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對接
告別宴會比較輝煌,甚至稱得上是一個意外,它被安排在學院最有名的建築里:軒武堂。它是國民黨定都時修建的軍官俱樂部,三重歇山式,金閣琉璃,寶蓋飛檐,四周的圓柱極有力度。蔣介石多次在這裏為他的高級將領訓話、設宴,或者由蔣夫人為美軍顧問團眷屬們舉辦舞會,它已成為學院內一處名勝。每屆學員入校,都至此觀覽一番。今天,堂內所有的吊燈全打開了,蘇子昂頭一次看清絢麗的穹窿形天頂,有點暈眩。他笑了,國民黨如果不失敗,中國歷史就太平淡了。
大理石地面鋥亮如新,整齊地擺出十六張圓桌,上面鋪雪白的檯布,餐具和酒器晶光耀眼,在這裏設宴,等於給每道菜都打上了金邊。全休學員服裝整齊,列隊入內,交換着生動的眼神,漸漸發出馬群那樣的喘息。大家按照各自姓名就坐,四周的音箱正播放輕柔樂曲。
院領導們從休息室出來,全體起立鼓掌,掌聲主要獻給張院長,是他挽救了這次宴會。學院原本不肯上白酒,怕學員們喝醉了失掉分寸,破壞氣氛,說出些平時不說的話。只在張院長表示學院全體常委都參加后,規格才一下子上去了。所以學員們才有了真正的酒和堂皇的結尾。
蘇子忽然強烈地想家,想得很細膩很持久,甚至有點內疚。他決定今夜就離開學院,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之後,繼續耽留下去就顯得毫無味道了,他不喜歡那種牽扯多日的告別。
深夜兩點,蘇子昂登上南行的列車,聽到乘客的南方口音,他心頭顫動了一下,雖然那是土話,還是罵人的土話,他仍覺得親切。他在那地方當兵十幾年,最先學會的也是那幾句罵人的話,然後以此為基礎,才熟悉其他的話。
確切地說,蘇子昂還沒有自己的家,妻子歸沐蘭和女兒至今住在岳父家裏,他多次動員妻子搬到單位里住,建立自己的家。他說:"住在大家裏實際上沒有自己的家,搬出來住你就有兩個家了。"妻子不願意,她要蘇子昂轉業或者調回之後再搬出來另建家庭,否則,她覺得沒有依靠。岳父岳母也不願女兒搬走。
蘇子昂自問:自己是否夠得上讓妻子依靠?他覺得這問題只有死後才知道,生前只能看清某些局部。
今夜月亮很好,兩旁的樓房散發著太陽的氣味。蘇子昂喜歡夜深人靜時獨處自從大街上走過,耳畔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近乎陌生的腳步聲,彷彿獨自佔有這條街道。他走進干休所大院,黑暗中也能感覺到這裏的溫馨。他看見女兒的小衣服掛在陽台上,旁邊是妻子的衣服,相互依偎着,她們忘了收回去。
蘇子昂撳一下門鈴,樓上的燈亮了,他聽見妻子下樓時的腳步,就明白她已猜到是誰回來了。歸沐蘭把門打開,撫着門扇兒不說話,光是笑。她剛從床上爬起來,頭髮散漫地披着,睡衣敞口處露出白嫩的肌膚,那顆胎痣正好挨在邊沿。她抱怨地嘆口氣,欲言又止。
蘇子昂快活地道:"讓我進屋哇。"
歸沐蘭幫他提旅行箱,剛拎起身子便被墜得一歪。她小聲嘀咕:"這麼重。"
"是子昂呀。"岳母披衣從屋裏迎出來,"怎麼不先打個電話來家,叫個車接接你嘛。你爸的車公里數不用也就廢了。"她進入廚房,煤氣灶卟地點着了,接着是油鍋滋啦啦響,熱氣中晃動着她的身影。"吃什麼呀,給你煎幾個餃子?"
