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1.有所思

宋泗昌用餐巾紙揩揩嘴,放到酒杯旁邊。陪同人員也用餐巾紙揩揩嘴,對疊一下或兩下,放到不顯眼的地方。宋泗昌正欲說話,先打了個嗝,這個嗝立刻使氣氛鬆動。他笑道:"今晚我不找人談話,不開會也不看文件,我要放鬆一下,我也是人嘛。怎麼樣,今晚有什麼活動呀?"

師政委劉華峰聞言,彷彿悲傷似的,輕微地搖搖頭,以責備的口吻說:"唉,首長不發話,我還不敢說吶。你確實需要放鬆一下,一個月跑了十幾個單位,人停下來腦子也停不下來。都像你這樣抓工作,我們也頂不住啊。再說,首長這個節奏——比方首長走後,我們可以放鬆幾下,而首長你一天也沒得放鬆,你還得到下一個單位緊張去。這個節奏綳得太緊啦。"

宋泗昌嗬嗬笑:"劉政委好口才,一個話叫你一說,就說出好幾個味道。"

劉華峰估計,宋泗昌心情好轉證明他對本師工作基本滿意,否則他不會主動提出"放鬆一下。"這意味着,從現在起,他允許相互關係變得親密些了,不必提心弔膽了。在宋泗昌離開本師之前,必須安排一個好的結尾,下次見面還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吶。

劉華峰面呈疲乏狀,片刻后又異常精神,道:"我認識首長這麼多年了,還不知道首長你喜歡什麼娛樂項目。在我印象中,首長人好像從來有娛樂。我承認,下級也有官僚主義,嘿嘿。師里是小地方,有個俱樂部,設施倒不全面,是不是去打撲克看看?"他眼望着陳秘書。

陳秘書道:"宋副司令從來不碰麻將撲克之類的東西。"

"宋副司令和其他軍區首長不一樣!"劉華峰觀察宋泗昌反應,怕此語說得太過。見無異常,又道:"我已經叫電影隊準備了幾部片子,有《倫敦上空的鷹》、《莫斯科保衛戰》,還有幾部其他方面的。"

劉華峰不說是哪方面的,他打算讓宋泗昌到場之後自己選,想看什麼就看什麼。人員範圍小一點就行。

宋泗昌問自己的秘書:"我看過沒有?"

劉華峰心中為此語喝彩:問得不凡!

陳秘書回答:"《倫敦上空的鷹》,您在279師看過錄相;《莫斯科保衛戰》,您看了一半,就去接北京長途了,下半部沒看,太長。"

宋泗昌淡淡地:"我聽從安排,怎麼都行。"

劉華峰真的發急了,自己居然找不到宋泗昌的興趣點!他迅速考慮着,臉上一點不流露。末了,他以彙報的口吻說:"師醫院有一支女子籃球隊,水平不錯,球路也野,她們幾次提出來要和師常委賽一場球。以前賽過一場,我們輸了三分。不是輸在球技上,她們占女性優勢,我們不敢放開手腳,才讓她們佔了便宜。"

宋泗昌蠻有興趣地問:"女子隊?"

"全是女兵,平均年齡19歲吧。"

"哈哈哈,丫頭片子嘛,你們怎麼能輸給她們。要是我在,才不管他是男是女,我認球不認人。"

"那就邀請首長助我們一臂之力,參加師常委隊,今晚就和她們賽一場。"

"給我找套運動衣來,"宋泗昌雙目豁然生光,對搓着兩手,"還有鞋!我要試試她們野到什麼程度。"

"上湯來,"劉華峰朝待立一旁的管理員叫道。又笑眯眯望着宋泗昌昌,"窮菜富湯。招待所有兩道湯味不錯,首長嘗一嘗。"

略坐一會,劉華峰親自去給師醫院的院長打電話。"把你們球隊的姑娘集中起來,新聞聯播之後,也就是7點半,準時到達師部籃球館。"劉華峰估計宋泗昌要看新聞聯播。

"今天是周末,都跑出去了。"

"全部找回來,開車去找!只許多不許少!軍區宋副司令加入師常委隊和她們賽一場。不過你不要告訴姑娘們有宋副司令,叫她們放開來打。"

院長問:"要我們贏還是要我們輸?"

"庸俗!我說了,放開來打嘛,場上職務高低也沒有男女之別,只有球。你想贏還未必贏得了。"劉華峰最擔心她們讓球而被宋泗昌看出來。

"明白了。我帶隊,按時到達。"

"我又考慮了一下,你們提前點,7點整到場等候。"

"去那麼早於嘛。"

"你照辦就是。我讓這裏準備好水果飲料,來早了你們就在休息室啃香蕉嘛。"

劉華峰又轉到籃球館,把所有的燈全部打開,再一盞盞關掉。全部關掉后,他在黑暗裏站立片刻,又全部打開。他踱到中心圓附近,用鞋底搓搓地板,朝四周看看,然後凝定在那裏。宣傳科長不知何時進來,驀然在距離劉華峰很近的地方開口了:"政委,聽說宋副司令想活動一下?"

劉華峰望着這位他喜愛的幹部,足足兩分鐘不說話。正是這種不動聲色的矜持,立刻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了。宣傳科長過於靈巧,任何事情都很快知道。對於他的這個本領,劉華峰有時常識有時卻惱怒,覺得不能叫他知道的太多,知道了也要從他腦子裏挖出來。還有,也不能叫他覺得自己太重視他了,別老是主動地朝核心部位上靠。

宣傳科長在沉默中拘束不安,眼睛不敢對視又不敢轉開。他惶惶地思索這幾開自己有什麼失誤:政委要的彙報材料,師里半年工作總結,幹部整訓的經驗彙集……他想不出有什麼失誤,但又覺得肯定有,否則政委不會這樣看人。

"活動一下。"劉華峰淡淡應了一句,解放了宣傳科長。劉華峰原地跺跺腳,"你叫公務班來人打掃一下地板,不要有沙子。"

"已經通知了,他們馬上來。"

"記分牌啊,供電照明啊,衛生所啊。"

"都交待了。記分牌換新的,倉庫里有,很漂亮。發電機也準備好了,萬一地方斷電,軍械所的發電機五秒種內可以恢復供電。衛生所張軍醫來,帶上必需藥品。"宣傳科長聲音漸漸正常,人也靠近劉華峰,"政委,您看要不要調幾個連隊來觀戰?增加點氣氛。"

"可以,通知吧,7點半進場。"

"裁判還是叫吳幹事擔任吧,我告訴他掌握分寸。"

"什麼分寸?"劉華峰低聲喝問,"不要分,我親自吹哨。"

"政委,小吳是國家一級裁判,有正式證書的,吹過全國甲級隊決賽。師里的一寶哇。"

"我劉結峰是正師職裁判!比他差啦。"劉華峰微微一笑。

"乖乖,今天是超級陣容。場外的事,都交給我辦,政委你放心吹哨。"

"有一件事,今晚你專門陪宋副司令的秘書,給他找些錄相片看,我估計他對球賽沒興趣。告訴他是我叫你去的,我抽不開身,沒法陪他了。"

宣傳科長受命離去,劉華峰又轉悠一會,侍公務班來人了,才離開籃球館,朝宋泗昌下榻的招待所九號樓走去。

門口的警衛朝劉華峰敬禮。劉華峰迴禮,走過去后又停下身來,打量警衛。問:"槍套里有槍嗎?拿給我看。"

警衛取下手槍套遞給劉華峰,他抽出手槍,退出彈夾,檢查一下:空的,合乎規定,又插進去進去。再拔出槍套外面的備用彈夾一看,壓滿黃燦燦的子彈。他溫和地問:"連里交待過沒有?這裏的崗哨佩槍不配子彈。"

"我忘了檢查……"警衛茫然。他不懂些事的嚴重性。

"我是問連里交待過沒有?"

"說過一次。"

劉華峰把子彈一顆顆退下,放進自己口袋:"有規定就照規定辦。下崗后叫你們連長到我這裏來領子彈。精神點!"

劉華峰上樓,暗中交待自己:別為此事生氣,全師只有一個劉華峰,不能要求別人都跟我一樣。又暗嘆:我如此處處用心,心已用爛,絕非成大事者……他忽然放慢腳步,暗自驚呼:啊,宋泗昌真敢穿哪!

宋泗昌已換上一套湖綠色運動服,足蹬雪白的球鞋,在屋裏深深地彎動腰身。色彩鮮明的運動服給他增添不少活力,而他給那套運動服增添的似乎更多。在劉華峰看來,那種運動服從來沒這麼有形有味,穿在宋泗昌身上跟穿在別人身上大不一樣。他活動身體時多麼從容,每一下都彷彿推開一座山,人若不到某種境界就不會有這種收發自如的氣勢。劉華峰在邊上看着就感動,很想把自己也化進去。他傾心相許並感覺自己升高了,他渴望將自己交給這樣一位領導,也就是交給一個親切的理想、一種不凡的精神。

宋泗昌看他一眼,沒有停止動作,說:"下部隊比呆在軍區好,自在。你的人準備好沒有?"

"準備好了。"

"我們的人呢?"

"有師長、副師長、參謀長、主任……"

"你呢?"

"我吹哨子。"

"導演?哈哈哈,有勞你嘍。在軍區時,別人一提280師,我首先想起的就是你劉華峰。同樣的事,你辦起來總和別人不一樣,有點變化。哎,你當年怎麼沒幹軍事?要不,該是師長嘍。請坐,我一會就完。"

劉華峰欣喜,甚至略見羞澀。宋泗昌從來沒這麼親昵地誇獎過他,剛才話中的意思,可能包括對師長不大滿意,果真如此就太重要了。師長和宋泗昌同屬軍事幹部,按理講,血緣更近些。但是宋泗昌竟然將自己單挑出來,"一提280師就想到劉華峰,"等於輕描淡寫地否了師長一下嘛。宋泗昌真有膽子真痛快。

"我把潘成漢同志當兄長。在大的方面,他的能力比我強。我只有多做些具體工作。"

劉華峰自感些話極為妥貼,一是表達了對師長的尊重;二是講明了自己比師長年輕;三是暗示出師里的工作主要由自己抓。和往常一樣,心思太滿的話一旦說出,他就有些不安。

果然,宋泗昌毫無反應。他繼續甩臂彎腰,滿意地諦聽自己骨節響,運動服散發著新鮮織物的氣息,片片光輝亂抖。劉華峰繼續期待一會,仍不見回答。他以為談話結束,宋泗昌收回親昵了。

忽然,宋泗昌指着牆上一個小黑點:"你看,那是什麼東西?"

