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氏

狄氏

本篇選自清尊錄,宋人廉布作。作者稱在京都為太學生時,親閱此事。本篇中學生運動呼籲收復失地一節,為余所增入。此為歷史上所熟知者,見宋周密癸辛雜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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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的京都杭州,在每年正月十五燈節那一天,無論從那一方面看,都可以算得上一年裏最熱鬧的節日。在繁華壯觀上,足可以和北方淪喪給胡人以前的汴梁比美。燈節這一夜,杭州儼如白晝。由求清門到海垣街,全都是過節遊逛的人們。這時,賊匪竊盜都乘機活動,情侶們則在湖邊幽會,城門澈夜大開。那天夜裏,往往有事故發生。

擁擠的人群都集中在六部街,因為六部街的花燈最為出色,處處照耀得燦爛輝煌。皇上也大放花燈,與民同樂。特建一座大樓,五十尺高,叫做龜山,用各色絲綢紮成彩飾,懸拄燈籠,組成文字。官宦人家,各有看棚,棚里用帳幔隔開,棚上懸拄着自家新奇的燈籠,人在自己的棚里同時也觀看別家的燈籠。男人、女人、孩子,都擠滿了街,每逢大官顯宦之家的小姐,夫人在街上看燈,僕人們在她們四周抬着活動的圍屏,女人們都穿扎得珠光寶氣,花團錦簇,在圍屏裏面。這樣,有時候站住和熟人說說話,稱讚一下人家燈籠的美觀,或是微微笑着和熟人打個招呼。

這時,一家的看棚還空着,只有兩個男僕在那裏看守。這個正是一個御史家的看棚。御史的夫人是京都里無人不知的‘最美的夫人’。這是全城那些漂亮的女人暗中對她的稱呼。社交場中的名女人彼此嫉拓的時候,總是愛說,‘她自己以為是狄夫人么?豈有此理!’或許說,‘這種新奇的梳髮式樣,若是狄夫人梳來就好看了,可是配上她這個胭脂粉擦得又濃又厚的胖臉可真難看死了。’狄夫人是個世代書香之家的小姐,在公眾場所,不常出頭露面的。

一會兒,狄夫人來了,一路向這個那個打招呼,她來到自家的看棚里,有丫嬛和親愛的孩子們陪伴着。一個八歲的兒子,兩個五歲雙生的女兒。她自己今年才二十八歲。

狄夫人只穿着一件樸素的上等料子的黑長衣,除去頭上戴的一個月牙兒樣式的珠飾之外,什麼別的珠寶也沒有戴。這也許是她的好尚高雅,也許是她自己知道本身就像一件藝術品,用不着金框兒來裝飾的。她並沒有濃裝重抹。別的女人說她是高傲。這話並沒有怎麼說錯。一個女人若是美得真像狄夫人一樣,就是高傲,也是應當的。她的面容光潤潔白,自然美麗,就像是玉石雕就的,閃着溫和柔軟的光彩。嘴唇甜蜜蜜的,每逢微微一笑,就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若說她也有一丁點兒毛病的話,那就是她的耳朵垂兒微微小了一點兒,微微薄了一點兒。她的肩膊兒圓圓的,身材窈窕,一條沒繡花的緞子衣裳穿在身上,形體越發好看。

別的女人都羨慕她,都覺得她真是個極其有福氣的女人──年輕輕的做了母親,有幾個漂亮的孩子,丈夫才三十三歲,官運亨通,已經升到了御史。

兒子問她:‘媽,爸爸怎麼還沒來呢?’

‘別嚷嚷,爸爸忙得很,一會兒就來的。’

狄夫人臉上微微有一絲不高興的樣子,可是除去了丫嬛香連,別的人都看不出來。丈夫原說是要來的,可是他若不來,也並非出乎意料的事。這種情形,香蓮很清楚。香蓮是狄夫人陪嫁的丫嬛,也是狄夫人出嫁前的女伴,女主人一出嫁,她就陪伴過來的。她比夫人小几歲,是夫人的心腹。這時,狄府看棚的對面和左右的看棚里,父親,丈夫。都和夫人孩子們坐着。狄夫人在禮教之家長大,在朋友面前,對丈夫的感情是絲毫不露的。