蘇子昂朝那團熱氣道:"什麼都行。"
岳父服裝齊整地從卧室踱出來,像是要出席會議,但腳上還趿着拖鞋。他朝蘇子昂點點頭,無言地在客廳兜了兩圈,再朝蘇子昂點點頭,又回卧室去了。他把剛上身的衣服脫掉,坐進軟椅時,打開收音機聽整點新聞。蘇子昂想,他大概希望他進去談點什麼。
女兒像只青蛙趴在被窩裏,臉蛋睡得火紅,肚子下面壓着兩本圖書。蘇子昂替她正過來,小小身軀散發出類似巧克力豆的甜香,他的手碰到女兒肌膚時感覺像是碰到一隻熱水袋,她的小肚子水波兒似的晃動幾下,又睡去了。
岳母進來道:"你吃去吧,我把她抱我床上去睡。"
通常,女兒跟妻子睡,但是蘇子昂回家時,他就得去跟姥姥睡。她已經習慣於經常換被窩,把自己那隻熊貓枕頭從這張床抱到那張床。她為此指責過媽媽:"爸爸一回來,你就不要我了。"
蘇子昂道:"今晚讓她跟我們睡吧。"
妻子待岳母離開后說:"醒來她會大吃一驚。"
夜裏,卧床經受住了考驗。無論他們怎樣瘋狂,它都不吱一聲。有那麼一會兒,蘇子昂完全忘了女兒,被子和枕頭被推到地板上,堆成一座小山,女兒壓在下面,但她也不吱聲。後來他把她從床下找出來,又驚又愛:這小人兒在暴亂中居然睡得相當得香甜相當安穩,如同花生藏在花生殼裏。歸沐蘭說:"我們好壞。"蘇子昂把女兒一同摟住。歸沐蘭又說:"我最喜歡這樣了,睡吧,我一下子就能睡着。"片刻后,她果然睡著了。
每次高潮結束,蘇子昂頭腦都格外清晰,脈管中的血液也歇息了,此時特別適合于思索一引起幽深的問題。並不是想解決什麼,而是思索本身就令人愉快。他希望女兒永遠不長大,永遠不從他和妻子的縫隙里掙脫,而妻子永遠不被任何深刻的念頭所玷污。他還希望自己在她們前頭去世,面不要死在她們後頭。他好幾次感覺到自己已以在另一世界裏注視她們了,平靜地注視。他的全身都歸於塵土,只剩一雙眼睛擱置在雲端,以保持平靜的注視。他想,這才能看懂她們和人們,並且無法把看懂的事說出來。
後來他鬆弛了,看透自己:把腦子塞滿是不想讓另一個女人鑽進來。那人是葉子。他惱怒地告訴自己,要麼別做,做了就別假模假樣的痛苦。他正視着那一片叫做葉子的念頭,葉子便消散了。
2.愛情是一個傷口
女兒尖叫着坐起來,圓睜兩眼想逃。她辨認出蘇子昂后,笑了。蘇子昂碰碰女兒的臉龐,哦,一醒來就看見這樣一雙眼睛,實在美妙。陽光正把窗戶鼓起,廚房傳出清亮的叮噹聲,歸沐蘭在鏡前梳理,容光飄溢。女兒把身軀投入蘇子昂懷裏,父女倆又欲睡去。"起來吧,"歸沐蘭婷婷地走到床前,她看上去楚楚動人,彷彿從陽光雲縷中採集到自然之氣,那是愛的功效。
蘇子昂道:"朝你臉上看一眼,就知道人的丈夫回來了。"
歸沐蘭天生敏感型體質,蘇子昂離家日久,她就明顯憔悴,像一株缺乏日照的植物,只要一進入夫妻生活,她立刻鮮嫩三分。今後幾天裏,直到某天吵上一架,她才停止好看。
蘇子昂躺着沒動,女兒起身張開四肢,讓歸沐蘭替她穿衣服,眼盯着蘇子昂。蘇子昂問:"你想不想放天假?"她急忙道:"媽媽,爸爸說放假!"