劉華峰以為是個墨水點,要不是個釘子。走近細看,竟是一隻蒼蠅。它抓着牆壁不動,離地近三米高,揮之不去。

"它已經死了。"宋泗昌在他背後說,"去年冬天我來師里,也是住這間屋,它在屋裏亂飛,轟不出去。後來它停在那裏不飛了,我也沒管它。哦,我一點沒有挑剔衛生條件的意思。我想說的是,今年我又來了,一進門就看見它,它還站在生前陣地上,這份頑強勁頭夠尺人的,雖然只是個小蒼蠅,叫我胡亂想起好多東西……"

劉華峰生出深遠而茫然的感覺,他不適應宋泗昌大幅度的思維跳躍,豹子似的,一閃就到天邊了。這種瀟洒的踴躍是宋泗是的權利而不是他的,他只有跟上去,不假思索賠地跟上去。他從宋泗昌瞳仁里看上去出晶亮的含義,他因為無詞而惶恐,理解叫他惶恐的是,他還不知道宋泗是迅猛跳躍的思維撲向什麼目標,想表明什麼目標,相表明什麼問題,是否有所指。他敬畏深不可測的領導。

宋泗昌說:"我在心裏向這隻蒼蠅敬禮。你們不要碰它,它要站到什麼時候,就讓它站到什麼時候。"

"首長,每次聽你說話都受震動,夠我消化半天的。"

"過獎嘍。我嘛,有點虎氣也有點猴氣。有些話是說給別人聽的,有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誰沒有兩種語言?區別只是出聲不出聲罷嘍。"宋泗昌示意劉華峰坐下,"正常情況下,要是把不該出聲的話大聲說出來了,人就會跌交子。可有些情況呢,你們不該出聲的話大聲說出來,就威震四方,就高人一頭!在閣下領地內,我比較隨心所欲,說話放鬆。"

"首長身上有一種大無畏的精神。我最缺這種精神,憂思過度,難成大器。我一輩子恐怕只會舉輕若重,戰戰兢兢,陷在事務堆里。上面指到哪裏,我跟到哪裏。心裏想超越,腦子也會下令停下來。"

"你說得如此透徹,就已經有點大無畏了嘛。可見你這人啊,平時壓抑自己,稍許受點刺激,也會提起膽子,甚至膽在過頭。我說的對不對?"

"正確。我有時就恨不得把自己摔出去算了個球。不是想出名,是想求個痛快。"

"唔,別讓這種念頭消失,寧可壓抑着也別讓它消失。你知道吧,我30歲以前人家怎麼評價我?一手提着腦殼,一手提着兩卵蛋子,衝鋒陷陣……"

劉華峰嘩嘩亂笑,直笑得失態而不自製:"精彩哎!既是軍人又是男人,你兩樣都沒丟。"

"嚯,把潘成漢當兄長,把個師長供在那裏。這就是你們關係的實質,我說的對不對?"

劉華峰愕然。宋泗昌又在大幅度跳躍了,他被他的速度和鋒利弄得目瞪口呆。

"軍政一把手的相互關係問題,是我軍獨有的老問題了,決定一個班子的生命。在這個雙一把手問題上,有人出聲,有人不出聲,也是兩種語言兩種看法嘛。我的態度很簡單,讓實踐去解決。政委有能力,政委就自然成為一個師的核心;師長有能力,師長就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師之長。兩人都有能力呢,那就相互配合又相互競爭,於是,上一級領導變得更另重要了,有趣吧?其餘的我也不想多說,只提醒你一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哈哈哈,大而言之,軍事統帥和政治領袖之間,也有不可解的矛盾嘛,天然形成。比如-二戰-中德軍統帥和希特拉,朱可夫和斯大林,多啦。將帥們有時最感到苦惱的,不是對付敵軍,而是怎麼適應自己的領袖。我說的對不對?"

劉華峰聲音顫抖:"非常對……"

"對就是對,不必加個-非常。你是政治幹部,我是軍事幹部。如果不出現意外的話,我成不了統帥你也成不了領袖。哈哈哈……意外!我的意思是,身為軍事幹部,一定在有成熟的政治智慧,這樣你的軍事才幹才能發揮作用。同樣,你這個政委,也一定要越本職局限,打進軍事領域裏去,即使不專,也一定要通!如果一個政委能夠以自身的軍事素質而自豪的話,哈哈哈,告訴你,其樂無窮,其福也無窮。謀求權位,往上爬,總是有個限度吧?總有上不去的一天吧?而且,也太暴露了吧?人家一眼就盯信你了,偏不讓你上-官帽子雨點般往下掉,怎麼一頂也掉不到老子頭上啊-,還是加強一下精神追求,這方面疆野無限寬闊。我說的對不對?"

劉華峰堅定地回答:"對!"

宋泗昌失望地說:"其實,我一直期待你反駁我。這幾年來,我少有談話對手,我原以為你是一個人物。你看上去像有很大內心矛盾的嘛,這是使人深刻的首要因素。"

"我沒有……能力。"劉華峰笑不動。

宋泗昌忽然想起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上的兩眼總含蓄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蘇子昂沒消息嗎?"

為什麼突然提到他?劉華峰閃電般命令自己輕鬆下來,再嘆口氣:"沒有消息,我一直盼着他快些到職,估計他還在家裏,假期還沒完。我不準備摧他。"

"你對此人有何看法?"

"坦率上講,要叫我選的話,我情願選一個弱些的。他有隱藏很深的傲氣,精神上碰不得。"

"大實話。我了解此人,我也坦率地講點看法,你聽后別傳。蘇子昂是個典型的對現實不滿的人,而且相當有深度。既能來嚴肅的也能來幽默的,既有思想基礎又有幾十年的軍旅生活實踐,所以,難改!不過嘛,他對軍隊現實不滿,絕非反黨亂軍篡權,而是想改變現實,推進現實,是一種積極的不滿,渴望有所為,建立一支新型人民軍隊。但是,有些問題走過頭了,大大走過頭了。他嘴上不說,心裏在想,在置疑。那麼,嘴上說的是什麼呢?是國防戰略思考,是軍隊的政治形象已經大于軍事形象,是大筆軍事預算被錯誤決策浪費掉了,是-灰色系統-運用于軍事領域,是現代軍官的智能建設。等等等等。總之,說出來的,是有意義的也是我們能予考慮的最大限度的東西。聰明吧?站在最邊邊上,再邁一步就掉溝里了。那最關鍵的一步,不到時候他不會邁的,先把心理位置標定在那裏。積極地把別人往前拽。他在軍政大學,軍事科學院,總參總政總後,有不少朋友,時常搞點學術對話什麼的。研究成果和情況報告,能送到連我也遞不到的桌面上,甚至能批上幾個字來。能量不小,試圖影響決策並參與決策。現在他畢業了,渴望有一個更高的位置,我沒答應。他失望,想脫軍裝,放開來搞些在軍內不敢搞的研究。後來還是不提轉業了,服從組織了。說明他對軍隊還是抱有希望。對這樣的幹部,我的方針是:不提拔,不能讓他掌大權。也不放他走——要是按他的思想量刑,夠坐牢的。不讓他走,目的:一是保護他二是使用他,他的許多思考,確實有價值,確實刺激思想活力,可以轉化為軍隊建設的動力。再者,我們應該有各種人才在手,果真有一天……"宋泗昌沉吟一下,搖搖頭,"需要得風氣之先的人,也要新型軍官,就把他推上去!"

宋泗昌正視劉華峰:"你在想,宋泗昌押寶嘍,機會主義嘍,老謀深算嘍……"

"不,不!"劉華峰悲哀地擺手。其實,他頗有點羨慕和妒嫉,甚至想換為蘇子昂。像自己這樣的幹部,哪個軍營里都能一抓一大把,大同小異。蘇子昂卻立於被爭議的焦點上,這個地位的特點就是目矚萬眾又萬眾矚目啊。

"我讓他向後轉,回到原職,照舊當團長,打擊夠大的。"宋泗昌想起,曾經讓他當秘書,卻被他拒絕,不禁微微冷笑,"我把他放進冰箱,冷藏起來,鑰匙交給你,你給我好好看着他。"

"是。"

"你怎麼駕馭他呢,嗯?講講你的馭人之道。不要斟酌,立刻說。"宋泗昌噗噗一笑。"蘇子昂講,一思考就變形,三思就變質,有道理。讓利弊掩蓋真言嘍。"

老提他幹嘛?劉華峰按捺不住與蘇子昂斗一下的熱望。蘇子昂腦瓜子再超前,身子還停留在團長的位置上吧?總算不上是個全面成功的人吧?甚至還得接受腦瓜子不如你的人擺佈吧?軍隊就是軍隊,你熱愛它就得熱愛權威,就得把一切指令都給我吞下去。

劉華峰汪下喉嚨:"首長,我獻醜嘍。"

"隨便說。馭人之道看上去丑,確實丑。實際上可是門藝術,當領導的基本功。"

"我有三抓。第一、抓腦子。就是馬列毛!堅持基本原則,樹立思想大旗,佔領精神制高點,用智慧去征服人;第二、抓心靈。就是關心他的級別待遇、老婆孩子,了解他的苦惱,解決具體問題,讓他知道,我是強有力的朋友,依靠我最可靠,用感情去融解人;第三、抓睾丸。就是抓他最見不得人的東西。弱者啊缺陷啊醜事啊,一樣也不放過,統統掌握住。讓他明白,他的尾巴在我手裏,我隨時可以把倒提起來,讓他怕我。嗯,抓他的致命處來控制他。嘿嘿,人身上的三個部位,腦子心臟睾丸,不可偏廢。對於領導者來講,不能就高不就低,不能怕髒了手,縮手縮腳。另外,不能搞錯了手法。比如,用抓腦子的勁頭去抓睾丸,那就把人掐死嘍,手法不同決定成敗。也體現出一個領導的水平。"

劉華峰感到,複述自己提煉己久、從不示人的思想時,竟有這麼痛快。敢於展示自己——稍稍展示下自己,竟會獲得如此強大的感受。他正視宋泗昌,明白自己已經無愧於同他對話。蘇子昂不過是被剖析開來的例子,此刻正躺在茶几上,供他們兩位領導研究、評價,再決定拿他怎麼辦。蘇子昂知道或是不知道,都無法反抗,都絲毫不影響自己和宋泗昌行使權力,不是決定者。他越有力,團就越有力,師就越有力,最終會加強師領導手中的力。應當這樣理解。

由於感受到自己強有力,劉華峰生出幽默感了:"對於一般人嘛,抓一兩個部位就足夠。我重視蘇子昂,為了給他充分的尊重,我想,他的腦子、心臟、睾丸,我三樣都要抓!"

