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1.優秀的生命難以被容納

蘇子昂沿着武陵路左側行人路行走,與行人的方向逆反。腳踩到落葉時很舒服——他告訴自己應該舒服。現在他沒有什麼可自責的了,該做的事情已經從容地、厚顏無恥地做了,將來就不會因為沒這麼做過而後悔。對於蘇子昂來講,宋泗昌是軍隊的像征,他拒絕自己意味着軍隊拒絕了自己。蘇子昂愛這支軍隊,因此他不準備向軍隊低頭,他一個人在精神上可以與百萬大軍對峙,雙方誰也不必向誰妥協,正如相互擁有並不是妥協一樣。

蘇子昂再次感到,過去他所鍾愛的軍人特有的隸屬關係能在軍人靈魂上造成怎樣的傷痛。他是一個男軍人和一個女軍人交配出來的後代,自己也已服役二十年,但他仍然懷疑自己是否具備軍人的最基本素質:服從。他心裏笑了一下,軍事史上並不乏這類幽默:一些偉大統帥的成功戰役恰恰是在抗命中取勝的。是的,卓越的軍人應當有卓越的抗命。

他必須證明自己比宋泗昌更優秀些,保持更多的自然生命,理解他承受他並同他保持一種遙遠的忠誠。哦,遙遠的忠誠看上去像是一種背叛。

中國軍隊裏的團職幹部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左右一望,偌大軍營內,只要是微微禿頂者,肯定是團級!在這層面,停滯與淘汰佔百分之九十,只有不足百分之十的團職軍官能夠晉陞師以上行列。團職是軍人生涯里冷酷的深秋,絕大多數人都枯萎或者轉業或者尋找其它寬慰。當他們能夠清醒選擇時,選擇機會已經不多了。

重新回去當團長?一去兵員缺編、經費不足、半農半訓的團架子?不,那樣的團不需要我,去一個身端二等殘廢證的管理員就足夠了。宋中將還邀請我當他的秘書哩,條件是完整地交割掉自己,我拒絕了。那一瞬間他必有些小小的驚怒吧,否則不必故作平靜。想想挺痛快,為這點痛快值得付大的代價。既然上不了檯面,就去墊桌腳吧。於是着蘇某人去山溝栽個發銹的炮團任職,那裏終年見不到一位將軍的面,對於宋泗昌來講,我基本上消失了。

從武陵路到高級指揮學院三十七華里,蘇子昂決定餓着肚子走它娘的,折磨一下自己,宣洩一傢伙。而且,人在飢餓時思維特別好。他驀地想起那隻中彈的豬,它倒在亂草中翻滾,鬃毛爛銀般閃亮,後來它不動了。瀕死時的身段相當溫柔,簡直是一堆白簪菊兒,如果從它體內取出那顆七點六二毫米彈丸,上面將有完整的、鮮活生猛的膛線嵌痕,擱在手掌上感覺就是一隻金質毛,要多少幻想有多少幻想,要多麼玲瓏有多麼玲瓏。身披這種嵌痕的彈丸證明它已戰死,不過作為彈丸它應該驕傲,它畢竟在終時擊碎了另一個生命,而不是在靶紙上捅了眼兒。並不是所有彈丸都如此輝煌過。蘇子昂認為自己可與這枚彈丸並論,他也想沿着彈道運行了二十年,身披嵌痕抵達終點,猛然擊碎了另一位軍人——他自己。

他心裏又笑了一下:人呵,沒有幽默時就弄點滑稽擱那兒;沒有光榮就弄點孤獨擱那兒;沒有膽略時就弄點善良擱那兒;沒有前程哩,就掛一脖子的正義,甩把人瞧。總之,總得使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因為人和人還是太一樣了,也太夠嗆了。

告別軍隊吧,這抉擇可能是一次錯誤。但蘇子昂確信即使是錯誤,也爭取是一流的錯誤。

2.宋泗昌端坐在自己的墓碑上

蘇子昂尿炕一直尿到13歲,當然也自卑到了13歲,他挺恨那玩竟兒。後來不尿了,"老二"會像槍通條那樣直起來,夜晚常用手捂住那兒,又捂不住它。他性成熟期並不很渴望姑娘,而是被英雄崇拜一類的感情騷擾不輕。他總是先把自己想像成英雄,然後再有位少女飄然而至。從來不會直接想像少女。讀小學時,他的考試成績總保持在前三名內,可平時作業卻亂七八糟,還經常忘記上交,或者忘記領取。他總使老師尷尬:一個壞小子居然老有好成績,這個榜樣是歪的。蘇子昂記得,每次啪地一響,老師的教鞭准戳在他的課桌上。由於用力過猛,教鞭彎曲着,幾乎裂斷。他的桌面上佈滿教鞭竿戳出的圓點,像胸環靶上的彈孔。老師的頭顱在教鞭上方朗朗地闡述某條定律,根本不朝蘇子昂看。老師伸出手,唰地把夾在蘇子昂大腿根的圖書拽走了。即使老師是女的,也不因為藏書的地方不雅而不敢下手。老師把定律講完,回到講台,將繳去的書一摔,教鞭按住它,全身保持一個造型:

"蘇子昂,站到窗前去!"

四周嗤嗤亂笑,蘇子昂走上懲戒位置。

窗外有一片山坡,是烈士陵園,裏面埋葬着解放這個城市時戰死的一百二十七位烈士,白色大理石墓碑在墨綠色松枝中閃爍,這兩樣東西總想伴廝守。老師嘆息着:

"同學們,一百二十七位烈士在望着我們。他們盼望我們好好學習,長大接他們的班。同學們,我們決不能做對不起他們的事,我們不能讓烈士的血白流。蘇子昂同學,往前站,讓烈士們看看你,你有勇氣面對他們嗎?"

老師常用他崇拜的東西打擊他,老師常把死者弄得比活人強大百倍,並且讓雙方對視。

有一天蘇子昂獨自跑進烈士陵園,忽然痛恨這個地方,他掏出"老二",挨個朝墓碑撒尿,覺得異常恐懼異常痛快。他一邊尿一邊看銘文:某某某江蘇如皋人某某部隊副營長共產黨員1949年7月31日——他記住這日子是因為它和"八一建軍節"挨着,他尿停了。猛聽見身後有人怒罵,隨即被人提着脖領口拽歪去,一串粗硬的巴掌揍到臉上,打得他一片昏花,尿又出來了,全尿在褲子上。揍他的人是一個黑臉膛少校,眉眼絕對兇狠。

"兔崽子,敢朝這上頭撒尿,槍斃你!劈掉你屌,叫你一輩子蹲着撤尿。給老子跪下來,面朝它跪下,張開狗眼,大聲念。"

蘇子昂半跪着,念道:"宋泗昌華東二級戰鬥英雄……"

"就是老子,老子就是宋泗昌!現在你知道厲害了吧?我沒死,每年都來看看它。哈哈,咱們商量個解決辦法吧,要麼你磕三個頭,放你滾蛋。要麼抓你去公安局或者學校,兩上地方你選一個。"他一屁股坐到墓碑頂上,"我建議你磕頭。磕頭不丟人。"

蘇子昂完全被征服,準備磕平生第一個頭。

"你看上去像部隊孩子嘛,解放鞋是誰的?在哪個學校讀書?"

蘇子昂見在希望有磕頭了,如實報上學校名稱,那是所幹部子弟小學。

"你父親是誰?"