"幼兒園今天來客參觀,所有孩子都要去。"
"他們把幼兒園當動物園了。你可別把孩子培養得太乖,我希望她野一點。"
歸沐蘭笑:"她是女孩……"
"完全可以中和一下,讓她某些方面像男孩。這樣可能更有女孩的魅力。"
"瞎設計。"
"或者讓她想怎樣就怎樣。至少一個星期里有一天想怎樣就怎樣。"
"一聽就知道,你從來不帶孩子。我呢?"
蘇子昂見她略顯幽怨,急忙搶着給女兒穿衣服。他穿完后,妻子又脫下來重新穿一遍。他很喪氣,但承認妻子穿得比他好。
吃罷早飯,歸沐蘭用自行車載着女兒去幼兒園,女兒趴在她耳朵上悄悄說些什麼。歸沐蘭吃吃笑:"跟爸爸說呀。"
女兒扭過頭:"爸,和我們一起走。媽媽送我,你送媽媽。"
蘇子昂居然臉發燒,強言道,"這個建議很溫柔,"他走過去。女兒坐在車上,把小手插進蘇子昂軍裝口袋,"嘻嘻,好大。"
歸沐蘭說:"回家了還不換套便衣。"
"就換,軍裝穿得夠夠的了。"
在幼兒園門口,女兒跳下車跑進去。蘇子昂和歸沐蘭目送她身影消失在花架後面,然後又並肩行走。蘇子昂步態生硬,努力笑着,他不適應這種走法。
歸沐蘭先看他,目光移開后才說:"昨夜你說夢話了……"
"啊,真不好意思。"蘇子昂不安了,"說些什麼?在我說夢話的時候你還沒睡着?"
"挺亂的,好像在逃命,我都替你害怕,推你又推不醒。我發現啊,你平時挺強,夢裏頭儘是軟弱!跟孩子似的,夢裏嚇自己。"
"妻子最了解丈夫的弱點,我願意你把我看透。"蘇子昂小心翼翼地說,"否則老覺得欠你什麼似的。"
"你要是心裏有了別的女人,在夢中叫出名字來怎辦?"歸沐蘭微笑,彷彿替他擔心。
"我叫出誰的名字啦?"蘇子昂立刻沉着了。
"急什麼。你叫-歸沐蘭-,唉,真奇怪,聽你這麼叫我的名字,我反而覺得你離我好遠好遠。叫得我都害怕,我就在你邊上嘛。"
蘇子昂撫摸歸沐蘭握在車把上的手,她立刻閉口了。妻子太敏感,對感情有類似於動物對天敵的直覺。愛情是一個傷口。假如有兩個愛情,那麼就有兩個傷口。認識葉子后,蘇子昂在精神上已經蒼老多了。一個情人——他默語到這個詞不達意時感到不自在——帶來一個新的看待生活的角度:能否對過去忠誠着的東西,保持一種遙遠的忠誠呢?只是,遙遠的忠誠看起來竟像是背叛。
"還是轉業吧。"歸沐蘭低聲說,"否則事業有了,生活卻完了。我們結婚六年,一般規律,該有個什麼危機了。要是真有,你別瞞我。"
"是有過危機,坦率地說,我前途莫測,轉業決心下定了,後來又收回。過去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下定決心后又變更決心。我擔心這是我質量上的危機。"
"你沒跟我商量過。決心轉業時沒商量,改變決定時又沒商量,為什麼?"
