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記

離魂記

本篇為太平廣記第三百五十八篇,作者陳玄祐(七六六~)。元朝大戲劇家鄭德輝取其意改編為‘倩女離魂記’,與原作無大差異,再后,瞿佑在‘剪燈新話’中將原文演義新編,情節加富。在此新本中,有姊妹二人,姊已定婚。未婚夫歸來時。未婚妻已死。死後,女魂乃據妹身,與未婚夫相戀,旋即私奔,妹喪魂失魄,卧病床第。后姊魂回至妹處,妹遂醒,與情人若不相識。終遵姊意嫁之。此篇為‘拍案駑奇’中第二十三篇。原本情節簡單,尤為可喜。

***

王宙今年十七歲。死了父親,孤苦伶仃的。他生性沉穩,智慧開得早,不像那麼大年歲的,所以自己可以勉強過活,父親臨死說,他可以去找姑母,姑母家在衡州的南城,並且告訴他,他已經和表妹訂了婚。這是兩家都懷孩子的時候,他父親和姑母雙方約定過:如果一方是男一方是女,這門親事就算定了,如今王宙把房子一賣,啟程南下。想到就要看見表妹了,心裏很興奮;表妹,自從六歲時父親北上做官時見過,十年來始終沒見。心裏很納悶,她現在身體是不是還那麼單弱,是不是還像以前兩個人玩耍的時候兒那麼熱情,是不是對於他所做所為還那麼關心。他想,最好早點兒去,若去晚了,十七歲的姑娘也許就許配給別的人家了。但是旅途遲遲,下湘江,過洞庭,最後才到了山城衡州,足足走了一個整月。

他的姑丈張義開着一家藥鋪。張義生得大下巴,粗嗓子。過去二十五年以來,他按時每天到藥鋪去,准得跟個鐘一樣,向來沒到別處旅行逛逛,也沒有歇過一天,小心謹慎,處處節儉,買賣日漸發展,日子現在過得很不錯,又把鋪子擴充起來,做批發生意,產業越發大了,又蓋了新房子。王宙在鋪子裏見他,他汪汪了一聲:‘你來幹什麼?’

王宙告訴了姑丈。他知道姑丈頭腦簡單,膽子又小,就願規規矩矩的繳捐納稅,在街坊鄰居嘴裏討聲好兒。頭腦冷靜實在,一向當長輩,綳看個臉,一點兒也沒輕鬆過,老有麻煩揪着心,一輩子走的道兒又直又窄。

姑丈把他帶到新宅子裏去,王宙自稱是太原來的,一個親戚。姑母趕巧當時沒在家。

一會兒,他看見一個穿着藍衣裳的姑娘進了客廳。錢娘已經長成一個非常苗條美貌的大姑娘,肩膊兒上垂着個大黑辮子,光澤滑潤的臉,一見表兄就紅起來,遲疑了一下兒,她就輕喊了一聲,‘你是宙表哥!’

‘你是錢表妹!’

姑娘歡喜得眼裏噙着眼淚。她喊說:‘你都長得這麼大了!’眼睛不住的打量着這個英俊的表兄。

王宙也說:‘你也長得這麼大了!’

王宙以分明愛慕的眼光看著錶妹,心裏不住的想着父親臨終的話。過了一會兒,兩個人使忙着各說自己的家事,幼年的瑣事,記什麼說什麼。錢娘有個弟弟,比她小几歲,很納悶,怎麼來了這麼個生人叫他表弟呢?他們分別太久了,家裏面很少還提到王宙。

姑媽回家來,萬分熱誠的歡迎她這亡兄的兒子。她長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頭髮正由黑漸漸變灰。是個羞澀,敏感的婦人,一笑,嘴唇兒就頭動。王宙告訴姑媽說,他已經念完了縣學,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姑媽也告訴內侄姑丈的生意很發財。

內侄說:‘我也看得出來。你們現在住的房子多麼漂亮啊。’

‘你姑丈這個人真好笑。這所房子蓋好之後,我,連孩子們,勸了他多少日子才搬進來。現在他還很後悔,嫌沒把這房子租出去,悔恨一個月少入多少租錢。你在我這兒住着吧!我教你姑丈在鋪子禮給你安插個事情做。’