蘇子昂報上父親姓名,開始傲然注視他。

宋泗昌盯他一會,笑了:"操你媽!不磕頭了,鞠三個躬算啦,就像對國旗那樣鞠躬。"他調整身軀坐正,頗有國旗的味道,雙腳擱在墓碑兩邊。

蘇子昂朝宋泗昌和宋泗昌之墓,深深三鞠躬。他真想問,真想!

"耳光疼吧?應該的,你幹壞事嘛。不過,我不準備向你學校告狀了,也不向你軍長爹告狀。建議你也別跟你家裏說,尤其別跟你媽說。你媽境界不高。"

"沒問題。"

"現在你坦白一下,為什麼要在這撤尿?"

蘇子昂結巴地說出一堆倒霉事。宋泗昌疑惑地聽着,道:"不通。意圖不明確,小小年紀老奸巨滑。算啦,以後送一把鮮花來上供。"他踢自己的墓碑,"我自己給自己獻花不大合適,是吧?你送花是應該的。旁邊幾個是一級英雄,我二級,清明節少先隊送花,老輪不到我這裏,媽的。"

3.父親,是無法選擇的

蘇子昂注視着父親,判斷他今晚心情怎樣。假如他心情不好,他準備試着使他心情好起來。等到客廳里只剩下父親和他,父親在沙發里坐下,探手去摸老花鏡時,他叫了聲:"軍座。"

父親瞪他一眼:"又有什麼毛病。想要錢?找你母親去,我沒錢。"

"我不要錢。我想打聽一下,你部下里有沒有一個宋泗昌?"

"有,291師的營長。為什麼問他?"

"陵園裏有他的墓,但是他依然健在。昨天中午,我和他在墓碑前碰上了。"

"他去那裏幹嘛?"

"昨天是他的忌日,他大概是去給自己掃墓,我想。"

"你去那裏幹嘛?"

"打鳥。"

"不許打陵園裏的鳥!"

"當然,我原準備等它們飛出來再打。我有幾個問題,問一下行嗎?第一、宋泗昌究竟死了沒有?第二、陵園正中的紀念碑上記載烈士總數是一百二十七個,大概錯了;第三,剩下的一百二下六個當中,還有沒有雖死猶生的?"

"你把腳放下來,坐端正,不要裝腔作勢,否則就滾你屋去。"

蘇子昂坐直:"您是好父親,您訓我我愛聽。您的缺點和工資一塊交給母親了。您一定要給我講講這件事,要不我和同學們總覺得陵園有鬼,或者是有冤案。"

"把褲襠扣好,你短褲都露出來了,發展下去還要露出什麼東西。"

"我願意扣,但是扣子掉了。這條褲子是母親發配給我的舊軍褲,你知道的。順便建議一下,以後設計軍褲不要安扣子,安條拉鏈更好,又方便又氣派。外軍都是這樣,包括女軍褲,我想。"

"你想的不少!你不要嬉皮笑臉。"父親沉吟着,"我叫她給你做兩條褲子吧,唉……那個宋泗昌嘛,倒杯茶來。"

蘇子昂朝門外喊:"陳小非,倒兩杯茶來。"

警衛員陳小非端進兩隻高白釉瓷杯,杯子放到茶几上時發出銀鈴似的一聲響。父親一杯,蘇子昂一杯。等他離去后,父親指點蘇子昂:"最後一次警告你,如果你再使用我的警衛員,我就把你送到住宿學校去。"

"我只用了一半,另一半在你面前放着呢。再說,我幫他乾的事也不少,我們是老朋友。"

父親揭開杯蓋,又發出叮地一聲清響,他啜飲着,忽然側耳,母親在外頭教訓陳小非。

"……兩隻高白釉值好多錢?景德鎮給咱們定製的,你拿給他倆幹嘛?打了怎辦?打了一個另一個也拿不出手了,懂吧?他倆喝茶什麼杯子都行,家裏有的是杯子嘛。高白釉要留着給上頭來人用,你掌握一條原則,少將以上的客人,用!少將以下的客人,我叫用就用,我沒叫就不用……"

蘇子昂把客廳關上,每當他和父親單獨相處時,母親總弄出點事來騷擾,以便讓兩人知道她就在旁邊。她恐怕不會相信,他和父親獨處時從來不談論母親,彷彿曾有過契約。這也是蘇子昂與父親最隱秘的溝通之處。

蘇子昂不是她生的,是父親前妻生的。這位母親說自己父親結婚時她已經死了。後來她確實死了,父親才把蘇子昂接到身邊,蘇子昂就知道這麼一點。他暗中期待,父親在某一天講出一切,追悔對不住蘇子昂生母,並在死後去和他相會。至於目前這位母親,蘇子昂早已決定,一旦父親去世,他立刻永遠離開家,不過目前不能為此傷害父親。

父親說,宋泗昌是一位勇士,打廈門島時擔任連長,率領突擊隊。灘頭戰鬥開始順利,後來被動,高崎一帶尤為艱巨。敵人火力強大,我方火炮夠不到他們,突擊隊大部傷亡。戰役結束后,宋泗昌失蹤了,有人看見他中彈後補抬走,估計是重傷。但是野戰醫院也查不到此人。團里后業報了陣亡。結果,他被送到我們右翼部隊醫院去了,醫院又隨部隊直奔海南島方向,他也被帶走了,同時跟一個女救護搞開戀愛,不想回部隊了。他在解放海南時打得不錯,出了名登了報,一下被我們查到。我們要他回來,人家不放,說要留他解放台灣,打了好多官司,我們才把他和那女的一併調來。先給他倆辦了結婚,再給他一個記大過處分。

"有沒有影響陞官?"

"當然影響進步,要不他早當上團長了。"

"他膽真大。比如這種事,他敢你就不敢。"

"錯誤!絕不允許的,隨心所欲,目無組織。"

"有個問題,既然宋泗昌不在墓里,那墳墓里埋着誰哩?"

"最初我以為是他的遺物,后業才知道真有個死人里進去了,屍首不完整,所以團里認為是他了,當時沒工夫認真查。後來認真查了,也沒查出此人身分。"

"反正他是烈士,死人不會提意見,對吧?"

"你要是能告訴我烈士的真實身分,我馬上叫他們另立塊碑!你行嗎?不行就維持現狀,黨史還有好些事情搞不清楚吶。"

"如果他不是咱們烈士呢?如果你們把一個國民黨兵錯埋進去呢?……"

"胡說八道!"父親實際上在笑。

"你下個命令,把那墳墓刨開來看看。"蘇子昂想像着宋泗昌站在自己的被挖開的墓前,又噁心又痛快。

父親再不理睬。

"宋泗昌烈士之墓"是一個幽默,保留它比更正它更另漂亮。它成了291師史上一段著名插曲,名氣差不多和那場戰鬥一樣大了。老兵們對此事津津樂道,傳統教育也少不得引用它。"那個誰誰死而復生,還帶個老婆回來……"領導方面之所以喜歡這個誤會,是因為它生動的體現了當年戰爭的殘酷性和傳奇感。宋泗昌本人也堅持保留"宋泗昌烈士之墓",因為它使名聲大噪,不亞於立一座銅像。他曠達地認為自己死過一回——並且得到大家承認,以後的日子全是賺來的!下屬們愈發敬佩,同僚們對他也謙讓三分。他以"賺來的"心理生活,便活得十分痛快,行事膽略超群,言語坦率得有如一個童稚。不是瀟洒也被人認作瀟洒了。宋泗昌有異人之秉,剩下的只是機遇問題。

