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班務會
星期天晚上開班務會,榴炮二營五連四班長谷默把五個兵召集起來,帶到距離連部遠些的地方。這裏讓連長看不見,又不超出哨音的範圍。營區那麼大,連長就喜歡把各個班長安插在眼皮底下,像整齊地安插在彈帶上的子彈。谷默很想遞給連長一個感覺:你老盯住我們不要緊,可是我們老看到你就太難受了。
"再過五個月,我的星期天就不是星期四了。到時我天天是星期天。"谷默拍打膝蓋頭,預示自己服役期沒多久了。
瞄準手說:"星期幾關係不大,只要一個星期有一個星期天就行,管它安排在星期幾。叫歸叫,過歸過。"
"不是那麼回事。每到紅頭日曆那天,我就想,跟我們沒關係。每到我們的星期天,又覺得這日子不對勁,過了好像沒大過。去年我們過星期二,前年我們過星期五,跳來跳去不對勁。我好想給總參謀長寄一本掛歷去,告訴他別再瞎跳了。咬住一個日子,堅持十年不變,當兵的有一個雷打不動的星期天,跟有個連長一樣重要。"
"那你幹嘛不寫?我知道怎樣才能讓他收到這封信。直接寄給他,他絕對收不到。你寄給管他的中央軍委主席,主席一批字,總長就收到了。"
"我考慮得還不夠成熟。再考慮考慮就覺得不如我去當總長。再說,我過三年不叫星期天的星期天,也該讓我們後面的人過一過,我們站在邊上,看着他過,才覺得我們以前沒白過。"谷默聽任他們笑自己不笑,笑聲一塊塊掉下來,像貢品掉在他腳下,他很舒服。"開始開會,老傳統,誰的煙好誰拿出來。"
谷默拿出一盒"良友",裏面大概有十二支,算準了每人能抽上兩支。他不準備把會拉長,不準備提高本次會議質量。否則他就拿一盒沒開封的"萬寶路",時間和質量都能保障。
瞄準手拿出一盒"金橋"。它屬於特區名煙,禁止外銷,地方廳局級幹部常用煙。師長也抽它,形成本師一個風氣。抽金橋煙的人的後頭肯定有人。瞄準手不再等別人出手,麻利地扯掉煙盒封帶。
三炮手掏出一盒"牡丹",急着叫:"先抽我的先抽我的,孬煙先上口,你們的放後頭,就都好抽啦。"
谷默揮手:"算啦算啦,心意領了,收回去。他拿個-萬寶路-是九牛一毛,你拿的可是你貴重東西。層次不一樣,心意你最多。今天不讓你犧牲。"
三炮手感動地把煙放進軍帽里,軍帽擱在腿上,雙手飛快地捉信空中飛來的煙捲,把它安置在鼻子下面,把兩腿寬鬆地張開。那支煙橫在鼻子下面橫了好久,他取下時,已經彎曲了。他說:"洋煙燒得太快,沒幾口,火就到手指頭上了。我抽這一支夠了,一會還抽自己的。"
照例第一支煙是宣佈主題,由谷默說幾句。接着大家圍繞着連里、圍繞着營里、圍繞着團里,把自己交出去。但是谷默正在想連長老婆,那個鄉級女幹部花花綠綠地坐着營里的三輪摩托車到達連里,摩托車在操場上筆直地駛過,留下好一片香水味兒。指導員下令殺一頭豬。上次指導員老婆來時連長也下令殺一頭豬。殺豬要報營里批准,營里每回都予以批准。今晚全連吃豬下水,下水放不住。估計明後會有紅繞肉吃了。殺豬時豬叫得真瘮人,副連長一聽叫聲就斷定該豬能出一百四十五斤凈肉,連隊小金庫能划進四五百無收入。他當指示炊事班長晚餐用豬大腸炒辣椒,又說:聽好嘍可不是辣椒炒豬大腸。炊事班長說:明白,大腸多切點下鍋,不能跟街上小店似的,牌子寫這個炒那個,端出來成了這個炒這個,雖然有這個也有點那個,誰炒誰可就差老啦。副連長說:你知道的那麼多,還能安心服役么?還甘願在連隊當老炊么?聽好嘍,豬大腸千萬別使勁洗,洗太凈吃起來就沒味道了。豬大腸好就好在味道沖,下飯!在座的班長們一聽,大部分扭歪了臉。二排長說:副連長你太透徹了,一說出來大腸辣椒就光只有味道了。副連長說:誰不吃,來往我碗裏倒,一條大腸我全吃掉!好啦好啦繼續開會。大腸落實了,下面該你彙報。
副連長主持連務會比連長更像連長。
連長老婆來了,連長去安頓一下。畢竟只有一個老婆一年還只來一次。指導員代表連里去看望一下連長的老婆。畢竟該老婆是正連級的,指導員出面才夠規格。
連長和指導員屬於臨時外出,副連長一下子頂起兩人位置。豬大腸的食用法,透着副連長的權威。但是谷默追着連長老婆想:現在她進家屬房了,放下皮包打開箱子,取出衛生紙和一面鏡子。衛生紙藏起來,鏡子掛在門板釘子上。她換鞋、更衣、倒出一堆化妝品。連部通信員隔着門板叫:連長,水好啦。老婆答應:知道啦,我就來,你別走開。於是通信員就隔着門板站着。老婆可以聽見年輕人停在門外的呼吸聲。通信員帶連長老婆去連隊浴室。開水早已準備妥當。炊事班煮了兩大鍋,一鍋用於燙豬褪毛,一鍋給連長老婆洗澡。通信員提個小板凳放在浴室外頭,叫道:連長,我到位上崗啦,你安心洗。老婆在裏頭叫:兄弟,勞累你啦,看牢一點,別叫人進來。通信員坐在小板凳上,一副僵硬姿態,想不聽嘩啦啦水響也不行。戰士們在遠處亂擠眉眼,分析這會兒她該洗到哪一部位了。浴室下水道老是堵,連長老婆在裏頭下令:淹上我啦,兄弟你拿個棍兒在外捅一捅。通信員便用竹竿對準下水道一下一下捅。水呼地湧出來,他也不能躲,手就別提了,有幾顆水滴還濺到臉上。連長老婆在裏頭叫:好啦兄弟,你把棍兒抽出去啊。通信員抽出竹竿,靠牆立着它,預備下次操作。那水流咕嚕嚕從溝里流過。通信員不敢多看,偷空兒瞄一眼足夠想半天……谷默剛當兵時代理過連部通信員,現在雖然不幹了,那感覺還追着他,畢竟是成為兵后最初的感覺,栩栩如生的東西擱幾年還是栩栩如生。連務會結束時他只記住兩件事:豬大腸和連長老婆。他朝班裏走去,幾十步里,他就把會上的事完整記起來了:內務管理。遺失兩發子彈。夜崗忘口令。四班的菜地荒掉一半……他幾乎沒聽,但只要朝自己的兵們走去,沒聽的東西也能追上心來。班務會很寡淡,每人都說了幾句,彷彿輪流打呵欠。黑地里誰也看不清誰,都有孤獨的放鬆感。谷默已說過"散了吧",可是誰也不想走,就那麼歪着仰着呵欠着,讓星星落進眼裏,聽聽別人的呼吸,手伸進后脖深處搔一搔,夜風剛開始吹,帶點新鮮水氣。這時刻,樣樣東西都幽遠了。無聊人對着無聊人,反倒沒有無聊,真正親切呵。谷默又在想連長老婆,剛碰個邊兒就覺寡淡,剎住意念,倏然脫口說:"以後誰再脫崗,就罰他看她,讓他被她丑昏過去。"
"誰被誰?"瞄準手問。其他人也不懂谷默意思。由於不懂,頓時添了點精神氣。
谷默說:"上一次,我們每人都說了件平生最大膽的事。這一次,每人都說一件平生最丑最丑的事,好不好?必須是自己的事!我認為說大膽的事還不夠大膽,說出自己最丑的事才證明的膽。"
三炮手說:"誰敢反對啊,誰反對不就證明自己沒雞巴嗎?"
瞄準手說:"班長的建議又壞又深刻,我理解關鍵是誰先說。第二個關鍵是,假丑怎麼辦?丑得不夠怎麼辦?所以要設個獎鼓勵一下。"
一炮手說:"人家傳出去怎麼辦?最要命是傳出去。"
二炮手說:"醜事人人都有。自己遮得死死的,專門傳播人家的。我不怕說,我怕傳。"
谷默輕輕點頭:"問題就在這裏。十二團那個先進典型是我老鄉,軍黨委授予他模範班長稱號,還有什麼其它稱號,拚命宣傳他,報紙電視都上了,我們也學過他的事迹。對吧?他當兵前和我同學,我太清楚他了,懦弱到家了。忽然成了英雄,我當時嚇一跳,去信祝賀他,他回信一派閃光詞藻。後來他死了,帶病施工累死的。我看是給宣傳死的。唉,好人好事還會被宣傳死吶,醜事一傳,絕無生路。"谷默深深地吸煙,望着黑暗中的兵們,知道自己快要涉足叛逆邊緣,每一口煙都有點驚心動魄,他不敢停頓,一停頓心火就死滅了。"無論做過什麼說過什麼,就不怕天下人全知道,否則就別干!"
瞄準手說:"班長鋪墊得很精彩,現在該誰上台?暴露平生最大的醜事。這兒只有星星和我們。"
黑暗中大家都望谷默。谷默提足一口真氣,預備把自己的醜事說出來。他掐死煙頭。說:"都掐掉,閃得人難受。"
兵們都掐滅煙頭,四周更加黑暗靜謐。
谷默最初是含苞欲放,隨之是用力強迫自己開口,再後來是空空洞洞了。他強笑道:"我的醜事太多,不知該說哪一件好。"
兵們沉默着。
"不是不相信你們。主要是,慾望沒了。"
兵們固執地沉默着。
"我完全可以像機械人那樣開口,當做別人的事來說。不過,那樣還有說的意思么?"
瞄準手把掐滅的煙捲咔嚓點着了。
"嘿嘿,告訴你們最丑的事吧:我迴避自己,這就最丑,滿不滿意?嘿嘿……"
沒人跟他笑。兵決跟隨着瞄準手咔嚓咔嚓給煙捲點火。比平時瀟洒而且響亮。
谷默沮喪地想,自己像個要自殺的人,絕望的姿態做足了,人們都聞聲趕來了,目光和手勢全投向自己,自己把她放在胸口,卻刺不下去。
這是欺騙。儘管順應周圍人願望但仍然是欺騙。何況,周圍人勸歸勸,心底卻在無聲的等待開裂,啊唷驚叫一聲……自己的權威被賤賣了一次,拾不回一個零頭來。今後要費很大力氣才能修補好自己。不過,某些恐懼洗耳恭聽不掉了。例如,他一直認為自己跟隨面前兵們不一樣,現在知道還是太一樣啦。硬要找不一樣式的話,就是他想裝成不一樣。慾望稍微硬一點。
他感到自己是一把碰卷刃的刀子,連刀鞘也進不去了,晾在星光和目光下面。供兵們輕視。他咒罵自己是沒洗凈的豬大腸,是陰溝里流出的連長老婆洗澡水,是其它什麼來不及想的髒東西。咒罵使他轉移痛楚。他忍不住想再來一次"自殺",連招呼都不跟人打,就干。
2.裸露
連長朝四處叫:"四班?四班哪去了?"
他一面叫,一面準確在朝四班走來。腳下枯枝啪啪斷裂,手裏拿把蒲扇左右揮舞。連長的嗓門高亢而且有力。他右耳聽力稍弱些,習慣於側着面孔聽人說話:"什麼?"顯得特別親切。那隻耳朵是給炮聲震壞的,沒料到最顯著的後果卻是使嗓門變大了。有次師長下到營里,眾連長奉命前去覲見,讓師長認認誰是誰,再略說幾句。師長被連長的嗓門震得直朝椅背後仰,問:"你的聲音有多少瓦?"連長回答得相當結實:"我是炮兵連長,必須讓戰士在炮聲中也能聽到我的口令,平時就要練出來,戰時就不會喊破喉嚨。"師長滿意地補充一句:"嗓門大也是一種威懾。"後來,連長常常發揮這種威懾,他的話從來不重複第二遍。上次指導員老婆來隊,連隊殺豬,豬嗷嗷亂叫,連長朝它大聲喝令:"住口!"那隻豬就不叫了,直到死去也沒出聲。炊事班長開飯時說:"這次肉有點酸,它沒叫出來。"
谷默起立向連長:"四班位置在這兒。"
"哪裏不能去,非要鑽到這來!有路沒路?"
連長聲音起碼比平時小掉一半,谷默想是老婆來隊的緣故。
連長聽力差些,但眼力可以補償聽力。他聽不清時,眼睛能看出你說什麼。黑暗中,他一步歪路不走,筆直地插向四班位置。看一看兵們讓出的小板凳,挑一張坐下。四面遠眺:"選點不錯,人家看不見你們,你們可以看見人家。像我的觀察所。"
"不是有意來這。我們每次開班務會都喜歡找個新地方。"
"為什麼?"
"說不清為什麼。"
連長示意瞄準手:"你說。"
"嘿嘿,真是說不清。"
連長示意下一個:"你說。"
"新鮮。"
"你說。"
"我們被其它班擠到這來啦。"
"等於什麼都沒說。"連長說,"常換地方,一天好像過了兩天似的。咹?我當了連長以後,才知道怎麼當班長。好啦,告一段落,都靠一靠。營里來了電話通知,明天團里搞一次炮操,各炮種去一門炮。指定你們炮去,攜帶一級裝備,八發炮彈。7點半趕到團部交岔路口集結。"
"炮操帶實彈幹嘛?"谷默問。
"等一等,我還沒說完呢。我跟周圍幾個營通了氣,他們也是一級裝備,八發炮彈,去的炮,也全是該連四炮。這裏面有鬼。我分析,第一:是考核性質的炮操,指定參加炮班,讓下面沒法換自己最好的炮班;第二:我有點預感,可能會突然拉到哪個山窪里打實彈……"
兵們齊聲驚叫:"打炮!"