不到傍晚,姑丈是永不回來的,他一回來,就跟今天早晨一樣煩燥,不願意跟人說話。內兄亡故了,他似乎也不在意;王宙就像個孤兒窮親戚,來求他收做徒弟試幾天工一樣。姑母倒是很仁厚,很溫和,她此丈夫倒多念了點兒書,看着丈夫那種商人習氣作威作福的樣子,倒覺得可笑,雖然如此,她仍是常常順隨着丈夫。她教錢娘跟着自家延聘的老師念書,受了良好的教育。在吃飲的時候兒,因為母女不懂得買賣,父親對別的事又毫無趣味,所以終席也沒有什麼話說,因為他態度嚴肅,說話生來就粗聲粗氣的早就成了一家之主。

內侄已經長期住定了,當年雙方約定的婚事都一字不提──以前姑媽跟她哥哥當然是口頭約定的。在王宙看來,即便當年沒有指腹為婚,這位穿藍衣的少女也是他的意中人。錢娘覺得王宙的沉靜緘默的性格,很投合她的愛好,更因為天天耳鬢斯磨的,不多日子她就一心一意屬意於表哥了。

母親看出了錢娘臉上的快樂。錢娘給家裏特別做點兒什麼菜的時候兒,就覺得專是為王宙做的一樣,心裏一種新的快樂和驕傲又湧上心頭。一點兒一點兒的,她的青春的嬌羞漸漸忘了,拿王宙的衣裳補,照顧他該洗的衣裳;她覺得有特權來照顧他。在家裏,各種事情並沒有嚴格的分派,一個姑娘在家裏,家裏雖然有幾個使女,她仍然應當練習照顧家庭里一般的事情,不過收拾王宙的屋子跟注意他日常的瑣事,自然而然的落在錢娘的身上。錢娘甚至於不許她弟弟弄亂王宙的屋子。

母親知道錢娘愛上了王宙。一天,她跟女兒很冷淡的說:‘錢娘,這些日子的菜越做越鹼了。’

錢娘臉紅起來,因為王宙有幾次嫌菜的口味太淡。

王宙做夢也沒夢到日子能過得那麼甜蜜,那麼美。他在鋪子裏忍耐着姑丈的粗暴,並不以為苦。為了錢娘,為了親近錢娘,做什麼事情都不在乎。因為愛錢娘,與錢娘有關係的人他也都愛。對姑媽就跟對自己的母親一樣,對錢娘的小弟弟,就跟自己的小弟弟一樣,吃飯時姑丈很少說什麼話,也不跟家裏人一塊兒談笑,也很少在家,常有買賣家在晚上請他去吃飯。

衡州的天氣變化得很厲害,山上有時來一陣子狂風暴雨,太陽一出來又熱得烤得慌。有一回王宙病了,覺得在家躺在床上,有錢娘伺候,舒服極了,病好了之後,還多躺了幾天。

錢娘跟他說:‘現在你得到鋪子去了,不然爸爸要跟你發脾氣的。’

王宙很勉強說:‘我非得去嗎?’

一天,錢娘跟他說:‘你得穿點兒衣裳,恐怕天要下雪。你若再生病,我就要惱了。’

王宙很頑皮的說:‘我顯意生病。’錢娘知道他的意思。

‘別說傻話’,錢娘說完就撅着嘴,教他多穿上件衣裳。

一天,錢娘的大姑從樟安來看她們。大姑丈非常有錢,很幫助過錢娘的父親,他父親原來就是用大姑丈的錢開的鋪子,鋪子還沒分。張義對姐丈極其忠誠,忠誠得有點像恐懼,恭敬得奴顏婢膝的,真是丟了他們一家的臉。姐姐一來,盛宴款待。他這樣對大姑,一則是親戚之間的熱誠,二則是他天生的怯懦跟嫌窮敬富的脾氣。天天是上等宴席。宴席上,張義是又說又笑,想盡方法討個貴人見喜,當然跟妻子女兒沒有這麼說笑過。

大姑覺得什麼也沒有給侄女說個闊人家再有意思了。一天,大姑往城裏最有錢的一家赴席回來,那家是姓蔣的。她跟錢娘的母親說:‘錢娘出息得多麼漂亮啊!今年已經十八了。我把她說給蔣家的二少爺吧。當然你知道蔣家是誰。我說的就是那蔣家呀。’說這話時候,錢娘就在附近,大姑說的話完全聽見。

她母親說:‘大姐,我已經把錢娘許給我內侄了。’

‘你說的就是在你們家住的那個內侄呀?你哥哥不是已經去世了嗎?’

