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喬兩天來一直沒有尹初石的消息。她往報社打了十幾次電話,得到的最確實的回答就是不在。此外的消息有的說可能採訪去了,可能開會去了。小喬追問他早上是不是上班來了。回答也是不肯定的:好像來過,有人見他來過。她努力剋制自己不往尹初石家裏打電話,分手時出現的情況已經夠糟的,如果已經攤牌了,一個電話無疑是火上澆油。小喬在單位兩次無緣故地對人發脾氣,事後也拒不道歉,大家都小心地迴避她,她只好請假回家獃著。回到家裏,她也不能持續地安靜半個小時。她把音樂放得跟噪音似的,她覺得在這樣的音樂聲中,心裏積鬱着的東西能夠被一隻無情的手掏出來,儘管有剝離的痛楚,總歸暢快些。但鄰居來砸門。鄰居在她的門外高聲喊叫,提醒她人道一點兒,別折磨別人。小喬不理解這怎麼是折磨。在她用音樂折磨自己的時候,傳到鄰居家的音量將是適中的,夠得上折磨么?!但她也只好關上音響。於是她開始喝茶。她放三分之一茶葉,三分之二水。她喝了第一口時,差點沒吐出來。她發現好的茶葉也可以被糟蹋成這種味道。她等茶稍涼些,便一口氣喝乾了。然後她劇烈地咳起來,從喉嚨到胃,整個食道澀得難受。她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對自己說,“如果天黑以前再沒有你的消息,我就自殺。不,我不自殺,我去你家找你。”她看着鏡子裏自己憔悴的面色,哀憐地說,“給我打個電話吧,我愛你啊。”
尹初石的初衷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躲起來,一個人在看不見王一也看不見小喬的地方,好好想想,何去何從。他向朋友借了一個私人暗房,把自己關起來。到晚上下班時間回家,開始和從前一樣的晚上過家庭生活,所不同的是他感到不放鬆。他覺得和王一之間增加了幾分客氣。躺在床上,他總是在意識到應該擁抱妻子時才去擁抱,王一既不拒絕,也不迎合。然後兩人關切地對對方說一句,“睡吧”。在這樣的時間裏,他許多次想念小喬。他料想小喬會因為突然中斷聯繫着急,但他不知道見到小喬該怎麼說,他還要再想想。這天下午,他將在龍城的照片沖洗出來。他看着那些泡在水裏的照片,一張張小喬生動的臉,甚至比小喬本人更具誘惑力。她微張着的嘴,好像含着一個小小的驚嚇,雙唇的輪廓充滿挑逗;她脈脈含情注視他的目光,固執熱烈,彷彿是永不隕落的太陽,那目光好像在問尹初石:你怎麼能不愛我?!她坐在沙灘上,併攏在一起的好看的小腿,還有赤裸着的雙腳,那麼嬌俏。她把雙臂抱在胸前,迎着風,讓自己的雙乳將襯衫襯出好看的起伏。它們並不十分突出顯眼,但有結實的輪廓。尹初石想到它們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感覺,結實得像花蕾,等待着有一天的綻放……
尹初石再也呆不住了。慾望的火已經在他心中燃燒起來。無論失去什麼,他都必須馬上見到照片上的那張臉。他給小喬掛了傳呼。只有幾十秒鐘,小喬便回電話了。
“你在哪兒?”小喬的聲音讓尹初石感到她也懷着與自己同樣的渴望。
“等着我。”他說完放了電話,此外他說不出別的。他開始收拾沖洗的照片,將已經烘乾的取下,將濕的又放上去。他必須還為此花費一些時間,他一邊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一邊努力抑制自己的渴望。他想,為什麼我不扔下這些,先去見她?他不知道為什麼,他還在做這些事,直到一切料理妥當。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尹初石來到小喬的住處,門虛掩着,他推門進去,一下就被小喬緊緊地抱住。他費勁地關上屋門,然後就放縱地將自己投入火山噴發一樣的擁吻中。
他吻遍了小喬整個臉。他想他一定也弄疼了她。他那麼用力地撫摩她的臉,彷彿一定要觸碰皮膚之下的靈魂。他用雙臂緊緊地鎖住小喬的身體,他同樣也感到了小喬回答他的力量。他們終於分開身體的引力,能夠看對方一眼。尹初石看見小喬眼睛裏轉動着的淚光。“怎麼這麼久啊?”小喬凄怨地說。
尹初石這才放下背在肩上的攝影包,為小喬擦去眼淚。他也覺得太久了。他們走進裏屋,尹初石在沙發上坐下,小喬立刻又投進他的懷抱。尹初石撩起小喬的毛衣,又一次將手放到路上不停在他眼前閃現的乳房上時,他想,他不能擺脫這一切。就像他不能戰勝魔鬼一樣,他也不能戰勝自己。他把小喬抱到卧室的厚墊上,放到自己的身下。他閉上眼睛,他深深地呼吸小喬的體味。他覺得自己在一片廣闊結實的草原上,他跳躍,跌落,喊叫,他感到由衷的歡暢和自由。他無法理解小喬的身體,怎麼會給他這麼極端的感受。有時,他突發奇想,懷疑小喬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是被魔鬼或是被精靈附體的女人。不管怎樣,當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小喬身邊時,世界重新向他走來,他又知道自己是誰,該做什麼。
他首先想吃東西,他覺到餓了。他把這個願望告訴小喬時,小喬立刻起身,穿衣服時,她說,“她不給你吃東西?”