"別激動,有什麼可激動的。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炮操。要打實彈,提前一個季度就該造計劃下任務。最起碼也要提前幾天看陣地,查車查炮查彈藥,現在連最基本的射擊準備也沒佈置,所以,怎麼想也不可能有膽子打炮。這件任務不像團里的傳統。炸死人怎麼辦?……"連長直搖頭,"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最貼近實戰的炮操,炮彈上膛,射擊口令下達后再退彈裝箱。老天,你二炮手千萬別把拉火繩拽太緊,稍一用力就打出去了。"
"連長,你剛才說過實彈射擊。"谷默小心地提醒。
"預感。毫無根據。我都有點後悔那麼說。明天你們5點起床,立即裝車掛炮,炊事班提前給你們加餐,7點10分出發。媽的,團里不讓早出發一分鐘。"連長忽然通身一顫,凝定不動,呼吸也卡住了。他在追蹤某個意念,就像火炮發生啞彈時那樣危險的寂靜。他拍拍大腿:"夜裏我能想透,一定的!"
連長坐着再沒說話。直到下課號響,他獨自起身:"都去睡個好覺。"朝家屬房開步走。
兵們抑制着激動,用賊一樣發燙的小舌頭嘰咕明天的任務。整整一年沒打炮,想想真的一年沒打炮了!不知道這一年怎麼過來的,媽的還真過來了!兵們的聲音里添加許多兇狠,誰也不能完整地說完一句話,就被別人喀嚓切斷。以往打炮,半年前就投入枯燥訓練,練得死去活來,最後一聲炮響只是種安慰。這次一傢伙就抵到後背上,弄得人來不及轉身應戰。有多少驚慌就有多少狂喜。特別是:把別的炮全扔下咱們自己去,運氣!沒別的,就是運氣!八發實彈,每發四十公斤重,瞬發引信殺傷爆破榴彈,全號裝葯。這是多大的運氣呵。
明天在逼近,扣發炮栓鏗鏗有聲。一開栓,葯筒掉出來。滾燙的火藥味兒,炮台前的小樹全震死了……
谷默擦汗,低聲道:"拿出全部精神,我想打炮都想瘋了。記住:炮操關鍵是精神。誰的炮都一樣是死鐵堆,全靠精神。明天要有明天的精神。"
3.化入群山
蘇子昂面對一派大山,估計從立足點到目標區的距離。看着看着,山脊漸漸靠近,岩石、溝壑、矮松、草坡……山表面的一切細節,都爭先恐後地凸立出來,暗示着山的深部結構。他恢復了炮兵指揮員的秉賦,落入眼中的物體,都具備目標的意義。並且,越看它們就越是靠近,幾乎可以嗅到挑釁的味道。空氣清澈,乾脆說沒有空氣,清晰度極佳。大地毛髮畢露,目光能夠追蹤天際,然後從天際那面彎曲下去。他已經把彈丸飛行道路也就是"彈道",在天空預置好了,彈道終點也就是"炸點"也已安插定位。山的若干部分將被掀開,山的整體在瞬間驚顫一下。山會很舒服,會整個兒精神起來。
那塊褐色的帶滿水跡的岩石,從現在起不叫岩石,叫做四號方位物,是因為它在那塊區域裏太霸道,任誰一眼都撞見它。
墨堆般草叢向兩翼伸展。它被命名為火力支撐點,裏面隱藏若干輕火器和一挺高機,還有深深的戰壕。支撐點是步兵進攻中的災星,壓得他們不敢抬頭。它恰恰又是令炮兵唾涎的點心,若能一彈敲掉它,就是點睛之筆:支撐點死去,戰役在起飛。說實在的它是一叢老老實實的草,明了這點讓人不愜意。它幹嘛不是支撐點?它的偽裝多麼精妙。
一棵桉樹閃着銀光,樹身透着女人氣。由於它亭亭玉立,不屑與眾樹為伍,它就被套上術語:獨立樹。一塊手指大的彈片,能把它齊齊地切斷,上半截要停一會兒才摔倒,斷口處冒出濃稠的漿汁。蘇子昂不想傷害它,但是沒辦法,它天生在目標區內,每發彈丸分裂出五百多彈片,它難逃夭折。打斷它要賠四十多塊錢,炸翻一塊草皮要賠二十多塊錢。這座山都承包了,因此一開炮就要花錢。鑄造一個彈丸要花幾百塊錢,打出這個彈丸要再花幾百塊錢,還不算火炮和牽引車沿途碾壓的草木費,射擊陣地損耗費。蘇子昂想到錢就枯萎,無論彈丸飛多遠,飛不出巴掌大的帳簿子,難道軍人命運就這麼小?這些事扔給後勤處長操心吧。眼前是乾乾淨淨陣容,敵我雙方正在交流感情,醞釀精彩的一擊。
方位角30-00以外,是倉促湧起的惠城建築。玻璃閃動陽光,琉璃瓦近似炮身色澤,水泥樓牆顯示厚重感,人群聚集又散開,隱約的聲浪,氣溫比山裡高几度,辨認不清的慾望……合在一塊形成城市。蘇子昂品味它的脆弱,想像自己是一門火炮的話會選擇哪裏,大山還是城鎮呢?如果一彈命中那最跳眼紅屋尖,火炮會俏皮地擠眼微笑。不錯,如果火炮自己掌握自己,它會毫不猶豫地瞄向城鎮。
每個戰役,指揮員都要經歷兩次。一次在腦海,一次在現地。蘇子昂正從第一次朝第二次過渡,他感到空虛。自己對自己陌生。
一比五萬軍用地圖在吉普車引擎蓋上鋪開,咔啦咔啦響,像一頭動物伸展腰肢兒似的,他瞅到誰誰就"崩"地跳出來。他在圖上重溫了自己的決心,逐漸沉浸到縝密思維中去。讀圖是一種精神操練,身心隨時從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沿途無數險要無數疑慮,泡在思維里蠕動。剛才那麼漂亮的岩石林木城鎮,在圖上凝成一個個乾癟標誌,怪可憐的,全靠讀圖人用想像充實它們。但是讀圖人一般不去充實它們,它們干縮成標誌,就把指揮員強加上的決心高舉出來了,凸露出來了。指揮員要乾的,就是把決心再捺回他們體內,融為一體。這裏沒有正誤勝敗,全靠讀圖人極高的鑒賞力。蘇子昂識圖標圖的本領堪稱天下一品,他在高級指揮學院標繪的幾幅戰役要圖,連不懂軍事的人也能當作品看,弧線、銳角、彎曲度、力的吶喊……透着意境,幾乎從圖上掉下來。教官讚美他天生是參謀人才,他惱怒地笑:"我只在皮毛上像參謀!不,參謀像我的皮毛!"他知道自己被人誤解多深,參謀只在摹畫,他被限制在一個框子裏創造。框子太小,便被誤認作摹畫。參謀不過是在裸露軍人才智,而他是在裸露軍人意志。娘的你非說她娘像她女兒嗎?還教官吶。只會在不一樣中后一樣,不會在一樣中挑出不一樣,並且強化這個不一樣。還是姚力軍狠,他笑眯眯指出:"此圖有種偷襲性質!"唔,這種妒嫉才比較深刻,正像戰友的語言,一下子就捅到你肚臍眼上。人們常忘記自己還有個肚臍眼,一旦成人,就沒用過它。
蘇子昂疊起地圖,注意不磨損邊角摺痕。它是一張新圖,簡直捨不得摺疊。服役幾十年,蘇子昂不知用過多少張軍用地圖。它們多數不是被用壞的,而是被疊壞的。打開,摺疊。再打開,再摺疊……一張漂亮的高精度軍用圖就報銷了。地圖不反抗,但是他知道它難受。比如自己吧,不怕被人使用,卻厭恨被人摺疊。重新擔任炮兵團長,就是一次摺疊。這個痕迹永遠抹不平。
人們把高山峻岭全部壓癟至半毫米厚,再摺疊起來帶走。
駕駛員坐在車內,對着後視鏡擺弄工具。他偷看蘇子昂每一舉動。渴望引起他注意。
蘇子昂到任后,很快習慣了各級官兵對自己的窺視。隨他們去。等他們窺視累了,也就不窺視了。而自己,必須在他們累了之前,確立住自己的形象。
最糟糕的是,蘇子昂對目前職務沒有新鮮感。無論在精神上把自己提拔多高,兩腳穿的還是三接頭軍用皮鞋,踩在以前的腳印窩裏。吉普車,各戰術技術分隊,炮種和編製,指揮和通訊程序,訓練大綱和假設敵,這些都沒有變。不變就近乎催眠。被催眠又意味睡不着。
所以,要有"去他媽的"勇氣,堅定地站在敵人的立場上,思考一下怎樣擊垮自己的部隊。然後,再思考部隊。
4.穿越障礙必須低頭
"啊呀子昂,聽到你向我請示工作,我真高興。這線路怎麼回事,嗡啊嗡的。你都好嗎?到位多久啦?"
蘇子昂從電話聲音里聽出姚力軍很舒適,他肯定下榻在9號樓套間,一面介入師里的工作,一面等待前任副師長給他讓房子。警衛員和伏爾加也配上了,工資袋上標着新數額,每頓飯在餐廳屏風後面用餐,9號樓到師部辦公樓的距離恰好是飯後散步的距離。姚力軍從頭到尾是一個趿着拖鞋的軍人,多大的風度擱在他身上都合適。一句話分成三截來說,鬧得人弄不清重心在哪裏。
"姚副師長,你把電視機關掉好嗎?現在有什麼好節目。"蘇子昂為證實疑心,唬他一下。
"不是電視,是錄像。對了錄像。對了,在私下你仍然可以叫一聲力軍,或者老姚。公開場合,你還得襯托老兄,稱呼啊敬禮啊,一樣別少。你發現沒有,這裏的錄像帶比學院比北京多得多,我稍微說一句,就給我搬來這麼一大箱,還有一台放像機,常年歸我使用。我發現真開眼界還得到下面來。好好,我關掉。這位德軍上校真像你。"姚力軍說的是屏幕上的人。
過了一會,話筒傳出聲音:"副師長到位啦,說吧。"
蘇子昂請示,將團屬各炮營都拉出一門炮,攜一級裝備開至大鳳山區域,做全套射擊準備。其中,一門122榴彈炮進入單炮實彈射擊。其它炮種只操作到實彈上膛為止,不發射。因為大鳳山靶區不能同時容納榴彈、加農、迫擊、火箭等四個炮種的實射需要。指揮也太繁複。
"為什麼專挑榴炮呢?"
蘇子昂告訴他一個常識,榴彈炮是地面火炮中的標準炮,其它火炮的基本結構與功能,都可以在榴彈炮身上找到。122毫米口徑榴彈炮,又是榴彈炮中的標準炮,大於它的稱大口徑火炮,小於它的稱小口徑火炮……
"學院沒講這個。"姚力軍打斷他。
"學院不大講常識。沒人研究常識。其實最應該研究的就是常識。"蘇子昂想,搞軍事的人都喜歡朝高處爬,另一撥人又朝險處爬,以為研究常識等於貶低了自己,一個軍人應當靠常識起家,一輩子牢牢地靠着它。
蘇子昂繼續說:"這次行動,目的是兩個。一、檢驗一下各分隊的基本素質,使我有個初步了解。不管怎麼講,他們的初始線在哪裏,我團長的起點也要定在哪裏。炮場院上看不出來,必須到野外生疏地形。"
"打炮。我認為,這是新上任團長有意給自己安排的禮炮。"姚力軍又插斷他。他老喜歡攔腰來一傢伙,把自己從人家言語中拾到期的小靈感扔出去。否則,人家話說完后,他怕忘了小靈感。
"在你的位置上看很像。"蘇子昂停一停,心裏詛咒也即誇獎姚力軍兩句,又道:"第二個目的。新兵到齊了,正在開政治課,天天傳統宗旨那一套。我想把他們拉出來,看一看實彈實炮,聽一聽什麼叫炮啊,洗掉那些破爛電影帶來的假像。當兵要從熱愛武器開始,先拉到炮口下面震一震。回頭再聽-三八-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效果也不一樣。"
"還有第三第四么?"
"一個小行動哪會有那麼多目的?能達到一個就不錯。"蘇子昂竭力說軟和點,力求像下屬的聲音。
"我看可以嘛,叫團司令部跟師里再報一下,符合程序。明天我再跟師長打個招呼。要絕對防止事故,每一關口都要有信得過的幹部把關。整個行動,你負全部責任?"
"當然。"
"副團長和參謀長不在家嗎?小小不然的行動,用得着團長上觀察指揮所嗎?"姚力軍意在提醒,別降低自己的位置。
"他們都在。實事求是地說,這個行動讓作訓股長主持就足夠了。"
"那就讓他指揮嘛,連他的素質你不也就看出來了。我認為這麼干是團長的常識。"
"是。我確實準備當甩手老闆,四處轉轉,靠近炮班什麼的。"
"有人敲門了,就到這裏吧。啊,有個事兒,7點40分,你打開電視機看看九頻道,必須執行!可能有個節目。給你打打氣嘛。"
蘇子昂道聲再見,依依不捨地放下話機。一個多月了,好不容易聽到熟人的聲音,連譏諷也充滿親切氣味。他太需要被人撫摸一下。
蘇子昂提前十幾分鐘打開電視機,耐心地等待天氣預報結束。接着開始一連串廣告,電視屏幕開始變小,各種新潮物品炸彈一般飛出,提醒他是個窮漢。不過,眼瞅着還是怪舒服的。因為沒錢用,所以更能夠平心靜氣地挑選它們。最後,一條穿着奔褲的女人大腿極緩慢地劈開屏幕,和另一條大腿一併,廣告結束了,彷彿滿滿一個世界被兩條腿夾走了。九頻道是省電視台第一套節目,照例先是新聞什麼的。蘇子昂忽然大笑,他看見姚力軍出現在屏幕上,率領一群軍官沙盤作業。又一閃,姚力軍和劉華峰政委在部隊榮譽室里談論什麼。再一閃,姚力軍在辦公室里忙碌,牆角搭着張行軍床……今天是省城解放紀念日,怪不得有這麼多軍人鏡頭。播音員多次提到"某部副部隊長姚力軍"如何如何。本師佔新聞節目近三分鐘,姚力軍佔了小一半兒。即使大軍區領導不收看,集團軍領導也肯定會看到他。
真行啊姚兄,到位才幾天就轟轟烈烈了。人瘦了,沉穩里透着鋒芒,完全沒有腹部脂肪,下榻辦公室,大部分時間泡在基層,儼然是老資格部隊首長,儼然是新一代指揮員的楷模。無怪乎他有"上任禮炮"一說,自己幹完了便以為別人摹仿他。
無論如何,他開頭開得精彩。全集團軍都會把他視做"他是我們的副師長",與之相認。他落到任何地方都能迅速與環境融合。不是才華是什麼?