‘這個沒有什麼關係。他們好像挺合適,我看。’錢娘聽見媽媽向著內侄,羞得臉紅了。

大姑哈哈大笑起來。‘你簡置糊塗。他有什麼呀?我現在說的是個有身份的婆家,他們家有體面,有地位,跟我們是門當戶對的。’

錢娘從椅子上立起來,走出去,把門砰的關上。

大姑在後頭喊說:‘多麼個不知好歹的妮子,她不知道我是多麼為她費心。你還沒有見過他家的花園住宅呢。做媽媽的不要太軟弱。你一看見他們家裏的闊綽,你就要感謝我了。他們太太戴的那個鑽石戒指兒,差不多跟我戴的這個一樣大。’

母親沒有答言兒,也沒有說什麼道歉昀話。不過,大姑這次來到衡州,既然想說這個媒非常有趣兒,也決不肯半途而廢。她的約會無非是吃飯喝酒,她的假日都是這些活動,她在這裏這一段短短的勾留里,她若能做一件足資記憶的事情,那才有趣呢。若是母親不贊成這門子親事,大姑知道姑娘的父親對大姑是俯首貼耳言聽計從的。張義覺得除了去跟富家聯婚之外,再沒有什麼能提高自己身份地位的方法,此外,生活也再沒有什麼意思了。他常常羨慕城裏一家,那就是蔣家。蔣家是個老舊家兒,老蔣先生曾在京里做過宮。張義屢次想混入蔣家這個圈子,可是蔣家始終沒邀請過他一次。結果不顧母親反對,姑娘躺在床上茶不飲,飯不吃,大姑和父親作主,就把錢娘許配了蔣家的二少爺,兩家訂婚過了禮。

母親跟丈夫說:‘這麼著可沒什麼好處。姑娘不願意。你早應當進屋去看看她,她在床上都要把腸子哭斷了。這不是要她的命嗎?咱們也得想想。你一心就圖人家蔣家有錢。’

後來,錢娘教人勸得也吃東西,也起床了。在家裏東轉西轉,活像個已被判決死刑的囚犯。

事情會弄到什麼地步,王宙索性不管不顧,他自己走了,一直二十來天沒露面兒。他攢進衡山不出來,原打算一下子把煩惱忘在九宵雲外。過了二十來天,一心想回去看錢娘,真是個情不由己。回家一看,錢娘得了一種怪病。自從他離家之後,錢娘就沒有記性,連自己是什麼也不知道。躺在床上,怎樣說也不肯起來。連自己的父母,使女也不認識。她嘴裏頭嘟嘟嚷嚷說的,誰也聽不懂。都怕她變成傻子。更可慮的是,她也不發燒,不疼埔,整天躺在床上,不飲不食。別人想盡方法跟她說話,她只是兩目無神,簡直彷彿魂兒離了軀殼,一身無主,彷彿不能動彈一樣。臉上老是那麼蒼白,醫生明說向來沒經過這種病症,根本不知道叫什麼病。

經過母親答應,王宙才跑進屋去看她。他喊:‘錢娘,錢娘!’母親很焦心的在一旁看着,姑娘茫然無神的眼睛似乎凝集起來,眼毛動了,兩腮顯出了一點血色。

他又叫:‘錢娘,錢娘!’

她的雙唇微啟,欣然的笑了。

她輕輕的說:‘噢,是你呀。’

母親的眼裏噙着眼淚說:‘錢娘,你的魂兒回來了。你認得媽媽了吧!’

‘當然認得。媽媽,怎麼了?您哭什麼?我怎麼在床上躺着呢?’

