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嫉妒

本為選自京本通俗小說,作者不詳。此種恐怖小說,當為茶館酒肆所樂聞。故事中除一塾師外,所有人物無一非鬼,如此乃達到恐怖之極點。京本通俗小說中另有一鬼故事,亦用此篇筆法,將全篇角色逐一揭露,皆系鬼物。

***

吳洪為人生性疏懶,寄居在京都,教一個私塾。學生放學之後,孤獨的日子,過得倒也愜意。自己燒水沏茶,一點兒不覺得麻煩,一個人兒慢慢品茗,也不嫌寂寞。他那個單身住房在裏頭院,屋裏頗有女人氣息,這對於他,倒是有無限魅力。他的卧室里有一個梳妝枱,一個舊梳妝盒,頂上有個可以伸縮的鏡子,還有些女人用的各式各樣東西,有的知道用處,有的不知道有什麼用處。抽屜里還有針、簪子、抽屜底兒上粘了一層脂粉。他一進屋,就聞着屋裏彌散的幽香。那種永不消散的香味,雖然找不出來源,但他聞得出是濃郁的麝香氣味。這些閨閫的氣味,正投合他這光身漢的愛好。因為生性富於幻想,他總喜歡想像當年住過這屋子的女人,究竟是怎麼個樣子,是不是亭亭玉立呢?什麼樣的聲音呢?他一心想的不是別的,就是一個活女人,能讓他相信自己過的是個家庭生活。

像杭州這麼個大都市,他心想,有那麼多神秘的美人兒,甜蜜蜜的,那麼迷人。這就是他在京都考博學鴻詞科落第后,不肯回福州,而仍然留在杭州的緣故。他心裏算計得很清楚,旅途迢迢,盤費很大,莫如等到下年考試。他雖然功名不遂,艷福卻不淺。正是少年翩翩,應當結婚的年齡,杭州真有點兒虧負他。其實只要能找到個意中人,他立刻就給婚,只要中意,是鬼怪精靈,也得之甘心。

‘哎,要能找到一個女人,又標緻,又有錢,孤身一人,無牽無掛,那該多好!’

他自己找到的這所房子,就跟他的頭腦一樣,外面是灰磚砌的牆垣,並沒有粉刷裝飾(他以極低極低的價錢租到),可是裏頭卻美妙得出奇,因為座落的地方非常偏僻,離市中心太遠,租價當然低。不過租價低,還另有原因。

一個書生很知道這樣的故事,比如說,夜裏萬籟無聲,一個書生正在書齌里靜坐,獨自冷冷清清的。猛抬頭,忽見一個絕色女子,立在面前,在燈影之下正同他微笑;她每天夜裏來,與書生同居一處,絕無外人知道。跟他過日子,為他節省花用,有病看顧他。這簡直是煩囂的麈世上出現的一個美夢,吳洪所以常常自言自語,說願跟這屋裏住過的女人的鬼魂交談。他把這屋裏住過的女人想做死人,就因為他盼望那些女人是死的才好,沒有別的原因。他想自己在夜裏能聽見女人的聲音。可是仔細一聽,卻原來是鄰近的貓。真是教人失望!他為什麼不娶個真正的活女人呢?

孤身未婚,異鄉作客,也確有一種益處。很多父母願把女兒嫁給家裏人口簡單的男人,有一天,王婆來了,吳洪沒遷到這裏來,還住在錢塘門的時候,王婆就認得他。王婆是指着說媒過日子的,給他提過親。不過那時他一則正忙於考試,二則剛到京都,新鮮好玩的事情正多。現在呢?在這裏已經住定了。王婆做了個很動人的姿勢,湊到耳邊小聲說,有要緊的事跟他提,示意教這位塾師隨他到裏屋去。她那點兒稀疏的灰白頭髮,在脖子後頭梳成個小髻兒。吳洪看見她拿一塊紅頭巾高圍着脖子,其實那時正是四月,天氣已經夠暖了。他想王婆一定是嗓子受了涼。王婆一副老風流的樣子跟他說:‘有一門子好親事跟你提呢。’她笑得動人,話說得討人喜歡,這全是她這個行道兒不可少的長處。

吳洪請她坐下,她坐下了,把椅子湊近吳洪。吳洪問她近來日子過得怎麼樣?兩個人差不多一年沒見了。

‘不用說這個。我記得你是二十二歲。她也是二十二歲。’她拉了拉她的紅頭巾,好像脖子受了傷似的。吳洪心裏想,也許她睡着的時候,從那光滑的皮枕頭上滑落了一下。

‘她是誰呀?’

‘就是我要說的那個姑娘。’

‘你說的姑娘都是二十二歲,我知道。’吳洪很輕蔑的說,並且告訴她:‘我現在也不忙着成家,除非你能給我找到一個像杭州城裏那些神秘的美人兒一樣才行。’王婆給他提過幾門子親,他一打聽。都是平平常常的。‘你們說媒的話都說得天花亂墜。一個月牙兒也說成一輪明月,一個黑月亮不說是黑月亮,偏要說你還沒有看見那面兒呢。我就要一輪明月。’

王婆的職業,可以說,就是把全城可結婚的男女都使他們成雙,雖然不一定都是美滿姻緣,總算是已經男婚女嫁。在她心目中,一個二十二歲還沒成家的男子,老天爺看起來也是一樁罪遇。

‘你要什麼樣的女人呢?’

