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謝
本篇選自聊齋志異,清蒲松齡着。聊齋志異中四百五十餘篇已由蓋樂斯教授(HerbertH.Giles)譯為英文。若干為佳作未經選入,殊為美中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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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有鬼。’
說這話的人叫陶望三,一個三十歲的青年,新近喪了妻子,他一副高傲的態度,話說得萬分自信,他的朋友姜部郎,跟他相交很深,聽了這話,一點兒也不見怪.。他知道望三雖然為人乖僻,卻是才華過人。望三今天來,是問問能不能借姜部郎的房子住,那時正是夏天,望三家裏只有一間住房,一個廚房,庭園很小,暑天蒸熱,四處蒼蠅亂飛。姜部郎在近郊有一所花園住宅,樹茂陰濃,非常涼爽,因為鬧鬼,棄置好久了。
部郎藹然笑道:‘你看,你雖然為人無用,我倒很敬愛你,不願教你冒生命的危險去住呢。短短的兩年半,連着死了三個看房的。’
‘恐怕是趕巧了吧。’
‘不是,不是,別這麼說。一個死,兩個死,也許都是趕巧了,不能三個都趕巧哇。’
陶望三從衣袋裏掏出來一篇文章,他新近寫的,題目是‘續無鬼論’。
他說:‘你看這篇文章。我活了三十年,沒有見過一個鬼。若是有個鬼,我倒願見見她。在書上讀到的鬼,都是艷麗迷人的。’
姜部郎把那篇文章流覽了一下。文章的主旨是這樣:宇宙內有一個幽冥的鬼的世界,有一個人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同時並存,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這兩個世界並不在同一軌道上運行而已。認真看起來,鬼之存在是大有道理的。鬼躲避日光,鬼怕人,正如人怕鬼。鬼人之間,有使二者相隔離的東西。生活正常的人看不見鬼;看見鬼的都是精神失常的。當然有見了鬼嚇死的人,但是,那是因怕而死,不是鬼害死的。有時候遇見艷麗的女鬼,許多英俊強壯的男人,慚漸不勝,而病而死。這也是他們自己心裏的誘惑,是自已的過錯,並非他們想像高亢之時所見的艷鬼所為的。誠然,醜陋,殘忍,懷怨的鬼可怕,但是美麗迷人的鬼更不易抗拒,因為在她的纏綿溫柔,引誘挑逗之下,終會致人於死的。如果一個人能不恐懼,能制欲,鬼就無能為害了。
姜部郎對他苦笑說:‘你的書法倒挺好,此外,我沒有別的話說。’說著把文章交給他。又說,‘我不能教你到那所房子裏去住。你的道理說的很動聽,不過咱們用不着爭辯。’
‘我不是爭辯。我是找房子住。夏天苦熱,我家裏真受不了,我真願住在你那所大宅子裏,一享清涼之福。說不定我還能給你驅除鬼怪呢。答應了吧。’
‘好吧!誰教你願自取滅亡呢。真是個怪人。’
陶望三就像個青年人,三十歲的年紀,彷彿應當有所成就了,但不知道為什麼,竟爾一事無成。他穿着高雅,聲音低沉,走起路來龍行虎步。這一付儀錶,的確不像事業失敗的人。而他如今正在賦閑──也許因為他什麼事情也做不長,也許是不願長久干一行的緣故。他態度鎮靜,漠然不動情,好學如渴,多才多藝,先後做過詩人,鑒賞家,陰陽家,儒醫。他也深究幽冥界的奧蘊,而終於成了一個唯理論者。研究道術之時,經道士秘密傳授之後,他也曾經實驗采捕秘術,經久不泄,以求延年益壽。在此期間,所御女人甚多,後來皆一一棄置不顧──就好像棄置別的事物,他好像對女人已經完全透澈了一樣。姜部郎很喜歡望三,也很器重他。以前,那時還在這所大宅子裏住養,一天夜裏。望三在姜宅作客,宴飲之時,望三談笑甚歡,並且向使女戲謔挑逗。事後姜部郎聽說,一個使女夜裏私奔望三,竟為望三所拒。望三的為人,姜部郎弄的莫名其妙。