他在電視裏乾的各種事蘇子昂都熟悉,唯一意外的,是辦公室里那張行軍床。姚力軍偏不住招待所,了不起,透着大幹部的氣魄!仿製大幹部的氣魄!中國軍人最喜歡扎堆兒,工農幹部最喜歡這中賭氣式的樸拙。姚力軍要什麼有什麼。
蘇子昂設想自己要是住辦公室會怎麼樣?哦,天天被文件電話保險柜盯着,隔壁人在辦公,茶杯水壺都帶部隊代號,房門底下傳進匆匆而過的腳步,時刻保持正規表情。不行,天天受監視,被包進餃子了。姚力軍絕對有耐力,天生的耐力,他甚至可以命令自己心臟停下來,叫它跳它再跳。
5.火炮
蘇子昂駕車抵達教練場,一下車,就像森林裏的迷失者。那麼多炮。多得要把他擠到一邊去獃著。
姚力軍和他通過電話后,就把他的主意接了過去,變成自己的,加以擴大,在師教導隊排列出一次火炮觀摩教學。參加觀摩的,是在教導隊受訓的步兵連、排幹部。被觀摩的,則是集團軍所屬各種火炮。蘇子昂團的幾門炮也在其中。主持者是師炮兵科長,因為陣容雄壯而臉閃紅光,紅光里沉澱着幾顆金色皰疹。蘇子昂上前同他打個招呼。他用半是彙報半是批示的口吻通知蘇子昂:"炮團四門火炮,上午參加教學,下午1點鐘以後,歸還炮團指揮。午飯自理。"
蘇子昂聽出另一種意思:你來幹嘛,你們的行動是下午。現在有我盡夠了。
"沒問題,我們都帶着乾糧吶。"
"絕不是說你。你的午飯當然由我包下。你來我太高興了,請多指導。"
"電視台沒來人?"蘇子昂作尋視狀。
"幹什麼來?這是軍事行動。來了也得攆他們走。"
蘇子昂請他不必顧及自己。便走開。在一個角落裏靜靜欣賞着,力求連精神也不介入。
教練場非常寬大,鋪滿均勻的細石子,很適合炮輪重載與磨擦,帶不起灰塵。各種火炮陸續進場,依照輕型至重型的順序一線排開。60迫擊炮、75無後座力炮、85加農炮、120火箭炮、122榴彈炮、130加榴炮、152榴彈炮……竟然還有若干種連蘇子昂也叫不出名的火炮,它們太小了,乾脆架在木桌上,奇形怪狀,逗人發笑。重火炮進場時,八位炮手合著口令聲撕破天似的過來,周圍幾米的地面都略微下陷。這種聲勢使輕火炮的炮手飽受欺侮,他們不得不把自己的火炮拆散開,一部分夾在胳肢窩下,另一部分掛在腰帶上,用軍帽兜着進來,在桌上架設完畢后,蠻可以塞進大火炮膛里打出去。那桌子表面上把火炮墊高了,實際降低了它的威嚴,怎麼看都像只燒雞,再加幾雙筷子,就可以圍着它用餐了。但是,全體火炮統統到位一線排列開,就形成一個家族,炮崽子們由小到大,直到成為巨型恐龍,隨後一刀劈去了般,炮陣結束。留下一個巨大失落。不,望着炮陣望去,後面還應該有,否則前面也不該有。
炮與炮之間,初看時流動一股神韻,相互繼承並加以傳遞。再看,炮與炮實際上充溢着彼此敵對的精神,它們誰也不願靠着誰。它們都是道地的鐵公雞,最小的也不會向最大的屈服。都裝作誰也瞧不見誰。竭力高昂頭顱。
巨型火炮構造簡單,它把凡是可以省略掉的部件全省略掉了,成為所有地面火炮中最易操作的炮種。它在世界武器高科技化潮流中始終不被淘汰,靠的就是簡單實用,一點也不嬌貴。步兵喜歡伴隨它,它射擊時發出衝天火光和轟轟巨響,能大幅度振奮士氣,就像身旁有一排亂叫亂撲的忠實狼犬。以色列軍隊有的是最先進武器,仍然鍾愛迫擊炮,大把摔錢培養它,恨不能讓每個兵都帶上一門這種炮,或是它的變種。
可惜,這裏沒有迫擊炮的另一個極端:昂貴的自走炮。集團軍裝備不起,一門履帶式裝甲自走炮的價格,抵得上十門牽引式火炮,它綜合了全部地面火器的優勢,驕傲地佔據火炮家族的王位。這裏停放的各種火炮,當敵方坦克衝來時,一個也來不及跑掉,炮手要活命只有一種選擇:開炮。什麼戰術都不顧,直到把炮彈射盡。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炮兵,許多就這樣陷入絕境,然後被坦克履帶碾壓到焦土裏去。自走炮給炮手另一種選擇:撤退。凡是有撤退希望的炮手,就不會做垂死惡戰了,他們撥出一半心思來尋找退路。進攻者碰上他們,遠不如碰上絕望者那麼可怕。這就是軍隊有意識裝備那麼多牽引式火炮的理由。當然還有其它許多理由,比如:便宜耐用,易於操作。不過,其它任何理由,都不如"絕望"的理由這麼隱蔽、強大、符合戰場心理。最大的戰鬥力誕生於絕望中。
一件挺棒的武器,一下子就把你的弱點給遮蓋住了,讓你像勇士那樣躍躍欲動。而當你想逃跑時,它又會死死拽住你不放,讓你和它一塊毀滅。就像你要離婚而你老婆不放你一樣。
人們在火炮身上鑄進自己被遏制的野性,火炮從誕生頭一天起就想撲向人們。它們靜靜地期待一個暗示,然後自行運轉自由噴發。它們是一尊尊雄性生殖器,充盈着血,因而昂奮起來。黑洞洞的炮口直衝天空的太陽。風從炮口擦過便發出嗡嗡低鳴。蘇子昂迎着炮油味兒走向前去,抓住銀光閃閃的握柄,一壓,拉開炮閂。沉重的閂體無聲旋轉退出,"吭嘡"一聲到位。蘇子昂彎腰從炮尾朝炮口望,目光經過閂室、葯室、坡膛、炮膛,三十六條筷子粗的膛線正旋轉着奔向太陽,無窮無盡,像要把他也拉出去。
6.配屬者
蘇子昂關閂,吭嘡,一部分感覺被關閉在裏頭。他注視環炮而立的七位炮手,依據他們所站立的位置判斷出他們的職別。他透過乏味的軍裝追究他們身體肌肉的繃緊程度。好的士兵面對團長,肌群力量會立刻增大。
"五連四炮(重炮連隊編製每班一炮,因此班長兼任炮長。)?"蘇子昂問。
"是。"谷默立正回答。
"這門炮性能怎麼樣?"
"不知道。我當兵三年了,只打過兩次實彈射擊。"
"稍息。坐下。"
蘇子昂順勢坐在火炮大架上,它寬闊而冰涼。眾炮手以待命操作的姿勢蹲下,單膝着地,望着他。這姿勢便於躲避彈片。
"我說坐下。"
眾炮手席地而坐,仍然坐在職別規定的位置上。他們身邊有許多可供坐和靠的東西:瞄準鏡箱、彈藥箱、炮衣、炮輪、大架……凡是屬火炮部件或配件,條令規定不準坐或靠。火炮比炮手神聖,它只可便用而絕不可侵犯。
蘇子昂等了一會,問:"我坐的位置對不對?"
"不對!"谷默粗聲粗氣。
"不對你為什麼不糾正我?"
"不敢哪。"谷默笑了,"我可沒有糾正首長的膽子。你要坐就坐吧,下次我們把大架多抹點炮油,誰坐上就起不來了。"
蘇子昂只哈哈笑,坐到泥地上:"你的辦法有味道,肯定比重申條令頂用。我們老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就是上級的做法錯了,明顯錯了,下級是抵制呢還是服從呢?特別是在戰場上,兩難哪。所以會有抹點炮油式的辦法,當面執行,背後做弄你一傢伙。"
谷默笑得很明亮,內心卻有陰鬱的感受,在團長面前,自己只是個小石子,無論他使用誇獎式的語言還是批評式暗喻,都改變不了命定中的隸屬關係。蘇子昂越是談笑自如,谷默便越是感到自己被他撥弄。蘇子昂在享受這種關係,谷默卻在忍受別人享受的東西,甚至感到自己正被別人享受。谷默記起第一次見到團長,地點是團部辦公樓前的廁所。媽的,它唯一不像廁所之處就是它一點也不臭。谷默給照明電瓶充完電路過那兒,便鑽進去解手。他用一張射擊口令表揩屁股,完了提着褲子站起來,正要邁步,蘇子昂從入口處進來了。谷默猛一見,下意識地重新蹲到糞坑上,等他意識到羞恥的時候,已經牢牢地蹲住了。他詛咒自己,為什麼不迎着團長擠出過道去?他多次暗中渴望,讓這位新團長深刻地認識自己,但是頭一次見面,自己就臭不可聞。不,還不算見面哪,因為團長根本沒看見自己。谷默聽到隔壁坑位傳過來很有分量的噗嗵噗嗵聲,恨自己,恨隔壁。等團長解完手走掉,他又蹲了好一會。那已經是有意的、堅持的蹲了。現在,團長正在面前顯示親切,巧妙地講些條令啦素質啦,試圖讓兵們和他一起笑。笑有笑的目的,跟條令有條令的目的一樣。谷默擺脫不掉被人役使的感覺,只能找些偷偷摸摸的小型快感,比如抹炮油什麼的。他慢慢地撤出談話,以便同蘇子昂保持對峙狀態。
瞄準手正談得上勁:"團長,拿個步兵團長跟你換你干不幹?聽說步兵團長比炮兵團長更容易高升。那我們炮兵不是虧死啦,我們一炮能放翻他們半個連,幹嘛老是配屬給他們。前程也不及他們大。"
"最終解決問題,還要靠步兵。"
"你沒聽步兵老大哥剛才那些問題:一、你們都坐着車子行軍吧?二、你們打半天還看不見一個敵人吧?三、你們射程多少,彈着點散佈面大不大?我們衝擊時距敵人就一二十米呀,打在我們頭上的是不是也叫命中?四、你們伙食標準幾塊幾毛一天?五、你們那麼多卡車老給地方跑運輸賺錢吧?六、你們營一級幹部都配吉普車嗎?……嘿嘿,妒嫉!就這麼點胸懷,司務長型號的胸懷。笑眯眯地妒嫉。問題是,團長,我們沒什麼好被人妒嫉的呀,我們白給人妒嫉了一回。我們什麼便宜也沒占上啊,要找便宜向我們上級要去。"
蘇子昂:"你口才不錯,練口令練出來的嗎?我覺得你們這個班,挖苦人特別有水平。剛才那些問題,有多少是你隨口胡編的?"
"當然啦,我稍微總結了一下。他們大部分問題還是關於火炮性能方面的。你沒聽他們的問題,完全是把別人的東西當成自個的東西了。就差一句沒說:-拿家去-團長,什麼時候你也跟上頭建議一下,讓步兵老大哥操練給我們看看,玩點真功夫讓我們服氣。"
"好主意!這種作法確實有價值。"蘇子昂突然興奮,全身凝定而思路洞開,"各兵種間應該有高質量的交流,彼此都把自己獨有的戰術、技術、陣容、特點亮給對方欣賞。對了,不是觀摩純粹是欣賞。讓兄弟兵種知道自己獨有的兵種個性和兵員特徵,讓普普通通的小兵也看點大局。還有不同的戰法,不同的死亡規律。削掉各兵種的山頭觀念,從相互刺激中豐富真正軍人的素質……"
"團長,我拿個紙給你記下來。"瞄準手驚嘆着,一半替團長,一半替自己。很有點拍馬屁的激情。
蘇子昂想:一個優秀指揮員,應該像我這樣,有能力高舉起自己的士兵,讓他們發揮天生就有的慾望。他說,"不必記。你記到紙上,它就死了。放到我腦子裏,它一直活着。"
"你每天那麼多事,忘了怎麼辦?"
"忘了就忘了唄。一到合適的環境下,它肯定會冒出來,變成其它什麼類似的東西。哈哈,物質不滅,能量守恆。智慧也一樣。"
谷默看到自己的兵們一個個倒向蘇子昂,言語叮叮噹噹,笑容漲大臉龐。漸漸地有點空虛,他定一定神,以便把自己扔得更高些。
谷默說:"剛才,步兵幹部提的問題,像敢死隊提的問題,不像指揮員的問題。"
果然,蘇子昂注意到他了。其實蘇子昂只是把目光轉向他,他一直在注意這個班長。
"哦,你覺得他們該提問什麼?"
"他們不了解炮兵和步兵最基本的區別。"
"什麼是最基本的區別?"
"不是武器,而是不同的武器帶給人的不同東西。"谷默口舌乾澀,竭力顯得深刻些。
"喂,你不要鋪墊,說放就放。"蘇子昂判斷:應當在些人說出任何東西之前,先打擊他一下,讓他停止閃爍,自然一點。
"步兵們是一人一桿武器,或者一人裝備幾種武器,步槍手榴彈啥的。一個人就是一個單獨的戰鬥單位。我們是幾個人伙用一種武器,幾個人地形成一個戰鬥單位。我們全班都被拴在一門炮上,一點自由也沒有,各種動作全部固定住了。叫好聽點:協同。實際上是火炮操縱我們,我們適應火炮。"
"繼續說吧。"蘇子昂嗅到一種熟悉的苦惱。
"步兵們放一槍,可以看見一個人在前面倒斃。最起碼可以到胸環靶上摸一摸彈洞,那才是一個完整的射擊過程。我們呢,一炮打一萬多公尺,我們根本看不到戰果,連炸彈坑也看不起見。當兵三年了,我從沒見過炮彈怎樣落地開花。我羨慕觀察所里的人,他們在山頂上什麼都看見。後來一想,也不值得羨慕,他們不能親手打炮,他們看到的炸點沒一個是他們自己乾的……炮兵兩大組成部分:陣地和觀察所。陣地上的人只管打,但是什麼都看不見。觀察所的人什麼都看見,就是嘗不到親手打炮的滋味。我們每個人都不完整,命里註定。還傻呵呵的。"谷默瞥一眼瞄準手。
蘇子昂問其他人"你們對此有什麼想法?"
