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鶯傳

鶯鶯傳

本篇為中國最著名之愛情故事,唐代詩人元稹作。元記此事託名為張君瑞事,實則顯系自傳。其中日期、事件、人物,與元稹本人情況皆極其真實一致,而作者本人之真情流露,尤非寫個人之情史真傳者不能到。僅將男主角易姓為張並未能矇騙其友人,其故事生動逼人,尤傳播一時,引人疑猜。元稹當時已與白居易齊名,號稱元白,頗為傳聞疑猜所苦,而此事此情,又兩不能忘。在詩中不用‘雙文’化名指情人時,偶一不慎,即露出鶯鶯名字,‘雙文’即指鶯鶯兩字相重之意。鶯鶯為元稹初戀情人,實則元稹對鶯鶯之念念不忘,仍有其他原因在。

本篇大半依據元稹之原文會真記,直至元稹薄情,棄卻鶯鶯,自行捏造荒謬之借口時為止。元稹拋棄鶯鶯之時,以鶯鶯與歷史上傾國傾城之美人相比,甚至竟與為害男人之妖孽並論。元稹尚厚顏稱張友聞張與鶯鶯決交后,譽張為‘善為補過’,元稹雖為名詩人,后且身居高官,以人品論,並不見重於世。

由元稹之詩歌及傳記中若干事故,即可斷定元稹實寫自己,其他各證姑不論,而證明鑿鑿者,即元稹之姨母亦鄭姓,與會真記中夫人同姓;元稹之姨母亦嘗為亂兵所迫,而為姨甥所救。與會真記故事正復相同。例證之多,不勝枚舉。

本篇故事中改編部份,咸據元稹詩篇,計下列數點:

一、會真記中有鶯鶯復張生信,文詞並茂,早已膾炙人口,卻無張生致鶯鶯之信。文中只略稱‘明年文戰不勝,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本篇取元稹‘古決絕詞’之意補足之。元稹竟爾懷疑鶯鶯之痴情,卑劣下流,一至於斯。

二、會真記中有鶯鶯約張生幽會之詩,卻將元稹先贈鶯鶯之詩略而未錄。本篇從元稹之古艷詩中引用兩首補足之。

三、本篇開始描寫元稹回憶二十年前曉寺鐘聲一段,系采自元稹‘春曉’一詩中含義。

四、第一段中關於‘似笑非笑’與香味之回憶,系採取元稹‘鶯鶯詩’中‘依稀似笑還非笑,彷彿聞香不是香’兩句。

五、關於幽會之其他材料,系取自元稹寄與自樂天之‘夢遊春詞’,詞中記夢娶魏氐女事。在會真記中,寫鶯鶯嬌羞克己,寡言笑,但明斷實際。所當屬不誣。元稹友人楊巨源,亦唐代詩人,會真記中亦有之。

***

每逢元稹因公路過蒲城,住在旅館裏,鄰近寺院的鐘聲,尤其黎明的時候兒在床上聽見,他覺得又年輕了,又浪漫了,又覺得痛斷了肝腸。他正是四十幾歲年紀,是個世俗的有福氣的丈夫,一個通俗的詩人,一個宦海浮沉中的大官。那麼多年以前的一段情史,他本來應當能夠忘記,不然的話,在悠靜里回想回想也就可以了,可是他卻自己驚詫莫定。廿年已經過去了,黎明以前,寺院裏鐘聲報曉,熟悉的韻調兒,仍然喚起他無限的悲傷,惹起一種深深幽隱的心情,這種心情,像自己生活本身一樣熟悉,一種奇異的悲傷之感,一種生命的美感。即使他的詩歌妙筆,也只能將此種情味暗傅彷彿而已。他躺在床上回憶:回憶當時夜空幽暗,星光閃爍,自己驚喜的心情,馥郁的濃香,初戀中女郎的面龐,那似笑非笑的面龐。

元稹那時是個二十二歲的青年,正在上京趕考的途中。據他自己說,他向來沒有迷戀過女人,也沒跟什麼女人有過親近關係。因為他翩翩公子,多愁善感,白雪之音,末免曲高和寡。他的為人,並非輕鬆愉快,長於交際;朋友們一見心神蕩漾的女人,他看起來,卻無動於衷。不過,他自己說,每逢遇見才色殊絕的,他便顛倒不能忘情。