一天,日落的時光,望三搬了進去。他並沒盼望遇見一個美麗的幽靈。他先搬去了二十幾卷書,又回家取些隨身用的東西,等回去一看,搬去的書都不見了。真教他惶惑不解。他到廚房隨便做了點兒晚飯,飯後,躺在床上等待,看有什麼事情發生。
房裏似有陰風如絲,他覺得不能寧靜。於是安卧以待。霎時,聽見帳帷聲,女人衣裾悉索之聲,他心神緊張起來,隔壁里有兩個女人的聲音,他稍微起身,往裏一看。門輕輕開了,兩個青春少女,胳膊抱着書,進來把書放在桌子上。整整齊齊的擺好,站在那兒看着他,覺得非常有趣。看見搬來了客人,顯然很高興。
一個首先說:‘我們來還你的書來了。’
大一點兒的大概有二十歲,長長的臉兒,小一點兒的大概有十七八歲,身體豐滿些,圓圓的臉兒。小個兒的有點害羞,眼睛只是上下打量望三,大一點兒的走近床來,隨隨便便的坐在床沿兒上,很大膽的向他微笑說:‘我以前沒見過你呀。’望三瞧着這兩個女孩子,一言不發。於是大個兒把腿蹺在床上,坐的離他更近點兒,小個兒的在那裏吃吃的笑。她拿腳趾頭輕輕撓望三,她的同伴笑得捂着嘴。望三一下子坐起來,擺了自衛的架勢。那位小姐拿右手把他的頭髮掠到後頭去,拿那隻手的手指頭輕輕撫摸他的臉鬢鬍子,一面誘惑的巧笑,一面輕拍他的腮頰。
望三鎮定了心神,吒道:‘好大的膽子!不自個兒去好好兒的獃著,鬼東西!’
兩個女孩子跑了,羞羞慚漸的。他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氣,自道這是我自己找的。相信她倆一定還會來,一夜是不能睡了。想立刻搬走,又怕朋友知道了,怪不好意思,於是打定主意不走。他要保持方寸不亂,嚴格自製。這時屋裏還仍舊有異物存在的的氣氛。他覺得黑暗之中有影兒移動,聽見細語和碎步聲。在他的生活里,這真是前未曾有的奇事。別人隨便是誰,都要跳下床來,可是陶望三是個怪人,卻覺得非常有趣。他想起了他以前說過怎樣制服恐懼,於是把燈挑亮,開始睡覺。
他剛一睡着,覺得鼻子發癢。有人輕輕觸他。他打了個嚏噴,聽見屋裏有按制下的笑聲。他什麼也沒有,假裝還睡着,他半睜半閉着眼睛,看見那年輕點的女孩子趿拉着軟拖鞋,慢慢的彎着腰過來了,手裏拿着一個紙捻兒,走近床來。他坐起來喊:‘走開!’影兒又消滅了。他睡著了沒一會兒,有人觸他的耳朵,他又一動,醒了。至少,這一夜他沒得安歇,他的理論總算站得住。雞叫以後,擾亂才靜止,他沉沉入睡,直到晌午。
白天什麼事也沒有。一到嫦娥西上,他就掌上燈,立刻又聽見響聲。他不住聽見輕輕的叩門生,他總是喊:‘別來搗亂,鬼東西!’這話不中用。門吱扭一響,他抬頭一看,她倆正往屋裏偷窺呢。這樣鬧了好幾回,教人心裏非常紛亂。他決定起來坐一夜。假裝沒看見她倆,自己到廚房沏了一壺茶,弄了點兒涼肉來。回屋一瞧,她倆正立在桌旁,低着頭看書妮。一看見他進來,兩人把書放回,擦了擦桌子上的麈土,站在那兒看着他。
‘好吧,你們要是非陪着我不可,就坐下吧。不過我有事情要做。我跟人家借來的這所房子,我打算住在這兒。你們倆要規規矩矩的像個好姑娘。聽見沒有?’
兩個小組很聽從他的話,於是左右徘徊,只是低聲細語。過了二十分鐘,他看見一隻玉臂放在桌子上,覺得有女人的頭髮磨觸他的腮頰。
‘你念什麼書呢?’是那年歲大點兒的聲音。
他轉過臉去對她說:‘不要管我。’那個女孩子直起身子來,很失望的樣子。他又溫柔點兒說:‘別來管我,聽見沒有?’