錢娘顯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母親一說這些日子她始終在床上躺着,連母親也不認得,她不信。

幾天之後,姑娘又康復了,女兒病的時候,父親也真正害起怕來,現在看見女兒一好,他又儼然一家之主的當起家來。母親一學說王宙到床前,錢娘臉蛋兒上又有了血色──以前那麼蒼白父親也看見過──父親說:‘根本就是假裝的。大夫向來就沒有見過這種病。會認不出父母來,我不信。’

‘我的先生,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那些日子,你不是沒看見。病是在她的心裏頭,婚事你還得再想一想才是。’

‘訂婚已經舉行過了。你不能教我跟蔣家解除婚約呀。人家會相信錢娘這種病?我自己都不信。’

大姑現在還沒走,沒事就說話嘲笑人,說姑娘的病是假的。她說:‘我活了五十歲了,還沒聽說有人不認識爹娘的。’

父親堅決不再提這件事。一雙情侶焦急萬分,又毫無辦法可想。王宙覺得情形忍無可忍,而又一籌莫展。失望與氣憤之下,他告訴姑丈他要上京去,自己謀生。

姑丈很冷淡的說:‘這個主意也不壞。’

走的前一夜,姑媽家請他吃飯餞行。錢娘簡直是芳心欲碎。她已經在床上躺了兩天,當天晚上,她怎麼也不肯起來。

母親答應王宙進入錢娘房裏去告辭。她已經兩天沒吃飯,渾身發高燒。王宙輕輕的摩着她說:‘我特意來向你辭行。事情這個樣兒,我們是毫無辦法了。’

‘宙哥,我不活了,你走了以後,我還活着幹什麼。我只知道這個──不管死了還是活着,你在什麼地方,我的魂就在什麼地方。’

王宙找不出話來安慰她,兩人眼淚汪汪的分別,王宙登程奔京都。肝腸寸斷,相信永遠再不會到這一家來了。

他的船走了約摸一里,到了吃飯的時候,船就停泊過夜。王宙躺在船上,孤獨,凄涼,自己淌着無用的眼淚。將近半夜,他聽見岸上有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聽見一個姑娘的聲音,‘宙哥哥!’他想自己是做夢呢,因為錢娘正病在床上,怎麼會是她呢?他打船的上邊往外一看,看見錢娘正站在岸上。他大驚,跳上岸去。

錢娘有氣無力的說,‘我從家裏跑出來了。’說著一下子倒在他的懷裏。他趕緊把她抱到船上,心裏納悶兒她病得那麼利害,若沒有神力的幫助,決不能走這麼老遠。他一看,她還沒穿鞋呢。兩人喜極而泣。

錢娘躺着,貼得他很近,王宙溢柔的吻地,身體慢慢溫她,錢娘一會兒就回暖過來。睜開了眼睛。對王宙說:‘我要隨你來,什麼也攔不住我。’她彷彿已經完全康復,他倆在一塊兒,彼此信賴,無憂無慮的。這條水路很長,一路之上,錢娘只表示有一件遺憾。就是母親一看她不見了,一定非常傷心。

最後,他們達到了四川的一個小城,王宙找了個小事情做,剛夠濰持家用。為了勉強使日子過的出入相抵,在離城一里地遠的鄉下租了一間房,他每天往返,徒步而行。可是他覺得非常幸福。錢娘洗衣裳做飯,跟他在一塊兒,心滿意足,十分快活。他看了看自己的小屋子,只陳設着簡陋的椅子,一張桌子,一張簡單的床,他覺得一切俱備,沒有什麼缺乏。把樓上一間房租給他們的那個農人,為人忠厚老實,他的妻子對王宙夫婦也很熱誠。他們自己園子裏種的菜也送給王宙夫婦吃,這樣王宙可以節省下錢來買糧食,因為王宙夫婦也幫他們經理菜園子。

冬天,錢娘生了個男孩子,又胖又可愛。到了春天,王宙一回家,就看見妻子抱着胖孩子餵奶。他真是幸福極了。他向來就沒有跟妻子道歉,說連累得她過的日子像窮人家的女人一樣,因為這無須乎說。當然他知道她以前富里生富里長的,享福享慣了,現在這麼能夠遷就,真是教人想不到。

‘我真願能多掙點兒錢,好給你雇個丫頭使喚。’