"這些觀點,以前跟別的領導說過嗎?"

"沒有說過。也沒有人問過我。我想,我這些東西算不了高深,一般常識罷了。"

劉華峰認為需要謙虛一下啦。把日積月累的結晶輕妙地言之謂"常識",很涵養很大度的。他見宋泗昌不說話,沒有爆發預期的大笑,頓時緊張起來。暗裏思忖:在宋泗昌眼裏,我會不會也是個被研究的典型範例?我已經把自己摔出去了。他該不會接過那"三抓"來駕馭我吧?我和宋泗昌的關係,不也像蘇子昂和我的關係嗎。領導都喜歡別人交心,把肝腸肚膽全交給他,他就愈發信任你。難道我把內心交錯了人?……

宋泗昌終於開口了:"剛才我走神了,開了個小差,腦瓜子到北京去了一下。哈哈哈。"像風中大樹嘩嘩地笑,"你是個實幹家,雙倍的現實主義者。部隊裏有你這樣的政工幹部,才叫做有一個是一個。有上那麼兩三個,穩定一大片。我向你致敬。"

劉華峰很想知道剛才宋泗昌為何走神,想起何人何事。但宋泗昌根本不提。"以後,有什麼事,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不要秘書轉,報你的大名就行。公事私事大事小事都可以找我,我很願意和280師的劉政委交流交流。懂吧?"

"首長,我非常珍視你給我的機會。"

劉華峰心兒幸福地呻吟着,終於溝通啦,我不再孤獨了。真奇怪,一位軍事首長卻和手下的一位政工幹部心心相印,產生的共鳴居然比同類幹部還多,這件事本身就不同凡響。此生此世,我跟定他了。我必須配得上他的期望。

"打球。場地在哪兒?人呢?"

"首長,你不看看新聞聯播?"劉華峰意外。

"不看也知道播些什麼。對不對?打球!"

劉華峰想:幸虧我有兩手準備,女兵們7點鐘就等在那兒了。看來,需要更深入地認識宋泗昌。

現在,這場球已經大為褪色,因為他和宋泗昌已經進行過獨到的精神交流了。他渴望球場和女兵老實呆在一邊,讓他和宋泗昌繼續談下去,一直談到分不出誰是誰,一直談到彼此都把終生陷進去拔不出來的地步。最起碼,應該讓自己把正在建立的新關係敲實在些,鋪展的更加開闊些。些時一分鐘的收益,大於平時半年的辛苦。倘若就此止步,滿足於剛剛開頭的袒露,則可能弱不禁風,甚至帶來危險。交一點遠不如徹底交心那麼可靠!要麼不交,要麼全交出去。讓他徹底透視才會徹底信任我。僅僅吐露出那麼一點兒,他也許會生疑:埋在肚裏的究竟是什麼?結果必然是猜測佔據上風,"等一等、看一看"的念頭代替結論。人蠻以為已經親如心腹了,不料再行進幾步,碰到的竟是模稜兩可,還有含義不明的微笑。彷彿奔向月亮,老是那麼遙遠,又不肯遙遠到讓你絕望的程度。

唉,宋泗昌究竟有幾副心腸?在談得痴神忘情時,忽然嚷着打球,照樣興緻勃勃。讓人覺得女兵們捧着球一直城身邊侍立着,他談到哪裏心內惦着她們。和那些丫頭打球,果真有味道么?

劉華峰道:"可不是嘛首長,你讓她們等急啦。她們准在跺腳咂球吶。"

"真的嗎?我一個老頭子,可以要求她們原諒嘛。"

2.政委沒有走

280師不但有一個令人自豪的室內體育館,還有兩支半專業化的球隊,隊員多數是從省少年隊裏挖來的,佔用連隊名額,入黨提干后,常年打球,在集團軍和軍區各項球賽中獨佔鰲頭。天下太平,久無戰事,體育及體能成了衡量部隊戰鬥力的重要標準。區區數十人,給280師帶來的榮耀簡直超出一個兩千人的團。軍區首長都認得中鋒7號,可哪位首長認得你團長政委呀。同樣,文藝骨幹,新聞人才,照相的畫畫的唱歌的,劉華峰都養下來,每年都往他們身上扔錢扔待遇。扔得他有時就跟流血一樣痛。要是把同量的錢塞進各級幹部口袋裏,個人日子會多舒服呵。不行,堅決不幹,當兵的一旦變成個小財主,立刻就死坐在錢幣上動不了屁股。虎的兇狠是餓出來的,越共們啃着豬都不吃的木薯,打跑了月薪數千元的美軍。劉華峰何嘗不知,他早晚會離開280師,要是在任期間把豐厚的補貼摔下來,一萬五千名幹部戰士會深深感激本屆師黨委班子,顯赫政績與頌揚之聲會牢牢跟隨在他屁股後頭,至於下一任班子何以為繼,已經與己無關了。劉華峰很欣賞自己頂住了誘惑,真正把軍隊建設置於個人前程之上,選擇一條可能身背罵名的默默無聞之路。雙手高舉自己的精神。

不過那只是半個精神,他還有半個不舉——即:對已經舉起的精神的充分補償。

280師多像一個王國。所隸部隊佔據沿海八個縣數千平方公里,這一帶物產豐富商貿發達,師里辦有九個工廠,兩個農場,若干不挂名公司和租出去的營區,還有三百多輛軍車和強大的後勤維修力量……每年收益四百多萬元,幾年下來足可以裝備一個團,但它不屬於軍費,屬於師的資金。劉華峰有意保持這種局面:師里富,個人並不富。因此,這種"富足"相當安全,相當乾淨,相當可為。

體育、新聞、文藝、宣傳……都是花大錢的事業,還有密密麻麻的接待、安置、迎來送往,最終都要落實到帳簿上。劉華峰深諳並默許手下持這種荒謬信念:只要不往自己兜里塞,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漫天撒。為了事業。

哦,這此超編的人們每消耗一塊銀子,都會給280師的名頭鑄上一塊金。這些拿筆桿的、唱歌畫畫打球的,天性想出名,這種熱情正可以為我們所用,藉助他們把里工作超常地宣揚出去。

事業不僅是一種責任一種智慧,它還是一種享受。只有體味到享受者的甘甜,你才配佔據事業。

比如從會議室疲乏地出來,轉到俱樂部,叫上一個漂亮女兵,打幾局乒乓球,聽聽她銀鈴般的尖笑,足以陶醉身心,消除做領導的煩惱,喚出做男人的熱力。但是,得把躁動的情慾小心翼翼掖到角落裏,不能失態;再比如吃罷中飯,到文藝宣傳隊走走,看她們上妝卸妝綵排,審查三兩個舞蹈,姑娘們拿自己的口杯泡上茶,遞過來。你又有涵養又有情趣,又保持權威又養精蓄銳,眼前是一派鮮嫩欲滴的生命;倘若兩支師球隊賽場相逢,雙方師領導必定到場督戰,280師大勝對方。你上前給隊員授意:"稍讓他們幾個,給他們點面子。"敗陣的師長強作精神。微妙之處在後頭哩,今後,你無論在任何場合再見到該師長,都會覺得自己占心理優勢……總之,只要你既是這個王國的主人又在精神上達到某種境界,你就能在軍營荒漠裏有着俯拾皆是的享受。

體育館實際上是室內訓練館,沒有看台,靠牆擺着十數把藤椅,專為觀球的首長保留。球架、地板、燈光、電動記分牌,都不低於專業賽館標準。東半場,師醫院的姑娘們已在蹦蹦跳跳地練球,口裏還嚼着什麼;西半場,師常委們很有風度地沿罰球弧站了個圈兒,你投一個我投一個,進嘍,便自己給自己喝彩,像一群自信而脫俗的專業籃球教練;派來觀戰的是直屬隊的戰士,他們沿場地四周坐了幾圈,目光大都盯住姑娘長腿,就是坐在西半場籃下的戰士,也透過常委身體朝東頭看。他們興奮地期待比賽開始,臉上的神采,很像下操時聽說今晚吃肉包子。

十幾個機關幹部,也找到了和自己身分相適的位置。年輕些的,站在戰士後頭抱着胳臂;年老些的,大咧咧坐到運動員席上,把她們衣裳推開。

劉華峰在路上一直和宋泗昌保持半步距離,不超前也不落後,快到體育館時,搶先幾步踏進門,朝場地中一站,位置醒目,一言不發。待到全場人目光都轉向他了,他又退回門口,宋泗昌恰恰相反在這時進門,迎頭撲來一陣熱烈掌聲。