兵們果然傻獃著。做出一副想到半道上忽然遺失了想法的樣子。
蘇子昂溫情地望谷默:"你繼續思索下去吧,一直思索到絕境。以後,該是什麼就是什麼。你可能成為一個好軍人,也可能背叛軍人。但肯定不會成為一個平庸軍人。我就這麼一點感想。"
谷默頑強地道:"團長,今天我們到底打不打炮?老是又像又不像的,提着顆心。"
兵們凝神屏息,都盯住蘇子昂。想知道是不是受了欺騙。一天來心神不定,都因為它虛實不定。上面有意把它搞得虛實不定。
"打。生疏地形,實彈射擊。就你們一門炮,其它各炮陪練。"
太痛快了!兵們眼中吶喊着。
谷默依然鎮定:"其它各炮會是什麼心情。"
"你知道會是什麼心情。"
"如果射擊結束后,能讓我們到目標區看一看彈坑就好了。我們寧肯走着去。"
"不行。我本來想說行的,但是不行。去看一看改變不了什麼,只會勾起更多的、更難滿足的慾望。儘管你是個很有頭腦的傢伙,但是你被擱在兵的位置上,就只能是個兵。"
谷默笑着追加一句:"頭腦降到第二位。"停會又追加一句,"我本不想這麼說的。"
谷默覺得無比痛快。他們實際意思是:你們把人配屬給炮,把頭腦配屬給四肢。他認為已經把這冷酷的意思說出去了,團長將被他噎住。
蘇子昂問:"你叫什麼名字?"
"谷默。"
"我叫蘇子昂。"
"知道,團長。"
"再見。"
谷默率眾炮手起立。蘇子昂走開。
從剛才進場、用炮等戰術動作看,這個炮班素質優良,蘇子昂觸目動心。三年內只打過兩次實彈射擊,可見這三年來團里根本沒有什麼訓練經費。訓練強度與訓練課目也一望而知:點綴式的。在這種情況下,谷默炮班和周圍全訓部隊同場操炮而毫不遜色,只證明一個人出色,那就是炮長谷默。他似乎帶着某種恨意對待火炮與軍事技術,反而獲得一種精純功夫。這很有趣。
蘇子昂回想自己當戰士時,面對團長是什麼心境?敬畏交聚,渴望贏得注目。現在不一樣,現在這些兵表面上無動於衷,谷默甚至在內心中與我抗衡,所謂團長不過是條令象徵物,他們有意保持距離。
蘇子昂臨界上吉普車時回望他們一眼,他們正朝他注視。他笑了一下,叮囑自己:我才不打扮成你們父兄呢,在一定程度上,我是你們的對頭,你們瞪大眼瞧着吧!我不怕你們朝我打黑槍。
第六章
1.我是唯一的
團政委周興春翻了翻季度工作計劃表,心想:9點鐘以後,我幹什麼呢?該做的事情太多。
新兵入伍教育有待研究,今年兵員中摻雜不少社會渣滓。三營有個班長爬樹掉下來了,應該就這件事抓一下行政管理。四連支部整頓進入第二階段,連長已主動提出要求處分。指揮連缺編一個副連長,找不到理想人選。宣傳股長筆頭子不行,軍師兩級半年沒轉發過我團的經驗材料……
周興春每想起一件事,便反射出這件事情的解決辦法。但是,他一點不興奮,真正該做的事無法列入工作計劃。上級也根本不會按你的工作計劃表來評定你的成績。該做的事情如此之多,足夠三個政委受的,以至於一閑下來,周興春就擔心會出事,就發愁,幹什麼事好呢?
他提醒自己:學會放鬆,泰山崩於前而不失悠然之心。幹嘛我老去找事,也該讓事來找找我。於是,他決定今天就坐這兒不動了。
組織股來請示:"四連指導員打電話來問,政委今天去不去參加他們的總結?"
周興春道:"不去了。你們政治處也別去人。讓他們自己搞。我倒要看看無人在場的情況下,他們會不會塌台。"
一個身影在窗外徘徊。
周興春叫那個身影的名字:"跟你說過了嘛,不準離婚就是不準離婚,再談也沒用。哼,又想提級,又想換老婆,眼裏還有黨委么?告訴你,你只有兩種選擇:一、提個手榴彈來找我同歸於盡;二、去向你老婆賠禮認錯,做恩愛夫妻。"
"周政委,我只想佔用你五分鐘時間……"
"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唔,我說什麼你也知道。別讓我痛心啦,回去冷靜冷靜。"
"就五分鐘……"
"終身大事,五分鐘就夠啦?僅此一條就證明你不嚴肅。好啦老兄,明天晚上,你把酒菜準備好,我上你宿捨去聽你談通宵。"
那人又喜又憂地走了。
公務員進來送報紙文件,周興春叫住他,翻一翻他懷裏的一堆信,再示意他離去。
周興春粗略地瀏覽一下軍報、省報和軍區小報,沒有本團的新聞報道。他沮喪地把它們推到旁邊,只抽出一份《參考消息》和一份《體育報》,插在口袋裏。從茶几下面拿出乳白色衛生紙卷,揪下好長一截,塞進褲兜,有意壓慢步子,朝廁所走去。這時候,他感到愜意。
團部廁所看上去像一座花崗岩築造的彈藥倉庫,闊大堅實,清潔寂靜,全無糞便氣味。警衛排每天水洗一次,這是周興春政委嚴格規定的。廁所如同崗哨,都是一個團的臉面。想知道這個部隊素質如何嗎?你走進軍用廁所嗅嗅鼻子,便能嗅出個大概。
周興春在黨委全會上講過這樣一個教訓,使二十多個委員深思不已。他說:今年元月15日,軍區首長率工作組到達本師七團,檢查了各方面工作,都還不錯。首長臨走之前,上了趟廁所,裏頭臭不可聞,這首長鼓足憤怒才蹲下去。噗嗵,濺上來的比拉下去的還多。首長差點暈過去。兜里的手紙都揩完了,屁股還沒揩乾凈。首長出來,團長政委等在門外送行。首長一言不發,登車走了。一個團的工作,就被"噗嗵"一聲報銷掉了。首長留下深刻印象。這個印象,只有下一次再到這個團時才會改變。可是一個軍區首長什麼也不幹,光把所屬的團全走一遍,也要兩三年時間啊。這意味着,這位軍區首長在任期內不可能再到這個團來了。這個團再沒有改變首長印象的機會。
周興春說;"首長的眼光和我們一般領導不一樣,他是察人之未察,言人之不言。我們可不能叫這個團的悲劇在本團重演。請大家就這件事做原則領會,不要笑過就算了。"
他所說的這位軍區首長,今年元月確實到過本師七團,而且差一點要到炮團。這位首長確實對七團工作滿意,後來確實又不滿意了,原因不明。至於首長上廁所噗嗵一事,則是周興春偷偷杜撰的,而且是在一次蹲茅廁時杜撰的。不過。在座者無人疑心是杜撰,它聽起來那麼真實,起了強烈的警鐘之效。
周興春重視廁所。當戰士時,他就喜歡躲在廁所里讀書看報冥思,那裏不受人打攪,沒有哨音和口令。解一次手,他能讀完兩萬多字的東西,起身後,絕不會頭暈目眩。及至當了團政委,這個習慣仍沒斷根,每上廁所必帶點東西進去看。他發現自己在廁所時頭腦格外清晰,思維異常靈敏。任何棘手問題,只要到廁所里蹲下,他准能想出幾個主意。廁所是他的小巢,那裏淡淡的氨的腐酸氣息,特別有助於他興奮。久而久之,廁所成了他思考時的據點,他經常帶問題進來,帶辦法出去。有一次解手,長達四十七分鐘,廁所外有人兩次尋找政委。他忽然意識到:部下注意自己這個習慣了,他們會對此做某些杜撰。於是周興春開始限制自己,每上廁所帶一兩份報紙進去,看完就出來。半小時內解決問題。
然而,只要意識到有人在注意自己這個習慣,他就無法在廁所靜心思考了,身旁隱伏着某種侵犯。唉,領導者的自豪與悲哀,都在於時時該該老被人注視。他想把眾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是一種功夫。把眾人目光從自己這兒分散掉,則是一種更高的藝術。
周興春聽到外頭車喇叭鳴叫,迅速完事,把每一個鈕扣都扣好,給臉上擱一點笑意,大步奔出廁所。
二十米開外,停着北京吉普車。蘇子昂站在車旁笑道:"老兄,我按得是連隊集合哨,一長兩短。你聽出來啦?動作很麻利呀。""見鬼。我以為是上級來人了。"
蘇子昂看見周興春軍裝口袋裏插着報紙,遠遠一指它:"瀟洒!"
周興春揚面高聲道:"敢於瀟洒!"
"敢於摹仿瀟洒。"
"呸,瀟洒摹仿我!"
"哈哈哈,老兄,你一天比一天讓我敬重。我蘇子昂先後與四個團政委共事過,唯有你,比他們四個捏一塊還要強些。怎麼著。今天陪我到各處轉轉?轉到哪個連,就在哪個連吃午飯。"
周興春早就和蘇子昂約定,要陪他把所有營區都看一遍。85年全軍整編,炮團接收了三個團的房地產,根本看管不過來,一副沉重的負擔。
周興春道:"你想不到你這個團長有多大。告訴你,兩千兩百零三幢營房和建築,平均每人一點七幢。這堆破爛分佈在方圓一百多公里區域內。除了我和後勤處長,沒有人弄得清楚。你要每處看到,先要下個大決心,跋山涉水過溝,累死個熊奶奶。"
蘇子昂道:"姚力軍副師長告訴我,那一年師里接收了被裁掉的79軍軍部,師部開了進去,氣魄一下子擴大三倍。乖乖!他說,比淮海戰場上咱們一個師吃掉人家一個軍還痛快。"
周興春苦笑:"也算是一種看法。"停會嘆道,"居然也有荒唐到這種地步的看法。"
"上車吧。"蘇子昂拉開車門,模擬首長秘書,把手掌擱在門頂上,以免周興春碰着頭。
周興春坦然地接受了小小戲弄,坐進前座:"唔,本人也配備正團職駕駛員啦。你的執照是從哪兒騙來的?"
"師後勤。弄個報廢執照,貼上照片,審報新的。"
"大膽。我隨時可以揭發,吊銷你的執照。"
"我幫你弄一個。我知道你也會開車,但你怕影響不好,不敢開。弄一個就合法了。開車是運動,也是休息。你瞧我們一個人一輩子配發多少塑料皮證件,"蘇子昂滔滔地數出一大串名目,"頂管用的還是駕馭執照,轉業時你就知道了。"
周興春注視車前公路,承認蘇子昂車開得不錯。里程錶顯示,這台車的公里數遠高出其它小車。蘇子昂的每個動作都撩撥他的駕車慾望。但他抑制着,出於一種大的堅信:蘇子昂那種生存方式終究會倒霉。
"如果你翻車,咱倆都死了,對炮團是壞事還是好事?"周興春問。
蘇子昂驚異地看周興春一眼。心想,此人的思索可真徹底。
周興春繼續說:"對炮團當然是壞事,十年翻不過身。不過對幹部是個好事,咱們一下倒出兩個正團位置。"
"你準備安置誰呢?我想你不把繼任者挑選好是不肯安息的。你肯定對善後事宜心中有數。"
"當然嘍。某某和某某某,頂替咱倆最合適。不過我會斷然撤銷這個團,讓你我成為團史上最後一任團長政委。"
蘇子昂輕微頷首:"聽起來埋藏很大的悲痛。"
吉普車駛抵丁字路口,正是鎮中心菜場。海鮮味兒跟隨烈火一樣撲過來。滿街水漉漉的。鐵籠里塞滿了活蛇。篷桿上掛着一兜兜的紅黃水果。扁擔竹筐自行車四楞八叉。麻袋裏不知何物噗噗亂動。車輪前頭無窮貨色,隨時可能壓碎什麼。蘇子昂連續鳴笛,笛聲在這裏根本傳不開。蘇子昂說;"恨不能當一回國民黨,跳下去打砸搶。"
"你想像一下,每次上級來人進團部,都有要被一堆臭魚爛肉堵半天,見到我們將會是什麼心情?"周興春平靜地說,"與沿着寬闊公路駛進軍區相比,完全是一個侮辱。人家沒進營門,印象先壞了。"
"怎麼樣?你把理論放一放,先告訴我怎麼辦。"
"已經到這了,只有前進無法後退。你不用鳴笛,非鳴不可時也溫柔點,小聲來兩下。你照直走,壓不着他們。也別刺激他們。道上有兩條紅漆線,專供吉普車通行,線雖然被踩光了,他們心裏已經留下分寸感。"
蘇子昂依言換檔,筆直地駛進去,無數次險些壓到人群腳面,但都僥倖地擦過去了。車身碰到人的肩、臀、胳膊,人家渾不為意。倒是蘇子昂焐出一身大汗。"要解決問題,非要等把人撞出腦漿。"
"你太樂觀了。上次縣委的車在這條街壓死個人。調查結束,是死者被菜販子擠到車輪底下來了,駕駛員毫無責任。縣政府要取締這個菜場,老百姓大鬧一場,最後,只在路上標出兩道紅漆線,雙方妥協。腦漿管什麼用。"
"你不是和縣裏關係不錯嗎?"
"確實不錯。"
"請他們把這個菜場遷到別處去,拓寬通路。要不,萬一來了敵情,咱們被窩在裏頭,死都出不來。"
周興春面色陰沉:"敵情?惹人笑吧!那幫老爺知道根本不會有敵情,要解決問題不能跟他們談敵情,只能談錢!我們沒錢,我個人和他們關係相當密切,喔不——相當親切!但這只是個人關係而不是軍民關係。要講軍民關係嘛,大致是一種鬥智斗勇加斗錢。我分析,他們看上我們的團部嘍,暗中盼望我們遷走,把營區大院低價賣給他們。整編那年,縣政府拿出三萬美元,收走了一個駐軍醫院一個油料倉庫。媽的等於白送。現在,他們又耐心等我們給擠得受不了的那一天。我理解他們,這是軍隊和地方利益的衝突,高於我本人和他們的關係。我要是當縣長,也會這麼干。我對付軍隊比他們有辦法。信不信?"
"本團不是接收了三個團部嗎?為什麼不遷到別處去?"