"哦,我不想驚動你。"
"騙人,你想也沒想到我,還講什麼驚動。你愛人家的時候也是那麼傲慢,那麼粗心。我老覺得,你這樣的人,有家沒家都能過。我怎麼也不行……"歸沐蘭眼中潮濕,仍然保持微笑,和熟人微笑點頭。她有在任何時候有失態的本領。她的聲音剛好使蘇子昂聽見,外人會以為兩人親密私語。
到公路邊,歸沐蘭戀戀地看蘇子昂:"回去吧,我心裏已經好多了。回家后別一進門就抱本書看,和爸爸多聊聊,他這幾天特別寂寞,跟媽媽也不說話,我不知道為什麼。"
蘇子昂目送歸沐蘭騎車遠去,發現她的背影很好看,他打算晚上把這發現告訴她。他對自己這種心情也感新鮮。
蘇子昂到菜場,選購幾隻活魚活雞。買完后又發現有剛滷製好的鴨四件和鴨肫肝,於是又買了一堆,沉甸甸提回來,想和岳父痛飲一回,就他們兩個男人。
蘇子昂進家,把東西提進廚房,岳母到單位去了,家裏似乎無人,但蘇子昂聽見收音機在響。他朝那聲音走去,看見岳父在屋裏,把襯衣袖子挽到肩膀上,露出胳膊,正準備給自己打針。他患有嚴重的類風濕,每天需注身一種複合針劑。前幾天衛生所的小護士叫他等了半小時,他一怒之下注射器和藥品都拿回家,自己給自己打。所長向他道歉也無用,他原諒了小護士但堅持"不給你們添麻煩了"。實際上他把自己打針當做一個樂趣了。他把注射器舉在陽光下,排去針管內的氣體,瞟一眼在門口吃驚的蘇子昂,好像等待評價。
"爸爸,你還是應該到衛生所。你只會用右手往左臂上打針,時間長了,那塊肌肉會壞死。"
"誰說的。我也會左手拿針,朝右臂上扎,不信我下午打給你看。"
"哦,不必。我相信。"
岳父拔出針頭,用棉簽朝針眼上按一按,把針管扔到消毒紗布上,道:"還有幾針就完了,想打也沒得打了。"
"是不是有點遺憾?"
"我已經很熟練了,衛生所人說不比她們差。我就是想叫她們知道,我們這些老頭子不好隨便欺負,她們拿不住我們。"
蘇子昂告訴岳父,他已在高級指揮學院畢業,去向已經定了,還回部隊當團長。同學當中大部分都被提升一級,甚至兩級,而他看上去就像才犯了錯誤似的。他建議喝兩杯,把打擊消化掉。
岳父嗬嗬笑:"喝兩杯?我要是倒一次楣就喝一次酒的話,那可算是福氣嘍。沒事沒事,有快有慢,正常現象。我當科長的時候,科里的參謀,現在是軍區空軍參謀長;我當處長的時候,處里的參謀,現在是總參的部長,我呢?離休時才改成個副軍,當然還有不如我的。那個誰誰?……"
"是不是宋泗昌?"
"就是他。當年成立空軍,從陸軍抽人,本來該他來,一考核,他數學不行,才沒要他,讓我來了。要是他數學行了,如今能當上中將嗎?說這些沒意義。"
"都落到一個人頭上,就有意義了。喝兩杯?"
"啊,醉醒之後,人更難受。"岳父猶豫着。
蘇子昂發現他不是不想喝,而是怕難受。他把酒菜準備好,岳父望一望,也靠過來了"半上午的,喝什麼酒嘛。"
兩人略飲幾盅,都感覺氣氛好起來。蘇子昂直率地問岳父這些天為什麼苦悶,他沉默很久,道:"有個熟人死了,上個星期死的。"
蘇子昂愕然,過一會,小心地為岳父斟酒。
"我年輕時,愛上了她。她家庭出身不好,組織上不准我們結婚。我堅持要和她結婚,組織上警告我,結婚就是退黨,轉業處理。我軟下來,和她斷絕了關係。後來和沐蘭母親成家了。上個星期她去世了,終生沒有嫁人,養子為她送葬。我過了幾天才知道消息。沐蘭她媽不高興。就這些。"岳父喝酒,不說了。
蘇子昂從寥寥數語中,忽然產生出巨大的感激和巨大的渴望,畢竟是兩個男人坐在一起呵。他忍不住,將自己和葉子的關係以及苦惱,統統說出來。岳父一次也沒有打斷他,理解地傾聽着,這時他的眼睛和歸沐蘭的眼睛非常相似。
"其實,你不必告訴我。"
"沒準備說的。但是聽了人的事情后,我忍不住。我們有一樣的苦惱。"
"你愛歸沐蘭嗎?"
"非常愛。"
"現在回到家裏了,還想念葉子嗎?"
"說不清。你理解嗎?"