過往的人都往狄夫人這邊看,都不看那些戴滿珠寶的女人們。年輕的男人陸陸續續走過,一邊笑,一邊戲謔,偷偷兒的向這位漂亮迷人而平日一向深居寡出的狄夫人急瞟幾眼。狄府的看棚一帶總是密密扎扎的一層一層的人,此別處特別多。京都的警衛軍也在附近巡察,好讓群眾繼續移動,不致於阻塞住街道。其實,警衛軍也許是來看狄夫人的。狄夫人那美麗光澤烏黑的頭髮,配上黑衣裳和雪白的面龐,越發顯得漂亮。在燈籠,燈光,一輪明月,還有來自遠處的皇家樂隊的絲竹之聲,這些聲光彩色相襯之下,狄夫人越發顯得美,真是紅塵之外的仙子。

狄夫人和孩子,丫嬛,一塊兒說說笑笑的。

丈夫還是沒有來。狄夫人看見尼姑慧澄來了。狄夫人和慧澄是很熟識。京都的當貴之家的夫人小姐只要是尼姑庵的施主,尼姑是常常登門拜望的,尼姑們既然有特權接近富貴之家的夫人小姐,她們給施主跑跑腿,傳遞一下信息,倒是很有用的。因此尼姑們也知道許多大家府第的秘密。

狄夫人說,‘進來吧,慧師傅。’

‘好,我進去待一會兒。’僕人放下了攔棚的絲帶,慧澄走進去。

狄夫人指着留給丈夫的坐位對慧澄說,‘坐一會兒吧。’慧澄只是在狄夫人後面立看。

‘不坐了。這個月牙兒珠子夫人戴着真好看!’

狄夫人執意讓尼姑坐下,慧澄才坐下,觀看花燈和來來往往的人們。

慧澄問夫人說,‘老爺不來嗎?’

‘他說要來。他跟朋友吃飯去了,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兒呢?’

什麼事也瞞不了慧澄尖銳的眼睛。她輕輕嘆息說:‘真糟!’

‘我告訴你,他會來的。’

過了一會兒,聽見附近一陣混亂,誰都想知道到底鬧了什麼亂子。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幾個太學生被捕了。有人剛才散放傳單。傳單上寫着,‘賣國賊h主和派h趕快辭職!’一個傳單是要求宰相辭識。因為南宋這時,整個中國北部全為金人侵佔,國都南遷到杭州。人民要求朝廷收復失地,但是百戰百勝的大將岳飛卻被召回朝廷,下獄處死,這樣藉以緩和金人,因此弄得民情激憤。而大權在握的人們,卻安居高位,驕奢淫逸,姑息政策既然不變;勢必採取鐵腕手段,鉗制輿論。那天晚上,過了一會兒,事情鬧過了,遊逛的人們熙來攘往,觀賞龜山上的花燈。轉眼就要放煙火了。

慧澄站起來說,‘我得走了。我不願教老爺看見我在這兒坐看。我這次給您買到這個月牙兒珠子,真是美極了。’

‘我特意留着今天戴的。你若再看見上等的項煉,也給我送來。’狄夫人特別喜愛珠子,今天晚上也戴着兩個天珠子耳環,把那稍微小點兒的耳朵垂兒不但遮住,而且也陪襯過來。

煙火快要放完的時候兒,丈夫才來。

他長得身材高,有點兒削瘦,眼眉常皺在一塊兒。他和當時的士大夫一樣,也留着髭鬚。打扮得十分齊整,小鬍子,高帽子。雖然不配叫美男子,確也長的不難看。人都知道他精明能幹,野心勃勃的。他娶得這一位天仙似的夫人,毫不足怪,因為他們兩家都是名門望族。他當年迷戀小姐的美貌,央求母親給他辦理停當這件親事。小姐的母親那時已經去世,雙方的父親同朝為官,是一黨,又是老朋友。小姐原本不願意,不過也沒有過於說什麼。丈夫,像富貴之家的子弟一樣,生來就命好,生來就有現成的功名。那時他對夫人是一心相愛,所以剛結婚那幾年,日子過得倒很美滿。後來。愛情漸漸冷淡下去,他開始親匿一些女伶姣童,居然不理會家裏那麼美貌的夫人,真是令人百思莫解。每逢丈夫升了官,人們向狄夫人道喜,或是表示羨慕她的福氣,羨慕她的命好,她真不知道說什麼才是。不過,她總是裝出自己很幸福的樣子。今天晚上,她知道丈夫又是去看那些下賤的朋友去了。香蓮知道,慧澄也知道。丈夫來了,狄夫人也沒有說什麼。他們接着看完了煙火。旁觀的人們對這一對夫婦真艷羨之極。