‘我要一個年輕的女人,當然得漂亮,聰明,而且還得孤身一人才行。’

‘也許她還要帶十萬塊錢來,帶個丫嬛,是不是?’王媒婆笑得很得意,彷彿知道他這回逃不了一樣。‘她是一個人兒,也沒有三親六故的。’

雖然屋裏沒有別人,王婆卻把椅子拉得再近點兒,在他耳朵根兒底下小聲說話。吳洪聚精會神的聽。

妣提了一個年輕的女人,真是求之不得的,是一個有名的吹簫的女藝人,新近才離開了僱主。她的僱主並非別人,就是權勢傾人的金太傅的三公子。這樣富家的府第,常養有成班的女伶和女樂。現在提的這位,因為吹簫為業,人稱她李樂娘。她就是孤身一人,很自由,有個養母,並不用她養活。她有十萬貫錢,自己還帶着個丫嬛。

吳洪說:‘這門子親事聽來倒不錯,可是幹什麼她願嫁給貧書生呢?’

‘我剛說過,她自己有錢,就願嫁個讀書人,要單身一人,沒有公婆的。我告訴你,吳先生,我這一回算成全了你。原先有個富商願意娶,她不願意嫁給商人,我極力勸她,你還執意不肯。她說,“我要嫁個讀書人,沒有兄弟姊妹,沒有父母。”很多人都不合適,所以我想到你,老遠的來告訴你。你真有福氣!你知道不知道?’

‘她現在住在哪兒?’

‘她跟養母住在白鶴塘,你要是願意相一下,我可以想辦法。真是再沒有這麼好的事。’

幾天之後,吳洪按照約會,到了一家飯店。王婆介紹他見養母陳太太。雖然當時天氣晴朗,她的頭髮卻濕淋淋的,裙子也直滴水。陳太太說:‘請吳先生原諒我這麼失禮,剛才在路上,不幸碰着了一個挑水的。’

吳洪問:‘小姐在哪兒呢?’

‘在隔壁屋裏呢。跟她一塊的那個姑娘叫青兒,是她的丫嬛。真是個挺好的丫嬛。會做菜做飯,做衣裳,家裏的活兒都拿得起來。’

陳太太向吳洪告別,回到隔壁屋裏去了,地下留了些潮濕的怪腳印兒。王婆仍然跟吳洪在這個屋子裏,

她把手指頭在嘴唇上沾濕,把格扇的紙濕了一個小窟窿往隔壁偷看。吳洪一看,看見陳太太低着頭,跟一個標緻的年輕女人正喁喁私語,他看見那個女人筆直的鼻尖兒,她忽然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臉變得緋紅。他看見她那漆黑的深眼睛,襯着雪白的臉,圍鑲着烏雲似的濃髮,一年輕的姑娘,大概十五六歲,對進行的事情好像覺得很有趣。吳洪看了大驚:

‘會有這種事?’

‘怎麼?吳先生。’

‘她若是肯嫁給我,我可以算杭州最有福氣的人了。’

他坐下吃飯,聽見隔壁女人的笑語聲,她們顯然很快樂。有一次他抬頭一看,看見那格扇上紙窟窿後頭有一個眼睛,他一看,那個眼睛立刻縮了回去,隨着聽見地板上女人的碎步聲,格格的笑聲,他想必是丫嬛笑的。

王婆微笑說:‘我這次訂這個約會,女方也是要看看你,跟你想看看她一樣。她也不願不相一下就嫁給你的。他給你帶過來十萬貫錢,你分文不費就娶過她來了。’

一切料理妥當,半月後李小姐過門。雙方商議好,因為新郎他鄉作客,沒有什麼親友,婚禮無須鋪張。李小姐只要帶着丫嬛過來,跟吳洪住在一塊兒,也就很快活了。

吳洪從來沒想到問問,李小姐為什麼離開太傅府。

吳洪簡直急得等不及了。可是福和禍一樣,都不單來。下個星期,又來了個婦人說媒。為了省得麻煩,他說已經定婚了,可是那個女人還執意要說。

‘請問你這位未婚妻是誰呀?’那個女人問。(她自稱是庄寡婦。)

吳洪告訴了他未婚妻的名字,庄寡婦顯得吃了一驚,好像很不贊成。

吳洪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既然已經訂婚,我就用不着再說什麼了。’

這反倒引起了吳洪的疑心。他問:‘你認得她嗎?’

‘我認得她嗎?哼!’她停了一下又說:‘我想再給你說一門子親,我心目里的這個姑娘,真是男人們求之不得的。美得賽過一朵花,百依百順,刻苦耐勞。做菜做飯,手王針線活計,全都是能手。像先生這樣的人,娶了她過來,你們小兩口兒,真是再好他沒有了,其實,我告訴你也不妨,我說的這個姑娘,就是我的女兒,我當然不是破壞別人的親事。不過一個貧家之女給先生做妻子,倒是更合適。別信媒人的語呀。’

吳洪簡直煩起來了。‘我親眼看見過那位小姐。我已經訂婚,真是遺憾。’他把庄寡婦領出門,客客氣氣的分手。他這麼不怕麻煩,就因為這是最後見面,何苦失禮得罪人?