‘你為什麼這麼用功?’她好像很不贊成。望三沒有回答,可是臉上卻表示並不討厭他們陪伴的樣子。那個歲數小的現在過來了,立在對面,身子緊靠着桌子。在燈光之中,她的黑睫毛非常美。她很沉靜,像一個少女很喜歡一個青年男子的樣子。望三有點兒動心,把手用力按住書,強作鎮定,於是她輕輕走到望三背後,兩手捂住他的眼睛。然後弄亂了他的頭髮,笑着跑了。他起來追她。伸手一抓,卻抓住了自己的手。
他一面朝桌子走回來一面說:‘你們這迷人的鬼,我若抓住你們,非弄死你們不可。’
年紀小點兒的笑着說:‘你辦不到。’
這兩個始娘也不走,也不怕他。
‘我知道你們倆按着什麼心,我恐怕對不起,辦不到。誘惑我也沒用。’他倆只是笑。陶望三聽見更夫正打三更。
歲數大點兒的問他:‘你餓了嗎?給你做點兒熱東西吃好不好。’
‘很好。’
兩個女孩子跑到廚房去,一會兒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陶望三抬頭一看說:‘好極了。謝謝兩位小姐。’
只有一碗粥,一雙筷子。他問說:
‘你們不吃嗎?’
‘不吃。’
真是感激得很,他說:‘你們幫忙,我怎麼道謝呢?’
年歲大點兒的說:‘以後再謝吧。可小心,粥里可有砒霜啊。’說著向他若有所思的笑了一笑。
‘你不會放砒霜的。你害我幹什麼呢?’
陶望三拿起筷子來吃了一碗,她倆在一旁看着,爭着去再盛第二碗,還沒吃完呢,小個的已經跑到廚房去拿了一條熱手巾來。
望三一面擦臉,一面跟她倆說,‘謝謝兩位小姐,我們認識了很好,恐怕我們要一同在這房裏住些日子呢。’他問她倆的名字。
‘我叫秋綿,姓喬。’年歲大一點兒的這麼說,手又指着同伴兒說:‘她叫小謝,姓阮。’
望三笑着說:‘小名字兒真有意思。告訴我你們家庭的情形,你們的父母,祖父母是誰。’
小謝回答說:‘你打聽這個幹什麼?你又不娶我們。跟女人在床上睡覺都不敢。我不信你會娶我們!’
陶望三正色說道:‘兩位小姐。我必須跟你們說幾句話。我不是不覺得你們美,我的確很愛你們倆。不過,與陰冥的女人相交,男人必死。我想你們一定知道,我不打算走,還想住在這兒。你們若不歡喜,幹什麼要跟我同床共枕呢?若是真愛我,幹什麼要害我呢?你們聽我說,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這麼下去,像朋友一樣呢?’
兩個姑娘面面相細覷,好像很難為情,好像很受感動。
秋綿說:‘你說得很對,我們很歡喜你。我們就做朋友好了。’
看看兩人還沒有走的意思,陶望三就問她們:‘你們怎麼不去睡覺呢?’