回家的時候,她也沒問丈夫去的什麼地方,不過今兒晚上卻是把她招惱了,她真有點兒發煩。他們是夫婦分房睡覺的。就寢以前,丈夫向她說了幾句話。她一邊摘下珠子一邊淡淡的說:‘今兒晚上你到以前,有幾個太學生被捕了,街上散放傳單,要求宰相辭職。’

丈夫說:‘活該,都是些下流無廉恥的暴民,搗亂生非的。’這是他們夫婦動怒的一個問題。

狄夫人惱了,她說:‘暴民搗亂生非,真是搗亂生非!你們倒應該這麼倒亂生非才是。這些暴民要求收復失地,要求半死不活的官僚辭職,老百姓厭恨你們這些人。’

丈夫大聲斥責說:‘婦道人家,談論什麼政治!’說完,邦的一聲關上門,往自己屋裏去了。

狄夫人記得當初對丈夫的愛情是怎麼冷下來的。自從看出他的性格貪婪無厭,狠毒自私,對他的觀感就改愛了,狄夫人的父親在世的時候,是個激進的愛國的人,主和派哪個不怕他。而自已的丈夫正在年輕有為,卻跟那些主和的官僚狼狽為奸。其實,狄夫人也知道,丈夫所以在主和派里混,就為的是好容易陞官,官才做得穩,才能得到當權者的庇護。對他內心的了解,再沒有別人像狄夫人了解的那麼清楚的。

有一天,狄夫人讀朝廷公報,看到一個忠臣上表彈劾宰相,被判了流刑;另一個忠臣也上表彈劾宰相,知道大禍不免,上表以前就自縊身死。她看了非常感動,不禁流淚。

丈夫問她,‘你哭什麼,那種人簡直是愚不可及,你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原委。宰相原來已經答意給他樞密院裏的好差事,只要他不上表彈劾,只要肯加入宰相那一幫就行,那真是人生求之不得的好差事。’

狄夫人張大了小嘴說:‘我想你不知道一個人為國犧牲的意義吧?’

‘我的確不知道。’

‘香蓮都知道。’狄夫人說著轉過頭去問香蓮,‘你都知道,是不是?’香蓮不敢說什麼。

丈夫雖然升了御史,狄夫人對他卻完全不存什麼指望,愛情和敬意一掃無餘了。御史本是專司指摘朝政缺失的,這樣一來,宰相把他的走狗都填滿了御史台,他願彈劾誰,他就可以指使他的走狗彈劾誰。狄大官人為人極其活躍,吃苦耐勞,單有一種特別的才幹。以前,有一天,丈夫回到家裏,得意洋洋,說自己升了御史。狄夫人聽了,簡直作嘔欲吐。

‘我官運亨通,你怎麼不給我道喜呢?我不知道你一輩子到底喜愛什麼。’

狄夫人冷泠的說:‘你也別想知道了。’

御史究竟是個高官顯爵,狄夫人這付態度的確傷了丈夫的體面。近來,他常常誇耀他的新相知,誇耀那些人們的官爵,津津樂道那些人們的種種事情。狄夫人對他總是一付冷漠的樣子。狄夫人本來生在富貴之家,這些官場的事情並不往心裏去。並且已經看出來,丈夫的心裏只有肆無忌憚自私自利的想頭,除去自己的飛黃騰達以外,一切極不關心。丈夫如此,她自己臉上都覺得難堪。每逢丈夫在家自吹自擂,她只是隱忍着,不是微笑一下,就是裝出漠不關心的神氣。妻子這種卑視,丈夫也覺得出來。

狄夫人嫌丈夫討厭,也只好自己認命。男孩子生了之後,就沒有再生孩子。對丈夫既然毫無辦法,只好由着他去,自己就一心放在孩子身上,看看孩子們很可愛,一天一天的長大。除去上廟燒香之外,只有像燈節,五月節,才出門看看,別的時候,就很少出頭露面的。這樣,根本沒有人說什麼閑話。每逢出門,轎子前面總是掛着很細密的竹簾兒,外面無法看見裏面。若是沒有什麼意外發生,她的日子也可以過得舒服滿意,可是燈節那天晚上出了事情,只是她當時並不知道而已。這件意外的事情竟會改愛了她以後的生活。

幾十天之後,狄先生出京公幹,此一去大概要六個月到十個月,一天,尼姑慧澄來看她,帶來了一個玉項煉,價值三千金。

狄夫人說:‘我不能付現錢,老爺沒在家。’

‘對方願半價出賣,再少點兒也可以。’

‘急着用錢嗎?’