“誰不給我吃東西?”尹初石沒有反應過來,小喬已經出去了。
小喬重新返回時,沒有回到尹初石身邊,她靠着門框站着,她的兩手插在褲袋兒里。
“她知道了?”小喬冷靜地問尹初石。尹初石看着小喬沒有馬上回答,他在尋找剛才與他交歡的小喬與現在站在門旁的小喬的共同之處:小喬的理智總是在做愛之後回到頭腦中。而一旦理智回到她的頭腦,她就會像現在這樣冷靜地面對一切。她的目光便會剔掉一些熱烈,讓愛她的男人充分感到智慧的穿透力。
“你怎麼不說話?”小喬又問。
“我餓了。”
小喬走近尹初石,俯身去吻他的臉。她的目光接着在他臉上飄來盪去。尹初石問她要找什麼?“她打你了?”小喬問。
尹初石無可奈何地笑了。“你想到哪兒去了,她怎麼會打我!”
“也許她氣瘋了。”
“氣瘋了她也不能打我啊。”尹初石依然覺得這話題可笑。
“有什麼不能,我有個同學,把她丈夫臉都抓爛了。”
“那一定是她丈夫做了應該得到這樣報應的事情。”尹初石說。
“你這麼看?”
“對,男人常常對女人的野蠻負有責任。”尹初石點上一支煙接着又說,“她們做一些過激的事情,往往是給男人逼的。”
微波爐的鈴聲響了,小喬為尹初石端來一個比薩餅。“沒有別的可吃的?”尹初石對着比薩餅皺眉頭。
“沒有。”小喬說著又去為尹初石泡茶。
尹初石只好先掐滅煙,吃餅。“你總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會把胃搞壞的。”
“我懶得做。”小喬把茶也端過來。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丈夫。”小喬坐在尹初石旁邊,看着他吃。但尹初石放下了餅,他沒說話,又將煙點着了。
“怎麼不吃了?”小喬有些後悔自己說的話。
“我不想吃了,不知怎麼,突然吃不下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有時候做了,吃不完,就得扔掉,怪浪費的。”小喬解釋說,“你還是再吃點兒吧。”
“沒關係,我不吃了。過來,讓我抱着你。”尹初石溫柔地對小喬說。
“你生氣了?”小喬問。
“沒有,”尹初石說,“我心裏難過。”
“為什麼?”小喬指指自己的鼻子,看着尹初石。尹初石苦笑一下。
“為什麼?”小喬又問。
“因為我愛你。”尹初石說。
“但你不能給我一個家,是么?”小喬替尹初石說了下半句。
“是。”尹初石坦白地說。
“她不想離婚,是么?”小喬問。
“你希望我離婚?”尹初石問。
小喬不敢馬上回答,她看着尹初石近在咫尺的臉,她想摸透尹初石的心思,從而使自己的回答不讓他失望。
“回答我。”尹初石溫和地加上一句。
“是的。”小喬垂下目光。“你討厭我這麼想吧?”
“我能理解。”尹初石說著噴出一口煙,“一切都那麼複雜。”
“她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都說了。”尹初石說。
“結論呢?”小喬又後悔自己太快提出這樣的問題。
“我們分居了。”
小喬撲進尹初石的懷裏,緊緊抱着他結實的身體。她要讓尹初石知道,無論怎樣她都會跟他在一起的,無論怎樣。
尹初石將手指插進小喬的髮絲,他透過濃密的頭髮撫摩她起伏的腦殼。“再給我一些時間行么?”他問,“我現在很亂,什麼都決定不了。”
“你還愛她,是么?”尹初石沒想到小喬也會向他提出這樣的問題。
“是的。”尹初石拿開自己的手,他扶着小喬的肩頭說,“你能理解么?我們結婚十三年了,她是個非常好的女人,無論做妻子還是做母親,她都沒什麼過錯。可悲的是我們的性情決定了我們的生活只能那樣,像一潭不流動的水。我……我……我總是覺得缺點兒什麼。是我不好,在你以前我也偶爾有過別的女人,只是她不知道。也許是我不愛那些女人,所以上帝才沒安排王一知道。有時我摸着良心問自己,這公平么?我需要感情激情碰撞,我需要別的女人填補這塊空白,王一不需要麼?也許她跟我在一起才使得生活死氣沉沉,也許換個男人,她也會發現另一種生活,也許她更喜歡那種生活。認識你以前,我曾經這麼想過,也許我該跟她離婚,也讓她自由。可我沒有勇氣,有時也是捨不得。昨天我終於告訴她,如果她想離婚,我同意。”尹初石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小喬像計算機一樣認真運用自己的邏輯對待他的每一句話。
“是她提的分居?”小喬問。
尹初石點點頭。“她覺得我是同情,而不是愛。”
“她沒錯。”小喬說,“一個男人不可能同時愛兩個女人。”
尹初石瞪大眼睛看着小喬,好像記不起來這個面熟的女人是誰了。“你難道不知道愛有許多種么?幹嗎女人都要這麼狹隘?”