妻子在他的腮頰上輕按一下兒,不教他說這個。她只簡單說:‘你沒讓我來,我偷着跑來找你的。’

一天一天的過,每十來天,孩子都有新的變化,非常有趣兒,非常好玩兒。孩子轉眼要什麼就能拿什麼了,轉眼又會自己指自己的鼻子,擰轉自己的小耳朵,轉眼又會爬,又會叭嘬嘴兒,會叫媽媽,一天比一天的聰明。在王宙夫婦的生活里,這個孩子真是個幸福的泉源。房東兩口子沒有小孩子,歡喜他們的孩子,常幫着他們照顧。

只有一件事情教錢娘覺得美中不足。雖然對父親不怎麼樣,可是老想母親和小弟弟。王宙那麼疼錢娘,錢娘的心事他都知道。

‘我知道,你又想你母親呢。你要想回家,我帶你回去。我們現在已經結婚生了孩子。他們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了。至少,你媽看見你還要高興呢。’

丈夫這麼關心她,待她這麼好,她感激得流眼淚。

‘我們就回去吧。我走以後,媽媽一定都要想瘋了。現在我有這麼漂亮的外孫子給媽看了。’

他們於是又坐船回去。在船上過了一個月,到了衡州。

錢娘說;‘你先回家去,教爸爸和媽媽來接我,’說著從頭上拔下來一個金簪子交給丈夫說:‘他們若是還跟你生氣,或是不讓你進去,或是不信你的話,好拿這個簪子做個證件兒。’

船在沙灘拋了錨。錢娘在船上等着,王宙走了那一小段路往錢娘家去。

大概是正在吃晚飯的時候,父親也在家。王宙跪在地下,求二位大人饒恕他帶着表妹私奔的罪過,姑媽雖然顯著老了點兒,頭髮也全白了,看見他回來,似乎很高興。他告訴姑媽姑丈說,他們都回來了,錢娘在船上等着呢。

父親說:‘你說什麼呢?饒恕你什麼呀?我女兒這一年始終躺在床上生病呢。’

母親也說:‘你走以後,錢娘就病得不能下床。這長長的一年過得真凄慘。她病得利害的時候兒,幾十天一點兒東西也不吃。我永遠不能饒恕我自己。我答應她一定把婚約解除,可是她軟弱得好像聽不見我的話。好像她的靈魂兒離了軀殼一樣。我天天盼望你回來。’

‘我告訴您,錢娘現在就在船里呢。您看,這是個證件兒。’

他把金簪子拿了出來。母親仔細一看,認了出來。全家都弄得莫名其妙。

‘我告訴您,她是在船裏頭呢。您派個僕人先跟我去看看。’

父母為墜五里霧中。派了一個僕人,一頂驕子,隨着王宙前去江邊。僕人到了船上,認出了是小姐,跟錢娘長得一樣。

小姐問:‘我爸爸媽媽好嗎?’

僕人說:‘二位老人家都好。’

全家正驚疑不定,等着僕人回來的時候,一個使女把簪子拿進去看正在病着的小姐。小姐一聽見王宙回來了,她睜開了眼睛,笑了。一見了簪子,他說:‘我真是去了這倜簪子了。’說著把簪子插在頭上,沒等使女告訴她,小姐就起來下了床,一言不發的走出門,像個患離魂病的人一樣,笑着走往江邊去。錢娘已經下了船,王宙正抱着孩子等她上驕。他看見由家裏來的小姐在岸上越來越近,等兩個姑娘一見面,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錢娘一個人穿了兩身衣裳。

使女說床上生病的小姐不見了,全家驚惶失措。等一看見錢娘邁步下轎,身體很健康,懷裏抱着個胖孩子,全家有三四分歡喜,倒有六七分驚慌。後來才明白姑娘的真魂兒去和王宙過活去了。情之所鍾,關山可越。原來在床上生病的女兒只不過是留下的空影子,有身體,無靈魂,靈魂早離開身子,遊盪到遠方去了。

這件事情是在紀元後六百九十年發生的。全家都把這件奇事守為秘密,不教街坊鄰居知道。後來錢娘又生了幾個孩子。王宙跟錢娘很有福氣,活的歲數很大。越上年紀,相愛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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