宋泗昌朝四周頷首微笑,蹬一蹬地面:"場地不壞嘛。花了多少錢?"並不在意劉華峰的回答,徑直朝姑娘們踱去。

劉華峰不動,朝師政治部副主任看一眼,副主任連心追上宋泗昌,為他介紹這是誰那是誰。宋泗昌挨個握手,開些適宜的玩笑,瞬間就成為她們長輩。

劉華峰默默注視四周,把參賽的師黨委們,觀賽的戰士們,還有場地燈光,以及隱藏在窗外根本無人知曉的崗哨……都掃視一遍,最後才把目光投身投向姑娘。他的編製之外的女兵。

劉華峰的心被敲擊一下:她們裸露的長腿白得刺眼,以前從沒有白成這樣嘛!哦,是給深色運動衫襯的。她們站成一排,點足彈腿,輕輕扭腰。有的俏笑有的不悄。短褲后袋塞着小手絹,不時抽出來朝臉上小心地拭一拭,再塞回去。提一下短褲。三兩個人留着長長頭髮用綵綢束着,一彎腰就搭到腳背,再一後仰,凸起幾乎要跳開的乳房,頭髮飛回腦後,傾瀉下去……閃光燈啪啪,吳幹事照相。劉華峰暗中嘆氣:多此一舉!叫他們辦他們就辦過頭,不曉得把握一個度數。

果然,閃光燈一亮,宋泗昌就離開女兵,回到西頭黨委隊,抬手接過一個傳球,投籃。

吳幹事走過來道:"政委,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指指記錄台上的裁判哨和記時表。

"哦,還是你吹,你是一級裁判,上吧。"

劉華峰認為,已經不必親自上場吹哨了。

"這場球可不好吹,要挨罵。"

"鐵面無私,這是一;第二,把握好一個度,讓他們打得快活就行。"

現在劉華峰身邊空了,沒人。他一眼發現胡小蘭在望自己。這胡小蘭啊,肯定有事。他有意不看她。但是胡小蘭一邊拍個球一邊靠過來:"政委,又把我們弄來展覽啦。"

"說話注意,好好打球,爭取贏他們。"

"你幹嘛不上?我想贏你。"

"籃球我不行,想贏就打乒乓球。"

"什麼時候找我打乒乓球?說准日子。"

劉華峰有些不自在,周圍人開始朝這裏看。胡小蘭是姑娘里最漂亮的一位,口舌又辣,經常陪劉華峰甩兩板乒乓,或是節假日帶兩個女伴闖到劉華峰宿舍來熱鬧一番。他喜歡她,但不願意她利用這種喜歡,更不願意別人看到自己在躲閃什麼。一躲閃就有鬼。堂堂政委,喜歡一個部下,有什麼可瞪眼的。我偏偏喜歡給你們看!他清了下喉嚨:"小胡,我要批評功嘍,聽說你拚命學外語,業務上不努力,有沒有這事。"

"嘻嘻,當然有。師醫院這點業務,上去就會,……哎喲!"她猛的一掌擊向自己大腿,誇張地叫:"還有蚊子呀!"

胡小蘭擊腿的聲音異常清亮,惹得半場人都轉過目光,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那雪白粉嫩的大腿上留下個鮮紅的巴掌印兒。而且越來越紅。

劉華峰本想再說幾句,此刻得趕緊擺脫她:"有什麼事,找你們院長。現在回場上去。"

胡小蘭朝邊上高聲道:"院長,你聽見了吧!"顛顛地竄回場。一邊跑一邊拽着緊繃繃的短褲。

劉華峰身邊又空了,真好,恰當的孤獨比什麼都好。他可以讓精神歇息片刻,被人們遺忘的片刻,讓他獲得一個鷹的角度,高踞於人跡不至的山崖,或閉眼傾聽,或默默俯視,暫時不再盤旋。

球賽開始,劉華峰會在正中間靠左的一把藤椅里。正中間這把藤椅,理論上保留給宋泗昌,儘管他才不會下場就座。

師醫院韓院長過來了,距離劉華峰三米開外就重重嘆口氣,彷彿擔心他沒聽見似的,到近處又嘆口氣,再把上身傾斜到劉華峰腦後,既不妨礙劉華峰視線,又便於交談。

劉華峰紋絲未動:"找我三次啦。老韓,乾脆我搬到你院裏住算了,反正我該住院了。上個月腰骨扭一下,到現在沒回來。"

韓院長用手遮住嘴,以免口沫濺到劉華峰臉上:"政委呀政委,知道你忙。但你忙一次頂我們好幾次呀。你要是真有空住院,我給你聯繫廈門療養院。"

"說事吧,簡短點。"

"這個一:四位軍醫晉陞技術級的問題?"

"報上來,夠標準就調。不夠再想辦法。"

"這個二:胡小蘭打報告結婚……"

劉華峰皺眉,他最煩這些女娃們結婚生孩子一類的事,在這個階段里,她們對師里來講,一點用處也沒有。還有談戀愛啊找男友啊,也屬於她們帶來的副作用。

"結婚好嘛,你們吃糖還要報告我?"

"她想把男方調來,兩口子在師里紮根。"

"有一技之長嗎?"

"軍通信營教導員。"

"職務高了,不好安置。"

"那麼胡小蘭就要求調走。她找我,我說我做不了主。"

劉華峰尖銳地掃他一眼,什麼叫做不了主。他慢聲道:"你可以做主。"

韓院長謹慎地:"其實,調走對她前途有利……"

"我說過,你可以做主,你應該做主。就按照對她前程有利的辦法辦嘛。"

韓院長驚訝:政委真的捨得她走?……又往深里一想:政委沒說"調走"二字,而是一口一個"你做主",而是"按照對她前程有利的辦法辦",這就有多種理解哪,難道留在師里就對她前程不利么,誰敢說不利?韓院長立刻悟到此事應當拖而不辦,拖泥帶水就是一種"辦"。最後真可能把那教導員調來。

"這個三;院裏本年度補助經費,最低限度也要三萬左右。"

"找副師長,這是他主管的。"

"是要找,我想先跟你彙報一下。"

劉華峰沉吟,看見胡小蘭正在帶球上籃,奮勇突破宋泗昌橫在她胸前的胳膊。兩分。回場時,朝劉華峰拋來一個嬌笑。她絲毫不在意男人碰撞她身體任何部位,當然也毫不忌諱地碰撞男人。有她在,姑娘們受到野性鼓舞,拚搶積極,一旦和老頭撞個滿懷,全場喝彩聲雷動。劉華峰目光追逐胡小蘭,看見大腿上的巴掌印兒仍未消失。心想:怎麼會那麼嫩呢?口裏卻一點不亂。

"你呀老韓,不要一口咬死三萬,讓副師長說個數,懂吧?就說我做不了主,要找他。懂吧?看,他下場休息了,你送條熱毛巾去嘛。"

韓院長急忙擠到副師長邊上,遞上毛巾和飲料。然後表情痛苦地低聲訴說。副師長喘息漸止,注意聽,似乎給予他幾點指示,韓院長連連點頭。在周圍人看來,副師長即使在賽球間隙,也有躲不掉的工作找上來。韓院長離開時面容燦爛,遠遠朝劉華峰亮起四個手指頭。一閃又收回。

劉華峰暗道:四萬!哼哼,常委會上,我還要給你壓回三萬。你怎麼來還得怎麼去。

宋泗昌是場上核心人物,得球特別多,常委們有球就往他手裏傳,他投籃挺准,很快就成為姑娘們重點防衛對象,朝他身上撲,又像撲球又像撲人。他不懼圍剿,靈巧帶球,引得姑娘們團團轉。觀眾像看錶演,掌聲鼓得很有味道。劉華峰一寸一寸檢視宋泗昌軀體——他還從沒見高級首長裸露這麼多軀體,他懷着品味某種秘密的心情,目光敲打宋泗昌的每塊肌腱:老而愈堅,像鼓凸的樹根,多好的本錢,此人不再上升才怪吶。他究竟是怎麼保養的?大腦里裝那麼多東西,身體上卻看不出來。他不像另的首長,就憑大膽裸露這點就不像。他扒光了衣服更覺痛快,儘管眼前全是女人健美身材,儘管其他黨委腰腿也比他更有樣了,可他一點不內疚嘛,他撞擊人家和被人撞擊都透着精神氣兒嘛。這種人掉在人堆里也能一眼挑出來,不然,掉轉眼睛也覺得有東西拽你,像漏看一個威懾。

劉華峰忽然渺茫,某件很鋒利的事扎在體內找不着,他屏息追蹤,那事兒終於跟打嗝似的從胸中頂出來。他當兵那一年,跟一位團長當通信員,有一天坐吉普車,車跑得正野。團長把頭掛到窗外,頂着來風叫:"操!操!……這地方不賴,停車,下來撒泡尿。"於是,他也跟隨着下來撒尿。團長登上大石頭頂,掏出來就不管它了,雙手叉腰,臨空噴撒,完了一收后腰,塞入褲襠。團長搖晃肩膀下來,問:"尿了沒?""尿了。""往哪尿的?"他指一個樹,剛才他躲在那旮旯里尿的。團長大知:"朝大處尿啊!小鼻子小眼,你那叫什麼尿。"……不錯,同樣一泡尿,人家就對着大地高天,自己卻尿一個小角落。這就叫氣魄,叫境界。

劉華峰又恢復了顛峰感覺,對面前一切,左眼欣賞,右眼審視,大腦在磨礪一個個念頭,身子基本不動。他又有一個發現:雖然場上熱鬧非凡,但是,看看場外密密麻麻的眼睛,熱鬧根本不知有人正欣賞,審視着他們的眼。其實那一圈圈眼睛才最值得一看,特別是在他們不覺察的時候。

不堪一擊。眼。滴溜溜。

眼裏可以挖出無數心思。

我看他捫的眼,看不到自己的眼。眼什麼都能看,就是看不到眼本身。

球賽十分成功,我又讓他們滿足一次。

要是我坐這我不動,同時把我從身體內抽出來上場,多妙!我會和胡小蘭配合默契,投進個球也朝坐這兒的我笑一下。

她們的短褲都汗濕了,亮閃閃。保衛科長說有人偷她們的短褲。我說犯這毛病的人要麼孱一個,要麼心機受損別有怪才。哦,我沒那麼說,我說這種事不查不好,查了更糟糕。

蘇子昂屈就團長,分明是等待時機,讓此人絕望可不容易,他進入我的序列肯定會攪亂規範,此人的才華就在於亂中取勝。越是穩定,他越是無計可施。

……

劉華峰放縱心緒,面前的球賽居然能刺激思考。萬眾昏昏唯吾獨醒。陪着你們笑一笑吧。劉華峰鼓掌,正是在該鼓掌時候他鼓掌了。對於球賽他似看非看,不過,每次鼓掌他都鼓得很是地方。