一個下雨的傍晚,樂娘坐着轎和養母、丫嬛、王婆,一齊來了。轎夫也沒站住,像平常的轎夫那樣要賞錢,要碗面吃就走了。等新郎想到,他們已經走遠,消失在黑黝黝的夜裏。丫嬛青兒,打開新娘的衣箱,燒水,沏茶,什麼事都做。新娘帶來了一整套的樂器,青兒小心翼翼的一件一件的擺在桌上,青兒還是孩子氣,就像個小貓兒。她知道夫人的脾氣,不用吩咐,就知道要做的事。他倆似乎住過這房子,現在吳洪除了安閑享福,全無事做。

吳洪和陳太太、王婆、新娘、青兒,隨隨便便的坐席飲酒。陳太太的頭髮還是濕淋淋的,因為雨原下得很大,也不足怪。吳洪彷彿聞着她有浮萍的氣味。主座讓給王婆坐,因為她是大媒。雖然四月的晚上潮熱悶人,她脖子上還是圍着那條紅巾。

那天夜裏,樂娘跟吳洪說:‘你對我起誓,除去我你決不再愛別的女人。’新婚之夜答應這種話,當然沒有什麼難處。

‘你很嫉妒嗎?’

‘是呀,我很嫉妒。我情不由己。我打算把這裏做成我愛情的家,可是,你若對我用情不專的話──’

‘我要在夢裏跟一個女人戀愛,你也嫉妒?’

‘當然!’

***

妻子和丫嬛把這個家弄得非常美滿。美滿得出人意外。媒人天天撒謊,這次確是真話,吳洪覺得好像在夢裏一樣。樂娘多才多藝,跟王婆以先說得一樣,真不愧是個藝人,她能讀能寫、飲酒、玩牌無一不能。在黃昏時節,她吹簫吹得人蕩氣迴腸,給丈夫唱纏綿的情歌。她聰明伶俐,跟青兒,不斷的喁喁私語。

吳洪問她倆說,‘你們倆鬼頭鬼腦的幹什麼呀?’

樂娘勸他說:‘一個讀書人怎麼用這種字眼兒?’

‘那麼你們幹什麼呀?’

‘這麼說還像話。’樂娘給他改正過十來次,不許他說‘鬼東西’、‘鬼鬼祟祟’。一說這話,好像得罪了她。

夫人和丫嬛非常親密,起初,丈夫都有點兒生氣,起了疑心,直想聽一聽她倆老不住說些什麼,可是每次都發現她倆暗中商量的全是對他有好處的事。比如,想做什麼新鮮花樣兒的菜,清蒸精白的包子,羊肉大蔥餡,給他早晨做點心。樂娘還有一種更稀奇的才能,簡直奇妙不可思議,就是能預知丈夫的意思,不等吩附,就早已經把事情做的妥妥噹噹。吳洪一想到從前單身的時候,提着籃子去買菜的光景,不由得笑了。

有一天,結婚後大概一個月的樣子,他從城裏回來,看見樂娘正哭呢,於是極力安慰她,問她怎麼回事,自己怎麼惹她生氣了。

樂娘說:‘這與你沒關係。’

‘是別人?’

既然什麼話也問不出來,他改問青兒。青兒似乎知道,可是不肯說。

兩天之後,他打街上回來,正是晚飯以前,他聽見妻子尖聲號叫,‘滾出去!給我滾!’他衝進去一看,樂娘正氣得直喘,頭髮披撒在前額上,臉上有輕輕的抓傷。青兒站在樂娘的身旁,跟樂娘一樣,也氣喘喘的。

他問:‘誰來這兒了?’

‘有個人──有個人來跟我找麻煩。’樂娘勉強說出來。

丈夫看見屋裏沒有別人,連個影兒也沒有。有個小巷由院子通到街上,那裏也聽不見什麼。

吳洪說:‘你大概看見什麼東西了吧?’

‘我看見什麼東西?’樂娘忽然大笑起來。丈夫覺得沒有什麼可笑的。

那天夜裏在床上,他又問:‘你非告訴我不可,到底是什麼人來跟你找麻煩?’

‘有人嫉妒我,沒有別的。’

‘什麼人?’

追問了半天,樂娘最後才說:‘是我從前的一個女朋友。’

‘她究竟是誰呢?’

‘一個庄小姐,你不認得她。’

‘是庄寡婦的女兒嗎?’

‘你認得她?’樂娘一驚而起。

吳洪告訴她,庄寡婦來給她女兒說過親,那是他們訂婚後一個星期內的事,其實是來破壞他們的親事。據說女人嫉妒上來比老虎還可怕呢。樂娘聽了,用一連串的髒字眼兒咒罵起來,真想不到她的兩片朱唇竟會說出那麼難聽的話。

吳洪說:‘你沒有什得可愁的,我們是結婚的夫婦,她沒有權利來找你麻煩。下一次她來了,你叫我,我當你面痛揍她一頓。’

‘我們倆比起來,你還是更愛我,是不是?’