‘不用錢,他是要求夫人幫幫忙。’

‘幫什麼忙?’

‘他近來丟了官。老爺不在京里,夫人給他美言幾句吧。’

狄夫人猶豫了一會說:‘讓我想想,你先把這條項煉帶回去。’

‘我想還是夫人先收下,騰個工夫兒再回覆他好了。若是拿回去,他也許送到別家去。不管您怎麼決定,我明天來聽您回話兒吧。’

第二天慧澄來的時候,狄夫人說她要留下,對於人家的請託,她一定儘力而為。

‘他到底要多少錢呢?’

‘夫人,您若能幫他忙,這條項煉可以算做禮品的。不過有一件事,不得夫人允許,我不敢說出口,我總得讓那個青年滿意才成啊。’

狄夫人臉紅起來。‘一個青年?’

‘不錯。他把這條項煉兒交給了我。這麼一件貴重的東西,當然他希望這件事辦得妥當。他要知道拜託的人是誰。他想見一下夫人。’

‘這怎麼辦呢?’

‘到廟裏去一趟就行了。我設法讓你們倆隨便見一下吧。’

狄夫人斬釘截鐵的說:‘不,不,不成!’

‘他只是想官復原職,沒有別的。夫人若不答應,事情就不好辦了。’

狄夫人很貪愛這條項煉。想了一會兒說:‘後天是我哥哥的忌日,我要到廟裏去。我可以跟那個青年人說幾句話。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樣個人。你明白,他若是個老年人,我倒不在乎了。’

慧澄微微一笑說:‘夫人,您的話說錯了。我知道,您一見準會喜愛他。他是個身材高大的美男子啊。’慧澄看着狄夫人,狄夫人的腮頰微微紅起來。

夫人很嚴肅,鄭童其事的向慧澄說:‘別胡說八道的,我很知道你們這些當姑子的。我已經是有夫之婦,已經做了母親。你把這條煉子拿回去吧。我不希罕它!’

‘哎呀,夫人太多心了,他若不是個正人君子,我也不敢給夫人和他訂這個約會。他只是求您幫幫忙,夫人千萬賞給他個面子。他讀書明體的。沒人不說他好。他也是個大家之子,從這些珠子您也不難想得到。您儘管去見他,我若是說錯了,以後您別讓我登您的門兒。’

狄夫人大笑說:‘你這個壞東西。好吧,我一定去會他──就是短短一會兒的工夫,我可告訴你。’

慧澄念了聲‘阿彌陀佛’。

到尼姑庵去赴約會,狄夫人並非不覺得有點兒蹊蹺,有點兒冒險。她只帶了香蓮一個人。跟一個陌生的青年人相會,她壓根兒就沒想過。她到廟裏時,廟裹只有五、六個老太太。她覺得很不安,她問慧澄:‘他在這兒沒有?’

‘您怎麼能在這兒見他呢?我一會兒帶您去。’

狄夫人聽了很吃驚,原以為只是在廟裏隨便見一下的。

給狄夫人的亡兄念完了經,燒完了紙,慧澄好像計上心來,做了個手勢,叫小尼姑陪着香蓮往山谷的石洞裏去玩耍。

慧澄對狄夫人說:‘現在跟我來里。’她把狄夫人帶往不遠的幾間房子裏。到了之後,慧澄說:‘那個美男子在裏面呢。’她的聲音里顯然有什麼令人驚喜之意,好像其中另有文章。

她們進了里院的一間屋子,那個庭院有個後門,由那個門通到一個花園,花園裏有桃樹、李樹,有山頭石。客廳陳設得簡潔雅緻,只有幾張樸素的漆桌子,幾個書架上滿放着書,兩個六角的窗子,往外可以看庭院和花園。是一個十分幽靜的她方。那時正是三月天氣,空氣里飄蕩着紫丁香的幽香。屋裏空無一人。桌子上擺看酒杯,還有些乾鮮果品,各種美味的吃食。

狄夫人一看,驚問說;‘這是幹什麼?’