4.彷彿是來自天外的指令

1963年,父親升任大軍區第一副司令兼參謀長。宋泗昌也當上了團長。

1967年4月,父親被停職審查。12月26日,他乘看守不備跳樓自盡。不料未死,只摔斷了右臂與左腿。更嚴重的是,他忘了那天是毛澤東同志的誕辰之日。父親被判以反革命罪收監。宋泗昌已升任副師長。

1968年6月1日,父親創傷癒合后第二次自殺,他先切斷手腕動脈再跳樓,這一次他成功了,腦漿迸裂沾滿三米外的牆壁。專案組送來的遺物很少,他們說:沒有遺書,他無遺言。

母親只收到一封表示哀悼的信件,署名:宋泗昌。母親感動得掉淚。此時宋泗昌已升任師長。蘇子昂在部隊農場養豬,他佩服宋泗昌:首先,此人不懼邪惡不忘舊主,其次他在犯忌的同時能夠繼續高升,異人。

1973年夏天,父親被平反昭雪,追悼大會已在軍區禮堂佈置妥當,母親堅持不出場,她的三條要求有兩條沒得到滿足。一是悼詞中對父親的評價;二是要搬進以前的住宅,讓一位現任領導搬走。她像太后那樣端坐在客廳里不動,雙目微垂,心明如鏡。一大群老頭圍着誘導、威逼、懇求、詐騙……言辭甚為動人。她堅持要不得看到成果,否則開完會後什麼都難哪。追悼會居然被她成功地延期了。

同年9月1日,軍區再度為父親召開追悼大會,和他的自殺一樣,也是兩次。母親的三個條件全部得到滿足,於是她在兩個妹妹扶持下步入會場,蘇子昂作為長子捧着遺像,他後面有密匝匝的親屬,陣容之大讓他吃驚:父親生前根本看不到他們,生后哀榮之際,居然能被組織上統統搜索出來。治喪辦的工作人員都是老手:黨旗、軍旗、花圈、輓聯、話筒、擴音器……紛紛到位,簡直過分地有條不紊了,缺乏該有的混亂和失措。他們太精確太熟練使得悲哀沒有位置,母親卻對之滿意,她認為準備工作十分充分。

這時蘇子昂發起了蓄謀已久的突然襲擊。

他將父親遺像頭朝下倒置在靈台上。

治喪辦的人員立刻提醒他。他阻止別人碰遺像,參加追悼會的人員已經進場,工作人員用身體圍成人牆擋住他們視線。軍區首長們上前低聲質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說:"就這樣擺,符合歷史!"

司令員十分沉着,每句話既是說給蘇子昂聽的也是說給大家聽的:"冤案已經結束,目前最重要的是恢復你父親的歷史地位,我們要珍惜過去但不要糾纏。請你理智一些,和大家配合。快,把遺像正過來!"

"顛來倒去隨心所欲!你們誰手乾淨心裏無愧,誰就上來吧。死者的眼睛盯着你們。"

"我叫警衛了。"

"我就摔遺像!"

母親從容地上前,眾人給她讓道,她嚴肅地批評:"子昂,咱們要照顧大局,有話會後再說……"領導們都用眼神鼓勵她,她嘆息一聲又說,"適可而止,不要過頭……"

"呂天蘭!"蘇子昂朝母親大喝一聲。他第一次在眾人面前直呼其名。母親臉色慘白,歪靠在身邊人的臂彎里。"別跟我做交易,你明白么!"

蘇子昂料定沒人敢來冒險,否則被他推個跟頭豈不大失尊嚴?還容易被旁人懷疑是冤案製造者。蘇子昂既然無官職又是單身,一下子就站在制高點上。他稍微有點注意外面的警衛的意思,他已準備奪話筒慷慨陳詞。司令員始終不語,過了許久,他說:"要動手,你就朝我來吧。"獨自走向遺像。人群中突然闖出宋泗昌,他搶在司令員前面,一副莊嚴之色。他朝遺像深深鞠躬,然後雙手托起它,調正放好,再一鞠躬,無言退下。過程中全不望蘇子昂一眼,足見他內心多麼自信。

蘇子昂默然呆立,他發現自己無法反抗宋泗昌,也許是來不及吧……

主持人抓住時機發出指示,哀樂緩緩升起,會場站滿大片脫帽軍人,一直站到禮堂外頭的大操場上。到處是黑亮的眼仁兒,空氣中充溢濕熱的呼吸,哀樂如潮循環不止,黑幡如死去的葉子懸垂不動。有人輕觸蘇子昂,示意他站到親屬隊伍里。母親和眾親屬已經哀痛地站好了,兩上妹妹帶點恐怖地望着他,而母親的悲傷則很合適,她是那群人的首領。

蘇子昂對主持人說:"對不起,我不想站到那裏,我想站到下面去。"

"可以,可以。"主持人並沒明白蘇子昂的意思就立刻答應了。

蘇子昂離開前場,沿着立滿花圈的甬道走到人群後面,同奉命前來的戰士們站在一起。他右邊是一位通信站女兵,臂上的黑紗沒有別針,整個追悼會期間她都在不斷提它,滿臉犯錯誤的神情。他左邊是個班長樣的傢伙,使勸踮腳朝前看,把嘴扯好大,他不許別人這麼看,免得亂了行列。他大概在看遺像上的將星與勳章——父親穿着將軍禮服,這些都早被取消了。

蘇子昂置身於他們中,感覺到這只是父親和他兩人的追悼會。儘管無邊人海,實質上只有他一個人在悼念另一個人。

追悼會結束后,蘇子昂獨自離去在停車場邊角驀然碰見宋泗昌。宋泗昌低聲道:"蘇子昂你幹得好!震聾發聵,還懂點出奇制勝。不錯不錯,有過人之處。你不像你父親,倒有點像我。死大膽,大膽死。"

"無法和你相比——比如出奇制勝之類。"

"你今天這套只是務虛!以後調我部隊來吧,我想,我能把你發揮出來,也能制住你。"

"到你部隊擔任什麼職務?"

宋泗昌低哼一聲:"你一直很清醒嘛。職務……在你現在職務基礎上,先提一級,將來再看你的能力與成績,我不再許願。"

蘇子昂當場接受。他選擇了宋泗昌。

在追悼會事件里,得分最高的是宋泗昌,當時有一位軍委領導人在場,他對宋泗昌留下深刻印象並開始注意他。這位領導人是父親紅軍時期的戰友。

5.痛苦之後是輕鬆

母親把三張茶几並列在一起,上面堆滿追悼會產品。

簽到簿三大冊,四開本,緞面精裝,宣紙可摺疊,打開來足有一丈五尺長,嘩啦啦像一排浪頭。

"治喪辦"印製的精緻合頁,八開本,刊載悼詞、遺照、簡歷。開會時有用去一千六百份,還剩一千多份,母親全要來了,留着贈人。

來自各部隊的唁電二百多份,已合訂成冊。至今仍有唁電不斷轉來,母親收集成一個增訂本。慰問信也有上百,其中十幾封信是父親去世那年就寫下了,當時不敢寄,五年之後才寄來。母親把它們盛入一隻牛皮箱裏。

還有照片。追悼會上,四架相機拍攝了十二卷膠片,除了拍場面和到會領導人外,攝影者還遵從母親願望,把每隻花圈輓聯都拍下來了,統統放大成五寸照片,家中來客無需戴花鏡便可觀看。