吳洪說:‘樂娘,你怎麼說傻話?我向來就沒有見過這個庄小姐,只看見過她媽媽一次。’

他情不由已,真覺得有點兒煩。心裏想,妻子一定有件秘密,不肯告訴他。

還好,庄小姐沒再來,吳洪夫婦日子過得很幸福。他想,杭州是個美妙的都市,他正在一個虛幻美妙的天地里過日子。

***

到了五月節,吳洪照例放學生一天假,他提議進城去逛,不然就往附近山裡去趕廟,自從結婚以來,樂娘還沒有離開過家。今天她教丈夫帶她往白鶴塘義母家過一天,丈夫可以自己去逛。吳洪把妻子放在白鶴塘,自己就朝萬松嶺走去,順路往清澤寺一游。他一出廟門,對面酒館裏一個茶房走過來說:‘酒館裏有一位先生要見你。’

‘我剛才看見你進廟裏去了。我想跟你聊聊天。你今天要幹什麼呀?’

吳洪走進去,看見是老試時的一個同伴兒,名叫羅季三。

吳洪說,他正閑着過節,也沒有主意要上哪兒去,並且告訴他自己新近結婚了。

羅季三嫌他結婚也不給他個信兒,一半兒玩笑,一半兒不高興,心想把新郎扣留一天,看看吳洪怎麼不舒服。

‘我說,我要到萬松嶺去上墳,跟我去玩兒一天怎麼樣?杜鵑花兒正開呢,離那兒不遠有一家小酒館,酒好極了,我在別處就沒喝過那麼好的酒。’

吳洪找到了個遊伴兒,心裏好不痛快,立刻就答應了。倆人走出了酒館兒,穿蘇堤,橫過了西湖,一路看見成群的男人、女人、孩子,在寬廣的柳蔭下的大路上散步。他兩從南興路雇了一隻船,在毛家鋪上岸。羅季三的祖墳是在多仙嶺那巉岩陡峭的高山上。費了一點鐘才爬上去,過了山峰,在對面往下走了半里地才到。那天天氣溫和,山坡上叢生着粉色紅色的花朵,美景令人慾醉,一個下午不知不覺的過去了。

離開墳墓,羅李三就帶着吳洪往酒館走去。要到酒館,他們還得走下山谷,順着一條小溪走,兩岸柳蔭茂密,風景絕佳。過了一座小木橋,橋頭的一邊有一棵大榕樹,一路上這樣的樹很少見,長大的枝柯,離地面十幾尺高,向四面八方伸出去。長的數根像鬍鬚一樣從枝柯上垂下來,都一齊用力往地下長。離樹五十尺遠的地方,有一所茅屋,一根竹竿上挑着一塊方布,正是酒家的幌子。

羅季三說:‘就在這兒,我認得那個寡婦。上次我來,跟她女兒談得好不暢快。好一個迷人的甜蜜蜜的姑娘!’

吳洪覺得心驚肉跳。

庄寡婦正立在酒館前頭歡迎他倆,好家剛才看見他們來了一樣,她眉開眼笑的說:

‘呦,這不是吳先生嗎?哪一陣風兒把您刮來了?請進!請進!’

庄寡婦把他倆領進去,挪椅子,拍墊子,極力張羅,顯得非常熱誠。‘請坐先生,想不到您們兩位認識啊。’

她又喊:‘梨花!客人來了,出來。’梨花是她女兒的名字。

一會兒來了一個十八九歲,亭亭玉立的姑娘,身穿沿着黑色寬邊的衣裳,眼眉很長,臉上老是帶着笑容。她向客人行禮,沒有一點城裏女子忸怩作態的樣子。母親吩咐說:‘把上好的酒給客人燙上。’

梨花往屋角兒酒罈子那兒去打酒,庄寡婦跟吳洪說:‘我以前跟您說過,我的女兒怎麼樣?不挺漂亮嗎?若沒有她,我簡直過不了。有她一塊兒混,我日子過得多麼快樂,她差一點兒就成了尊夫人,是不是,唉!’

梨花回來了。手裏拿着酒壺,兩頰緋紅,庄寡婦就住了嘴。梨花的眼睛亮得像一窪水似的,向吳洪顧盼了幾下,並不是淫蕩,而是自覺的,愉快的,就像她那麼大年歲的姑娘,自然對一個美少年微笑的。她站着煽爐子,身體微微擺動,屢次把低頭時落到前額的一綹頭髮掠往後去。吳洪靜靜的坐着,瞅着她的後背。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優美。炭火通紅之後,她離開了火爐子,去洗白鑞酒杯,洗後放在桌上.一邊洗一邊常瞧吳洪。

庄寡婦說:‘擺上四份兒吧。’

黎花又拿出兩份來,照樣兒洗過。事情停當了,在桌子旁邊兒站了一下,一會兒又到爐子那兒看酒燙好了沒有。酒燙好之後,倒入白鑞酒壺裏。

她喊說:‘媽,酒好了。’她把酒給客人斟滿了杯。

‘你先坐下,梨花,我就來。’

她用雪白的胳膊把前額上的一綹頭髮掠回去,拍了拍圍裙上的灰,然後坐下。

庄寡婦一會兒就回來了,四個人坐下飲酒,閑談起來,庄寡婦問吳洪近來怎麼樣,婚姻美滿不美滿。吳洪說過得很快樂,因為記得家裏鬧得那件事,話說得很謹慎。他真懷疑,這麼個溫柔標緻的姑娘會去打他的妻子。不過卻有八九分相信,這兩個女人之間一定有點兒事情。

庄寡婦又說:‘現在您親眼看見梨花,您就知道錯過了什麼了。’