慧澄斟上一杯酒,狡猾的微微一笑:‘我先喝一杯,祝夫人健康幸福。’

狄夫人怪不安,問慧澄說:‘他究竟在哪兒呢?我不想待很大的工夫,趕緊把事情說完就算了。’

‘請坐,我就去找他來。’慧澄說著走出院子的後門去。一會兒,狄夫人看她和一個年輕的男人在花園裏,兩個人正在一塊兒說話。狄夫人立刻覺得他倆之間一定有什麼陰謀詭計。心裏想:‘這個年輕人好大的膽子!’他戴着一頂高帽子,身上穿着一件大小合體的紫色長袍,步態輕鬆自然,臉上發紅。前額飽滿,鼻樑筆直,眼睛奕奕有神,狄夫人自言自語說:‘我真該死,我這是來幹什麼呀?’自己覺得正在做一件淫邪的勾當。不過,慧澄的話說得一點兒也不錯,一見準會喜愛他。現在一見,果然覺得他可愛。

慧澄先走進屋來,介紹他倆說:‘滕先生,狄夫人。’

滕生深深一揖,狄夫人微笑還禮。

慧澄說:‘兩位都請坐。’她給兩人杯里都斟上酒,又說:‘兩位有事情談,我別在這兒礙事。’

狄夫人說:‘別走哇,在這兒吧。’狄夫人焦急得很。慧澄已經打開帘子,往前的屋子走去,轉眼不見了。

兩個人互相打量了一會兒,狄夫人立刻就清楚了,這不是尋常的約會。

滕生舉杯向夫人說:‘敬祝夫人康健。’

狄夫人不由得,也像對一位士大夫一樣,回禮說:‘我敬先生。’於是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這才說:‘我已經知道,你有事跟我說。’打算裝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可是聲音發顫。

滕生說:‘不錯,夫人。’說著瞅了她一會兒。‘我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才好。’他的聲音在溫柔之中透着慌張,帶着羞愧。

‘你要我幫忙,是不是?’

‘是的,如果夫人肯賞臉,真是要求夫人幫忙的。’

‘你丟了什麼官職呢?’

‘我並沒有什麼官職呀。’

狄夫人的心有點跳,滿臉驚詫的神氣向滕生望了一會兒,很不客氣的說:‘我想你求我是要官復原職,若不然,你送什麼禮呢?那條項煉真是美得很哪。’

‘那不過聊表敬意。若是和夫人見一面說幾句話相比,那條項煉可算得了什麼!’

狄夫人斥責他說:‘你也太膽大妄為了。’說著站了起來。‘你知道我是有夫之婦,我是有了兒女的。’

‘請夫人原諒,請夫人垂聽,鄙人有幾句話說,如果話說得不中聽,夫人盡可把鄙人斥退,鄙人也以能受責於天下第一美人為榮幸。這一霎時的會見,是我一生里一段最寶貴的時光。我妄想跟夫人說幾句話,自己知道是荒唐非體。不遇夫人命令我來,我不得不來。’

‘我命令你來的?’夫人說著又慢慢坐下,這句話引起了夫人的興趣。‘你簡截了當的說吧。’

‘是的,夫人的精神讓我一刻也靜不下來。自從燈節那天晚上看見了夫人,您妁形影在我心裏晝夜不離。我做夢也夢見夫人,心裏想念着夫人。我自言自語說,我只要能親近夫人,看見夫人一會兒,和您這全京里最美的女人說一會兒話,就是死,也死得痛快。我即使淪為乞丐,沿街乞討,我也覺得是天下最富的人,因為我心裏有夫人寶貴的影子,還有這短短的一霎時的記憶。’他的聲音有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眼睛裏熱情如火。

狄夫人聽來頗覺有趣,兩眼看着他說:‘這次見面就那麼寶貴嗎?’

‘一點兒也不錯。我應當承認,我太失禮,太荒唐。我寧願冒生命之險,求與夫人一見。慧師傅告訴我夫人要來,我真不相信我會有這麼大福氣。’

狄夫人微笑說:‘你一定很厚的賄賂了她?’

‘說實話,一點也不錯。誰能跟夫人接近,我全城找遍了,我運氣不壞。夫人,您看,這是您自己的錯兒呀。別的女人只答應在別人面前與人相見,可是,您卻不然。我要見夫人,就是因為愛夫人。夫人,您不知道您給了我多大的幸福哇。我已經等了夫人半天,現在夫人可以讓我走了。可是千萬求夫人再說幾句話,我好永遠紀念着夫人。’

這種甘言媚詞,狄夫人簡直欲拒不能,她已經改變了主意,R因為滕生的話說得太中聽。她說:‘先別走,你既然來了,費了好大的麻煩,告訴我你的情形,你是什麼人哪?’

‘我是個太學的學生。’

‘唔,是了。學政治的?’