劉華峰起座走向一側,軍帽留在長條桌上,保溫杯蓋敞開。旁人一看就明白,政委沒有走。

他去去就來。

3.適度的關切

宋泗昌的陳秘書在房內看錄相,宣傳科長依照指示陪着。錄相片是內部的,槍戰和作愛都打上字冪。大概翻錄過幾次,圖像燒得人眼仁兒疼。劉華峰一進門就覺察到寂寞,因為宣傳科長見到他就像見到救星,明顯鬆了口氣。怎麼搞的科長嘛,競技狀態不佳,今天白給他個機會了。

"坐坐坐。"劉華峰坐進宣傳科長讓開的位置:"這類片子啊,只能看不能想,一想到處都有漏洞。我們小地方,弄不到奧斯卡獎的。"

陳秘書說:"劉政委,你太周到了,專門跑一趟幹嘛,我看得挺帶勁,你忙你的去,科長也不必陪。"

"你今晚沒吃好,"劉華峰拍一拍陳秘書軟椅上的扶手,"肯定沒吃好。菜太辣,首長喜歡吃辣的,餐廳就來個飽和轟炸。你是江蘇人吧?肯定沒吃好。"

"還行還行,當秘書的,這方面也要鍛煉。"

"連你都沒吃好,我能吃好么?我是廈門郊區人,太辣也受不了。"劉華峰對科長說,"到餐廳看看,弄點小吃送過來,請他們快一些。"

劉華峰確實有些餓,晚宴上他只象徵性地動幾筷子。在此之前,宋泗昌一直沒和他有過實質性談話,致使他每分鐘都處在臨戰狀態。唉,現在好嘍,餓得真舒服。

"老陳啊。"劉華峰把大半個身子都扭到年輕秘書那邊,"有什麼需要我們辦的事,儘管說。首長的也好,首長家屬的也好,你的也好,儘管說。"

陳秘書顯然聽慣了這話。恭敬地回答:"謝謝政委。首長沒指示。"

"那好,以後你要有什麼事,打電話找我好了。你放心,你的事就是你的事,我不會把你的事當成首長的事。下面人老把秘書的事和首長牌子掛一塊,庸俗嘛!秘書就不能有自己的事啦?就因為跟着首長,該提的事也就不好提啦?"

陳秘書精細地回味着,連連點頭,感動了。欲言又止。

"無論首長將來是上是下,我們對你都會一如既往。我們不趕熱鬧,也不搞人走茶涼。"

陳秘書長吁一氣:"太深刻啦,我們當秘書的最大擔心就是首長前途,別人也是拿首長前途如何,來衡量秘書的價值。現在首長就在台上,沒什麼可說的,要是一旦下台,秘書就好像欠過無數人的倆債,都覺得跟隨你跟虧了。好!我現在啥也不欠,公事公辦,好日子當孬日子過,交幾個真心朋友……"

宣傳科長端着托盤進來。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子。陳秘書立刻住口。劉華峰器宇非凡地一揮手臂:"不能虧待自己!蝦仁餡。放開吃。不夠再拿。"

陳秘書掏出手絹揩揩手,很秀氣地用二指拈起一個,完整地落進口裏。鼓鼓地嚼。點頭。仍然用兩隻用過的手指拈起下一個包子,再完整擱進口裏。整個過程中,那兩隻手指不碰其他物件。以免弄髒了。

劉華峰連吃數個,很過癮,端起面前茶杯喝茶。宣傳科長哎呀呀驚叫:"政委,我給你泡一杯。"

劉華峰早知道這是宣傳科長喝過的茶,不服地說"我就不能喝你的茶啦?喝一口就臟你杯子啦?你可以給自己再泡一杯嘛。"

陳秘書道:"劉政委,我和首長有一個共同感覺:你具備軍事指揮員的氣質。"

劉華峰搖頭,像否認,更像是承認之後推脫偌大讚譽。他起身抱拳,朝陳秘書拱一拱:"老陳啊,包子也吃了你的,茶也喝了你的,我要先走一步嘍。宣傳科長歸你使用,需要什麼一定要開口,跟隨他說就和跟我就一樣,可能還比我更管用吶,哈哈。"

兩人刷地起身,變得幼稚了,有些手足失措,一直反劉華峰送出樓,望一望背影,又彼此望一望,好半天口訥。再進房落座后,兩人立刻融洽,都搶着說話。

劉華峰拱手一別很有風度,他洞悉這點又不在乎這點小意思。陳秘書已經把內心含到嘴裏了,要是包子不進來,那心兒肯定落進開花。劉華峰滿意自己沒套問上層內幕,沒打探首長心態,他才不靠這等伎倆過日子。首先是,精神上和一切首長擺平。其次,偵探一類的技巧,讓手下人去發揮吧,像陳秘書這樣不大不小的幹部,也要碰上個不大不小的幹部才最對路,才會神神叨叨。劉華峰有一條很有把握,自己的初始形象已經牢牢立住了,陳秘書忘不掉280師劉華峰。他沒法忘掉!

官雖不大,位置關鍵,這就是立在首長門外的秘書。即使不能促他在首長處善言一二,起碼也要把他們維持在無害的程度上。

終場哨音長鳴,劉華恰好回到看台位置,他帶頭鼓掌。看上去像第一個起立的人。

六十三比七十二,常委隊取勝。交戰雙方臉龐都瘦了,球場地板在發熱,閃着步槍彈頭那樣的光,堆滿看不見的殘骸。劉華峰上去走走,每步都粘腳底。姑娘們早已喪失上下級觀念,和黨委們坐一堆兒,仰着靠着四伸八叉,放肆地鬥嘴,間或顫悠悠"哎喲"幾聲,動人死了。老頭子們風度猶存,臉上笑容也還完整,喘一下是一下,暫時沒想起年齡來,全身透着苦戰後的滿足。宋泗昌提着運動衣站起來,胳膊上掛幾道姑娘指甲抓痕,他"咹"了一聲,眾人立刻恢復一派應有的氣氛,抬頭看他。

"丫頭們,打得好!很有戰鬥力。我今天最少年輕了5歲。有個建議,今後他們這些人再叫你們打球,你們就往死里打,叫他們不敢老下去。我體會,青春是一個逃兵,抓不住就會逃,抓住了它你就青春了。有好幾次,我覺得頂不住了,心想要是死在和丫頭賽球的場子上,傳出去可不醜死了。再一想,全國那麼多將軍,我這種死法也就宋泗昌一例,空前絕後,值得!總算頂下來了。哈哈哈,謝謝你們。我爭取每年來一趟,用你們的話是怎麼說的,強心劑。"

笑聲跳蕩不止。一笑之中,姑娘越發是姑娘了,老頭們也恢復成老頭。

劉華峰陪宋泗昌加招待所,路上很暗,四面無人。宋泗昌還是宋泗昌,但劉華峰半個身子都感覺到,一進入黑暗裏,身邊這人就老下去了,變成一團粗重塊壘。他想,宋泗昌有兩個年齡,心理上一個生理上一個,他了不起之處在於,老想用一個壓倒另一個。

宋泗昌忽然平靜地說:"活了大半輩子,不知道什麼叫女人。"

劉華峰駭然,他想起宋泗昌自夫人去世后一直獨身。他暗自道:宋泗昌也是人啊,然後他感到自豪了。今晚過得的確寬廣無邊。

4.雙峰對峙

當夜11點30分,劉華峰接到陳秘書電話:"首長請你和師長來一下。"

宋泗昌在招待所門外踱步,"奔馳"280已開出車庫,隨員乘坐的"伏爾加"跟在後頭,車內亮燈,警衛員在搬東西。

劉華峰和師長同時趕到。宋泗昌示意他們在一邊稍候,自己又來回踱了幾遭。才踱到他倆面前說:"睡不着啊,打算立刻上路,到282師去。夜裏車跑得快,估計4點多鐘能到,先看看那個師的二團,就在路邊。作戰部報告說,凌晨二團執行預案,全體進入陳地。我倒要看看他們能進入多少,我看我能不能跺它幾腳。叫你們來,就是告別一下,別的常委就不驚動了。你們別走露風聲。"

劉華峰說:"是。我們完全理解。首長還有什麼指示?"

"在你們師活動了三天零七個小時,該說的我都說了。唔,連不該說的我也說了。"宋泗昌黑暗中瞥了劉華峰一眼,又瞥了師長兩眼。劉華峰捕捉到宋泗昌目光,心口劇動一下,頓時生疑:原來他和師長也有過深談,我怎麼一點不知道。

"最後留兩句逆耳之言吧。280師,部隊是全軍區一流的。師黨委班子,是兩強不合。再不注意調整,終歸會有傷大局。你們不要逼得我到最後把把你們調開一個。告訴你們,我什麼辦法都有,就是沒有調開一個承認另一個的辦法。懂不懂!我有耐性,你們卻要有危機感。兩條鋼鋸,拼合好了,是一塊鋼板。拼合不好,每個齒尖都頂着齒尖,就成了打火機。最高明的拼法,是背靠背,齒尖統統對外,既是鋼板,又是雙刃鋸。懂不懂!幾種拼合法,隨你們挑,我有耐性,但是不準人利用我的耐性。現在,回去睡覺,送行到此為止。"

宋泗昌和二人握手。禮畢,登車而去。

劉華峰正視師長,不掩飾自己的勇敢精神。師長笑一下:"夥計,睡覺吧。"率先走開。

劉華峰沿着一條較遠的路慢慢地走回宿舍,注意到師長樓內燈光全熄了。他進屋前打開門外的曬枱燈,準備讓它亮到天亮,他夜夜如此。

不管怎麼說,宋泗昌終於走了。再親密的首長呆久了也是沉重負擔,他累壞了,想到能安穩地睡一覺,先就愜意了。宋泗昌幹嘛睡不着?打場球應該更好睡才對嘛。"活了大半輩子,不知道什麼叫女人",微妙呵,睡不着了,非用個什麼事兒充實一下內心不可,非抓緊青春逃兵不可。反正,不會因為"兩強不合"而失眠,這不是一件值得失眠的事,一個首長要擱不下這種事就不配當首長嘍。"兩強不合"比兩弱不合要好,兩強等於首長的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肉。兩弱可就兩隻破鞋了,即使為體面也得扔進垃圾堆。兩強的關鍵不是和,關鍵是誰佔優勢。劉華峰堅定地叮囑自己:過去是我,現在和將來還是我。師長說"睡覺吧",劉華峰懂,他是說:一切都不會改變。

劉華峰自語:"要不要給282師焦政委掛個電話,宋泗昌去突然襲擊啦。"

他騰地立起,緊張地權衡利弊。這是一個冒險,但對老焦關係重大,他會感激半輩子,我違令關照了他。他今後也必定關照我。下屬之間有某種默契,不能見死不救。你們上面就會以上馭下,我也會以下制上嘛。等一下,如果282被宋泗昌跺了幾腳,豈不是反襯出我師的光彩么,我不是免受違令之過么……劉華峰苦痛地選擇,他沒想到這小小選擇還帶苦痛。兩個做法,肯定有一個是因小失大,究竟是哪個?給老焦一個暗示!電話一通,我什麼都不說,光暗示一下宋走了,他就會明白的。唉,簡單得很嘛。劉華峰抓起話筒,聽到總機聲。他問:"誰呀?"