吳洪也願稱讚梨花幾句,於是回答說:‘庄太太有這個好女兒,真是有福氣。’梨花的臉上有點見發紅。

兩個客人說要走,庄寡婦執意不放。她說:‘別走,在這兒吃晚飯。不嘗嘗梨花做的鯉魚,你算不知鯉魚的滋味兒。’

吳洪想到妻子,他說天太晚了。

‘今天晚上趕不到城裏了。你到的時候,錢塘門也就關上了。離這兒有四五里地遠呢。’

庄寡婦的話一點兒也不錯,吳洪只好答應住了,不遇心裏頭,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樂娘。好在她在養母家裏等着,不會有什麼差錯兒。

鯉魚是新自溪里撈的,烹製得鮮美非常,暖暖的酒潤得嗓子好舒服,心裏也鬆快了,吳洪覺得真快活。他問梨花:‘這魚怎麼做的?’

梨花簡短的說,‘也沒有什麼。’

‘其中必有秘訣,我說實話,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鯉魚。’

庄寡婦說:‘我告訴你什麼來者?我說我女兒的話,一點也沒說錯吧,可是你非信一個說媒的話呢。’

吳洪聽了庄寡婦的諷示,不由得惱了,顯然很煩燥的說,‘難道我太太有什麼不是嗎?’

梨花有話似乎要衝口而出,母親看了她一眼,她才沉默下去。庄寡婦說:‘我們跟她很熟識,你這位太太嫉妒得厲害,要不然,怎麼那樣出色的藝人會被太傅府攆出來呢?’

‘她到底犯了什麼罪過呢?你說她嫉妒得厲害。’

‘一點也不錯,她嫉妒得厲害。不拘是誰,只要長的比她漂亮,簫比她吹得好,她都受不了。她在走廊上把一個姑娘推下樓去摔死了。還不就仗着金太傅家有權有勢,護着她,她才免了個殺人罪。你既然已經娶了她,我也不願再多說什麼。在太太跟前,可別提這個,假裝不知道就好了。’

酒勁兒一發作,羅季三調笑起梨花來,傻眉傻眼的死盯着她,梨花很溫和的跟他敷衍,就像對付醉人一樣,一面卻有意的對吳洪微笑。過了一會兒,羅季三醉了,大伙兒把他攙到床上,他躺下打起呼嚕來。

娶了個這麼神秘的女人,吳洪覺得心裏很煩。一看梨花,長得雖不如樂娘那麼光彩照人,為人卻真誠溫柔活潑愉快,取這樣的女子為妻,才算有福氣呢。雖然天真單純,卻長得好看得很。她母親說的‘你就知道錯過了什麼了’。這句話在在他腦子裏轉繞。今夜在路旁的酒鋪和她不期而遇,自己新近的結婚,過去一個月內種種事情,就像一連串兒世上少有的空幻的事故。

夜已經黑暗,螢火蟲穿窗而飛。吳洪在外面漫步,母女把酒鋪收拾好關上門。整個小谷里再沒有別的茅屋。這時鳥兒已經在窠里安歇。四面八方,一片寂靜,只是偶爾之間有一個貓頭鷹尖聲怪叫,一個夜出捕食小獸的動物,在遙遠的地方啼嘯,令人不寒而慄。西方天空的山巔,剛上來一個暗淡的月牙兒,兩個尖兒向下,把樹木都變成了又長又黑的鬼怪,在風裏搖擺,山谷之中顯出一種幽冥虛幻之美。

梨花正站在門口見,新換上了一件白衣裳,頭髮成綹兒下垂,輕柔優美。他朝吳洪走過來,手裏拿着一根簫,向吳洪天真瀾漫的微笑一下。她說,‘你看那月亮’話說得那麼簡單,那麼有味。

‘是啊。’吳洪把感情用力抑制下去。

‘我們往溪水旁邊去吧。那兒有個非常美的地方兒,黃昏時節,我很喜歡在那兒吹簫。’

到了那兒,她揀了小溪旁邊的一塊巨大的圓石頭,兩個人坐下,她吹起柔和,凄涼,傷心斷腸的歌調。月光不多不少,正照出她那鵝蛋臉兒,頭髮,身體,稍微朦朧的輪廓。她吹的似乎比樂娘吹的還更美妙。在月光之下,幽谷之中,諦聽一個美女吹簫,歌聲與溪水齊鳴,飄過樹顛,清越之音又自遠山飛回。此情此景,不管什麼人聽來,都是終生難忘的。吳洪當月聽着,簫聲之美,竟使他心裏,覺得陣陣痛楚。

梨花問他:‘你怎麼顯得這麼難過呢?’

‘你的簫聲教我這麼難過。’在那星光之夜,他瞅着梨花那白色的幽靈之美。

‘那麼我不吹了。’梨花說著笑了。

‘還接着吹吧。’

‘教你難過,我就不吹了。’

‘你在這兒過得快樂不快樂?’

‘快樂。世界上還有地方比這兒好嗎?──這裏的樹,小溪,星星,月亮。’

‘你在這兒不覺得寂寞嗎?’