‘我捫所有的太學生都關心政治。不過,不是單純的政治問題,這是個有關中國的榮譽和獨立的問題。是人人關心的大事。若說什麼主和派和主戰派,話都不算對。應當說是國家榮辱的抉擇。誰不願意和平呢?若是為和平而受污辱,我寧願一戰。’

滕生說得慷慨激昂,他是反對主和派的學生遊行示威運動的領袖。那時的太學生為數將近三萬人,屢次要求朝廷對金人採取強硬的政策。因為他們成為人民的喉舌,政府要人對他們也很顧忌。太學生領袖像陳棟已經被殺,後來群情激憤,朝廷才又身後褒揚。滕生說著心頭的話,狄夫人聽着讚佩不置。她越聽越覺得滕生是痛快淋漓的說出了她自己的心頭話,不由得興商采烈。

滕生停了一下說:‘我簡直是忘其所以了。’

‘沒有,你的話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先父向來也是這個主張。這是我們李家的傳統主張。李綱先生就是我娘家的叔祖。’

‘真的!’滕生幾乎一驚之下跳了起來。李綱原是主戰派的主要人物,兩代以前的政治論爭是以他為中心的。在太學諸生的心目中,除去老天爺以外,就是李綱了。

他倆各飲了一杯,向李綱先生致敬。現在跟滕生在一起,狄夫人已經覺得毫無拘束,覺得安全無慮了。滕生為人自然輕鬆。這次相會的美滿,的確出乎滕生的意料。兩人覺得彼此頗有一些脾味相投的地方。狄夫人忘了自己官爵的驕矜,就和女人對情人說話一樣了。她向來沒有嘗過這種陶醉的滋味,也向來沒有和丈夫的朋友這麼暢談過。現在好像一條堤堰決開了,她的青春的日子又倒流了回來。她的快樂的處女時代,她那有權威的偉大的父親,她那信仰中的天真與辛福,原已抑制了很久,遺忘了很久,在這短促的一段時光里,與青年的快樂輕鬆,都一齊去而復返了。

‘夫人,我愛您,您不能怪我的’他說著就要吻夫人的手。夫人把手遞給他,芳心蕩漾不定。

忽然她強做鎮定說:‘滕先生,遇見先生,我覺得很榮幸。我盼望我們可以做朋友。’

‘夫人若是不嫌棄,我簡直快樂死了。’

外面有腳步聲,慧澄走了進來,眼睛盯着雙方說:‘事情談完了吧?’

‘談完了。’狄夫人說著就起身要走。‘不知不覺天都這麼晚了。’她立起身來,臉上發紅。忽然臉上有點異樣,彎下了腰,又跌在椅子上,痛得直呻吟。

慧澄問說:‘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覺得不舒服。’

慧澄跑過來和夫人說,‘那間屋裏去吧。躺下歇息一下。’

慧證扶着夫人走到裏間去,狄夫人躺在床上,蓋好之後,她跟慧澄說:‘你派人跟香蓮回家去。告訴香蓮明早跟人抬轎來接我。告訴家裏人說,我忽然一陣腹痛,今天晚上不回家了。’

慧澄從客廳走出來,正碰見滕生,她湊到滕生耳朵跟前小聲說,‘滕先生,給您道喜。’

第二天早晨,狄夫人向滕生告別說:‘若遇不見你,我這一輩子簡直白活了。’

狄夫人膽子越來越大。她十七歲訂婚,向來不知道戀愛的快樂。沒有人這麼愛過她。滕生,我們也看得出來,偏偏是個情種。

像狄夫人這樣地位的女人若有個情人,的確是夠危險的。雖然她是一家的主婦,(只有一個婆婆,但總是躺在床上。)也不能教情人到家裏去幽會,自己也不能離開家而讓僕人轎夫不知道。日長如年的日子只好捱着,等有機會才能出門。後來又和情人會了兩三次,事情才不能瞞着香蓮了。事情恐怕老爺知道,香蓮也替夫人捏着把汗兒。有一次,狄夫人又迫得裝有急病,和情人痛痛快快的過了一夜。

秋天,丈夫自外省回到京都,看見那個珠子項煉兒,問從那兒來的。

狄夫人說:‘從一個人家買的,還沒有給人家錢。說好你回來給錢。價錢是六千金。’

丈夫看了看,誇了幾句。

狄夫人又說:‘這個價錢很上算。過幾天人家就來拿錢。’

丈夫一冬沒出京,狄夫人又怕丈夫知道,又怕別人說閑話。因為跟情人過得很幸福,現在想彌補一下自己的過失,於是跟丈夫略示殷勤,丈夫卻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溫情蜜意,除去家庭日常的瑣事以外,夫婦間簡直不談別的話。

狄夫人又冒了一次大險。有一次方她應約到一位尚書大人府上去赴宴,到場的都是女人。她吩咐香蓮在宴會之際去找她,說老太太生病。於是主僕二人去訪滕生幽會,半夜才回家。她甘心如此冒險,但是怎麼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呢?