還有剪報集。母親請人把發在各報刊上的所有有關父親的報道、回憶錄、舊體詩,收攏整理,剪貼成兩大冊。

母親沉湎其中,像一朵雲浮在紙山上,老也整理不夠,連頭髮也不大做了。就在這種又悲痛又興奮的整理當中,也光華內斂,顯得肅穆而美麗。兩個妹妹,總有一個陪伴她,聽她輕緩地、無休止地說茶几上誰誰是中央委員,誰誰是侯補委員;誰誰以前是中央委員現在是人大常委;以及茶几上有多少大區正職大區副職,多少省市領導,誰是父親的老部下而後來上去了……妹妹不願聽她緬懷哀榮,她就跟來客們說。最相契者是四個和她地位彷彿的遺孀,她們的丈夫有的已開過追悼會,有的近期平反治喪。母親內行地指點她們:《人民日報》要上的,老頭子有二百字。軍報頭條,帶消息帶悼詞全文,五百六十多字,照片擱當中。老頭子好像應該不止這個規格,我也不打算反映了,辦都辦了嘛。你們一定要拿到文件,把文件具體化,光吃精神不管事,事前就把問題理出來,一條條解決了再開會。你老頭子哪一年的?1929年?抗戰時期的旅長?一級獨立勳章?那你一定要堅持這個評價……"

然後她們就揩淚,再后就散漫地閑扯,煙蒂堆滿煙灰缸,客廳里充溢藍色霧障。

兩個妹妹天天叫煩死了,要走,但又不訂票。蘇子昂估計是存款問題,父親補發了兩萬元工資。他不說走,他覺得自由。這兩天裏,他取代了父親的地位。

夜晚,蘇子昂進入母親卧室,送她五盒治哮喘的進口藥劑。這些藥用去他一個月的工資。母親有些意外,躲閃蘇子昂的目光:"你比妹妹心好,她們光想我的東西,只有你,……"

"我明天離家,回部隊。"

"都準備好了才通知我,是不是?"

"是的。"

"對咱們這個家,你有什麼要求?老頭子和我還有幾個錢,你提個數吧。"

"我只想得到父親那支-赫斯-獵槍,別的一概不要。"

那支槍真漂亮!一位國民黨將軍送的。父親想靠它度過退休以後的生涯。他生前說過,他死後這槍歸蘇子昂,還有四盒槍彈。他說:"就它還算樣東西,看着都舒服。"

母親不安地:"本來是你的……可大妹也跟我要,是小李慫恿她的。"

"你答應她了?"

"唉,……"

"看來我不比一個未婚女婿。"

"我再跟她說說。"

"算了,我對荒唐已經習慣啦。今晚我想跟你談另一件事。只談一次,今後再不提。"

"坐下坐下,啊呀,我這連個坐處也沒有。"

"我表明一個態度,關於你今後的生活。你今年才40歲,或者才43歲,我不知道你的真實年齡,你和父親結婚時多報了幾歲,這並不重要。總之你今後日子很長遠,沒有必要守寡終生。如果你遇見合適的人,我支持你們結合,並且像以前那樣尊重你。"

"你要趕我走!"母親驚叫,"我不走,你父親屍骨未寒,你就敢……"

"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意思!"蘇子昂厲聲道。

"那你是什麼意思?"

"再嫁。父親去世五年,屍骨早已灰飛煙滅。這五年裏,你受過不少苦。今後你無需受苦了,日子可能比受苦時更難過。我是父親的兒子,表這個態不容易,我希望你重新生活。"

在軍區首長夫人群落里,母親的容貌與風度出類拔萃,看上去像30歲左右的少婦,如果不是近年的磨難使她略顯憔悴,簡直就像蘇子昂的姐姐。

母親揩着眼淚:"我和你父親生活了半輩子,我死活都是她的人。你放心好了,我絕不失節。"

"果真如此,我也尊重你的意見。"

蘇子昂告辭回屋,繼續痛惜那支豬槍。他的行李很少,要告辭了才發覺並無真正屬於他的東西。但家是一團氣氛,裹着人。周圍的門窗、地板、營具、大幅世界地圖、隔壁父親卧室……都散發溫馨氣味。父親去世五年,痛苦使他和家人靠攏,現在父親平反昭雪,這個家一下子也變質了。追悼會等於宣告:父親是真的死了。蘇子昂聽到父親卧室有響動,過一會,母親在敲門。

"睡了么?"

蘇子昂打開門,母親提一個長皮套進屋,蘇子昂熟悉它,裏面是獵槍。他無語。

"大妹是跟我要過。但我沒有答應她。"

"謝謝你。"

"你剛才的話,是不是真心話?你以前老是喜歡說我不懂的話,我分不出真假來。"

"哦,那是我的毛病。剛才和你說的全是真心話,經過反覆考慮的。"

"你比你妹妹體貼人。我問你,我要真改嫁了,你不替你父親難受嗎?"

"沒想過,他死了。難受……見面可能有一點吧。"

"唔,一聽就知道是真話,你這麼說我才放心,我就不怕什麼輿論了。你想想,連你也感到難受,那些和你父親出生入死的戰友們能放我過去嗎?他們會怎樣看我?會怎樣對待將來那個人?還不天下大亂嗎。想想都怕,你父親地位不一般,我在那方面舒服點,這方面就得忍受點。我想過了,我後半輩子吃好點穿好點沒病沒災過去算了。你們要願意,將來接我出去走走,不願意也就算了,我一個人能過……"母親噙着淚,掏出一個存摺放到桌上,"你小時候,我待你過分點,你恨我也是應該的。怎麼辦啊,錢呀——說到底還是沒啥用的,你拿些去。還有件事,你是父親的獨子,我想帶個孩子。要是你有了孩子,交給我帶行嗎?我總得過呀。"母親離去了。

凌晨4時,蘇子昂提着小皮箱走出房間。他把存摺從母親門下塞進去,獵槍斜挎肩頭,輕腳走下樓梯,穿過大門。他在黑暗中走出很遠了,忽然產生預感,回頭一看,果然:母親房間燈亮着,她的身影印在窗前,像只瘦伶伶的鳥。她看不見蘇子昂,她也許是為了讓蘇子昂看見自己在看。

蘇子昂產生陰鬱的直覺,他不會回這個家了。他的直覺幾乎每次都成為現實,因此他很尊重直覺,猶如一位徹底的軍人尊重戰壕。

6.愉快的行走

從武陵路到指揮學院三十七華里,蘇子昂一小時奔出去二十華里,越發感到決策正確,全身暢快,接近於自豪。他看見學院的大交通車靠在路邊,內側輪子壓在道外,外側輪子壓着柏油路邊緣,無可挑剔。看樣子已停靠很久,賣菜的把扁擔搭着車尾,就在那一小塊陰涼中賣起西紅柿來。以往這個時候,交通車早該抵達學院。蘇子昂加快步伐過它,繼續前行。一位教官從車窗探出頭來喚他,以為他神經出了毛病沒認出這輛學院交通車。蘇子昂不能告訴他自己想走回去,那會引起各種猜疑。他只說這破車拋錨了而且有得拋吶,乾脆甩腳走走到頭裏等去。教官說,沒拋錨,駕駛員洗澡去了,把車扔半道上,叫等。

蘇子昂立定,先吃驚然後哈哈笑了。怎麼,就這樣被扔在半道上,連帶一車營團幹部和眷屬?那個相貌清秀的上海志願兵也太狠霸了,應該把他倒提起來從肛門處一劈兩半,像斬一隻青蛙。

學院和部隊相反,官多兵少,志願兵們把火柴棒大的權力揮舞出丈八長矛的氣勢,官們反而受制於兵。蘇子昂認為,對於軍人而言,敵人是不固定的,比如美軍蘇軍日軍越軍,和我軍都有過先敵後友、或者先友后敵的歷史。但是一切目元軍紀、藐視規範的兵痞,則永遠是軍人的敵人。不管他穿何種軍裝操何種語言,都是包括美軍蘇軍日軍越軍在內的、全世界軍人的大敵!