‘什麼寂莫?’她好像不知道什麼叫寂寞。‘我有我媽,我們非常親愛的。’

‘你不想要男人嗎?我的意思是──’

梨花大笑起來。‘我要一個男人幹什麼?再說,好男人又不容易找到。媽跟我說過你。她很喜歡你。我若能嫁你這麼個男人,我一定很快活,還有小孩子玩兒。’

她嘆了一口熱氣。

‘梨花,我愛你。’吳洪說,熱情之下,語聲都嘶啞了。‘我一看見你,你就把我迷住了。’

‘別瞎扯。你既然已經娶了那個女魔王,你只好認命。來,我們回去吧。我相信,她若是知道你和我在這兒消磨這個夜晚,她非要弄死我不可。’

吳洪好像有點精神恍惚,這個地方兒的魔力,音樂的魔力,美女的聲音的魔力,簡直強大的不可抗拒。一點兒也不錯,他心愛的這兩個女人,以前的確是仇人。

兩人沿着溪岸朝茅屋走去,月亮破雲而出,把梨花鵝蛋形的白臉蛋兒印在漆黑的夜冪上。正好有一朵白花兒在他的頭上。吳洪突然用力摟住她,熱情的狂吻,梨花完全順着他,一會兒,抽抽搐搐的哭起來。

她忽然恐布萬分,她說:‘她一定弄死我!’

‘簡直胡說!你說誰啊?’

‘樂娘,他要弄死我!’她的聲音直發顫。

‘她永遠知道不了。我不致於那麼傻,會去告訴她。’

‘她一定能知道。’

‘怎麼會呢?’

‘我說,你能不能保持一件秘密?’她越緊貼着吳洪,吳洪覺出她說話的熱噓到臉上。‘你太太是個鬼。因為她懷了孕,一離開金太傅府,她就上吊自盡了。她死後就迷惑人。我媽不能告訴你這件事的實在情形。按理,這是不應當說的。媽也囑咐過我別告訴你。可是你正教她迷着呢。’

吳洪聽了,脊椎骨一下子冷了半截。‘你的意思是說我娶了個鬼嗎?’

‘不錯,你娶了一個鬼,我在城裏住的時候兒,她還迷惑我呢。’

‘她也迷惑過你?’

‘就是啊。因為她嫉妒我,我跟她吵過架。你知道我們母女為什麼搬到城外這麼老遠來?就是要離她遠遠的。’梨花說到這兒,停了一下兒,然後又接著說:‘現在我完全康復了,在這兒日子過得也很快活。她還不知道呢。這條路上常常有過往行人,媽積蓄了不少錢,我們也不想回城裏去住。將來,我盼望媽能給我找個像你這樣的翩翩公子。’她述說自己的身世,彷彿話家常似的。

‘你這麼標緻的姑娘,還有什麼說的。可是,你說我怎麼辦呢?’

‘我怎麼會知道?可是記住,千萬別告訴樂娘,你在這兒或是別的地方遇見我。也別告訴我媽和我告訴過你這件事。你若是愛我,就別說到這兒來過,別教樂娘知道我住在這兒。’說這話的時候兒她聲音直發顫。

吳洪不由得生出俠義之心,要保護這個柔弱的少女。梨花的話,他一一答應了,又極力想吻她,可是她扭過頭去說:‘我們得進去了,媽一定等着呢。’

吳洪回到屋裏,羅季三還睡着打呼嚕。梨花手裏拿着一隻蠟燭,向他道晚安。他已經上了床,正要睡下,梨花又在樓梯頂出現了,溫柔多情的問他:‘怎麼樣,好了吧,吾先生。’

‘好了,多謝你。’

梨花又上去了,他聽見梨花的腳步聲在他頭上響。再過一會兒,寂靜無聲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第二天,兩位客人回城裏去。分別的時候,庄寡婦說‘千萬請兩位再來。’梨花很留戀的看了吳洪一眼。

在錢塘門,吳羅二人分手。吳洪沒敢告訴羅季三自己跟黎花的事,一路心裏不住的想梨花。到了錢塘門,他說還有點兒事情辦,叫羅季三先走。梨花告訴他的──他的妻子是個鬼──真是荒誕之至,可是他很煩惱,踟躕不敢回家。

他又想起樂娘能預知他的心事,這種情形有好幾回。真令人莫名其妙,有一回他寫信,抽屜里找不着信封,他正要叫青兒,忽然看見妻子站在身旁,手裏拿着一個信封。他又想起來,一天放學之後,他要上街,本來他不常上街的。天正下雨,正是四點半鐘,樂娘拿來了把雨傘,把傘斜靠在牆上,他抬頭一看,真是惶惑不解。樂娘問他說:‘你要出去,是不是?’說罷就回院去了。也許這都是偶爾趕巧,可是他越想越怕。他記得樂娘不許他說什麼‘鬼’、‘魔’等字。不但她,而且青兒都能在黑暗裏找東西。

他決定去找王婆兒,打聽清楚樂娘的身世。到了王婆兒家,看見門上有官府的封條,上頭寫的是:‘人心似鐵,官法為爐。’他向街坊鄰居一打聽,才知道王婆兒在六個月以前,因為引誘青春少女,有傷風化,已經被官府處了絞刑。

現在他越發害怕起來。那麼,梨花告訴他的話,一點兒也不錯了。對於梨花,也越發懷念。那個可愛的姑娘。心裏不住想她那雪白的臉,她的天真活潑,她的幽默、風趣。若是當初娶了她,該是多麼好!