對方報出姓名,隨即問:"政委要哪裏?"

劉華峰幾乎脫口,但是,他多年磨礪的嗅察力阻止了他。不對,總機值班員的聲音很精神嘛。

"我對一下表。"

"報告政委,1點04分。"

"外線通嗎?12點以後,有沒有誰掛過外線?"

"師長正在和282師通話。"

"保障線路。"

劉華峰放下話機,簡直大快平生事。師長違令通風報信,而不是他劉華峰。現在,可以換一個角度看待這問題了。情況掌握在他手裏,他可以把它和蘇子昂一道放進冰箱,冷藏起來。好好睡一覺,今天一切都值得好好睡一覺。

5.鏡前的凝視

劉華峰很費力地醒來,正處於中醫稱之謂腦漏的狀態,頭顱空空洞洞的,好似人坐起來了,腦子還擱在枕頭上。太疲勞了,隨即他又為自己總是這麼疲勞而滿足。靜謐中,他嗅出蠕動的意味,巨大軍營即將蘇醒、起床號以老娘似的音律搖晃鐵床上的士兵,操場上沉寂一夜的塵土待命飛揚……這些近乎於催逼,潛藏着逼近的敵意。他當列兵時,最痛恨起床號。號聲一動,就把一個好端端的酣眠中的他,壓製成一個兵。特別是,起床號無限溫柔,像從心尖上滑落的嘆息,其實是個命令!老奸巨猾的軍人僅用四個音符就把命令裹上溫柔的包裝,他很早就明白,把軍人的智慧連根拔出來,全是裸露的鋼牙,就像把劍從鞘中抽出來。現在,他再聽起床號,還是那四個音符,卻具備另一種意境:宛如催促君主上朝的鐘鳴。

很不幸,他已經定型為一個軍人,無可選擇了。那麼,只有兩條路能解救自己。

其一,置身於戰場,從容地殺人與從容地被殺,大部分人正視這個天命如同正視太陽一樣困難。

其二,沿着軍階天梯攀登,由軍人升華為超級軍人,將庸俗快感內省為超級享受。每成功地高升一級,直接表現為:服從於你的更多,而凌駕於你的更少。或者說,苦惱還是苦惱,但已經是與星辰並立而成為一種近乎於激情的東西了。歡樂也還是歡樂,但笑而不言、言如點金,笑一個就足夠擱上幾百年不壞,靜等着眾生模擬與研究。當然也不免誤解,瞧着人家捧着誤解顛來倒去比什麼都痛快!

起床號消失,他必須把自己交割給軍營,必須強硬地做出反應。劉華峰內心跟電火花似的迸閃一下,然後穩重地下床,兩腳對搓幾下,端起床頭柜上的紫砂杯,裏面是昨晚泡好的"鐵觀音",分三次徐徐飲盡,舉動仍像在黨委會首座,每飲一次,彷彿示意眾人更換下一個話題。他喜歡每天清晨一杯涼茶,醒神健胃,滋潤身心。那些嗜好高級補品的人們不了解生命是樸素的。英國女王了解,聽說她每天清晨也必飲一杯本地產的烏龍茶。唉,有些事簡直不能想,想起來受不了:我劉華峰跟周圍人相差這麼大,偏跟一個女皇有共同理解。

劉華峰只穿短褲,光着身子,赤腳在屋內來回走,下了個決心,推門跑出去,在一條僻靜的水泥小徑上跑步。

以往,這種赤足運動嚴格局限於室內,出去被人看了太不莊重。昨天,劉華峰獲得一個重大成功——和宋泗昌的新關係。他忽然覺得從此以後不必太小心翼翼,他也有展示個性的權利,適度的放肆絕對是魅力,他忽然要以全然不像政委的模樣跑它一跑。冰涼而粗陋的路面刺激着腳心兒,整個身子透明透亮起來。神清目明,思維與運動合一。劉華峰從小習慣赤腳下田,當兵之後,就因為連月穿解放鞋而大病過一場。他想方設法創造赤腳的機會,直到逐步升到師政治委員,才真正從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上弄通赤腳的道理:我劉華峰的臍帶仍然鉤掛在農村,泥土出身是我的優勢,百分之九十的兵員來自農村,儘管包裹着軍裝皮帶棉大衣,也透出血親味兒。對他們來說,一個好的長官,必須有鄉土氣,必須揉進點族長的尊嚴揉進點父親的慈愛,他們才肯交出自己的忠誠,才爆發出戰鬥力。此刻,全師一萬五千人都在跑操,但裸身赤足並感受大地呼應的,就只我劉華峰一人。我可能會被上峰罷免,但永不會被下屬們背叛。

來自於泥土的人,此刻自我感覺每一步都踏在山巔上,同時,也不失水牛下田般的沉穩與滯重。包括一個個念頭。

我是一個農民,赤着厚腳墩子,隨你怎麼看。

彭德懷元帥是個農民,不睡席夢思睡地板。

即使毛澤東不是農民,他爹也肯定是,毛澤東喜歡嚼茶葉並且吃下去。這實在太親切了。

斯大林是鞋匠兒子,也就是城裏馬路邊上的農民。他們要把香煙捲拆開來塞進煙斗里吸。另一個特點是:由於個子矮,又不肯穿高跟鞋,就把高鞋跟包在鞋幫裏頭,從而瞞過眾人眼目墊高了自己形象。斯大林大半輩子就是擺着兩根高蹺過來的。哪個知識分子能把高蹺踩得像農村人那麼漂亮呢?

多啦多啦,岳家軍、戚家軍、湘軍、誰軍,歷史上最能打的部隊哪個不是鄉勇?!湘軍治軍,頭一條就是訓家規:"將領之管兵勇,如父兄之管子弟。"今天看也是對的。

不錯,十大元帥多數留過洋,可一千多員戰將絕大多數是土出身。指揮你十大元帥的,還不是我們的毛澤東!

蘇子昂是戰友絕不是兄弟,這一點一定要把握好。要是把他當兄弟,他還會覺得受污辱。我猜他是在偷偷地愛自己,愁着把自己嫁出去。嫁給未來敵手。他喜歡在戰場殘骸中尋找思想,勝負卻不大看重。他很會利用旁人渴望勝利害怕失敗的心理,先塞給你一頂鋼盔,再塞給你一枚勳章,然後再塞給你一支槍,最終塞給你一點軍人精神。等你把全部裝備都披掛好之後,他又奪走鋼盔奪走勳章奪走槍彈,迫使你壯大僅剩的精神。關鍵是你已經把精神消化掉了,品格已經落成,你自動地上了名冊,就像把姓名鍥刻在槍托上,想變也變不回來。

蘇子昂的睾丸就是他的理想,蘇子昂的優勢就是雄性交配與繁殖理想軍人。他適宜於擱在沙盤裏或者掛在地圖上。就像什麼來着,來着來着……噢宋泗昌屋裏的蒼蠅,它絲毫不動,值得致敬。要是嗡嗡亂飛豈不厭煩死了。一隻蒼蠅是小事,關鍵是帶着一種擾人的旋律。

蘇子昂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整整一代半人沒有過像樣的戰爭了。軍隊的軍事功能早已大幅度向政治功能轉移。數一數中央政治局,軍人佔了多少?這次授銜,全軍像婚禮一樣幸福,晚上通知集體收看電視,好些人以為正規化啦,該弄個軍威閃閃的戰爭片配合一下吧。嘿嘿,中央台新聞聯播報道的是:駐徐州某集團軍官兵,佩帶嶄新的軍銜領花,集體出動為長途客車擦玻璃,包括少將軍長也拎一塊破棉紗。我一看就懂了,建軍方向沒有變。嘿嘿,記得,1965年取消軍銜,改掛三塊紅,晚上也通知看電視,官兵們佩帶嶄新的三塊紅,下田助民勞動,有沒有軍長不知道,沒掛軍銜嘛。

你蘇子昂也是軍門子弟,吃兵餉長大的,怎麼也搞窩裏反吶?史書上殺頭殺得最帶勁的,就是殺自己弟兄,就是大義滅親,後人唱啊嘆啊,頂個屁用!