‘我們白天都睡夠了。’
從這天夜裏以後,他倆就不再引誘望三,不再提什麼性愛。望三也喜愛跟她倆在一塊兒,在這裏住着的確不壞。晚上跟她倆一同做事,白天睡覺。
一天,他出去了,桌子上放着些東西沒抄完。他回來一瞧,小謝正伏在桌子上替他接着抄寫。一看見他,就把筆扔下,仰頭看着他微笑。望三一看他的字,雖然不老練,按她那個歲數說,寫得就算不錯。
他很高興的喊說:‘我還不知道你能寫字哪!你若願練字,我教給你。’
於是他教小謝坐在懷裏,把着她的手寫字。這個當兒秋綿進來了,一見這個樣子,臉上立刻顯出妒意,望三一看就明白了。
小謝說:‘小時候兒父親教我寫子,長大這些年就壓根兒沒寫過,簡直快不知道怎麼拿筆了。’
秋綿什麼也沒說。望三假裝沒留意,把自己的椅子拉過來給她,說:‘你寫h我再看你寫得怎麼樣。’
秋綿坐下,寫了幾個字就站了起來。
望三存心要安慰她,故意說:‘寫得不錯。’她這才笑了。
望三於是裁開兩張紙,畫上方格,他說,‘你們倆為什麼不認真練練字呢?你們坐在這兒練字,我在那邊。做我的事。’
於是又添上一盞燈,放在另一個桌子上。這樣給她倆找點兒事情做,望三自己也好安靜,這個主意倒不錯。她們倆寫得很起勁,望三看了也很高興。她倆寫完之後,拿過來給望三看,站在桌子一旁,聽他指教。
她倆之中,小謝念的書還多。秋綿有時還寫錯字。她自知錯誤,覺得臉上很難看。望三對她很溫存,常常鼓勵她。
兩個姑娘似乎很喜歡寫字,現在以敬師之禮事奉望三,非常誠懇,就和學生事奉塾師一樣。她倆也給望三拿東西,燒水,沏茶,打掃屋子。他疲倦的時候,兩人給他撓背,捶腿,完全是純潔的愛。
一天,小謝拿仿給老師看,字寫得進步很快,老師非常高興,讚不絕口。忽然聽見秋綿伏在桌子上哭。望三走過去,用手抬起她淚濕的臉,很溫和的輕拍着她說:‘小謝以前練過字,你應當努力。你這麼聰明,我相信不久你就能追上她。’秋綿聽了才破涕而笑。
秋綿的功課進步很快,當然她是要取悅於老師。只要望三和她說一次,她就能記住,永不忘記。這樣以後,這房子一變而成了一個書房,兩個女生高聲朗誦,書聲溫柔悅耳。這樣由入門以至經書。經書沒念完就請望三教給她們作詩。小謝暗中請望三不要教給秋綿,望三答應了。秋綿也暗中告訴望三不要教小謝,他也答應了。
到了十月,鄉試將要舉行了,望三預備啟程。秋綿說,‘我看不大吉利,恐怕有禍事當前,何不籍口有病,這次先不去呢?’
望三說,‘我一定要去,不然朋友們笑話。這種借口不好。’
陶望三去了。果然不出兩個女弟子所料,在城裏出了事情。他口直心快,得罪了人,被人向官府控告。被捕之後,拘押在監。科以行為不檢。有傷風化,貽辱士林的罪名。他自己知道,在前幾年,的確與女人們有曖昧的情事,實在過於放縱,不過是幾年前的事了。事情的經過,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隻身在城裏,又沒有親戚,又沒有錢,只得向獄吏乞食度日。
入獄后第二夜,在睡夢中驚醒,原來秋綿正站在床邊,手裏提着籃子。她說:
‘不要發愁,這裏有吃的,有我從獄吏那兒拿來的銀子,赴湯蹈火,我也把你救出去。’
他不由得一驚,向她致謝,影兒已經不見了。第三天,縣令從街上經過,一個女人攔住轎,跪在轎前遞呈文,呈文上詳述案子的經過,說陶望三被人挾嫌誣告。呈文是秋綿的簽名。縣令接了呈文,剛要問遞狀子的人,秋綿已經在人群中不見了。於是他把狀子放在衣袋裏頭,回家一找,也不見了。
次日,陶望三被傳過堂,縣令說:‘昨天有人為你遞狀了。秋綿是誰。當然是個女人的名字。’
陶望三假裝說:‘向來沒聽見過這個人。’
縣令怒沖沖的說:‘你瞞着我什麼呢?人家控告你調戲婦女。這就可以證明你的行為不檢,你怎麼配做個書生,我就把你──’
縣令忽然覺得一鎮劇痛,好像有人拿大針札他的耳朵一樣,案子於是沒有宣判。
陶望三分辯說:‘這是幾年前的事,大人。’
‘這不行。你身為儒生,還旁究邪術──’
縣令沒說完,文案看見他的臉變得又綠又灰,出入氣兒都短了,白眼珠兒來迴轉,好像有人掐他的脖子一樣。陶望三和大家都驚惶得不知所措。縣令把手放在前額上,說頭痛得要裂,臉白得像水,下令案子等候通令再審。