在唐朝,舉子都在考試幾個月前,甚至半年以前,就啟程上京,一路順便遊覽山川名勝。他一路隨意行來,到了陜西蒲城──蒲城在黃河轉彎之處──看望一下同學楊巨源。楊巨源勸他住些日子,他就在蒲城住下。他倆常常漫步到城東的普救寺。普救寺距城大約有三里之遙,冬季山邊開滿了梅花。天氣雖然寒泠,倒頗爽朗清新,明快宜人。在山坡一望,遼闊的黃河,對岸遠處的太白山,盡入眼底。

他非常迷戀這個地方,跟寺院的主持商量好,在一間供香客住的客房裏住下。這座普救寺,是五十年前武則天武后所建,規模宏大,黃琉璃瓦殿頂,貼金的裝修。春季香客最多,寺里可供一百多香客住宿。有較為簡陋的房子,供給庄稼人跟他們的家眷住,另外有特別院落,精緻成格局的房子,專留給貴客來住。元稹挑了西北角兒上一間房子,頗為清雅。房子後面,樹木高大,綠蔭滿庭,極其涼爽。前面一條走廊,走廊上開着一些六角形的窗子,可以窺見汪洋浩瀚的黃河和對岸的高山。屋子和傢俱雖然簡單,卻很舒適。他十分歡喜,何況還有隨身行李里一些詩集,陳列在案頭。在此住些日子,頗覺愜意。

楊巨源跟他說,‘挑選這個地方,真瀟洒風流啊。’

‘什麼風流啊?’

‘風,花,雪,月呀。這真是個風流佳事的好地方啊。’

‘別胡說,我要尋歡取樂,早就到京都去了。在這兒住着是出家為僧,埋頭讀書,小住些日子而已。’

楊巨源知道他為人敏感、固執、沒再說什麼。

元稹搬來還不到一天,他就發現緊接着寺院的西牆,有一所富家的別墅,別墅的後面有一個果園,從他的後窗子就看得見。果園裏黑色的瓦房頂上,一株紅杏的枝柯伸出了牆來,由那一大片房頂,看出那所宅第里有好幾個庭院。從僕人嘴裏打聽出來,原來這所宅第也是廟產,裏面住的是一家姓崔的。父親今已亡故,在世之時,是普救寺的一位大施主。也是方丈的好友。當年每逢願離開城市些日子,就來這裏住。父親去世以後,全家就搬來居住,主要還是因為崔太太膽兒小,覺得在這兒住着還平安。方丈允許崔家來住,一則因為兩家的交情厚,二則因為這所別墅原是崔大人捐的一筆鉅款修蓋的。

第三天的夜裏,元稹聽見遙遠的琴聲,聲調悅耳,凄楚而低沉。夜裏萬籟俱寂,在寺院之中聽來,感人至深。

次日清晨,他忽想窺探究竟,於是在寺院外面,環行了一周。看見那所別墅四面,有牆圍繞,裏面的情形,看不見什麼。有一條小溪,在房前流過。房子在寺院的大後面,有一座美麗的赤欄蹻,通到別墅的門口。門正關着。門上有兩條白紙,斜十字兒貼着,已經被舊了,正遮蓋門上的紅邊,一看就是居喪的樣子。另有一條小徑,大約五十碼長,通到寺院大門外的大路去。當時梅花盛開,芬芳撲鼻,一條水從花園裏頭流出來,穿過牆下的出口,瀉入房子前面的小溪,潺潺有聲,像孩子們嬉戲喧囂。元稹不由得欣喜若狂。心裏不斷的思索着──思索這樣美麗的地方,居住的這個人家,思索昨夜聽見的彈出悠揚的琴韻那撫琴的人,那個深居寡出的佳麗。回來的時候,他看出來那所別墅與他的庭院,正是一牆之隔。

若不是他遷來的第二個星期,有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他也不會再特別注意這家素末謀面的鄰居。過了十天,謠傳城裏鬧了搶劫暴亂的事情。因為將軍渾戰死後,趁將軍舉喪之際,亂兵大肆搶劫,搶劫商家,擄去民女。第二大早晨,情況越發險惡。有些兵丁搶了城市之後,奔向河邊來。左近的村莊裏,滿是些服裝不整的散兵游勇。晌午以前,元稹正坐在藤椅上,兩隻腳放在桌子上,一冊孟浩然詩集放在懷裏,他聽見女人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在廊子下走過。他出去看一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屋子是在走廊的一頭,走廊下有一個小門兒常常鎖着,他以前居然沒有留神過,那個小門兒現在打開了,一個中年婦人,大概有四十歲年紀,還有兩個姑娘,一同在這個迴廊上匆匆走過去,一直走向正殿。那個婦人,穿戴得很富有,在前頭走,她的女兒,大概有十七八歲,還有一個婢女,一同在後頭跟着。女兒身穿着線條簡單的暗藍色的衣裳,頭髮下垂,用個梳子扣在後頭,他相信她一定就是那撫琴的女子。這幾個女人慌慌張張的樣子,顯然她們正在恐懼要有大難臨頭了。