劉華峰迴到宿舍,半裸身子站在整容鏡前,稍稍有些寒心,他看慣了軍容嚴整的自己,失去軍容的自己簡直不是自己,如同一頭羽冠燦爛的雄雞變成一隻拔光了毛的骨架,這時如果登上師部大樓,能指揮動任何一個分隊么?不能。沒有包裝的指揮員就不再是指揮員了,連自己的眼睛都不肯相認。劉華峰鎮定地開始着裝,軍衣軍褲軍帽軍鞋,每一件上身,都添加一分愜意。全部着裝完畢,組建成完整的劉華峰。他最後朝鏡中望

兩眼,意在確認以及放行。就像哨兵望兩眼身份證,履行一下程序。

劉華峰給予自身形象的評價是一個軍事術語:達標。

個子不高不矮,三號軍裝,屬於全部軍人的平均尺度。外形不引人注目。

相貌是男人的基本相貌,談不上美或丑,非要挑特徵的話,特徵就是普通,就是老讓初見面者感到似曾相識的那種基本相貌。

氣度呢,不過分。眼就是眼手就是手,沒有什麼可供回味的東西附在上面。劉華峰深明自己形象最適合部隊生活。容易被忽視,容易拿他湊個數量而不識他實際質量,有野心的人對他不警惕,有雄心的人也拿他隨眼一望而已,他總被人過低的看待,所以他總讓別人吃驚。他的魅力在後頭,要處上一段時間后才形象高大。他帶一群幹部到兄弟部隊,常常欣賞地看到,別人錯把他手下頗有風度的某個傢伙認作他了。他想,要是在戰場,你小子也得替我挨子彈。有時候,誤解幫着隱蔽真身,誤解增添被誤解者的魅力。那位錯認劉華峰的人再與劉華峰握手時,劉華峰從那人手上能感受出補償的意思,此人肯定一輩子忘不掉劉華峰了。至於剛才那位被錯當成劉華峰的傢伙吶,遮掩着尷尬之情,遠遠退開,彷彿剛才的風度是偷來的,一下子被人逮住了。他做人的自信被傷害了。

既然生活中總免不了錯認,各種各樣的錯認。那麼,問題的關鍵便不是避免與怨憤,而是高明的洞察。寧可被別人錯認一千次,也別認錯了別人。

6.任職

劉華峰聽到電話鈴響。心想,要是能先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再決定接不接,多好。他拿起話筒:"是我。"

司令部值班參謀報告:"蘇子昂凌晨5時到達師部,現在已住進招待所四號樓。"

"為什麼沒派車去接?"

"他自己搭長途汽車來的,事先沒通知。"

"把他安排到9號樓套間去。通知他,上午休息,下午來見我。另外,通知組織科長、幹部科長、炮兵科長準備向他介紹師里全面情況。再請示師長有什麼指示。最後向集團軍報一下,說他已經學習結業,回師里等待分配。"

"馬上就辦。政委,蘇子昂已經離開招待所,到師長和你那裏去了。"

"為什麼不到辦公室?"

"今天是星期四。"

星期四也就是280師的星期日。集團軍所屬各師的例行休息日,分別排定在星期一、二、三、四、五,唯獨周末與周日,是全集團軍滿員到位的日子。

劉華峰放下電話,注視窗外。蘇子昂正從辦公區朝住宿區走來,他彷彿很熟悉280師的佈局,沿途沒有停留探問。他走到一條水泥甬道岔口時,站住了,望着左右兩幢一模一樣的米黃色小樓,品嘗片刻,朝左邊一幢走來。

這兩幢二層建築物外牆上攀援青藤,很有老而愈堅之氣。從高空看,建築物會和大地融為一體。它們都符合我軍六十年代沿海戰略思想。一磚一石,都呈現臨戰狀態。唯一的不同是樓內主人,左邊是政委,右邊是師長。不管軍營有多大差異,外形都非常相似。

劉華峰注視他朝自己宿舍起來,忽然生念,如果師長此刻也戰在他那幢樓里,看見蘇子昂的選擇,當作何種感想?一個團長應當首先覲見師長。蘇子昂居然直奔自己,說明他了解自己在師里的主導地位。而這種了解,顯然是末踏進營門之前就已獲得。我的天!要警惕呵,蘇子昂是從軍區一路下來,肯定在上面聽說過我的權威。軍區機關那些部門注意我了。

劉華峰推開紗門相迎;"是蘇子昂同志吧,想不到這麼快。"

"劉政委,我是鼓足勇氣踏進你家門的。"

"什麼話!我劉華峰第一個歡迎你到我們師工作。坐下坐下。"

蘇子昂挑了張老式的藤沙發坐下:"我能在這兒坐多久?"

"隨你,我今天上午沒事。呵呵,我們幾年沒見啦?三年。84年在集團軍開三級黨委會時見過吧。三年多啦。"

"我們沒見過面,從來沒有,今天是第一次。"蘇子昂肯定。儘管劉華峰講假話,他還是喜歡面前的這人。他的假話里包含着真誠期望和自己相認的意思。

"我總以為我們見過面。"

"我也這樣想。"

"那麼,我們今天就好好見上一次。今天,先認個朋友,可以放開來談。明天開始,就是上下級關係嘍。今天為明天打個基礎。好不好?"

"非常好。我喜歡這樣,緊張是緊張,放鬆是放鬆。你的意思是,今天的談話不入帳的,我理解的對嗎?"

"對的。"電話鈴響,劉華峰道,"你看,這東西破壞我們的關係,把人往職務上推。你放心,我接完這個電話,就把插頭拽掉。"他拿起話筒,"是我。你好。"臉色漸漸嚴肅,聽了一會,搶斷對方的話,"請稍微等一下,我換一架話機。"他捂住話筒思考着,對蘇子昂說,"你到裏屋去,用床頭柜上的分機聽電話,不許出聲!"

蘇子昂遵命進屋,拿起電話,小心地捂緊送話器,傾聽着。

劉華峰在電話里說:"韓副主任,請繼續指示吧,剛才的話我沒大聽清。"

"哎呀老劉,我從頭說吧。指揮學院給蘇子昂的畢業鑒定反映了一些問題,在致有……"

"請讓我插一句,蘇子昂的畢業鑒定我看過啊,不錯的,軍政兩方面都比較拔尖。"

"那是他帶回來的鑒定。這一份嘛,是學院政治部直接寄給集團軍政治部的補充材料,是不叫鑒定的鑒定,聽說他們這屆學員每人都有一份這種內部鑒定。"

"搞什麼名堂嘛,我們到底信任哪一份?噢,對不起,我完全理解,請繼續說。"

"前頭一大塊我不必說了,和他帶回來的鑒定一樣。後面這一小塊,文字上可是下了功夫的,我原文照念:蘇子昂同志對軍事藝術的追求趨向於極端;認為戰爭不能簡單地概括為政治的繼續,它們時常也是對政治的背離;認為窮困國家容易爆發戰爭而富國利用這些戰爭;認為我國在戰爭準備上所耗費的資金造成比戰爭本身更大的傷口;認為我們選拔培養軍隊幹部側重於取勝-拙-取-勇-,排斥-巧-與-奇-;認為我們過於強調集體英雄主義限制了人體英雄素質;認為戰爭一旦發生,所有人都面臨同一個戰爭,但是心理上每個人都面臨自己的戰爭;認為我們軍事科研的遺憾之一是不肯找一個富有價值的敗仗來深加研究,認為我們建軍思想是堅定的,而方針決策左右徘徊;……哎呀老劉,我都念累了,這堆話兒怎麼彆扭怎麼來,都帶着引號。他蘇子昂是兔唇嗎,說話有立體感。"

"聽起來像一堆病例。"劉華峰朝裏屋蘇子昂笑一下,"像有個傢伙偷聽蘇子昂高談闊論但是來不及記。"

"哈哈哈,老劉,這材料上的每句話都可以寫一本書,不不,寫兩本書。一本闡述這個主題,一本反駁這個主題。後頭還有,乖乖,一句話能拖兩行半,你還想不想聽?想聽的話,我想我先要用鉛筆按信一個句號再念這個句子。"

"告訴我最後結論吧。"

"這上面可沒有結論,所以稱不上是完整鑒定。我想他們是提供情況,讓我們自己下結論。而且那幫傢伙,能料到我們下什麼結論。"

"什麼結論?"劉華峰看見蘇子昂在發燙。

"入檔。"

"韓副主任,給一點透明度嘛。我一直是你信任的人,不要害得我夜裏反思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再說,蘇子昂是我的一團之長,你不能交半個,老搞緩期執行。我有權掌握全部情況。"

"哈哈,聽好:集團軍黨委辦公會議定了這個材料,結論確實是入檔,不外傳。另外會上也有不同意見,這裏不能說。黨委責成我辦。蘇子昂這個人啊,不適宜當主官,情願讓他當師里副參謀長。你什麼意見?"

劉華峰說:"任職命令都下了,朝令夕改,不好吧。"

"下是下了,還沒有公開宣佈嘛,有餘地。"

"我已向他宣佈了。昨天夜裏他提前歸隊。"

"哦……你自己究竟什麼意見?"

"我同意他任團長,最起碼擔任一段時間再看。我對這個意見負責。"

"我上報軍黨委嘍?"

"報吧。"他們雙笑談幾句。掛斷電話。

蘇子昂最後掛機。他注意到,劉華峰先于軍里的韓副主任放下電話,這不應該,因為劉華峰畢竟是下級,應該等韓掛機之後他再掛機,也許他自恃實際地位高於韓。

蘇子昂從裏屋出來。劉華峰正色道:"我宣佈,你被命令為280師炮兵團團長,即時起生效。"說罷,讓整個身子從空中落進沙發,上下彈跳着。想:我還沒提宋泗昌的用意吶。我救了蘇子昂一命。

"蘇子昂,我有根辮子抓在你手裏了。"他指的是讓蘇子昂旁聽電話,屬於嚴重違法。他相信蘇子昂會把此話顛倒過來理解。剛才他保蘇子昂就任團長,幾乎搭上自己前程。他說,"據我判斷,讓你改任師副參謀長是託詞,實際上,是掛起來待分配。"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優秀軍人。我鼓足最大勇氣想謀個副師長干,失敗了。我再次鼓足勇氣就任團長,想在實踐中檢驗一下自己的某些構想,現在才明白,也會失敗的。唉,還沒有開始,就已料定會失敗。"蘇子昂微笑,眼內潮濕,"有一首外國軍歌,其中兩句非常像揚幡招魂:-老戰士永遠不會死,他們只是慢慢地消失……-政委,我明知會失敗,還是要開始!開始進入-慢慢地消失-這條道路。"

劉華峰發現蘇子昂弱點了:害怕枯萎,勝敗倒無足輕重。他問:"一個團,裝得下你的雄心嗎?"