"等會你就知道了,都在山溝里。家屬就業,孩子上學,幹部找對象……唉,團部只能安在縣城。喔不——被逼進縣城。"
蘇子昂提高車速,幾個衣裝散亂的士兵從車旁掠過,他居然沒停車盤問他們,他對自己的冷漠也略覺吃驚。他不準備再當四處瞪眼的團長,那沒有用。野戰軍墮落為縣大隊,並不是一個團的悲劇。身邊的政委已經適應到如此程度,可見任何個人都無力回天。蘇子昂到職之前,曾經有過兩個渴望:第一、渴望得到一個落後成典型的團,他在治理過程中積累大量經驗,豐富自己對未來軍隊建設的思考:第二、渴望得到一個先進成尖子的團,他好把自己多年思考投入實踐,將來做幾個大題目。現在,他發現兩者俱失,他來到一個不是部隊的部隊,這個團從環境到性質,都不能承受他的強硬設想。它們不再催生軍人而是催眠軍人。
"我們確定個順序吧,先從最難看的地方看起。"
"榴炮二營。駐地就是原79軍軍炮團。"
2.團的殘骸
三面是半死的山,中間挾着一個團的殘骸。從山上往下看,到處滯塞着化石般僵硬氣氛,令人插不進一隻腳。花崗岩和高標號水泥築造的營房、禮堂、車炮庫、辦公樓、宿舍區、修理所……統統開始腐爛,散發冰涼的苦酸味兒。殘骸們還保持着炮團格局:通道與炮場的最佳關係;團部分隊的適宜距離;各哨位和彈藥庫的理想視野;炮種和炮庫的精確比率;隱蔽性和機動性的合理追求;等等。這些不可捉摸的神秘格局,正是炮兵積無數戰爭經驗凝聚的精髓,它們散落在殘骸中,證明這破爛山凹確實存在過軍人生命。蘇子昂從屋檐拐角,從樹梢上空,能夠看見現已消失了的通信線路。他從野草叢中踩過,草莖下面是混凝土場地。所有建築物的門窗、自來水管、電線木樑,都被人坼走賣了。只剩下炸藥才能對付的牢固牆身,下半截蔓延着厚厚的青苔。他被一個汽油桶絆了一交,隨手一推,汽油桶從當中裂開,跟爛布一樣無聲無息,簡直不敢相信它曾經是金屬。他不知道下一腳將會踩着什麼,只得把腳掌提高高的,懸在半空中凝定不動,透過草叢往下看,這時他品味到絕望的意境。
周興春從後面拽住他:"你正站在水塔頂上!別動!原地後退。"
蘇子昂才發覺腳掌落地后,地下面傳出空洞的聲音。自己怎麼會走到聳立空中的水塔頂呢?
"跟着我走。"
周興春沿着草色發亮的地方走,草下果然是石砌小徑。他們一路而下,來到團部中心。兩頭水牛趴在大禮堂里嚼着身旁草堆,悠閑地望他們。外頭還有十數只山羊,或卧或立,一概是撐足了的神情。原先團部大操場,被改成上好的秧田,肥水不泄,秧苗蔥綠。周興春告訴蘇子昂;"營房一旦沒人住,破損得非常快。這個團部價值兩千多萬,當地老百姓清楚得很,不租不買,反正誰也搬不走,遲早是他們的。圈個牛羊搞個戀愛什麼的,沒比這更好的地方了。你瞧那草窩子,全是男女打滾兒打出來的。"
"要命。二營就在這山頭上,天天看見這破敗景象,還有什麼士氣可言。"
"能封住戰士眼睛嗎?只有一個辦法,再花幾百萬,把這裏一切全部摧毀,埋掉。"
"當兵的來此轉一圈,你半個月的政治教育全泡湯。"
"我知道。我既無法阻止他們轉一圈,也不能不搞政治教育。我照樣講軍人前途之類。"周興春笑着,"老兄你乍到職,眼光新鮮,一下子就能看出消水火不容之處,我們早習慣了,樣樣都挺自然的嘍。要是我下一道軍令,在山頭拉起鐵絲網,不許任何官兵邁過一步,他們會怎樣?會更想溜進來逛逛。喔,會一下子發覺有人要關他們禁閉,而不是把這個報廢團部禁閉起來。再說,我粗略算了一下。四周全拉上鐵絲網,要十萬八萬,等於本團的三年的訓練費。辦不到。"
蘇子昂示意山坡上那幢房子:"團首長宿舍?瞻仰一下。"
"左邊團長,右邊政委。"
它是兩套住宅,每套三室一廳,平房,磚地,天花板很高。門窗俱無,牆壁上空着好多個方方正正的大洞。站在門口,目光可以穿過幾間房子直射屋后,彷彿進入一具軀殼。蘇子昂鑽進一間約摸十四平方米的屋子,估計是卧室,四下望望。六角形地磚因受潮而膨脹變形,下面頂出草來。陽光透過天花板縫隙落到他身上,便他覺得這道陽光很臟。他躲開它,一眼看見牆上塗畫的東西,驚叫:"天爺!好大的氣魄。"隨即哈哈大笑。
"揀到什麼哪?"周興春捂着軍帽跟過來。
牆壁上有一具用炭筆畫的雄性生殖器,高約一米五,闊壯如房梁。作者在作畫時顯然十分沉着,把各個細節都誇張地展示出來,他似乎一點不怕半道上被人撞見。
"上次來還沒有,"周興春厭惡地斜視它,"這是團長的卧室。"
"政委的卧室!"
"團長卧室!左邊這套房正是團長宿舍。"
"那人搞錯了,他以為這間就是政委卧室,才在這裏畫!"蘇子昂堅持道。
周興春揍他一下:"走吧你,逮不着這幫小流氓。"
"你認為是村裡人畫的?"
"當然。"
"不對,這是炮兵手筆,你看,口徑足有155加榴,外型像殺傷爆破榴彈。這傢伙肯定是二營的人。"蘇子昂以往在車站公共廁所也見過此類貨色。為過它們都渺小地猥瑣地蹲在角落裏,從沒人敢把它畫得如此壯觀。透着大炮兵的氣魄。他極想見識見識此人模樣。他驀然想到一個冒險命題:軍人應該具備何種性慾。獨自無聲竊笑。他滿意自己的思維至今還沒有乾枯。正是許許多多無法實現的、小火苗式的奇思怪想,使他覺得軍營生活有點意思。
太陽一直被破爛雲層團團捂着,此時突然漲破雲層,從縫隙里噗地掉下來,猶如一個灼熱的吶喊。周興春覺得脖頸、肩胛一陣燎動,他壓低帽檐,好讓太陽順着帽弧滑落。他開口時聽到口腔里"滋啦"一響,聲音也發粘:"日曆牌上說,今日立夏,還說17時37分交節。你說他們幹嘛把夏天的起點搞得那麼精確,看了像訃告牌似的?好啦夥計,夏天一到,苦日子開頭。我最煩夏天,夏天的兵都是蔫乎乎的爛酸菜……"
他告訴蘇子昂,對於一年四個季節里的兵要有四種帶法:
"春天裏的兵,要緊之處是管住他們的情慾,防止豬八戒思想泛濫。三營那裏,營房和老百姓住房門對門,夜裏拍大腿都聽得見,戰士也跟着拉自己的大腿,像一池青蛙,不要命嗎?這一帶習俗也不大好,鎮上和村裏有幾個文明賣淫的,即是以談情說愛的方式賣淫。女中學生也開放到家,身上的衣服比外地普遍小一號,腋毛都敢露外頭展覽。短褲上束一條寬腰帶,腰帶扣上鑲着說不清什麼東西,勾人往那裏看。她們特別能刺激當兵的,不是勾引而是刺激着玩,帶點雛兒練腿腳的意思。所以,我特別主張春天強化訓練,把一天時間全部佔滿,狠狠地唬!有多少邪念統統唬倒它,把慾火轉化成練兵勁頭,健康地排泄掉。接着是夏天了,白天小咬,晚上蚊子。老兄,這地方的小咬品種豐富,紗窗紗門全擋不住它們。咬你不知道,飛走了嚇一跳。像我這隻手背,頂多只能擱下它咬的三個半皰,再多就得上疊皰。你的前任——吳團長,在野地里撒尿,雞巴挨咬了。他不明白,怎麼訇訇亂動的東西它也敢咬?腫得才叫慘重,當天就住院了,被人當笑話說,領導威望也受損。還有蚊子,晝夜都有,白天鑽透軍裝晚上鑽透蚊帳,據說水牛也怕它。叭唧一巴掌,跟打個水泡似的,濺滿手血,它還不死,粘在你手心上還想飛,還會叫呢!別外還有太陽,局部地區的氣溫從來沒人預報,反正彈庫里的溫度一般是攝氏五十度,陽光下的炮身六十多度,炮軲轆都要曬化掉。戰士們都跟蛇那樣蛻皮,半死半活,叫不動。你就發狠吧,就只管粗暴吧,不然無法帶兵。到了秋天,稍好一點,能吃能喝了,膘肥體壯了,媽的,幹部又開始探家了……"
蘇子晚沉浸在周興春的感嘆中,像偎着一個情人,溫存而又憂鬱。周興春說的一切他都經歷過,那些滋味大團大團噎在胸口,訴說本身就是一種無奈的蠢舉,滋味排斥訴說。他坐在一個團的殘骸當中,臀下是以前的炮彈箱。這隻炮彈箱的向陽部位還硬梆,陰暗的部分已經被草莖和苔類吃掉了。鐵質箱扣因鏽蝕而膨脹,冒着熱烘烘的苦酸味道,一碰就碎。就在他聽周興春訴說時,迅速生長的草藤已經悄悄伸過角須,搭住了他的肩胛。再坐一會兒,它們似乎就會纏住他,在他身上紮根噬食,把他變成身下那隻炮彈箱一樣。
陽光落進水泥與岩石的廢墟,像被海綿吸收進去。細細的風在無數縫隙里徘徊,發出若有若無的吟嘆。假如這片廢墟是一個活的團,它將把陽光與風極響亮地碰開,把它們從這面牆摔到那面牆上,軍營里到處是花崗石胸膛。現在它死了,軀殼正一點一點餵給草莖。
周興春問;"你打過仗沒有?"
"蹭個邊兒。你呢?"
"打過,就在這兒。"周興春遙指對面山坡,"那裏就是我的上甘嶺,我在那裏堅守了兩個多月。當時我奉命來接收這個團,唉,完全是一場消耗戰。這個團的素質原本不錯,人頭我也熟,撤編命令一直壓到最後一分鐘才讓他們知道……你想像得出當時場面。當兵二十年,那次接收任務把我鍛煉到家了。我認為我打了一場敗仗,儘管它的價值超過三次勝仗。接收任務完成後,我把我帶去的十二名幹部,八十餘句戰士,半年以內全部複員轉業調動,把他們徹底打散,目的就是不讓壞風氣在我團擴散開。我周興春斷臂護身,刮骨療毒!我狠不狠?"
"我有個體會,一支部隊推上戰場沖啊殺啊,往往越戰越強。但是一聲令下:解散,不要你們了,頃刻間就垮,甚至反過來報復自身,什麼樣道理我還沒想透。但肯定有很深的原因。"
"接近於反動言論。"
蘇子昂見周興春不悅,立刻詭譎地笑:"我是誇獎你哩,很多精彩的話乍一聽都有點像反動言論。"
周興春苦思反擊的言詞,等他醞釀好,交鋒的時機已過,蘇子昂在說其它事情。他若再把心內的妙語擲去,倒顯得妙語也不甚精妙了。他只好做出渾不為意的樣兒,將妙語含在口裏等待時機。不料後來老沒時機了,他含着妙語不得吐露便像含只訇訇亂動的青蛙,連肚腸也給帶動了,好不難過。
蘇子昂說:"這確實是個出思想的地方,閑下來真該獨自漫步。每一步都幾乎踩進地心裏去。"
"我不知道陪過多少上級部門的人來這裏看過,他們一到這就通情達理了。這片廢墟是我們團的廣島,最能打動人。我要錢要物要裝備,就在這兒跟他們要!嘿嘿,沒有一次落空。作訓部給點訓練費,後勤部給點油料啥的,文化部門給點放像機,累積起來就多啦。記住吧你,這地方傷心歸傷心,但充分體現我團的艱苦條件,跟現場會似的,留着它招財進寶,團長政委好當多啦。"
蘇子昂驚異,周興春到底成精了。傷心劫難之後,一點不影響智謀,好像情感與智慧毫不交融,各自發展各自。現場會也罷,廣島也罷,統統是他的道具,政委當到這地步,真正當出捨我其誰的味道來了。蘇子昂站在他面前鼓掌:"聽老兄說話,絕對是享受。"
"有個夠檔次的聽眾也易呀,我就經常找不到知音。哎,這地方不可濫用,要用就抓住時機狠狠用一次。"這時周興春胸脯里"嘰嘰"尖叫兩下,他一把按住那地方,"我說它該叫了么,九點!我們走。"
"什麼東西?讓我看看。"
"看了要還我。"周興春從胸部口袋裏掏出一隻黝黑的多功能軍用秒錶,愛惜地摩挲幾下表面,再一捺,嘰嘰叫着遞給蘇子昂。秒錶奏着一支樂曲,音色像黃鶯。周興春道:"帶電腦的,正宗洋貨,絕不是什麼台灣香港組裝的。功能多得我都數不清,還可以測方位量地圖。上次軍里王副參謀長來,我從他口袋裏硬奪過來的。"周興春伸出一根手指,點着秒錶上的英文字母,吭哧着念出幾個,是用漢語拼音的念法念的。然後道:"明白它說什麼吧?美軍退役留念。"
蘇子昂不敢笑,竭力正經地告訴他:那句英文的意思是"功能轉換",大概表明某隻鍵的用途。
周興春悟道:"你瞧精彩不精彩,人家老美多幽默,退役不叫退役,叫功能轉換,這裏頭有好幾層意思,一句話全掛上啦。人家對軍人職業的理解比我們透徹。"
"你比什麼都精彩!"
兩人大笑。蘇子昂在笑中很自然的把秒錶揣進自己衣袋。周興春隔着衣袋捉住蘇子昂那隻手,道:"人家已經用出感情來啦。"
"我要的就是一個感情,東西值什麼?"
周興春鬆手,道;"你已經把話說出口了,我能讓它掉地下么,唉。拿去就拿去,你愛惜點用,弄壞了我不饒你,全團就這一隻。"
兩人攀上山頂,朝停車處走去,蘇子昂胸脯嘰嘰尖叫兩下。稍停一會,又尖叫兩下。每叫一次,周興春都盯住他胸脯。蘇子昂掏出秒錶,說;"難受死了,"還給周興春,"叫起來扎人。"
"你調整一下按鍵,它就不叫了。瞧,這樣一捺再這樣一捺……"周興春堅持讓蘇子昂收下。功子昂堅決不要了,周興春只得把表揣回自己懷裏,委屈地說,"咱們不叫了人家還不肯要咱們,唉,人家看不起咱們,咱們看得起自己就行。"
3.幹部是關鍵
車至二營,沒在營部停留,徑直朝六連駐地駛去。教導員仍然聽現了小車聲音,從營部出來張望,然後跟着小車大步追趕。蘇子昂在後視鏡里看見,想停車。周興春道:"別停,叫他跑跑,就幾步嘛。"
車至六連連部停住,教導員也趕到了,噗哧喘着敬禮:"團長政委。"蘇子昂回個禮。周興春兩手背在身後,泰然地反問:"究竟是團長還是政委?說話跟新兵似的。我陪團長到六連來看看,想把你繞過去卻沒繞成。"
教導員笑着趨前引路,六連長和指導員雙雙迎上前,靠足,打敬禮。周興春回禮,比剛才認真得多。蘇子昂望對過的宿舍,道:"是不是有活動?要集合的樣子嘛。"
教導員回答:"9點鐘營里進行安全教育,由我組織,師里豹子頭親自參加。"
"誰是豹子頭,保衛科的鮑科長嗎?"