第二天,縣令傅陶望三面談,他說夜裏得一怪夢,夢見一個女人替他求情。他要把陶望三懲戒之後,予以釋放,以後要謹言慎行。現在語調謙恭,一如同學閑話。他要知道秋綿是誰──她是不是鬼。
陶望三回答說:‘不是,不是,我不信鬼。’他於是詳論不信鬼的理由,述說他文章上寫的要點。
縣令說,‘正好相反,我可信鬼。’
望三被釋放,非常高興,與縣令告別。他一到那鬼屋,才知道誰也沒在家。剛過了半夜,小謝和秋綿出現了,□□趄趄,互相攙扶着,兩人都瘸了。小謝把秋綿扶到床上,去給她倒了碗茶來。
小謝嘆了一聲說:‘秋綿鬧出了這麼大的事。’
小謝告訴望三說;秋綿由城裏回來的途中,被城隍爺拘了去,因為秋綿濫用鬼術,干涉縣令審案子,被投入城隍廟的監獄,飽受了小鬼們的虐待。小謝老遠的去向城隍爺解說,告訴城隍爺秋綿並非是為自己,是為了一個貧書生,城隍爺治下有人這樣主持正義,見義勇為,城隍老爺也應當高興才是。這樣秋綿才被開釋。可是她們倆得走三十里路,腳都磨出了泡。現在他們又重慶團聚,經過這一埸風波,彼此越發情深,陶望三於是熱情高亢,不能自制,要向二人求愛。
陶望三把一切小心謹慎置諸九宵雲外了,他向她們說:‘’我不在乎。我太愛你們了。我死也沒有關係。
‘陶先生,以前我們有意,你把我們勸說明白了。現在我們怎能為了滿足一時之欲,把你犧牲了呢?’
這次風險之後,兩位姑娘之間的嫉妒也彷彿完全忘記了一樣,都與以前大不相同。誰也不再留意功課,對望三和從前一樣熱誠,一樣恭敬,輕輕的拍他,吻他,只是不答應他別的要求。但是她倆跟他在一塊兒,毫不拘束,蜷縮在椅子上,好像屋裏一個男人也沒有似的。陶望三和自己熱愛的姑娘這麼親蜜,這樣居住在一塊兒,克己制欲,的確是件難事,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倆說:‘我倆太愛你,所以對待你不忍像對待以前那三個看房的一樣。’
望三的心靈痛楚萬分。他說:‘那麼我走吧。’
兩個姑娘聽見哭起來,望三也捨不得硬着心腸走。於是去看以前的一個道友,告訴了那個道士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以及現在的這種進退兩難的情形。
道士說:‘這麼一說,她倆是好鬼。你對她倆千萬要忠實。我一定幫你忙。’
遣士給瞭望三兩道符,告訴他說:‘把這兩道符拿回去,一人給一道。她倆若看見有棺材從門口兒過,把符放在一碗水裏,喝了,跑出去。誰先跑到棺材,誰就能借屍還魂。這要看誰的運氣好了。’
一個月以後,她倆聽見門前有出殯的經過。兩個姑娘都往外跑。小謝先跑了出去,忘記了先喝符水,只瞪眼看着秋綿的陰魂進入了棺材不見了。小謝難過萬分,哭哭啼啼的走回屋去。
陶望三在門口站着,什麼都看見了。喪女的家人看見有陰魂進入了棺材,一會兒就聽見棺材裏有響聲。大家驚惶得不得了,吩咐打開棺材,盼望小姐復活過來,棺材裏的屍首喘氣了,起初,氣很微弱,後來,出入氣漸漸均勻,最後睜開了眼睛。何家驚喜之下,趕緊把她抬出了棺材,抬進望三的屋去,放在他的床上。這位小姐生得白而豐滿,聲音比秋綿的圓潤。何家要把他抬回家,她不肯走。她向父母說:‘我是秋綿,不是你們的女兒。’他的像貌雖然不像秋綿,可是一見望三,卻向他微笑,不像是對生人的樣子,像對愛人,對老朋友。
父母想不到自己的女兒說這種話,但是她坦然拒絕回家去,非在望三這兒不可。
她說:‘爸爸──如果您是我的爸爸──我告訴您,我愛他。’
父親跟望三說:‘情形既然如此。我就把女兒留給你,她若一定願意。我就認你做女婿好了。’
喪禮於是中途取消,父母折回家去。第二天,何家派了一個使女帶了被褥和婚禮來。望三和他說話,極力想和她的儀態漸漸習慣。她的確是秋綿,她的說話,他的走道兒,全是秋綿。兩個人亟是歡喜得無話可說。
新婚的夜裏,總有一個女人哭泣聲,使他倆不能安靜,那正是小謝,在一個黑暗的牆角落裏生悶氣。望三拿着燈去跟她說話,想法安慰她。她的衣裳都哭濕了,不聽勸慰,兩人煩惱得利害,一夜沒睡。
第二天晚上,情形一樣,一直接連六七夜。總聽見小謝在牆角落裏哭泣,結婚之後二人始終沒同床。非常可憐小謝,可也沒法兒拿話安慰她。小謝冷清得可憐。
秋綿說:‘幹什麼不再去找老道試一試?他許他還能給她想個辦法呢?’