他必須去找梨花好根本把這件神秘的事情弄個了結。可是也還記得樂娘那麼賢淑,他深怕鑄成大錯。他在外頭呆的越久,回家之後越不易解說。他簡直弄得頭昏腦脹,在錢塘門呆了一夜,第二天下午三點鐘才往多仙嶺去。他上了船,一想到就要見梨花,心裏便覺得安全點兒,也舒服得多。他急於要見梨花的臉,聽梨花的聲音,幾乎一刻也無法等待,冒着逆風,船行得很慢,西北天空,烏雲興起,好像六月的狂風暴雨,即將來臨。往西山一望,烏雲已遮住山頂,他沒有帶傘,但是不肯中途停留。他有點兒歡迎一場暴風雨,盼望能減輕他心裏的苦惱。

道路他記得很清楚,不費什麼事,就找着路,過了多仙嶺。他站在山頂往下望,心想着梨花的溪畔茅屋,脈膊立刻跳快起來。天空已經黑暗,也無法知道是什麼時候,恐怕已經有五六點鐘,風聲颼颼,從低下頭的樹林上刮來,在山坡中間,巨大的岩石之下,有一些公墓和私墓,有的是新的,有的是舊的。他急忙走下那陡直的,直通溪畔的石頭台階兒,一則要見梨花,急不及待,二則暴雨將來,好趕到酒館躲避。

到了下面平地,他開始奔跑。離開酒館兒還有百碼來遠,暴雨突然而至,他淋在雨里,雷聲隆隆,電光閃閃,豆子大的雨點打將下來。他一眼瞥見附近有個孤獨的小方院兒,正在公墓的進口,他趕緊避進去,不自覺的把門插兒插上,不知道我們自己對這種情形如何,他是清清楚楚的覺得,他是全山谷裏頭唯一的一個人。六月里的暴風雨不長,一會兒就停了,他身上沒淋濕,心裏很高興。

他剛喘息平靜,就聽見有人在外面推門。他閉住氣,一動不動。

‘裏頭鎖着哪,’是女人的聲音,聽着好像青兒。‘是不是咱們從門縫裏進去?’

‘不管怎麼樣,他是跑不了的。’是他妻子的聲音。‘這種天氣,來看這個小鬼東西。沒有什麼不得了,我先跟這個小老婆算帳。他若是跑了,回家之後,也有工夫對付他。’他聽見她倆的腳步聲兒走遠了。

吳洪渾身上下,哆嗦成一團兒。暴雨已經過去,不住的閃電卻照亮了屋子,加重了他的慘況。他到屋后一看,原來都是些老公墓,全都是老墳。有的墳頂上已經坍塌,在地上朝天張着大嘴。忽然間,聽見酒館那邊有女人凄厲的呼叫。

‘救命啊!救命啊!殺人了。’

吳洪渾身的汗毛眼兒都張開了,汗毛都豎起來。罵聲、喊聲、哭聲,彷彿三四個女人在那兒打架。顯然是女的聲音,不像人聲,是鬼的聲,比人聲高而尖銳。

吳洪看見一個魁梧的男人的影兒,從看墳人的屋子上跳過籬笆,跳進墳地來,嘴裏喊着。‘朱小四兒,朱小四兒,你聽見哭聲沒有?’

一個穿破而骯髒,頭髮又長又亂的人,由一個墳墓里爬了出來。彎着腰,咳嗽得很厲害。吳洪心裏想:‘這個鬼大概是生氣喘病死的。’

那個身材魁梧的鬼在黑暗裏喊說:‘那邊鬧了凶殺案,咱們去看看!’兩個鬼像一陣風似的去了。在細雨蒙蒙中。吳洪聽見一個人的喊聲:‘都靜一下兒,別吵鬧,你們四個女人一塊兒說話,我怎麼聽得清楚?’他清清楚楚聽見梨花的哭泣聲音,一定是梨花。一會兒聲音停止了。他又聽見打聲,鐵煉子拖過木橋的聲音。嘈雜之聲,越來越近。吳洪嚇得骨軟筋酥,兩手又濕又冷又黏。他們朝門口走來了。

公墓四周圍有一道矮牆,有四五尺高。外頭的東西都看不見,他另聽見鐵煉子聲。邦的重打一聲。‘哎呀!’他聽見女人的哭聲,是他妻子的聲音。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看你的面貌不怎麼熟識,幹什麼到這兒來搗亂?那兒不能去,偏上我們這兒來!’

邦!邦!樂娘尖聲的哭號。她說:

‘我來找我丈夫。我隨後跟他來的。他一定就在附近呢。’吳洪藏着又有什麼用呢?樂娘又說:‘大人,我們是明媒正娶的,他被這個姑娘迷住了。他是五月節來的,一直就沒回去。我和丫嬛一塊來找他的。’

‘我什麼錯也沒有犯,我什麼錯兒也沒有犯!’梨花一點兒也不服,不住聲兒的哭。吳洪聽見,心都要碎了,即使她是個鬼,現在覺得她越發可愛。

‘是,不錯,你什麼錯也沒有犯!’他妻子怒沖沖的說。‘你這個殺千刀的。’好像她又揝梨花的頭髮,梨花又哭喊。

墳墓的鬼官兒大喝一聲:‘住手。’

庄寡婦的聲音喊說:‘我們母女二人,在這兒過得平平安安,沒招誰惹誰的。這個婆娘害死了我的女兒,大人若不來,她還要再害死她一次呢。’

鬼官兒說:‘我知道,我知道,梨花是個好姑娘,挺孝順的一個女孩子。即使她奪了你丈夫的愛,你應當來找我才是。怎麼可以自己動手掐死她?這不行,你知道。我非給你呈報上去不可。你住在什麼地方?’