周興春笑了:"比鮑科長厲害多了,等下你會知道,我們跟着看看。"
教導員聽見團長政委要參加,招手讓通信員過來,小聲交待幾句,通信員得令朝營部趕去。眾人隨周興春進入連部會議室。會議室當中有一張油漆斑駁的乒乓球桌,卸了網就是會議桌,三面是長條凳,頂頭有兩把椅子。周興春在左邊椅子裏落座,軍帽碰到牆上的大紅錦旗,他脫帽放到乒乓球桌上,順手在頭上撩兩下,把軍帽壓癟的頭髮撩蓬鬆些。蘇子昂在他旁邊椅子裏坐下,感到腦後也碰到一面錦旗。他望望身後牆壁,掛滿錦旗獎狀。對面牆壁有十大元帥像,數一下只有九個。左邊牆壁貼着幾張表格,格子裏插着三角形小紙旗,紅的黃的綠的。右邊牆壁則釘了一排釘子,掛了十幾個活頁夾,分別是:武器裝備檢查、人員流動檢查、副業生產檢查、崗哨勤務檢查……蘇子昂覺得不拽過一本看看就對不住它們,但手拿不定期一本軍體達標檢查,翻一翻,見全連百分之九十幾都達標了,有點意外,再看日期,是去年的。他把夾子朝桌面上一摔:"老掉牙啦。"
連長急忙回答:"我們連雙杠壞了,新的拖了一年也沒發下來。"
"去年有這水平么?"
連長指導員同聲答:"有。"老練而默契。
"明天叫人把團招待所的雙杠抬來,放在那裏純粹擺設。"
周興春對連長指導員道:"那麼新的雙杠配下來后,就歸招待所嘍,"又朝蘇子昂笑一下,"師長每次到團里,都要撐幾下雙杠,招待所該準備一副。"
指導員道:"那我們還是等新的吧。"
文書端進茶具,連長指導員雙雙動手,每隻杯子都用開水涮涮,大把往裏放茶葉,很捨得。教員員攔住指導員道:"到小車上把政委的杯子拿來。"
指導員放下暖瓶去了,周興春毫無表示。過一會,指導員拿進來一隻容量很大的磁化保溫杯,又替它涮熱了,再擱進烏龍茶,注入半下子滾水,加蓋停留片刻,再續滿水。蘇子昂使用連隊的搪瓷杯子,這種杯子摔不壞。他略啜幾下,茶是好茶,水卻帶葷油味道。周興春問幾句連隊情況,不甚用心,因為那些情況他全知道,詢問只是習慣使然,造就一點氣氛。蘇子昂看出周興春喜歡六連,便注意觀察與傾聽,一個人喜歡什麼往往也證明了他是什麼。連長和指導員每次回答周興春問題時,都把半邊臉轉向蘇子昂,彷彿在回答兩個人的問題。待話說完,重新歸位目視周興春。蘇子昂漸覺有趣,發現自己越是不語,連長指導員越是不安,臉龐越是頻繁地轉向自己,默默期待甚至強逼他做些指示。他再沉默就會有誤解了,連隊幹部將瞎猜疑。蘇子昂也想在周興春話語中塞進點"哦呀噢哇"之類的點綴,以示自己參與談話,那樣恰可以躲避談話,可他內心一直丟不開山後那片殘骸。無意中,他的杯蓋碰擊杯口一下,挺響亮。室內刷地靜默,幹部們統統正容望他,以為他思考很久后終於要做指示了。蘇子昂全不料會被晾出來,暗中替他們發窘,他咕嚕道:"好茶,沖水。"連長提壺為他注滿水,蘇子昂不出聲地把杯蓋蓋上,身體靠坐回去,以為能恢復正常了。一看,他們更加專註地望自己,連周興春眼內也滿是催促意味。蘇子昂又一次感到被眾人逼着行動,下屬們能夠修改領導。他驀然產生作惡念頭,模擬集團軍政治部孫主任的樣子,"咳咳"清兩下嗓子,左手指朝鼻樑上一推,以示把眼鏡推上去,從口袋裏掏出一方手帕,打開來放面前,盯住它念道:"同志們,我對政委剛才的重要指示,談一點初步理解。並對如何貫徹這些指示,談一點不成熟的粗淺看法……"
幹部們嗬嗬笑了,他們喜歡看到莊嚴的東西受到貶低。雖然都在笑,但笑法不一樣。教導員笑得半生半熟,當中不時看周興春,像請示該不該笑。周興春只有笑容而無笑意,顯然在轉動某個念頭。蘇子昂道:"你們知道政委在想什麼?他在想:有種的當孫主任面表演。"
周興春噗哧笑了;"不錯,我正在這麼想。"
"其實最善於說笑話的還是咱們周政委,他看問題時的角度多,把真理用幽默包起來。我勸各位跟隨他練練說笑話的本事,會講笑話的人絕少廢話。今天我跟政委來熟悉一下情況,把各位姓名和面孔對上號,讓我集中精力聽、看、想,行不行?哦,對了,那副雙杠,還是建議你們拉回來,不要等配發新的,誰知道新的什麼時候到,沒有運動器械,這個軍體達標夾子就是假的。實際上雙杠舊些好用,彈性適中,新的太硬。"
"我們明天就去拉,新的我們不要了。"連長爽快地道。指導員在邊上點頭,眉眼一齊努力。
"政委說你們新兵工作有特點,說我聽聽。"
指導員打開小本,教導員搶先道:"王四海,你專門講講特點,一般性情況,團長全熟悉。"
蘇子昂想,總算有點教導員的樣子了。指導員聞言把本子合上,蘇子昂以為他會講得精彩此些,聽着聽着便意識到他在背誦小本子。
"今年補充兵員十四個,總的看比去年強,身高全在一米六五以上,文化程度全在高中以上,沒有被迫參軍的,沒有患肝病,連左撇子也沒一個。但是各地的高中不一樣,江西贛北的高中生連小數點也不清楚,南昌市的高中生不但會微積分,還會英語九百句。有一個新兵還會銅鐘功,能隔牆推人,連里試過他,不大明顯,連里準備繼續落實。十四人中有九個談過戀愛,其中三人有過關係。家庭收入方面都不錯,十四人都帶錢參軍,少的四百多,多的三千多元,全是百元一張的大票子,連號碼都挨着,已動員他們交司務長代存。服役態度方面……"
蘇子昂插問:"那些情況你們是怎麼了解的?人家願意談私隱?"
指導員謙虛地點點頭:"咱們首先依靠領導,政委說過,徹底了解情況。領導有指示,我們有幹勁,問題就解決了一半;第二,多動腦,建檔案。我們給每個新兵都立了一個檔案,把關於他的各種材料全記上去,就基本掌握了他的思想軌道。檔案一翻,有的放矢。"
周興春說:"給新兵建檔案,六連先起的頭,有點創造性。我準備全團推廣,再將經驗上報師里軍里。這對於經常性的思想政治工作,是一種發嘗試。"
連長已在門口叫:"拿檔案來!"聲音高亢,有如叫"拿酒來"。
文書抱進一摞牛皮紙袋,蘇子昂從中抽出一隻,打開看,封皮上寫:吳根水情況。下面有某年某月某日立。吳根水被分割成數十個項目,除了年齡性別籍貫等常項外,還有:排行第幾;是否迷信;有無嗜煙夢遊手淫;乳名綽號;家庭及個人收入;本人生活習慣……都是用碳素墨水記載,筆跡工整,似乎有點魏碑體。
連長指導員注視着蘇子昂,預先做出傾聽的樣子。蘇子昂問:"你們拆閱戰士來信嗎?"
指導員:"不準!哦,但是全連每天收進的信和發出的信我都要看看封皮。比方說,某人忽然收到某件以前從未收到過的信,我就要從他老鄉那裏了解一下來龍去脈;再比方說,某人這一段時間通信忽然多了或者少了,我們也會安排人了解一下發生了什麼事。"
"其他人的檔案也有這麼多內容?"
"有的更詳盡吶。"
"能堅持下去嗎?"
"貴在堅持,我和文書忙了兩個月,才初具規模,幾次想丟開,真要丟又丟不開。以後還要加強兩方面內容,一是情況分析,二是方法措施,也就是科學性和指導性。"
蘇子昂沉吟道:"這可是項大工程哪,不會變成沉重負擔嗎?你們把一個人掌握的這麼透徹,比軍區幹部部的檔案更能反映出一個人的特點。他們的檔案是從流水線上下來的,你們的檔案完全來實踐,是為了掌握人而不是記錄人,專挑有特點的記,有點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檔案風格,我一讀就能想像出那人的模樣。"
指導員聽不清是批評還是誇獎,想想判定是誇獎,笑道:"團長講話,叫人聽了又高興又開眼,哪天團長有空,多跟我們吹吹外邊的事。"說罷,不自然地看周興春一眼,笑容僵在臉上。
周興春道:"不必美化自己。調查研究嘛,就跟剝大蔥似的,一層層全剝開。新兵來隊,應趁其立足未穩,一傢伙控制住人,把所有情況都搞清楚,等他兵當油了,你就鎮不住他了。"
眾人轟笑,相繼取杯,很豪邁地咕咚喝茶。
周興春說:"快集合了吧。"起身踱出門,指導員忙跟上去。稍過一會,連長說:"我去交待一下。"也跟隨了出去。會議室內剩下蘇子昂和教導員,空間頓時擴大,兩人目光老是"當"地碰在一起,說兩句話再轉開。蘇子昂望窗外,噗嗤一笑:"政委在履行家訓。"
靠近連隊豬圈那裏,周興春站在一團樹蔭里,指導員站在樹外兇猛陽光下。周興春訓斥着他,聲音不大但動作有力。訓一會,周興春掏出個小東西剔牙,接着再訓。十數米外是連隊哨位,哨兵筆直挺立,以為站在政委和指導員眼皮底下,其實他倆誰也沒注意到他,否則早換地方了。領導批評下級,通常避開戰士進行,以免損傷下級的威信。過一會兒,周興春走開了,指導員快步回來,半路上竄出連長,原來他埋伏在附近。
蘇子昂聽見指導員快活地說:"政委把我罵了一頓!罵了就好,罵了就好,我放心了……"
4.馭兵之道
戰士們在營部大操場列隊,當中留出一片空場。值班幹部整隊畢,喝令"放板凳",地面顫動幾下。蘇子昂聽聲音不對,細看,各連的小板凳雜亂不堪,有竹子的有木頭的,有馬扎子有鐵夾凳。許多新兵無板凳,提着洗臉盆來,執行"放板凳"口令時便把臉盆"匡"地倒扣下去,準備當板凳坐。值班員朝蘇子昂周興春跑步過來,從方向上很難判定他究竟要向誰報告。他的步伐透着猶豫。周興春主動退後一步,值班員才明確了,餘下幾步跑的極精神,在距蘇子昂五米處立定:"報告團長,二營集合完畢,實到人數二百七十一名,其中幹部十六名,戰士二百五十五名,報告完畢,請指示。"
"小板凳不統一,全部撤掉,全營席地而坐。"蘇子昂指示。
值班員得令,標準地向後轉,靠腿的同時提起兩顆松拳,跑回指揮位置重新整隊。
周興春道:"豹子頭來啦,"語調親切。
一部小吉普駛到場外停住,前座跳下一個中尉,稍微正一正軍帽,低呼口令,後門洞開,竄出一頭只尺多高的雄壯狼犬,足爪落地發出"嗵"的一聲,像敲擊鼓面,其速度和姿態證明,那後門是它自己打開的。滿場歡情騷動,好些兵支起腰喚它:"豹子頭……"彷彿和它爛熟,中尉朝這邊一擺手,他們才不喚了。
蘇子昂問:"今天到底幹嘛?"
周興春道:"安全教育。可以這麼說吧。"
豹子頭的頭在如斗,眼內精光迸射,四肢油黃,背上有一抹炭黑,一口尖牙白得耀眼。它輕輕抖抖身子,一下子把強健氣慨全抖出來了。接着它伸個懶腰,一個噴嚏打出去二尺多遠。它對場上的歡迎聲不屑一顧,透着大影星的雍容。
歡迎聲再起,它稍有點煩,輕叱幾聲。中尉捧着它的雙頰,低着頭和它交頭接耳磋商了一會,它才平靜了,相挨着進場,像帶進某個秘密協議似的。豹子頭在中尉右側,鼻尖和他腹部平齊,兩位組成一列橫隊,由北向南抵達場地中央。中尉立定,豹子頭便取坐姿待命。
周興春大體上讚歎:"坐得多精神!"
蘇子昂看看士兵們,果然不如它。
中尉又嘰咕幾句,大概是叫它熟悉場地。豹子頭沿着前排士兵碎步跑開,兩耳筆立,后臀一晃一晃,四足彷彿踩着高跟鞋,沾地便去。它靠近哪一排,那排士兵就稻草似的朝後傾斜,像給它的氣勢推歪了。原本是叫它走給人看的,走着走着關係顛倒了,變成它在沿途審視人了。一圈走畢,它呼地從人群上空躍過,恰好落進出發位置上。周興春感慨地拍着蘇子昂後背:"我擔保它打心裏瞧不起人。你看它多傲慢,有什麼辦法吶,應該的。它有戰鬥力,西德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兩次,伙食標準四塊五一天,小車裏有專座。別人要是坐了它的位置它就把人擠開。要是給它開工資的話,哼……"
"是你請它來的吧?"
"就它在狗的種屬里所達到的水平而言,恐怕不亞於你我在人的種屬里所達到的水平。當然,這兩者不好比較。"
周興春把兩頭都說到了,蘇子昂反而無言,心裏道:"去你媽的種屬!"