蘇子昂憐憫這群教官,他們只在沙盤旁像個軍從,離了沙盤便萎縮。他上車,問等多久了,那教官說不知道多久了,卻十分肯定地告訴他:快了快了。

車內很安靜,眾人昏昏欲睡。有幾人眼珠雖然睜着但不轉動,處於兩次睡眠之間的過渡狀態。濃濁的呼吸在車窗上結出一層很厚的霧氣,人們安靜地無奈地、因為無奈而愈發安靜地等待,簡直是舒適了。蘇子昂上車時碰到了一個人的腿,他惱怒地看他一眼,不滿意被驚動。

鑰匙插在電門上。蘇子昂跨進駕駛座發動引擎,轟轟。全休人員抬頭,幸福地呻吟着,他們以為是駕駛員歸來了,等看清是蘇子昂,未免又替他不安。蘇子昂掛檔起步,駛入快車道,直奔指揮學院。大家發現他竟要把鳥毛駕駛員丟下,讓他自己走回去,頓時歡呼了起來。

那位戰術教官以熟人的口吻向眾人介紹蘇子昂:"一大隊的,入學前是團長,一級駕駛執照,特種戰術也不錯,畢業后要當師長了,是不是啊,老蘇?"

蘇子昂暗想,不幽默,無論我當什麼反正不當教官。包括學院在內也沒幾人真崇拜軍事藝術,它過於巨大精美,小器的軍人只好像蒼蠅叮在上面,還啃不下什麼來。他想起英國戰史學家富勒,他的思想造就了無數將帥,包括敵國的將帥,而他自己至死只升至少將;還有克勞塞維茨,劃時代的軍事理論家,也只是個少將。他們的著作至今仍被無數人引用着並且歪曲着,生前卻無人給他們肩上加星,這也是軍事藝術的宿命,東西方全一樣。

戰術教官沒有指望蘇子昂回答,他已使自己成為車內的談話中心,議論着院務部的苛刻之處。但只要下車,教官們還會和以前一樣生活。他們從來不會將怨憤升華為思想。

交通車在爬坡時供油不暢,引擎跟死了娘似的嗚嗚咽咽。蘇子昂預感這破車開不到學院了,他的壯舉將給他招致難堪。再開數十米,車靠邊拋錨。他下車打開引擎蓋,罵句"操它姥姥!"這堆叫做引擎的東西是一堆雜種,發動機是解放130的,分電盤是嘎斯51的,氣化器他認不出來路,他們居然敢讓這堆破爛跑交通。如此看來,鳥毛駕駛員絕對身手不凡,在倒劈掉他之前,應該先發個勳章,他的放肆是有道理的。

蘇子昂朝車上人笑:"完蛋啦,我弄不了它。那小子贏了,我們只好再等他回來。"

車上全無聲息。後來戰術教員道:"從本質上說,窮啊!"

蘇子昂道:"還有荒唐。日本只有二十八萬軍隊,可是擁有的軍費比我們幾百萬軍隊還多兩倍。幹嘛哩?三分之一高技術,三分之一發餉,三分之一荒唐掉了。我們錢少,但是荒唐的勇氣不小。你把它列入下學期教案吧。"他又笑了。

教官不睬,也許是扛不動此類課題,也許是在蘇子昂身上丟了面子仍要從蘇子昂身上找回來。大家都不說話,這比剛才因為昏睡而不說話難受多了。

蘇子昂察覺到眾人沮喪,他覺得自己責無旁貸。說:"各位再睡一會,我保證解決問題。"

蘇子昂去給學院掛電話,他想找一個不大了解情況又大權在握的人,比如院長。大領導解決小問題,有時跟日本剃鬚刀一樣麻利,當然他必須把問題往大處說。他希望學院院長還沒用晚餐,宋泗昌就最煩吃飯時來電話。

蘇子昂把電話要到學院張院長家,接電話的是他女兒。"正吃飯呢,"她說,聲音怪好聽。

"你一進餐廳,他就吃完了。"

有人拿起話筒,傳出輕微咀嚼聲:"哪位呀?"

蘇子昂報姓名,說:"我在九公里處崗亭給您掛電話打攪您用餐了。"

"沒關係。她進來時我沒吃完,等會再吃。"

"向您報告一個情況,學院大交通車是一堆破爛,不符合上級安全行車規定,這樣的車總有一天撞出人命。"蘇子昂昂略講幾句"規定"條條,告訴他駕駛員如何放肆。他說這是一個荒唐。

"應該處理。"張院長語調平穩,"就是此事?"

蘇子昂又告訴他:"目前車拋錨了,大家還餓着肚子,有人提議把破車推回學院去,一直推到黨委辦公樓前,我認為這樣做影響不好,……"

"誰提議的?"

"是一個叫蘇子昂的傢伙。"

"不准他擴大事態,我馬上叫車去接你們,管理處長親自去。回來再把問題搞清楚。另外,你剛才說的那人叫什麼名字?"

"蘇子昂。"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蘇子昂。"

耳機沉默一會。張院長說:"明白了,再見。"

後果不難預料,兩個人將倒霉:一個管理處長,一個蘇子昂。

蘇子昂趕回停車處,四處看,難以置信:車沒了,估計叫趕來的駕駛員開走了。他氣得哈哈笑,這是出賣!他不怪那個駕駛員,首先他走路的速度不錯,其次自己撂過他一回,他撂下自己實屬應該。但車上其他他人就太沒素質了,他們應該扣下破車,等我!"至於我坐不會,當由我定!"他想。

現在只有再度行走。原先就準備走回去的,經過這次事變沒人會相信他的初衷是走路,目擊者將一致認為他是被撂下的,他將在誤解中貶值。蘇子昂繼續行走,把此事當做別人的遭遇來品嘗,心裏偷偷地笑。

"喂,你犯病啦?"接着是高跟鞋擊打路面的聲音。

蘇子昂回頭看,葉子追上來了,她是學院圖書館微機操作員,她親昵地笑着,讓人看了就舒服。她說:"我在車上坐了半天,你都沒看見我,傻不溜嘰的。當著那麼多人,我也不好意思跟你打招呼。後來他們要開車,我就溜下來了,我跟你一塊走。"

"啊,我原諒他們了,我應該原諒他們了。"

"嘻嘻,看見你栽跟頭,我都要高興死了。真的,我沒想到你也有倒霉的時候,老是天神似的樣兒,目中無人,原來也照栽為誤。"

"這話屬於讚美嘛,說明我的失誤極為罕見,對吧?"

蘇子昂與葉子轉入一條小徑,從這裏通往學院要看守一半路。小徑十分僻靜,洋溢着田野的氣息,其寬度恰可供二人並肩伴行。一男一女踏入小徑等於踏入溫馨境界。一剎時蘇子昂懷疑:這些是不是葉子有意造成的?他輕輕碰她一下,不料這一碰使她乘勢挽住蘇子昂臂膀,軟笑道:"別走那麼快嘛。"

蘇子昂走出幾步,終於拔出胳膊:"我實在不習慣和人挽臂走路,自己走痛快。別生氣,我情願背着你,也受不了被人挽着。今天是周日,晚上請你跳舞,怎樣?"

"跳完舞以後呢?"