蘇子昂搖頭:"他們連我都不信任,連自己的團長都不信任。這樣下去還有什麼希望?連軍隊都可能慢慢地消失。"

"言重嘍。我們畢竟交給你一個團。現在,你一舉一動,都會引起上面高度重視。我猜,你是這樣的人,不怕所有人都盯住自己,就怕沒人望自己一眼。目前局面,很對你胃口嘛。炮團是我師的火力骨幹,你不能把這個團帶垮了,尤其不能出重大事故。"

"這是我的最低標準了,幾乎坐着不動也能辦到。我當過四年團長,有個怪可笑的看法,咱們部隊裏的團,即使拿掉團長,它也能正常地運行下去,幾十年的慣性了嘛。團長成了傳口令的。"

"不要抵擋這種慣性,不要把部隊帶偏了。"

"你擊中我要害了。我不奢望政委你完全信任我,但是你起碼要給我一半信任,另一半給我的團政委。我期望你千萬不要把我的團政委安排成鉗制我監視我的角色。"

劉華峰差點發怒:"炮團政委是個能力很強的領導,他才不會把自己降低成你說的那種角色。我真正有些擔心的,倒是你們倆抱成一團……"劉華峰話止,眼裏流露沒說出的意思。

"對不起,我過分了。報到第一天,就當頭一棒,弄得我有點四面皆敵的感覺。"

"你要明白,我理解你到這個程度,不容易。"

"確實不容易。我老給別人帶來險情。其實哩,我要把自己徹底暴露出來,反倒安全了。"

"就是嘛。我很想請教請教,你到底有多少蘊藏,都端出來。我在部隊悶了幾十年,沒上過高級院校,只進修過兩次,充充饑而已。你幫我開開眼。子昂,韓副主任念的那些,是不是你的思考題?"

"每句話都是我的!它們原本是我的討論發言,或者論文中的某一段落。可是,集中到一堆,聽起來就像一堆思想垃圾。唉,我們專心研究軍事,他們專心研究我們。我們想化腐朽為神奇,人家更高明的人在化神奇為腐朽。"

"請你放開來說給聽聽。"

"政委,你真想聽?那些東西不成熟啊。"

"如果你信任我,就請你重點談談不成熟的思考,成熟的放在第二位。"

劉華峰迫切地希望充實自己,不管對面是什麼傢伙,且讓他給自己上一課。蘇子昂是只有病的蚌,蚌病成珠,他要那顆珍珠。好端端的人身上只具備平庸的力氣,天天向他舉起一張等待指示的面孔。他夠夠的了。

"我也想推銷一下自己,"蘇子昂說。"再當一次胸懷靶。我有一個基本的出發點,就是全心全意地站在敵人的角度上,審察我們這支軍隊。於是,必然會找到許多薄弱區域……"

7.遙遠的敬意

整個上午,劉華峰都沉浸在蘇子昂的火力當中。宛如旁觀一場戰爭,心在其中身在場外,他竭力保持師政委應有的姿態,坐穩嘍,手指恰當地在扶把上敲幾下,以示擊節嘆賞又近乎擱上點疑慮。他內心與蘇子昂激烈對話,但眼神兒鼓勵他縱情地說。他發現一個奇妙變化,蘇子昂在感情上一步步靠近自己,這完全由於蘇子昂內心傾訴造成的。他傾訴的越多,就越親近他劉華峰,不可遏止,有如獻身。他真正佩服宋泗昌的精深心機:冷藏!或許有一天,蘇子昂會有大用。他深為自己掌握這麼一個部下而快活。現在的問題是,怎樣從精神上也把他變為部下,雖然非常困難,但是也非常誘人。他和蘇子昂大致屬於兩種不同的類別,他是傑出的岩石而蘇子昂是傑出的雲縷,在精神上相互親撫,同時對方也可以傲然獨存。

誰領導誰呢,在質量上和心靈上?

蘇子昂走得太遠,固守着先行者的孤獨,其實他深深渴望尋求一個完美的上司,找不到,也會給自己一個。掛在天際,時常向"他"請求彙報,或者抗爭。蘇子昂的精神上司帶有某種敵手性質。

劉華峰道:"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能像你這樣,說了幾個小時,但是一口茶也不喝。"

蘇子昂愕然。默默舉杯,啜飲幾下,擱下杯子道:"完了。水一下肚,立刻就空空洞洞,什麼東西都消失了。"

劉華峰指點牆上掛歷:"1988年5月20日,哦,11時10分,劉華峰足足被蘇子昂提拔三級,應該載入我的檔案。"他感慨地張着嘴,"我忽然發現我也有許多潛藏,我可以指導一個兵團!"

"政委真會巧妙地誇獎人。要不得在戰場上,你給一個巧妙的獎賞,部下將為之拚命。"蘇子昂暗想:到底是當官的,他衡量精神進步的尺度,也是看在職務上提了多少級。

"你有沒有這種苦惱?佔有這麼多構想,卻沒有實現它們的權力。有沒有?"

"有時候苦惱,有時候滿足。"

"我理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對吧?在聽你談論的時候,我想起你父親。哦,誰都有位父親嘛。"劉華峰為自己這句話哈哈大笑,因為它聽起來挺像廢話。"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講真話假話都可以,我試試能不能聽出真假來。"

"什麼問題?問題也有真的和假的。"

"你一到師里就上門看我。究竟是來看我,還是來看這幢房子?"

280師的師部,十幾年前是一個軍部。蘇子昂父親任軍長時就住在這幢小樓里,蘇子昂也隨父親在此生活數年。他以為劉華峰不會知道此樓曾經是父親舊居。他更驚畏的是:劉華峰雖然專註地傾聽自己的議論,暗中卻在躍去一些深遠的念頭。不出聲地磨礪着。掉轉臉便法度謹嚴。劉華峰的問題很像一柄閃着笑容的匕首,他握住刀把將它遞給你,讓人弄不明白他是將此物贈送你還是刺穿你。猶疑遲鈍或者判斷一下都不行,都可以被認作膽怯。你只能手握刀鞘飛快地迎上去,讓它刷地入鞘。兩人在心中會同聲讚歎。同時解放自己。

"想看看住在這房裏的是什麼人。"

"你以為是師長住這兒,是吧?"

"不,我只知道這兩幢樓里一個是師長一個是政委,並不清楚你們具體住哪一幢。進門以後,我才猜出您是政委。"

蘇子昂已經把這間屋子每個角落都觀察過了,由於幾經裝修,早就面目全非了。但是一種樸素結實的氣氛依然存在,因為屋裏裝備的還是部隊營具,桌椅櫥櫃,寫字枱和大沙發,無論用料多麼高級,還是帶滿方方正正的隊列味道。就是這些不可改變的東西使他感到父親被人繼承下去了,包括那些置父親於死命的人也得把這些東西繼承下去。唉,一個人死了,給周圍造成的改變跟沒死差不多,簡直是對死的嘲弄。面前這張茶几當年就在這兒,大概因為是大理石檯面而捨不得棄換吧。父親就坐在劉華峰現在位置上,周圍總是有人圍着。蘇子昂多次被父親從屋裏攆開。電話鈴響個不停。每天一大堆茶葉渣子。咳嗽聲報告聲鞋跟隨碰擊聲……面前此從,各方面都比父親小一號,卻佔據父親以前的位置,坐在那也一樣合適。此人甚至在深明這一切后,愈發顯示合適,這就迫使蘇子昂也要成為合適的部屬。加夾在方方正正的營具當中。蘇子昂微笑。

劉華峰略含歉意:"這恐怕就是人們常說的規律嘍,簡簡單單,朴樸實實。我從沒料到過我會當上師政委,會住進這幢房裏。後來當上了住上了,又覺得非我莫屬。更加懷念傻裏傻氣的階段。告訴你,我從沒見過你父親,是從報紙遺照上認識他的。當時,我鬆了口氣……有點莫名其妙是吧?你聽我說,令尊在這幢樓里當軍長時,我在警衛連當兵,我軍人姿態不錯,所以被連里安排在三號,也就是在這個樓前為軍長站崗。白天一班,夜裏一班,不許走動,死死地站着,因為我是站在首長眼皮底下,要站出個樣子來。我要入黨要提干,一切的一切都必須從站出個樣來開始。可是你父親從來沒從我面前經過,大概有半年,他根本不在軍部,我當然不知道他在哪兒去了,也話是部隊也許是前指。家裏也一個人沒有!可是我在這兒啊,我在為一個不在的首長站崗啊。白天,這幢小樓門窗全閉鎖。夜裏,整個檔一片漆黑。我在站崗,我劉華峰手持步槍日晒雨淋在站崗,半年多,站了三百六十多個空空蕩蕩的崗,每班兩小時。看着爬牆虎一寸寸長高,沒有人從我面前經過。更沒有什麼軍長。你能夠體會我當時心情嗎?"

"能夠!"

"說說看。"

"麻木。"

"對。麻木。當時並不知道那就叫麻木,後來才知道。不麻木是站不下去的。他媽的,你家的人呢,到哪去了?就是有一個保姆一個娃娃在屋裏也好哇。"

"我不知道他們到哪去了。"

"那麼你小子呢?"

"我在農村。"

"哦,我知道了……冒昧問一句,聽說你有母親時沒有父親,有父親時又沒有母親,是嗎?"

"你總結得真不錯,完全是這樣。"

"也比我強啊,我既無母親也無父親,3歲時就是孤兒,親戚養大的。說-養-真切誇獎他們了!我當兵才算有了家,第一次吃大饅頭的時候,我就下決心一輩子在部隊裏活下去。我是為了活命來當兵的,你是為了戰爭來當兵的。儘管現在你我走到一堆了,但是最初出發點有天壤之別。對不對?"

"完全對。我父親也站在你那一邊。所以你當上政委住進小樓,是合乎規律的。"

"你就不能帶點感情說話嗎?在這些事情上,你……心肝給凍住了嗎?"劉華峰發覺自己發怒了。每次動怒都有個程序,先是發覺自己要動怒,然後再動怒。

"政委,在這些事情上,我恰恰不像個人。"蘇子昂真誠地低聲說,"有點像你當年站崗,站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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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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