中尉叫幾個戰士在場地中央搭起各種障礙物,又從前排人腳下剝走幾隻解放鞋、軍帽、手錶、打火機,在場地上排成一列。朝豹子頭取坐姿,前腳直後腿曲,和剛才的坐法比,身軀更粗大,硬毛全張開了。
中尉道:"我先說幾句。我是師保衛科徐幹事,雙人徐不是言午許,它是我科在編軍犬,檔案記名:奮進,綽號:豹子頭。它服役七年了,比我大。執行大小任務四十多次,破案二十多起,挽救人命三條。今天我們來,是進行安全工作現場教育。大家要明確幾個原則。第一,端正認識,我們是安全教育不是馬戲班子。為什麼這麼說吶,因為我們和豹子頭是革命戰友,它將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破案能力,使罪犯害怕,使戰友們放心,也使有個小拿小摸毛病的人震動,痛改前非。事實證明,這個辦法很有效,凡是豹子頭表演過的部隊,案發率大大降低。所以從前年開始,我們每年都到各部隊巡迴表演。哦,補充一句,這個辦法是周興春政委向我們建議的。"中尉半軍向右轉,朝周興春遙遙敬禮。周興春得意地拋去一聲:"稍息。"
蘇子昂歪頭看周興春,道:"威風!佩服。"
周興春背着手,頭顱伸開,順時畫個大圈兒,以示把在場人全畫進來:"雕蟲小技。政治工作嘛,說到頭還不是馭兵之道。"
"對對,你的形象一分鐘比一分種高大,老是叫我出乎意外。二戰初期,羅斯福對丘吉爾說:與你同處一個時代深感愉快。此刻,本人也有這種感覺。"
中尉繼續說:"第二條,大家在觀看錶演時要尊重豹子頭,不要叫喊,不要鼓掌,不要刺激它。豹子頭通人性,一眼能看出你對它持什麼態度。為防止事故發生,嚴禁任何形式的挑逗。否則,它會認為是侮辱而撲斗,等我命令它退下,它已經一口咬下。當然,大家也別怕它,豹子頭討厭人怕它。同志們看,它已經不耐煩了,每次表演,對犬的素質都是一次傷害。要不是執行任務,才不幹這種事吶。"中尉俯下身寬慰它一會,又起立,道:"第三條,表演當中如有失誤,請大家諒解。豹子頭流感才好,體溫仍然偏高,來之前才打過針,情緒不高,嗅覺也沒完全恢復。它是帶病執行任務的。好,豹子頭,我們先做第一練習。"
中尉讓豹子頭做了幾個簡單動作:走、跑、跳、卧……顯示軍犬訓練有素,人犬溝通。接着開始"翻躍障礙",在各種障礙中躥上躥下,而且不碰出聲來,引起兵們讚歎。再後來是"嗅",顯示它對氣味的高度嗅辨力,豹子頭把地上的鞋帽等物一樣樣銜給原主,全然不錯。再後來是"追蹤",模擬逃犯的人員身着極厚的防護衣,把現場搞亂,再渾無目的地在場外亂跑,穿越草地,上樹下溝,又翻牆又揚土,從這屋鑽進那屋,製造種種假象,試圖迷惑豹子頭,兵們看得出神,各種犯罪技巧使他們大開眼界。待罪犯在極遠處藏匿之後,中尉給豹子頭解去頸上皮套,它在案發現場四處嗅察氣味,然後循蹤追擊,一着一着賣弄本事,終於在一個洞裏把罪犯扯出來,人狗一番惡鬥,罪犯被制服。中尉拿着罪犯才穿過的防護衣讓兵們傳看:一排大牙洞,金屬襯裏都被它咬斷了。兵們不住地驚呼厲害。
表演持續一個小時,要是聽教育課,兵們早煩了,而現在他們跟看警匪片一樣起勁。聽到表演結束時,兵們呆一刻,瘋了似的鼓掌,中尉制止不住,把豹子頭摟定,朝兵們點頭,他也有點感動。
周興春說:"夥計,你看如何?"
蘇子昂道:"不錯不錯,寓教於樂,笑完了才后怕,這比你那個新兵檔案有意思多了。"
"我們團基本上沒有偷竊現象。要有,也是當地群眾犯案。這一點,我有信心。"
"嚇住了?"
"嚇住了。"周興春又惋惜道,"這麼容易就被嚇住了,唉,這些兵太熊包!……"
5.散步是一種散心
團機關餐廳建立在山坡頂部一個幽涼所在,旁邊有個大水塔,水塔頂恰與餐桌的桌面平齊。由此可以斷定,每次進餐,大家都身處全團最高境界,可以鳥瞰四方。
炮團的團部嵌在山的腰眼裏,這裏過去是高炮團,當然離不開山。整個佈局呈"Δ"狀。前任大哥們不知怎麼考慮的,偏把餐廳安置在頂尖上,吃飯時目光順碗沿瞟出去,就是遙遠的地平線,叫人覺得上下擱不到一塊去。
開飯哨響,最先到位的是一群群麻雀,守住池邊,石凳,枝頭,歡喜地唧喳。然後是幾個機關兵,"咔咔"地從某處蹦出來。再后是若干個參謀幹事助理員,再后是若干個股長和部門領導,他們順着團里唯一的那條柏油路,稀稀拉拉地踱上來。由於爬坡,腰都勾着,嘴臉沖自己腳背,繼續着從辦公室帶出的話尾巴。總之,職務低的總是先到,團首長往往跟在最後,步態穩重,面孔殘留着思考表情,彷彿用餐只是盡個義務。
儘管餐廳里有桌椅吊扇,幹部們還是喜歡在外頭吃。菜碗擱在凹凸的石條上,歪了,移動一下擱牢靠,再不行就在碗底墊個小石片。屁股坐塊石頭,先朝四處望望,交替提起兩腳,重新實在嘍,拔出插在碗裏的小勺,拌兩下,填入第一口。餐具全是金屬的或者搪瓷的,吃着便叮噹亂響。
炮團伙食相當不錯,集團軍轉發過他們的經驗。軍區工作組也在這吃過,評價是,比大區機關強多了。周興春對伙食問題抓住不放,一抓到底。標準定在:讓出差幹部想念本團伙食。此語太親切了,機關幹部全明白,物質變精神,不管什麼教育學習,都不如伙食更能穩定人心。一天兩頓肉,工作不落後;周末要改善,好比學文件。食堂管理員對之註釋了一下:"肉是瘦肉,不是肥肉,我啥時讓你們吃過肥肉?你們吃么?"今天是周末,菜分三色:紅燒魚、鹵蹄髈、辣椒炒豆乾;主食兩種:米飯麵條;湯一道:粉絲蘿蔔湯。由於菜比飯多,各人都拿飯盆裝菜菜盆裝飯,才承受得當。幹部一邊吃一邊磋商晚上活動,在誰誰宿舍,幾點鐘開局,"拱豬"還是"提一壺","跑得快"還是"五十K",帶什麼煙什麼點心,誰出煙誰出點心……下方便是司令部值班室,黃參謀在接電話,聲音聒噪,破窗而至,鬧得人硌牙似的,吃不順暢。後來大家也不說話了,就聽他一人在下頭喊。
"什麼?……該過程應注意……什麼,不是-注意-是-處於。什麼?-應-字也不要啦。幹嘛不要?行啊,不要就不要。該過程處於預案階段,記下啦,接著說。什麼,到達待機地域,迅速組織強姦。什麼,不是-強姦-是-搶建-……記下啦接著說,你定於本月下旬開始,幹嘛由我們定吶,應當由上面定嘛。什麼?……里禮尼李犁逆利……到底由誰定?……"黃參謀聲音開始劈叉,幹部們只能從窗口揮舞小勺,於是全體幹部都昂起胸膛,隨他一起朝值班室後窗暴喝:"擬!"
值班室剎時靜默,估計這聲暴喝通過話機傳到百裡外的師部去了。
黃參謀伸出頭委屈地朝吃飯的人們喊:"這個破線路!……"
作訓股長兀自道:"還保密吶還,保個屁密。我一個魚頭沒吃完,方案都聽三遍了。今天機關齊不齊?"看四下,"齊嘛。團長,我可以省去傳達了,大家有什麼明確的地方?"
幹部們快活應道:"明確。"好幾條聲音是從含着肉塊的口裏發出的。
吃罷晚飯,周興春與蘇子昂沿着下坡緩緩走,因覺得有的是時間而不忙於開口說話。周興春手伸進口袋摸一陣,沒摸出名堂,便從路邊掐一截樟樹細枝,劈開個尖兒,用手掌捂住口剔牙。剔出不少渣子來,一口口朝外啐,末了嗅了一下那截禿枝,輕輕拋開。他告訴蘇子昂,他的牙硬是給剔壞的,越剔牙縫越大,越大越塞東西,越塞東西越得剔,惡性循環,最後拔掉了三顆牙。
蘇子昂道:"少了三顆牙怎麼還有這麼好的口才?"
"剔牙便于思索,真是便于思索。"
"我覺得這是師以上的習慣,你幹嘛冒充?"
"不然日子怎麼過?我也想日理萬機呵,不給萬機光給日子,本人才華都變質了。"
"越是小地方,真理越他媽多。"
兩人信口胡言亂語,間或打個嗝兒,沿着幸福路——團部環形通路,含着幸福無盡頭的意思——踱去。警衛排、收發室、汽油桶、雞窩……相繼經過,後來在一叢芭蕉樹前站下了。團部無勝景可觀,就這幾株芭蕉有點媚人。周興春嘆口氣:"單身漢哎……"
"祝賀你。愛人在哪工作?"
"廈門市,一個季度才能回去五天。"
"調來算啦。"
周興春瞪眼:"這山溝里是放老婆的地方嘛,你幹嘛不調來?我讓她當團里婦聯主任。"
"不調,擱在遠處想,比調來好。"蘇子晚苦笑道,"這就是感情辯證法。"
對面走來幾位志願兵老婆,麵皮黑粗,腰身直溜溜,線條啊起伏啊,全免掉了,無甚可回味之處。她們撞見政委,偏偏親近地笑着,學銀幕上女人說話。周興春強撐精神應付幾句:"吃哪?沒哪……那趕緊吃去,趕緊吃!別耽誤。"待她們離去,他唉聲嘆氣地問蘇子昂,"剛才我們說哪塊啦?"
蘇子昂忍住笑:"剛才咱們隱蔽着,不敢出聲。"
"幾個志願兵相當不錯,就是老婆可憐,丑得不能看。再碰到家屬,你負責打招呼噢,我頭裏走,我倆輪流值勤嘛。"
轉到幹部宿舍,周興春不時透過門窗朝里探望。政治處劉幹事正對着穿衣鏡整容,帶拉鏈的領帶已勒住脖子,為了不讓它擋住視線,他把它拽到後背上。整容畢,再一扯,滑回前胸。周興春響亮地嘖嘴,道:"小劉啊小劉,對象問題解決幾分之幾啦?我瞧你後背,還是蠻有信心的嘛。"
劉幹事猛然轉身,明明不害臊卻偏做出害臊的樣子,道:"政委、團長,這鬼地方語言不通,談戀愛也得帶翻譯。我和她會過兩次,累壞啦,你們不肯關心一下,咱們只好自己關心自己。"
"語言不通,你還談什麼愛?"
"不談又幹什麼?"
周興春正色道:"媽的你聽好,該怎樣你全知道,此刻我什麼也不說。明白啦?"
蘇子昂想:什麼也不說——反而分外有力。
再往前走,看見後勤處李助理蹺着腳擦皮鞋,李助理主動招呼:"走走啊政委?"
周興春道:"走走。"
"嘿嘿,我差不我半個月沒出去啦。"
"怕就怕你這種人,不動是不動,一動動老遠。你要是經常動,倒也正常。偶爾一動,不正常不正常。"
兩人將幸福路踱了一圈,仍然不到7點,回屋太早,麻雀還在外頭呢。兩人站在路口,各自抱住臂膀,又閑聊開來,周興春略略介紹剛才那幾個幹部的背景情況,正說得上勁,有縣裏幹部把周興春找去了。
蘇子昂回到自己宿舍,推開院門進去,沿着院牆根小走幾步,覺得自己挺像個離休幹部。這感覺完全是院子帶給他的。東牆築着一個雞舍,分上下兩層,上層分娩下層進食,外帶一個供雞們散步與交配用的小圈。雞舍的建築材料與營房一致,花崗岩石料和波狀水泥瓦。雞舍過去,是一座自來水池,四尺多高,裏頭用水泥抹出個搓衣板,每道凹凸都很光滑,站在洗涮不腰疼。洗罷,就手可以掛到頭前的粗鐵絲上。如果養花,也可在池中汲水,省得一趟趟從屋裏提。水池過去,還有一眼機井,安置了一副帶把的提壓式手動抽水機。蘇子昂試過它,管用,水流旺盛。他估計此物用處不大,到職半月沒見停過自來水,但它提供一種安全富足的感受,極符合團一級幹部的小康心態。西牆方面,陣容也不弱:一間廚房,裏頭有柴灶煤灶氣灶,皆閑置未用,另砌有一個深深的蓄水池,好像三天兩頭斷水似的。池中尚余大半下水,透徹可愛,水裏還有兩尾鯽魚、三尾泥鰍,不知定居多久了。蘇子昂估計是前任團長遺物。緊挨廚房的是儲藏室,蘇子昂推兩下,門銹住了,也就不推了。院中央還有一扇葡萄架,架子是四根水泥柱,架上葡萄枝青葉茂,才結了豆粒般小串,品種不明。葡萄架下有一張石桌四隻鼓狀石凳。石凳的腰部用碎玻璃嵌了四個大字:保衛祖國,一隻石凳一個字。石桌面上鉤抹出一副象棋盤,很大,須用鵝蛋般棋子才配得上這副盤。蘇子昂不禁在"衛"字號石凳上坐下,他不屑於象棋,但喜歡這副棋盤,大塊文章似的。他預備找個人改成圍棋盤。稍坐片刻,忽然想,"提高警惕"呢?總不能光有下半句沒有上半句呀。他朝四處張望,越過矮牆,看見政委院裏的葡萄架,笑了。"提高警惕"肯定在他那裏了。嘿嘿,分毫不錯,政委:"提高警惕",團長:"保衛祖國"。蘇子昂回屋,坐在一張粗重的三人沙發里,它幾乎是實心的,一點彈性也沒有。蘇子昂歪在裏頭,漸覺得女兒爬到自己身上來了,折騰得他身體處處亂動。迷離一會兒,念頭又滑到妻子歸沐蘭身上,老是想起婚前她的樣子,即還不屬於他時的歸沐蘭,清晰極了,稍一想她就靠攏過來。而妻子近期的模樣,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已給她寫過兩封信,詳盡告知團里情況和自己感受,絲毫不提那次感情危機,彷彿他們一直平靜地生活着平靜地相愛着。歸沐蘭沒有回信,蘇子昂也不寫第三封信,真正平靜地等待着。他通盤考慮過和歸沐蘭的關係,結論是他們不會分裂,只會帶着傷痕長久地生活下去,日子時好時壞時冷時熱,過着樣樣都有點、樣樣都不徹底的生活。直至過了更年期,把自己換掉,進入人生的至深境界,再度相愛。
也就是說,要過上二十年以後。蘇子昂對自己這種冷靜的遠見感到悲涼,沒有遠見反而更好些。
"首長在家么?"