一天。狄夫人偶感風寒,什麼也不順心,心裏很難過,告訴丈夫說要回娘家去一趟,要走一天的路程。到了娘家,吩咐轎夫回去,半個月後再去接她。狄夫人的父親早已去世,她京都回來,當然自由隨便。她和香蓮到天目山去會情人。在那裏如醉如夢的遇了十天。在山麓的千年的古松之下漫步。沒有人問過什麼。彼此很快的分手離去。

話傳進了丈夫的耳朵。話是,夫人回娘家的日子,轎夫看一個青年男子跟她在一塊兒,那個人也是同一天回來的。那一天兩個人甚至還一同中途停下同吃午飯。丈夫起了疑心。他向來辦事穩紮穩打,有條不紊,因此隱忍下去,沒有發作。

等狄夫人一鬧喜嘔吐,自己可害怕起來。在丈夫面前,極力遮掩,說是染了一點別的小病,算不了什麼。可是丈夫對這種徵候知道的太清楚了,疑心越大起來。不過,還是不追問她。狄夫人可急得真要命。這種事情在別人看來,她再生個孩子,有什麼可怪呢?可是夫婦二人都明白,這是根本辦不到的。她始終說是別的緣故,不是受孕,可是肚子大起來,是一目了然的。

一天晚上,丈夫追問說:‘那個男的是什麼人?’

‘別胡說,我想不是受孕。若是受孕的話,不是你的孩子還是誰的?’

‘那怎麼會呢?你還不明白嗎?’

‘一天晚上你喝醉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狄夫人說著眼睛直看着丈夫,丈夫由眼角向她瞪着。這話當然也說得通,可是丈夫不相信。

他毫不留情面的說:‘喝醉不喝醉,我是沒跟你同房。你在你娘家受的孕,還是到你娘家去生吧!’

‘你簡直蠻不講理!’狄夫人哭起來,心裏多麼恨他!

丈夫的疑心當然始終去不了,一心想找出的情人到底是什麼人。丈夫現在對待她完全是一付卑視的態度,就跟狄夫人以前那樣卑視他一樣。狄夫人和滕生斷絕了一切來往。肚子裏的胎兒已經五個月了。

若是不再鬧政潮,弄得朝廷一團混亂,一切本可以平靜無事的。後來有一位大臣奏請罷黜宰相,遭受了杖責,杖責之後,再遭流放。杖責大臣。真是歷史上稀有的事。一百多個太學生,還有一部份朝廷的官員,激於朝廷的失政,受到老百姓輿論的支持,在皇宮前面如火如荼的舉行一次壯大的示威遊行,請求駕前陳情,數萬市民起而參加。遊行的前一天,宰相乘車走過大街,群眾狂怒呼喊:‘辭職!辭職!’宮前陳情的那天,一個太監奉命出來,向群眾宣讀聖旨,諭允考慮百姓的請求。群眾不滿意,聖旨宣讀完畢,太籃被毆,幾個禁衛士兵被殺身死,暴民蜂擁如潮,把幾個士兵踐踏在腳下。

幾個學生領袖被捕下獄。狄夫人的情人滕生據說也在其中。太學生被捕的消息,立刻傳播到茶館酒肆。滕生的名字掛在每個人的嘴上。狄夫人嚇壞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晚上,丈夫回來了,狄夫人很溫和的湊過去,勸他設法釋放被捕的太學生。

她說,‘那些學生只是要救國家,哪有別的意思?’

丈夫冷冷的說:‘還不是一群暴民!’

狄夫人再三求情。聲音微微發顫,臉色發白。丈夫靜了一會兒,然後問她說:‘你幹什麼這麼耽心?我聽說朝廷要根絕這種示威運動。被捕的一律處死。’

狄夫人唬得牙齒震顫有聲,竟至昏暈過去。蘇醒過來之後,淚下如雨,瘋狂的百般求情。

簡直不要命似的哭喊說:‘你千萬要制止這種屠殺罪行吧。’

‘我何能為力呢?告訴我,你要搭救的是誰?’