"三十年前就理解,對此我也沒什麼辦法。"
"我不需什麼辦法。"
"和沐蘭談談吧。"
"談什麼呢?"蘇子昂苦笑,"這種事如果能變通圓滿了,媽媽在那人去世的時候,還會生你的氣嗎?我不會再和葉子見面,我也不想讓沐蘭傷心。"
岳父點點頭。蘇子昂從中認出信任,共同遭遇使他們彼此親切,畢竟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談知呵,能夠像默契那樣融合在一起。蘇子昂把內心穩秘交了出去,終天感到這個家是他的了,接着感到波浪似的醉意。
3.隱去的語言
蘇子昂和岳父都不再矜持了。岳父常到蘇子昂屋裏來,摸摸書櫥,看看四下,談一番他將寫的回憶錄,試圖引起蘇子昂的興趣。蘇子昂大膽否定他的設想,那一類故事每個抗戰幹部都有一打。他建議他練練書畫什麼的,或者和沐蘭母親出去旅遊。岳父說:"這一輩子我還沒和她一起進過商店呢。"他不幹,固執地堅持他的回憶錄。
蘇子昂愜意地過着自己的假期,發現生活每天都不一樣,他浸泡在裏頭很舒服,生命在自我補充。他想,人懶一懶真好,接下去的勤快也更有味道啦。
這天吃罷早飯,歸沐蘭坐着不動,待父母都離開時,她對蘇子昂道:"送送我們。"話聲很低,蘇子昂有不祥之感。他抱起女兒放到妻子自行車後座上,同她們一起朝遠處走去。女兒爬下車,提提褲子,擺着兩條小胖腿跑進鐵門,蘇子昂胸內有樣東西跟着女兒跑。妻子推着自行車逕自走開,蘇子昂追上去與她同行。
"我在你的書里夾了封信,昨天夜裏寫的。"
"什麼信,是寫給我的信嗎?"
"你是個最不長眼的人!……我們從來沒有為那種事吵過架,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說不出口,所以寫給你看。希望你尊重我的要求,再見。"
歸沐蘭堅決地扭頭,閃出個硬硬的眼神,騎上車走了。蘇子昂慢慢歸家,收拾着自己紛亂的思緒,災難已經撕開了口在前頭擺着了,他迅速冷卻,彷彿一下子站到天邊。呵,原來自己對這一刻早有預感,可能在夢境中設想過多次吧。妻子的方式——寫信,才最使他意外,再想想又覺得最符合妻子的個性。每天睡在一張床上,有話不說,卻站在遙遠的地方寫給你看,冷靜到極致了么?冷靜的夫妻關係還能叫夫妻么?
蘇子昂在抽屜里找到《西洋世界軍事史》第二冊,心想災難總是和著名的思想放在一起。他打開夾在裏頭的信紙,看見字跡混亂,才稍微舒服點。要是字字工整,一筆不亂,他會恐懼的。他站着讀它,想關門,但沒去關。
子昂:你和父親喝酒的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我難受得真想死去,我太傷心了。你怎麼會出這種事?既然有了這種事,你也應該告訴我而不該告訴父親。因為我與這事關係最大而不是他!當父親告訴我時,我最難受的就是:不是你在說而是他在說。我百思不解,你這樣做是什麼目的?如果你勇敢,應向妻子坦白,不必用我們的不幸去折磨老人。
你怎麼還會指望父親對我保密?你忘了嗎?他是我父親,不是你父親!