周興春站在門口高呼,然後翩翩地踱進來,到達蘇子昂面前,一個半邊向右轉,挺胸收腹展臂,回首停定,保持在這個造型上,讓蘇子昂欣賞他剛剛換上身的這套西裝:"怎樣啊?"
蘇子昂打量着,叫聲:"好!"周興春還站着不動,蘇子昂被迫將"好"字一路叫下去,周興春才恢復生機。再次靠近些,兩手伸到脖子後面提起衣領,輕輕朝左邊拽,而他的頭則使勁朝右邊歪,將衣領裏頭的一塊緞面商標暴露出來,讓蘇子昂細瞧。介紹道:"香港名牌,也可以理解為英國名牌!港幣四千,配合生猛男士,絕對新潮派頭。"又翻開衣襟,"看哪,單面花呢。不懂吧,就是只有一面牙籤紋,內層沒有,工藝複雜,當前國內不能生產。"然後他雙手撫弄領帶,想把它拽出來。蘇子昂趕緊把身子靠後,道:"領帶我知道,絕對名牌,什麼利來唄。"周興春糾正道:"金利來,正宗金利來。你還不是從電視上看來的。其實它不配我這套西裝。"
周興春告訴蘇子昂,他在當教導員時,妥善處理過一位戰士的家庭歷史問題,此人退伍後去香港了,闊綽得一塌糊塗,託人輾轉帶進一套高檔時裝贈送給他,還邀他赴港觀光。
"這麼貴的東西,你也敢收。"
"敢。他又不是我部下,是海外友人,我們是國際友誼。"
"坐坐吧。"
"穿它可不能隨便亂坐。"周興春提提褲縫,在沙發沿上坐下,上半身仍然保持筆直。胸脯突然嘰嘰兩聲,原來表還在裏頭。
"老八路作風不變,你什麼時候能過上不掐時間的日子。"蘇子昂問,"是出去回來了,還是正準備出去哪?"
"都不是。我送走客人,就把它換上了,今天是周末嗎,也只有這時候能穿穿西裝。老不穿,轉業后穿它都不像,我每周都穿它一天過過癮,星期天晚上再換掉它。怎麼著,老兄幹嘛哪?"
"不幹嘛。"
"什麼叫不幹嘛。一臉失戀的樣子。"
蘇子昂扯開話題,周興春也不追問。兩人先聊今天的《參考消息》,估計布殊當上美國總統是穩拿的,當北京聯絡處主任時,中國人教過他很多東西。又聊起日本的八八艦隊,羨慕一通,嘆息中國海軍噸位太小。再數及55年授銜時全軍上將以上的將帥,居然一個不漏地全憶出來了。接着議論現任大軍區的領導們,什麼都拿來說,競賽着誰能把舌頭扔得更遠。漸漸說到要緊處,即師長和師政委,兩人不約而同謹慎下來,都引着對方多說些……裏屋電話響了,蘇子昂進去接,是找周興春的。周興春說:"你看你看,我以為他們找不到我吶。"
周興春接完電話,告訴蘇子昂,地方來人聯繫運輸,周圍幾個市縣,都知道炮團有二百多輛卡車,想方設法叫他們支援社會主義建設。"等你熟悉了情況之後,看不忙死你。"
"這些事交給後勤處長處理算啦。"
"不行,來了個縣委書記,團里總得去個人會會。你跟我一塊去吧,認識一下,以後交道多啦。"
"算啦。要是人家提了煙酒來,別獨吞就行。我一個人獃著自在。"
"美的你。"周興春想想,"我給你搞幾部錄像片看吧。我們這裏什麼片子都有,你趁着在職,把該看的片子統統看一遍,以後沒得看了也不遺憾。"
周興春出去幾分鐘,再回來時,身後跟隨了個抱着放像機的戰士。他叫戰士放下機子出去,自己親自為蘇子昂接通線路,調整放像頻道,動作很內行。
蘇子昂木立一旁,插不上手。他覺得周興春像個公務員似的為自己忙碌,他想使自己愉快,但他卻感到壓力。他承受不起不躲不掉。
周興春哧地扯開黑皮包拉鏈,鏈條在半道上卡住了。他說:"咬住了。"朝前拽拽,再往後猛一扯,皮包徹底張開。他又說:"咬不住。"言語動作中製造出神秘氣氛。
周興春先拿出兩盒錄像片,在掌中掂着道:"第四代武打,港台合拍,打瘋了。"又拿出兩部掂着,"超級警匪片,大動作硬功夫,聽講還是紀實的。"最後拿出兩部,聲音放低,"看過沒有?"
"什麼片子?"
周興春詭笑不語,彷彿在刺探蘇子昂是否誠實。蘇子昂窘迫了:"沒看過……只聽人說過。"
"要是真沒看過,還是值得一看的,否則怎知道人是怎麼回事。"周興春從蘇子昂不老練的神態中確信他沒看過,"想不想看?"
"哦,當然想看一下。"
"襟懷坦白嘛。鎖上門,你一個看,別讓任何人進來。有急事我會掛電話給你。"周興春說罷,滿意地走了。
蘇子昂想說句謝謝,又說不出口,周興春對他太信任了,而且一點不俗。他先抓過兩部沒片名的片子,明明有片名嘛;一部是《春節聯歡會》,一部是《青春是軍營閃光》,片盒還是簇新的。他猜是洗掉重錄的,脊背一片冰涼,太駭人了。他把這兩部放到電視機後頭,用張《參考消息》蓋住它們。又想,有什麼可怕的,還藏。他先拿一部警匪片看,讓自己沉住氣,那兩部最後看,而且只看一部就夠了,不就是那麼回事嗎,多看也是重複。
警匪片陣容不凡,片頭的演職員表遙無止盡,蘇子昂乘機解手泡茶,歸座後半天定不下神。終於罵了一句,跳起退出警匪片,從《參考消息》下面摸出一部塞進去,驚愕地盯住那一堆蠕動的軀體,聽着夾雜着外語的縱情嗥叫,被窒息了。
6.夜飲
蘇子昂看完兩部片子,是深夜11點30分,他口乾舌燥,一顆心還在狂跳,欲衝出體外。他端過涼茶一飲而盡。他重新聚攏跑散的理智,驅除殘餘衝動,身心漸漸歇息了。於是,他有了從未有過的尖刻意識,還有分裂感。
電話鈴響,估計是周興春,蘇子昂不舒服。
"老兄,片子審查完了,我給你掐着表呢,估計你也該完了。哈哈哈,需要放鬆嗎?"蘇子昂含混地應付一句。周興春又說:"到我宿舍來嗎,有酒。"
周興春在小圓桌上擺了兩聽開蓋的罐頭,另有幾碟魚乾蝦片之類。他從牆角翻出一瓶瀘州老窯。啟開瓶蓋,醇香味湧出來,他叫聲好,趕緊脫掉西裝,斟滿兩杯,近似痛苦地嘆息一聲,道:"單身漢的周末,干啦!"
兩人各盡一杯,嚼些小菜,暫且無話,顯得從容淡泊。酒是酒,菜是菜,滋味是滋味,難得的靜默。誰也沒因為冷場而硬尋些話來說,像一對談累了的、相契至極的老戰友,慢酌淺飲,享受着某種說不清的情趣。兩人誰也沒覺得,正是那兩部片子使他們有了更多的信任和默契,再沒有砥礪機鋒賣弄敏銳的慾望了。甚至懶得洞察對方了,復歸於自然相處。
周興春直着脖子讓一口酒滾下腹去又讓酒氣衝上來粗嘆着道:"情況嚴重吧。我團處在沿海開發區,亂七八糟的東西防不勝防。別說幹部戰士,我要爛,也早就爛了。媽的我就是出污泥而不染。說個例子你聽,上午我們從市面上過,拐角有個-OK髮屋-,有印象嗎?沒印象,是啊,那條街有十六家髮屋,奇怪為什麼那麼多吧。聽我說,-OK髮屋-是我的點,每次理髮,老闆從不收我的錢,我是本地最高駐軍長官嘛。店裏有個招待員,女的,未婚,看上去是個少婦了,長得相當漂亮。她怎麼向我獻媚我也不越雷池一步,但我還照舊去那家店理髮,我說不清這是為什麼……"周興春羞愧地搖搖頭。
蘇子昂道:"你喜歡她,又厭惡她。不過喜歡的成分多些,你控制住了自己。"
"終於讓我料到了,她是賣淫的。今年春節前夕,縣公安局突然搜捕,光那一條街就抓出十開個,其中有她。在審訊中,別的女人都供出嫖客姓名,唯獨她不招供,挺有骨氣。公安局長是我朋友,暗中告訴我,據他們掌握,-這女人的嫖客當中有我們現役軍人,不供就不供吧,也好為解放軍維護形象,你可得感謝我-我一聽氣火了,縣城裏只駐我們團,還不是說我們嗎。我當場扔給他一個主意,她不是有情有義嗎,你們就利用這一點打心理戰。具體辦法嘛,帶她到縣醫院檢查一下,說她感染了愛滋病毒,所有跟隨她有過關係的人都有生命危險,要趕緊搶救,採取措施,否則一旦蔓延開,是全民族的災難。我壞不壞?"周興春等候誇獎。
"壞透了,後來呢?"
"她精神崩潰了,拚命回憶,想出二十多人,其中確有我團兩人,一個幹部一個志願兵,都讓我處理走了。後來,我去公安局拜訪,局長那小子感謝我兩條煙,說光從那一個女人身上就罰款四千多元。我說你戰果赫赫,但我是來聽你道歉的。他跟我裝傻,一口一個首長的。本人嚴正指出:你懷疑我當過嫖客!他承認了。媽的我要是不壞一壞,我不受冤枉嗎?不壞一壞,能得外界公正評價嗎?"
"那個女人呢?"
"走了,我想是換碼頭了。"
"你有點對不起她。"
"也可以這麼說吧,有什麼辦法吶。"周興春獃獃地道,"我想了好久,一般人啊,原本都不壞,但有些人怕別人壞到自己身上,所以先壞過去再說,防衛措施。"
"深刻,敬你一杯。"
周興春飲盡,手掌遮住杯口,給自己下鑒定:"醉了,肯定醉了。"
蘇子昂說:"沒醉,肯定沒醉。"
"醉沒醉我知道,你唬不住我,你有目的。"
蘇子昂將兩隻酒杯並排放好,抓住酒斟滿,晶瑩地酒漿在杯口鼓出圓滑的凸面,卻一滴不淌。周興春叫好,說"簡直捨不得喝它",伸過嘴,"嗤溜"一聲啜盡。蘇子昂也幹了,兩人搖晃上身,彷彿酒在體內掀起了浪頭。周興春伸出兩根指頭敲擊桌面,嗓音浸透酒意,顯得粗率而動情。
"老兄不簡單,回原職重新當團長,這一選擇很有分量。早晚必有重用,我堅信這一點。"
蘇子昂意識到周興春心懷此念已久,搖頭微笑:"我用人格向你擔保,我絕不是來此過渡的,而是命當如此。上面也沒有要提拔我的意思。奇怪的是,大家都以為我會被提拔,不對。團長在於我,可能當到頭了。"
周肖興春躊躇着:"那麼,你幹嘛重回野戰軍?老兄目前年齡不大,要走正是時候,歲數再大些只好在部隊干一輩子了。"
"這個問題連我也說不清楚,我覺得自己天生適合軍隊。倒了楣,心不死。不被信任反而更激發熱情。老輩人總會退下去,而我們還在。"
"我懂了,你在等待自己的遵義會議嘛。"
"不敢。"
"你呀,要麼早生五十年,要麼晚生五十年,都行。就是生在當代不行。我聽到創造性這個詞就頭痛,儘管自己也老用這個詞。在部隊幾十年了,什麼名堂沒見過?當前全部重心就在於穩定部隊,千萬別出事,穩定就是戰鬥力。團里情況,周圍環境,我擺給你看了,問題成堆,危機四伏啊。老兄行行好,收拾起那些雄心壯志,悶下頭和我一塊維持局面。一本經,兩個字:穩定。這才是最有效最難辦的。"
蘇子昂猛悟到,周興春對他不放心。今天的一切,包括那兩部片子和這頓酒都暗藏深意,向他指明了各種難度和各種險情,讓他現實些穩重些,向周興春靠攏,攜手守成,別出事……這種普普通通的、與大多數領導一致的心思,蘇子昂奇怪自己怎麼現在才看出來,真是遲鈍死了。他佩服周興春的技巧:把各種情況攤開而把結論扣下,讓人慢慢隨他上路,最後一碰杯,溝能了,好像結論是自己想出來的,與他無關。是啊是啊,成大事者絕不能只爭朝夕而要敢於慢慢捨得慢。在事之中尤為大者,莫過於對人的加工處理了。蘇子昂沮喪地笑了,不禁欣賞起周興春來,那麼好的素質仍然端坐在後排高處,穩如參禪,拿一份苦惱兌一份平靜,最終把日子兌得淡淡的才放心。蘇子昂佯醉道:"誰跟誰呀,我完全依靠你了,一榮俱榮,一辱俱辱,道理誰不明白。來來來,意思全在酒杯里,拿點感情出來,幹了!"
周興春一飲而盡,手掌平切在自己喉核處,說:"酒已經漫到這塊了,醉得不能再醉了,平生沒喝過這麼多酒……"
"今晚過的真高興。"蘇子昂話中已有該結束的意思了。
周興春掛在衣架上的西裝嘰嘰響了兩下。蘇子昂以為2點。周興春說:"3點。"蘇子昂告辭了,說"必有一通好睡。"周興春將他送出院門,說:"我可睡不成了,明天到師里開會,必須趕個材料出來。"
蘇子昂發現,周興春雖然一直叫"醉了醉了",但是一放下酒杯,立刻口齒清晰,思路敏捷,還有寫材料的精神。他沒把這發現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