‘寶叔塔。’

鬼官兒又問:‘你說你是明媒正娶的,媒人是誰?’

樂娘回答說:‘媒人是錢塘門的王婆兒。’

‘別跟我撒謊!’邦!邦!

樂娘很可憐的說:‘我說的是實話。’

吳洪忽然想起來,他隨時都會被看見。於是暗暗下了門閂,開了門插關兒,偷偷跑出逃命。幸而有女人哭喊的聲音,誰也沒聽見他。他跑過了橋,直奔大榕樹。向四圍一看,酒館兒已經不見了,正在那塊地方,有兩個墳,他更害怕,沒敢駐駐腳看一下碑文。

他渾身出冷汗。越跑越怕。四周圍山谷之中,全都是鬼影幢幢。他彷彿記得上次和朋友順着谷中的小溪走出去的。路又黑又滑。在小路拐彎兒的地方,看見兩個女人,在一塊空地上立着。老婦人脖子裹的頭巾,還看得出來,今天晚上,另外那一個女的頭髮若不濕才怪呢。

王婆兒和義母陳太太朝他喊說,‘你上那見去呀?這麼跑,我們等了好半天。’

他嚇傻了,又使勁跑,聽見她倆在後頭笑。

大概跑了半里地,看見遠處谷口有個燈光,燈光之親切可愛,再沒吳洪現在看見的這麼可愛了。他跑進一看,原來是個小酒館兒,裏頭空洞洞的,沒有什麼傢俱,一對夫婦,猙獰可怕,像一對骨頭架子,一燈熒熒之下,兩人在桌子旁邊坐着。丈夫大概有五十開外年紀,腰裏帶着一個圍裙,上頭染着血,像個屠戶一樣。

吳洪要點兒酒喝:‘四兩,熱一下。’

那個男人抬頭望了望,也沒有立起來,很粗暴的回答說:‘我們就費冷的。’

吳洪明白了,又遇見了一對鬼。沒說二句話,出來就跑。到了錢塘門,大概十一點鐘,他進了一家旅館,在樓下的一個小茶座里,六七個人圍着一張桌子喝茶。他用力擠進去,貼近桌子坐下。

他身旁一個人說:‘你好像看見鬼了似的。’

‘不錯,我遇見了鬼,一大群鬼。’

他回家去,一看門鎖了。他不敢進去,轉身朝白鶴搪走去。到了妻子的義母家,發現門半開着,進去一看,簡直面目全非。以前掛綠窗帘兒的地方,現在窗扇空空的,懶洋洋的隨風擺動,輕輕的在牆上磕打。原來的碧綠的地方,現在油漆已經剝落了。他真是驚異萬分。

既然無處可去,他進了最近的一家酒館兒,咽下了一杯酒。等稍微恢復了一點兒,他安安靜靜的向茶房聽取這所荒宅昀情形。

‘這所房子沒有人住已經一年多了。鬼鬧得太凶,屋裏的傢俱都沒人願去偷,還是好木頭的呢。’

‘怎麼?鬧鬼?’吳洪假裝不信的樣子。

‘一點兒也不錯。以前在夜裏,裏頭亂鬨哄得可怕死人,腳步聲在樓梯上噗通噗通的響,好像女人們追趕的聲音。椅子亂飛,炒菜鍋砸得粉碎。有人聽見女鬼哭號。嘈雜的聲音由半夜鬧起,鬧騰一刻鐘才平靜。’

‘以前什麼人在這裏頭住呢?’吳洪非常高興聽這個故事,好像是一件新聞。

茶房說:房東是一位太太,姓陳,她有一個養女非常漂亮,人們叫她樂娘,她倆日子過得很寬裕。樂娘吹簫很出名。金太傅的三公子知道了。出了一大筆錢給她養母,就把她買過府去。後來聽說,兩個人打架,她打死了另一個姑娘,就被人攆出府來。她正懷着孩子,回家就上了吊。兩個女鬼好像天天夜裏打架,其實樂娘也可以滿足了,因為她埋在寶叔塔,有全套的樂器陪葬。她死之後,陳太太一天在池塘邊洗衣裳,掉下水去淹死了。真糟糕,偏偏屍體又教荷葉遮住,兩天以後才發現。打撈上來,都泡脹了,渾身都是浮萍。她死後,就剩下她的一個小姑娘──我們叫她青兒──孤苦伶仃的,白天夜裏哭,直到陳太太來把她帶走為止。

‘怎麼會來帶走呢?’

‘那就是人們都聽見房子裏頭一次女鬼打架的那一夜,第二天。人們發現青兒躺在床上死了。她一定是嚇死的,你不信這些事情,可是一點兒也不假。’

吳洪心裏明白,‘誰說我不信呢?’

他打定主意,京都不是個光棍漢住的地方。第二天就啟程還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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