我太吃驚了,你在這種事上也傻到這種程度,忘了所有的父親都希望做女兒的幸福。我好多次想和你談,又開不了口,我在等你主動開口,可你竟然看不見我的心情,你平時的精明到哪兒去了?你粗心得要命!你知道吧,我一直又愛你又怕你,當面說,我一說就亂,就說不下去。你既然不開口,我也不開口,寫下來更能表達我的意思。
我是普通女人,我不能忍受你背着我愛另一個女人。這兩天夜裏我都睜着眼,你一動我趕緊閉上。我覺得你正在想她呢,你的心根本不在這裏。我恨你自私能睡得着,恨你怎麼沒注意到,我們一家都知道了,在等你開口,你就是不開口。你傻到極點。你夜裏說什麼夢話我都心驚肉跳,我已經糊塗了,真假都分不開了,我們不能這麼生活。請你走吧,立刻離開家,你在邊上我沒法冷靜地想事,你馬上走,起碼離開一段時間。以前你不是老來去匆匆嗎?我希望下班回來時,你已經走了。
窗帘被風吹開,陽光響亮地落到信紙上。蘇子昂注意一下門外動靜,儘管全無聲息,但他覺得岳父肯定在附近,他在這個家裏像身處前沿了。他覺得自己有時比誰都傻,妻子固守着這麼大的痛苦竟沒看出來。過去,他可一直為自己的洞察力而自豪。即使和一個卓越的、素昧平生的人呆上一會兒,他也能在對方洞察他之前洞察對方,這本領總使他在人際關係方面領先一步。他回到家中就冬眠了,遲鈍得像個大夥常說的好人。妻子的抑制力真夠駭人了,她怎麼沒一個泄密的眼神兒,難道女人都這樣?他深深感到被傷害的親人的可怕。
行李很簡單,往手提箱中塞兩把就可以了。蘇子昂敲一敲岳父的房門,像敲辦公室的門。他擔心岳父又在給自己打針,那種場面初看沒什麼,回頭想想才覺得太尖刻。門開了,岳父在擺弄蘇子昂給他買的電動剃鬚刀。
"子昂啊,這東西不錯,就是不知道刀片壞了怎麼辦?"
"壞了嗎?"
"沒有,以後總會壞吧。"
"壞了再說嘛。還沒壞就老想着壞了,用着多不舒服。"蘇子昂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看不出岳父有任何尷尬表示,於是他自己反而有點尷尬,不知道該怎樣看待岳父的出賣。他原以為他倆是朋友,男人之間的苦惱可以私下交流一下。現在看來不是朋友,是親屬,這一來他背叛他就是對的了。而且從來沒有將丈夫出賣給妻子這一說法。蘇子昂明白自己越認真便越可知。是他誤解岳父,他以信任去誤解岳父,岳父則一直在俯視他而且俯視着自己的一生,岳父並沒有真正不可消化的愧恨。
"沐蘭希望我離開一段時間,我想馬上回部隊去。坦率地說,在部隊呆久了想家,在家呆久了又想部隊。"
"拔腿就走,不解決問題嘛。"
"是的。"
"以後怎麼辦?"
"我希望再回來。"
"也好,有危機才有新生嘛,放一放吧,回去好好工作。"岳父過去打開冰箱,提出一隻食品袋,"沐蘭叫給你帶上。"
蘇子昂接過去,裏面是麵包水果茶蛋,還有切成片的香腸。每次他離家,她都為他準備旅途食品,這一次似乎更多些。他看見岳父的譴責的目光。他想說,這些東西不自然,摔盤子打碗才自然。他終究沒說便離開了。
蘇子昂路過幼兒園時,才真正深刻地意識到他是要走了。孩子們在音樂中做體操,衣着鮮艷生動,閃爍着大大的眼睛,模仿前面的漂亮老師。他找了很久才看見自己女兒,她撲動雙臂,彎腰踢腿,認真模仿老師的動作,渴望得到老師的讚揚。後來孩子們一同蹦跳了,把草葉的氣息鼓到蘇子昂鼻端,他的心一下子掉了。
幼兒園斜對過的松林內,鄰居韓老正在發功收氣,雙臂圓抱,每一舉掌都像從地下拔出千斤之物。他閉着眼皮,眼睛大概長到了手指頭上,無論怎麼運行,都恰恰從枝中縫隙里滑過。蘇子昂欣賞他和松樹的交流,看了一會,發現他的氣勢中蘊含漠視一切的意味。
蘇子昂從兩個境界當中走開,手裏提着茶蛋什麼的。太陽盯信他不放,他逐漸張開了身體,在行瞳中透透氣。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想可真舒服。他步子越走越快,逐漸進入了他最喜歡的韻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