丈夫再三追問,狄夫人矢口不吐一字。丈夫怒沖沖的走了。

狄夫人為情人的命運焦急萬分,徹夜不能入睡,早晨一出屋門,望了望丈夫的臉色。丈夫剛一出去,她就差香蓮往太學生打聽被捕的學生的名字。她知道丈夫的疑竇一啟,被捕的學生的性命勢必輕如草芥。香蓮回來報告滕生已經失蹤,有人說他已經逃脫。

狄夫人知道丈夫不回家吃午飯。到了晌午,她憂心如焚,渴望更確實可靠的消息,不斷思索主意,好警告滕生留意。這時忽然有一個人自稱是香蓮的表兄,剛剛由鄉下來的,要看香蓮。香蓮出去一看,那個人穿着鄉下人的衣裳,身上背着一條口袋,香蓮進來回稟夫人,眼睛裏有無限的快樂。

‘他若是你的近親,就教他進來吧。’一會兒,滕生由香蓮領上樓來。

滕生喬裝之下,狄夫人一認出他來,立刻喘吁吁的說:‘你怎麼逃跑的呢?這可不是見面的地方兒啊。’

‘我就走。走以前我要見見你。當時有一個人要逃跑,立刻一片混亂,我就乘機逃脫的。’

‘你得立刻逃走。狄先生起了疑心,打算要你的命呢。他一定要追問那些學生領袖,你的地位太明顯了。’

狄夫人回到自己屋裏,拿出來那條珠子項煉兒來,她說:

‘拿着這個,趕緊遠走高飛。局勢轉變之後再回來。一路要用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說著眼睛裏早淚眼糢糊的了。又說:‘至於我呢,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我要為你禱告。不要為我耽心。我有孩子就能活下去。我愛孩子就跟愛你一樣。’說著把項煉放在他的口袋裏。

他堅持不要,他說:‘我有錢。他若發現沒有了這條項煉怎麼辦?’

‘這個不用你操心。說丟了也可以,說教人偷走了也可以。我向來不戴它,他不會知道的。憑這條項煉我們才遇見的,說不定將來憑這條項煉我們還能重逢呢。’

滕生說:‘局勢總會好轉的,就會有好日子過的。’說完匆匆去了。

夜裏,丈夫回來,說被捕的都要處死刑。狄夫人只是說:‘殺這些愛國的人,都是你的主意,是不是?’她這麼從容不迫,很出乎丈夫意外。

過了很久,兩人沒再說什麼。

一天,夫人告訴丈夫說:‘我要回娘家去生產。’她再不能跟丈夫一塊兒過了。

丈夫說:‘你盡可以回去生吧。’

狄夫人知道丈夫決不能冒險休妻,那樣會鬧得滿城風雨的。她知道丈夫的心思,丈夫非常在乎自己的社會地拉,並且她自己娘家也是高官顯宦之家,哥哥也還健在。這種情形之下,休她當然不容易。再者丈夫也沒有真憑實據。

孩子在娘家生的,她就一直住在娘家,沒回去跟丈夫一塊過。生的是個男孩子。夫人愛得比那幾個孩子更甚幾分。滕生好像全無蹤影了。

三年以後,皇帝駕崩,新主登基之後,一反前朝的政策。流放的主戰派官員全下旨召回。狄夫人的丈夫因慘殺太學生領袖,判罪流放邊疆。在路上猝然倒斃。

狄夫人回到京都住,成了寡婦。一天,慧澄來問她願不願再買個珠子項煉。她立刻知道滕生回來了。在這種新情況之下,二人再度相逢。滕生告訴她他已經在禮部擔任了一項要職,專司民政。這一場重逢,真是驚喜萬分。

三年的守寡之後,狄夫人嫁給滕生為妻,香蓮嫁給滕生手下的一個文書。

數年之後,狄夫人又成了御史夫人,也是在一年一度的上元燈節之夜。時代變了,她長得更豐潤,眼前雖然添了些新人新面孔,還是擁擠着群眾,還是同樣的花燈,同樣的煙火。他跟丈夫和孩子。(男的已經十歲了)坐在以前坐的地方,她的臉龐上增加了一種成熟的丰韻。她不那麼愛笑,也不那麼輕鬆愉快,臉龐上卻顯著一種沖澹中和的幸福。

那個男孩子喊說:‘您看,慧師傅來了。’

慧澄走到夫人跟前來,她說:‘這個珠子項煉戴在夫人身上,真是美極了。這個珠子項煉給夫人帶來了多大的福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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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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