“愛情只有一種,特點就是惟一。”小喬毫不含糊地說。
“天吶,女人。”
小喬抓起尹初石的手,將它握住。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
但她要說服尹初石。“我知道你心裏難過,這隻不過是因為你們現在的危機已經擺到桌面上了,而從前它一直被掩蓋着。危機一旦被意識到了,就有危險,所以你才難過。其實你早就不愛她了,你要是愛她,就不能去找別的女人。”小喬停頓一下又說,“可惜的是那些女人沒有力量使你早一點面對你的婚姻,你對王一的愛不是男人對女人的,而是一個人對一個人的。”
“也許你是對的。”尹初石讓了一步。“現在我已經沒有分辨能力了,都見鬼去吧。”尹初石說完任性地抽回自己的手。
“我想我該走了。”
“你現在住哪兒?”小喬問。
“住哪兒?”尹初石對小喬的提問感到意外。“我住家裏。”“你不是說分居了么?”小喬似乎並沒有發難的意思,語調平緩。
“是分居了。”尹初石說。
“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我送你出去。”小喬說。
尹初石背起自己的包。他在門口穿鞋的時候沒有理睬小喬。小喬站在旁邊看着他,她感覺這個男人也許不過是偶爾的客人,現在她客氣地送客人離開。她心裏湧起一股悲傷,沒有打招呼便徑直回屋了。尹初石跟着進來了,他沒再脫鞋,站在地毯的邊緣,小喬看他一眼,知道他還是要走的。
“走吧,我不送了。”小喬敷衍着說。
“明天你在哪兒?”尹初石問。
“不知道。”小喬心裏很煩。
“你生氣了?”
“也許。”
“為什麼?”
“我剛才想你說過的那些話,心裏難過。”
尹初石穿鞋踩上地毯,坐到小喬身邊。他摟着小喬,說:“你說吧,我聽着。”
“你剛才的話太冠冕堂皇了。”小喬被尹初石溫柔的舉動感染了,便放平語氣,不想跟他吵架。
“為什麼?”尹初石也心平氣和。
“因為你想的都不現實,你做不到。”小喬說,“我知道你很善良,可這種事善良人也沒別的路可走。”
“我想什麼了?”
“你想兩個女人都不傷害。”小喬小聲說。
“是么,我這麼想的?你的意思是說我想做個好人?”
“你太軟弱了。”小喬說。
“對,無毒不丈夫,我太不像爺們了。”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小喬把話往回拉。“我只是覺得你應該清楚,你只是王一的丈夫,而不是父親。”
“可我是她女兒的父親。”尹初石若有所思地說。
“我知道。也許你在考慮離開我吧。我知道像我這種角色最終的結局都很悲慘。妻子不可愛了,但她能用十幾年時間的結晶去打動丈夫。孩子,多年的習慣,甚至還有犧牲。每個回到自己妻子身邊的丈夫都有充分的理由。這些也許都是上帝的旨意,該懲罰的只是我這樣的,開始被人議論,最終被人唾棄。這一切從一開始我就清清楚楚,如果我能離開你,當初也不會找那麼可笑的理由去認識你。我也知道有好多女人,能用工作用自己的事業去戰勝感情,遺憾的是我不能。我找到愛情,才會把事業干好。如果讓我在愛情和事業之間只選一樣,我會選愛情。也許上帝造我只是為了愛情。我甚至覺得造物主賦予我能力,都是為了增加愛情的砝碼。所以請你相信我,如果能離開你,我不會當這個第三者的。”小喬說到這兒將頭埋到沙發靠背上,嚶嚶地哭了。
尹初石把她抱進懷裏。他相信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能像小喬這樣了解他。他能從她的話中聽出道理,聽出愛情,聽出悲傷。他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處境:放棄一個,否則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