"那隻能等跳完后再定。我7點10到府上邀請,等女士出門需要極大耐心,二十分鐘夠吧?7點25分到俱樂部,27分購票,7點30分進場,35分下舞池……"蘇子昂看見學院兩檯面包車在九公里處掉頭,他們沒接到人。他繼續說,"7點50到達院務部,8點整見部長,8點40寫檢查報告,10點以前交值班室。估計不會錯的。"

葉子捏信蘇子昂一顆小拇指,輕輕揉着,揉着,好久才說:"你別跟領導吵噢,你別讓他們覺得你一套一套噢,你別說任何深刻的話噢,你就裝一次可憐嘛……"

"唉,看監場發揮吧。我不願意解釋,解釋一件事比做這件事還煩人。"

葉子輕輕拽蘇子昂的小拇指,蘇子昂會意的停位腳,兩人擁抱接吻。葉子高高踮起腳,把腰肢深深投入蘇子昂懷中。她的吻跟蘇子昂妻子不同,綿密而急促,像挺班用機槍,蘇子昂覺得這聲音兩裡外都可以聽見。他們吻了很久,口舌都酸了,分開后,蘇子昂看見身旁有一株馬尾松,氣韻很像吃驚的領導,他在心裏向它敬個禮。再往遠處看,田野煥然一新。葉子眼睫沾着細碎的水滴,腮上的紅暈正在消褪。呵,慢慢褪去的紅暈才是絕美的紅暈,它使她每秒鐘都顯得不同。

"你只會摟人,不會親吻,以為這是力氣活啊?"

"其實我心裏頭蠻從容的,意思夠了。"

蘇子昂凝視葉子,為了不慌亂而故意使自己心腸冷硬。他喜歡她,跟她在一起他覺得自己是個男人,跟隨妻子在一起他覺得自己更多的是一個智者,因為妻子老是那麼深刻,一點不出錯。

蘇子昂邊走邊給葉子講些部隊裏的笑話,全是官兵們從乏味的生活中糅出來的。葉子吱吱亂笑,她對幽默要過一會才理解,但不會漏掉,笑得也很是地方。此外,她對關於"性"的露骨笑話也從不尖叫,快活地讓自己笑成個小波浪。蘇子昂在肆意賣弄中獲得愉快,葉子的笑又使他的愉快翻倍。

"你妻子跟你在一起一定很開心吧?你天天給她講笑話。"

葉子不明白,人只在戀愛時才拚命說啊笑的,一結婚就沉默了。"我們說過,不談我妻子。"

"我想談!"葉子固執道,"我太想知道她了。以後我找個機會出差,偷偷看她一眼,不讓她知道,行嗎?"

"希望有!"

"那我去看一眼你女兒?"

"啊,孩子的眼睛非常純真,你見了不發慌嗎?"

"咦?我有什麼錯,幹嘛要不安?"

蘇子昂笑了,他喜歡這種稚拙。

葉子問他進城幹嘛,蘇子昂把經過告訴她,說:"想謀一個副師長乾乾,失敗了。"

葉子又攥住蘇子昂小拇指,輕輕揉着:"你同宿舍的姚力軍,聽說要當副師長了。"

"你怎麼知道?"

"她姐姐和我同事,神神叨叨的。"

"老姚會當副師長的,我有直覺。我忽視了他。"

"他當了,你就當上了,對吧?"

"一般來講是這樣,我們是一個軍的,沒那麼多位置。此外我想,即使他不當,我也當不上,我不合時宜。"

"你們就是死盯位官銜,好像要接管天下似的。"

"我們擠在一塊時是老虎,分散開來是狐狸。我準備轉業。"

葉子默默走一段路,輕聲說:"我好難受。"

到達學院南門,葉子用眼直望蘇子昂,蘇子昂明白這是個暗示:希望晚上約會。他低語:"告辭……"

葉子扭頭走了。蘇子昂隨即鎮定情緒,進入營門。

7."一旦飲盡了酒……"

進入學員宿舍,蘇子昂掏出鑰匙開216房間。姚力軍在屋裏,正躺在床上吸煙,苦思着什麼。蘇子昂相信,他是聽到門響后才做出思索表情的。此外,他喜歡鎖門,即使人在屋裏也要把門鎖上,而蘇子昂討厭鎖。兩人在一個屋裏住了兩年,居然沒人提出調房,這可挺奇怪。

"有什麼奇怪,"姚力軍仍然仰望天花板,"關鍵是鄙人處處讓着閣下,按你的習慣過日子。不鎖就不鎖吧,我把自己的東西鎖上就是嘍。還有,你要是搬走了,肯定搬進一個質量更低的傢伙。考慮到這一點鄙人才和你堅持了兩年。現在你請吃飯吧,五個肉包,一盆榨菜乾絲湯,共計一元六角七分,五兩糧票,帳報給你,還不還在你。我出的勤務。"

"全涼啦!"

姚力軍翻身坐起:"就是嘛,這日子不能過,要走了更覺得不能過。二十年黨齡的人還出勤務,快回部隊去,我準備拿了畢業證書就走,你定幾號的票?"

"你動過我筆記本了。"

"唔,我從上面抄了一小段,關於師團戰役機動方面的見解,你不介意吧。"

"反正你這是最後一次抄襲我了,不介意。"蘇子昂把厚皮本子遞到姚力軍前面,"送給你。"

"夥計,別發火。"

"真的送給你。凡是我寫下的東西就必要保留了,我腦子裏有的是。"

"謝謝,不要!"

"送你你不要,情願背着我抄。我向你報告一下,我準備申請轉業,辦公司去。這本子裏是一個小軍人的超級思考,燒了可惜。"

"我保管吧。"姚力軍拿過本子,很隨便地朝窗台上一撂,"子昂,你不能轉業,沒人放你走。你太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到外頭吃飯去,我請你。"

"當然該領導請客。"

"哦,正想告訴你呢。你幫我策劃策劃,我有多大可能成功,爭奪副師長的人多啦。"姚力軍說出一串人名,在多是集團軍里的幹部,"我年齡上佔優勢,任職年限也夠,才華嘛,深造兩年剛畢業,新鮮勁還在,我的願望不過分吧?當然,你不屑於副職,你要干就干師長。"

學院西門斜對過有兩家餐館,一家學院職工辦的,另一家是個體戶。蘇子昂和姚力軍經常交替光顧,拿這一家殺那一家,吃得紮實。兩人走進軍方餐館,姚力軍在過道上不斷和人點頭、微笑,抬起一隻手搖搖,不說一句整話,顯得很有涵養,軍職以上的氣度。他揀一張靠牆的小桌坐下,把鄰桌的調味罐拿過來擱在自己面前,再朝櫃枱望望——又沒望出有名堂的人。他問蘇子昂今天是星期幾?蘇子昂告訴了他,他喟嘆一場聲:"情況不明,代價慘重。今天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來啦。只好忍痛點菜了。"

小姐挾了本菜譜過來,撂在兩人面前,姚力軍將兩個指頭按在菜譜封皮上,卻不看。沉吟着,報出一串名目:"珍珠蝦仁,四喜丸子,八寶豆腐,蘑菇菜心,再來兩隻拼盤,四瓶啤酒,一隻火鍋,……"

"沒有火鍋。"小姐道。

"老李講有。"

小姐便記上了。蘇子昂說:"少來點吧,你已經吃過飯了。"

"在這裏也不敢多要哇。學院的伙食呀……快畢業了還不肯留個好印象,真想給他們來個財務大檢查。魯智深怎麼說,-口裏淡出鳥來-,操蛋,他真理解本人。動手。"

姚力軍拿出自帶的餐巾紙,使勁擦筷子。

蘇子昂看見昨夜大哭的羅布朗在那頭餐桌,就喊:"羅布朗,過來合作。"

羅布朗正欲起身,姚力軍回頭望他。他見姚力軍在,又坐回去子,朝這邊舉一下酒碗,不來。他喝白酒用飯碗,一碗起碼半斤,喝一口,便凝定不動了,口舌喉嚨毫無變化,酒就咽下了,過會兒才夾塊肉送送酒。肉到了口裏,胡亂嚼幾下就吞掉了,再凝定好大一會,又喝一大口酒。

蘇子昂想:他要是我的部下多好!

