又不敢強行攤派,就拿這些紙片布片來完絡他。殷道嚴來者不拒。“禮多人不怪么,菩薩也不打送禮的。”他說。便在村委會專門做了一幢榮譽樓,把中央和省級領導視察的照片、題字,以及所有這些獎狀、獎旗,樓上樓下掛得滿牆都是。外面來參觀的人看了鋪天蓋地的獎狀、獎旗,自然是肅然起敬,嘆為觀止。

心裏不得平衡的倒是李八碗人。他們也辛苦了一生一世,如今看來都只是給殷道嚴打工。他們的血汗堆成了山,殷道嚴就坐在那山頂上,佔盡天下風光。李八碗本是李姓人的李八碗,憑什麼讓一個外姓人作威作福。李姓一些有頭腦的人醞釀了好久,決定恢復李氏宗祠,重振李氏列祖列宗的光榮。

醞釀恢復李氏宗祠的各項事宜沒有迴避殷元中,幾個核心的積極分子當中就有殷元中的內兄內弟。殷元中也因此積极參与了策劃。

殷元中把事情做得很周到。他讓李姓里幾個年紀大說話作數的人先去找殷道嚴,說出恢復李氏祠堂的意思。然後再到鎮上去,要求把鎮政府佔有的李氏祠堂還給李八碗。李氏祠堂原是李八碗的村產。

石頭拋上了天,總要落地。殷道嚴問殷元中:“若是你,會怎麼辦!”遇到這一類的事,殷道嚴還是信任自己的本家侄子。殷元中滿臉的困惑,反問:“叔的意思呢?”殷道嚴說:“只怕不好回絕,如今到處都在修祠堂。”殷元中說:“也是。上次我到湖南簽合同,韶山也修了祠堂。”“再說,祠堂原是村產。鎮上也有歸還的意思。”殷道嚴着實有些犯難。“就是。”殷元中幫腔。

鎮政府的幹部早就不願在那個老祠堂辦公了,但一時又湊不齊基建經費蓋辦公樓,正暗裏打了李八碗企業的主意。恰好李八碗人請願,也就有了做文章的題目。

殷元中就給殷道嚴出主意:山企業出錢給鎮政府蓋辦公樓。祠堂騰出來,還給李八碗。李八碗企業今年的稅,鎮上全免。這樣就三全其美,大家高興。把這件事做好了,也就多少可以改善殷家跟他們的關係。最要緊的是,李姓人宗族觀念抬頭,恨外姓人。

殷道嚴一歪嘴,啐掉嘴角的煙屁股,說:“操,要得!”

剛說完,又抬起眼看殷元中,心裏想:這個侄子,終究不是池中物。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將軍鎮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將軍鎮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一章 殷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