陶望三又去找道士,道士起初說事情毫無辦法。望三再三懇求,說小謝現在這種情形沒人管,的確可憐得很。既然救了一個,索性就救兩個好了。
道士說:‘我也可救她。我盡我的法術而為吧。我一定幫他,可不能保一定成功啊。’
道士和望三一同回家,要了一間安靜的屋子,好沉思作法,他告訴望三不要去問他什麼,一點兒別驚動他。十天十夜,他在那間屋子裏坐着,一滴水也沒喝。由外往裏偷看,看見他坐在那兒閉着眼睛,一動不動,跟睡著了一樣。
在第十天中午以前,一個漂亮的少女撩開帘子,進入陶望三的屋子。她微微一笑,眼睛流露着溫柔的光芒,像非常疲倦的樣子,他說:‘走了一整夜,我簡直精疲力盡了。走了三十里地才找到這兒。道士在她後頭走呢。他們一來,我的任務就完了。’
快到日落的時候兒,小謝到了。先來等着的這個姑娘站起來歡迎小謝,她一抱小謝,兩個姑娘變成了一個,昏暈在地上。現在道士才從屋裏出來,告訴陶望三一切已妥當,告辭走了。
望三把道士送到門口兒,回來一看,那位小姐已經蘇醒過來,能睜眼睛了,把她放在床上,精神已經恢復,只是抱怨一夜走得腿發酸。
小謝說:‘我已經從死里復活了。’她歡喜得流眼淚。她和秋綿說話,好像從兒童時候兒就認得一樣,現在兩人一同和陶望三沉醉在愛情里。
以前的情人,現在變成了真正美麗的活人,同居一處,望三真是幸福極了。可是誰為妻誰為妾呢?這很容易辦──秋綿大幾歲,又是先復活的。
陶望三有個同學叫蔡子琴,一天因事來看他。望三教他在家住幾天,他就住下了。蔡子琴一看見小謝就飛快的追她,小謝跑脫了。小謝說客人無禮。望三很奇怪,可是也沒說什麼。
那天將晚,蔡子琴跟望三說:‘有件事情弄得我摸不着頭腦兒,我得跟你說一下。事情真離奇。你若不見怪,我要問你一件事。’
望三說,‘什麼事啊!’
‘一年以前,我死了個妹妹,死了第二夜,她的屍首從床鋪上不見了。直到現在還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全家都不明白,我剛才看見了一位堂客,特別像她,她是府上的人嗎?’
望三告訴他,因為是同學,他願意把他的妾介紹給蔡子琴。他把蔡子琴帶進去見小謝,教小謝穿上她初來時的衣裳。
蔡子琴一見大喊:‘不錯,你正是我的妹妹。’望三隻好把這件事情的經過說明。蔡子琴說,‘我要趕緊告訴我媽,說我的妹妹復活了。’
幾天之後,蔡子琴的母親跟家人來看小謝,把她認做親女兒,跟何家認秋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