姚力軍說:"羅布朗今天給部隊掛了長途,情況又變啦,旅長位置又是他的了。我們恭喜他,他一點都不高興。"

"傷害得太厲害了。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金屬也會疲勞。誰知道明天會不會再變。你猜他在想什麼?"

"哈薩克姑娘。"

"軍人的悲哀。"

"是你在想吧。"

"我已經消化掉了,轉業。把自己排泄掉。"

"這麼一會工夫,你已經講過三次轉業。嘿嘿,不大像真要轉業的人哪。"

蘇子昂微窘,他端起酒杯朝羅布朗走去,兩人碰了一下,一飲而盡,誰也沒說話。蘇子昂又回到座位,在遠處欣賞羅布朗,和近處不一樣。羅布朗具備礁石的氣勢,酒嘩嘩撲上去,消失了,他凝定不動。蘇子昂禁不住又想:這傢伙要是我的部下多好!朝這樣的部下望一眼,都他媽有勁。

姚力軍也不做聲,他盯着杯中泡沫一個個消失,像等待內心情緒,末了他喝口酒,愜意地長嘆:"子昂,人生有限,容納不下幾次後悔。"

"很耳熟嗎。"

"前兩年,我真想轉業,是你勸我留下來,說過一番很有見地在話,我印象很深。現在我發現,有不少人,包括一些傑出人物,雖然有不凡見解,但是把見解全給了人,自己並沒有把見解貫徹下去的耐性。人哪,有時笨些有好處,學一點老農似的現實主義。"

蘇子昂不語,任姚力軍居高臨下。

"就講任職的事,只有一個副師位置,誰干?你各方面能力比我強,在一大隊拔尖,我沒疑問。不過,在只有一個位置的情況下,我不會因為你比我強就讓給你,甚至不承認你比我強!我老姚就這個境界,下次再碰到這種情況,我還是不讓,就算林彪活過來同我爭當師長,我也不會讓。我不像你那麼貴族氣,你大概會讓一讓的。"

"當然,我不能忍受比我差的人來領導我,特別是一旦作戰,還得把小命交給他。如果確比我強,我會讓的。"

"所以呀!你一進門就要轉業,我當時暗暗高興。我如果當了副師長,首先要擔心你。你自以為才華出眾,咄咄逼人,當你的領導受得了嗎?有權威嗎?你我挨得太近,擠壞了怎麼辦?你把我架空了頂掉了怎辦?你真的轉業了,我大笑三聲,再懷念你。"

"就像讚揚一個死者,過頭些也沒關係。"

"這回你丟分了,你沒真正長大。剛才我想起宋泗昌,他最倒霉的時候叫我看見了,想不想聽聽?"

"當年,我家老頭在你家老頭手下當師長,宋泗昌在我家老頭手下當團長。有天夜裏,他帶火炮到海邊朝金門島打宣傳彈,他多喝了幾杯,忘了帶射表,連地圖也忘了。他就用手指遙測確定概略定位,下令裝填射擊。四發炮彈全打到海里去了,觀察所看不到炸點,而金門島的高音喇叭立刻宣傳開了-前指-方面一個電話摔下來:丟死人啦,誰幹的,撤職!宋泗昌不知道自己完蛋了,還不肯撤出陣地,豎著手指頭又打了四發,這四彈命中了,但大錯鑄成,無力回天了。回到師里,他就自覺地朝黨委會議室走,師領導全在等他哩。那天下雨,我給我家老頭送傘,在窗外看見了。他滿身泥水,跌跌撞撞從台階那兒爬上來,鑽進黨委會議室,全體黨委委員挨個兒痛罵他,英雄主義啦,目無軍紀啦,奶奶個蛋啦,全用上了,比外頭雷都響。媽的,五十年代才真民主吶!他站在會議室當中地上,誰罵他就咔地朝誰立正,一動不動,瞪大眼聽着。最後,他自己扯掉軍銜,光着頭走了……"

"這是一種英雄境界,"蘇子昂想像着當年場面,"敢於為任何災難付任何代價。"

姚力軍靠近,熱烈地冒着酒氣:"居然就是此人當了大區副司令,當年在是一擼到底,有今天這等奇觀嗎?人家在失敗面前多麼豪邁!你很少失敗,漸漸地,你就害怕失敗了。這次爭奪副師長一戰,你敗給我了,比你差的傢伙贏了,於是你-哀莫大於心死了-,你忍受不了失敗。你把自尊擺在理智上頭。"

"嘿嘿,我才發現,你當政委蠻合適。"蘇子昂一直在遠遠地望着羅布朗,"善於擊人所短。"

"再去跟羅布朗碰一杯吧,我能忍受這類調情,羅布朗其實是個毛茸茸的女人。"羅布朗在朝碗中倒酒,倒得銀光四射,最後一滴掛在瓶口,緩緩落下,蘇子昂簡直能聽見那沉重的叮咚一聲。羅布朗朝他倆望,眼中有一片烏雲,嘴唇閉成一隻蚌。突然,他搖晃着上身,粗聲唱起來。開始,歌聲顯得像在天那邊,漸漸地漫開來,似乎山也跟着起步了。他整個人都在共鳴,他用哈薩克語唱着。視線雖還射向蘇子昂,但早已不看他了。歌聲憂鬱而悲涼。

姚力軍說:"一支情歌。"

蘇子昂道:"這是他第二次唱了,上一次在我家唱過。我翻給你聽。"

敵人已踏上城頭,

我們無險可守。

把兄弟的屍體堆起來,

槍管架上他們冰冷的額頭。

哦,一旦有人死去,

就無法停止戰鬥。

敵人已踏上城頭,

我們無險可守。

快飲盡最後一滴酒,

末日已到,酒囊空了,

哦,一旦飲盡了酒,

剩下的只有戰鬥。

敵人已踏上城頭,

我們無險可守。

女人為你唱完最後一支歌,

孩子銜着奶頭睡去了。

哦,一旦我們沉默着離去,

就意味着走向戰鬥。

羅布朗反覆唱着,直至將那碗酒飲盡。

蘇子昂說:"我們好多軍歌和它一比,就黯然失色。我們的歌,每首都是走向勝利,這一首是走向毀滅,但勇士們仍然照直走去,這就表達出一種精神。"

"好歌,想超越勝敗。"

"想超越一切不可超越的東西。"

兩人又喝一陣酒。姚力軍忽然驚道:"幾點啦?"看下錶,"啊喲,辦公室通知,今晚9點以前,院政治部找你談話,現在還有十分鐘,你跑步來得及。"

"為什麼才告訴我?"

"忘嘍。"

"喝酒的時候,你看過兩次表!"

現在,蘇子昂要麼遲到,要麼酒氣熏天地沖入辦公樓,人家會以為滾進個破酒罈了。他罵了兩名,或者是三句。姚力軍傷感地搖頭。

"子昂,你還是滾出軍隊吧,你這脾氣誰也受不了……我是不願意破壞情緒,才拖到最後告訴你。"

蘇子昂想,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兩樣都有點。人哪,通常沒法把自己用意認得請請楚楚。他快步離開。

8.最後關頭問一下女人

蘇子昂跑步奔向學院辦公大樓。他不願遲到,即使明天早晨退出現役,今天晚上也他媽的不遲到。此外,凡是不愉快的事情,情願讓它早些到,別拖。這一跑,腹內的酒全蒸發出來了,他頭上跟着一團熏人的熱氣。

"報告。"

隔了一會才有人回答:"進來。"

這一小小的延宕,就迫使人把節奏放慢,迫使人持重。蘇子昂猜到屋裏是誰了,他推門。

政治部主任正伏案用毛筆給一份文件寫眉批,示意蘇子昂坐下:"還有幾個字。"說完又凝神運腕。蘇子昂沒坐,站在對面看他。

他是以副主任身分代主任職,大校,47歲。按一般標準衡量,正接近事業巔峰,再稍微一蹬腳,就可進入將軍行列。當然,這時候也容易蹬斷腳後跟。學員們替他歸納了兩個顯著而悠久的特點。一、軍容整潔,相貌英俊。來處全軍各單位的學員一致決定:代主任是全軍最漂亮的軍人,他確實異常完美。但是,學員在讚歎他的相貌的時候,也等於貶薄了他。全世界軍隊都流行一條定理:太漂亮的軍人不是軍人;二、臉上永遠在微笑。他的微笑成熟到含義不明的程度,有點"巴頓",甚至有點"蒙娜麗莎",最後才有點自己。

代主任微笑着擱筆,輕揉手指:"怎麼不坐?哦,一身味道。"他講得很慢,看得出,他想精鍊些,"請你來,耽誤你時間了……"

"我十分鐘前才接到通知。"

代主任問了問下午發生的情況,談了三條:第一,駕駛員擅自離職洗澡不對,你開他的車也不對。你是相當一級的幹部,是高級學員,這就尤其不對了;第二、你講過一些政治界限不清的話,雖然是特定環境下的氣話,但是能這麼講,說明有情緒基礎,要反思一下,在月底小結時談談反思成果;第三、畢業前夕不能再出問題,這一點你要作出保證。

蘇子昂熟悉這類思想方法,他沉默着。

"就到這裏吧。不對之處,你批評指正。"

蘇子昂吃驚:這麼快就結束啦。

"再到院長辦公室去一下。如果他不在了,請你明天上班時再去。"代主任又提起毛筆。

蘇子昂想:事件升級了,這才像個事件。他上一層樓來到院長辦公室門外,再度履行晉見禮節。忽想起自己入學兩年,還沒單獨晉見過院長吶。

張院長摘掉老花鏡,疲乏地凝視蘇子昂,"我說,咱們都坐下,好不好哇?"

蘇子昂原想站着,使得談話快些結束。現在只好坐下。他盡量少開口,免得酒氣四溢,這個念頭把他拘束死了。

"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愛動腦子的人一般都顯老嘛。我看上去就比實際年齡大,人家一口一個張老。"

蘇子昂想:他的音色不錯,大概他會說一兩種外語。蘇子昂能夠在別人講漢語時感覺出他是否會說外語。

"談過啦?"張院長問。

"談過。"

"那我們換個題目。晚飯時接到你那個電話,我忽然想到,別人向我推薦過你。剛才我調查了你的一些情況,"張院長示意桌上的材料,"包括你入學間發表的幾篇論文,還有沒發表的。哦,我覺得沒發表的比發表的更有意思。"

蘇子昂忙道:"我也是這個看法。"

"一個人才呀。恰恰是這裏面的毛病一再證明這個人是個人才。有時候,缺點比才華更能反映出一個人的真正水平。"張院長皺眉,思索着,"問題是哪個更大些。我剛才還和你們一大隊的王隊長談過。蘇子昂,你認為他能不能正確評價你?或者說,你認為他的話可信不可信?"

"我完全信任他。"

"那我就不必羅嗦了,我也相信他的話。簡略地講,我建議你畢業后留在學院,從事軍事研究和教學。或者以研究為主附帶一點教學任務,隨你。如果你同意,我們就先談你愛人的調動,你的職務待遇住房等問題,反正我手裏正拿着筆。你想考慮一下嗎?"

蘇子昂因為激動而口吃了:"不,不,我感激您的信任。我……很難開口,我要走了。"

"走了是什麼意思?"

"離開軍隊,轉業。"

"哦,原來是我判斷失誤,我原以為你想在野戰軍干,那裏晉陞快一些,沒想你是要走。我還以為軍事造詣達到這個程度的人,已經無法脫離軍隊了,就像裝得滿滿的火車無法急拐彎一樣。好好,都走,下班吧。"

張院長把材料放回檔案袋,臉上沒有一點失望的表情。他像撣落一片絨毛那樣撣落這個重要問題,使得蘇子昂有點沮喪,雖然他想走,可他仍然渴望聽到挽留啊,特別是,他所尊敬的人的挽留,自己的價值難道還不什得百般挽留嗎。蘇子昂敬禮告辭,感覺自己受到了輕微的戲弄。

他在黑暗中獨自穿越偌大的草坪。蘇子昂過一會才得出結論:他和那位老人實際上是互相傷害了一下,但是誰都沒有過錯。

有一點再次被證明,自己對軍隊是一個十分有價值的人,彷彿最不重視這價值的不是別人,恰恰是具備這價值的自己。

蘇子昂快堅持不信了,智慧在這時不管用,勇氣也不管用,面臨太複雜太重大的選擇時,只有靠直覺,但他的直覺被感情燒壞了。蘇子昂渴望這時有個女人坐在自己對面,她一言不發,安靜得只剩下目光。蘇子昂不由自主地來到葉子的宿舍門前,他的手剛碰到門把,門就開了。葉子又退回房屋深處,那裏亮着一盞乳白色枱燈,像被雲朵包裹的月亮。

葉子說:"我看到你從那積極路上跑過去……"

蘇子昂無言,他沒想到此生還需要藉助一個女人的指點,他聚集着自己的勇氣。

葉子又說:"我又看到你一個人走回來……"

過許久,葉子再說:"後來我就等,我想大概沒指望了。"

"我想問一個事,你想也別想就告訴我。你覺得,我是轉業好呢,還是在軍隊?"

"在軍隊干!我就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你一點也別變,要不你肯定後悔。"

"謝謝你,我走啦。"

蘇子昂很感激葉子沒有挽留自己。他回到宿舍,姚力軍正躺在床上傾聽調頻音樂,臉上卻是毫無關係的思索的表情,好首曲子原本不該思索只應感受,看來他聽音樂是為給自己找個會出聲的伴兒。

"談得如何?"

"張院長建議我留校工作。"

"有眼力。你呢?"

"我覺得老頭又智慧又孤獨,啊,這兩點是一回事。"蘇子昂順帶想:最突出的智慧——東方軍事藝術修養;最突出的孤獨——一部解放戰爭史略,他弄了二十年沒通過。

"不是問這,我問你的態度。"

"我拒絕留校,我也不轉業了。"

姚力軍談然一笑:"早料到了,閣下費時半天,還在願地踏步。"

蘇子昂知道他這一番掙扎,對於自己十分珍貴而旁人看來十分可笑。他說:"我決定回部隊,在你手下當團長,或者隨便什麼。"

"假如你真這麼定了,就是大錯臨頭……"

"哼,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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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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