元稹一方面幸災樂禍,又喜愛這個青春少女的姿態,於是趕緊跑上前去,在後頭跟隨着。和尚和僕人也都亂做一團兒。有一個婦人,她的丈夫為了保護女兒,為亂兵所殺,現在她正跟大家說這件事情的經過。這位崔府的小姐也站在旁邊聚精會神的聽,旁邊有人看着,她卻全不在意。她頭上生的一團又黑又美的頭髮,頸項粉白,嘴特別小,姣小的長臉蛋兒。崔夫人非常焦急,顯然是怕亂兵來崔府搶劫,因為人們都深信崔府是很富有的。方丈出來告訴她們,一旦有什麼事故,他可以給她們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藏。亂兵只是按心搶劫,不敢糟塌佛殿的。

崔小姐說:‘媽,我不着急。我們一定要在家,不然要遭搶的。從後門兒到佛殿,到時候兒再跑也來得及。’她說話的聲音尖脆,很鎮靜。早晨的太陽,一道白光照在她尖直的鼻子和高出的前額上。如果說美貌和智慧女人不得兼而有之的話,崔小姐的鼻子和前額可以說沒有女人的柔媚。媽媽靜聽着她的忠告,好像很相信女兒的判斷。

元稹年輕仗義,樂意幫助一個少女,他走到方丈跟前,眼睛一點兒也不看崔小姐,溫文有禮的對方丈說,對這幾個女人,最好儘力預先設法,以免發生意外。他說他有個朋友楊巨源,跟當地的司令官交誼很厚,准願意去求司令官派兵來保衛。只要五六個佩刀帶劍的兵士來守衛在別墅大門前就夠了。

崔小姐向他閃着懇求的眼光說,‘這個辦法很好。’崔夫人向他請教姓名,他自行介紹了一下。

現在認識了崔家,他高興萬分,自己說立刻去見楊巨源。那天天色傍晚,他帶着六個兵回來了,還帶着司令官自己簽署的告示,曉諭亂兵不得擅進崔宅。當然一見身穿紅衣的衛兵,那些想闖入崔宅的散兵游勇就自行止步了。

元稹見事已成,非常歡喜,盼望贏得那位青春美女的嫣然一笑──他記得她在早晨以那樣墾求的眼光看過他的。他抱着滿懷的熱望,走進了一個陳設精雅的客廳,可是只有崔夫人出來相見。對他的不辭辛苦,熱心幫忙,崔夫人是千恩萬謝的。他以為自己能找到官方那麼大的勢力,在崔夫人心目中,一定能提高自己的身價。可是卻不能瞥見崔小姐一眼,他垂頭喪氣的回了普救寺。

過了幾天,地方的駐軍開到,城裏的秩序立即恢復,六個衛兵也撒了回去。崔夫人在正廳宴請元稹,席上始終很拘泥。

夫人說;‘謝謝先生幫忙,現在我叫全家都出來向先生正式見禮。’

她把年約十二歲一個男孩子叫出來,他名叫歡郎,教他向‘大哥’元稹行禮。

崔夫人喜笑顏開,她說:‘我就有這麼一個兒子。’接着又叫,‘鶯鶯,出來向先生道謝,先生救了咱們全家的性命。’

過了半天,鶯鶯還沒有出來。元稹以為她一定是很害羞,因為這是正式的見面,大家之女是不慣和陌生的男人同席的。崔夫人不耐煩了,又叫‘我教你出來。元先生救了你的命,救了我的命。現在還拘什麼俗禮?’

小姐最後出來了,向元稹行禮,又含羞,又驕傲。穿一件樸素的緊身衣裳,淡抹輕描,齊齊楚楚。像極有教養的大家之女一樣,她安安靜靜的坐在母親的身旁。他覺得獲見佳麗,欣幸萬分。

按照習俗禮貌,他問崔夫人說:‘小姐芳齡幾何?’

‘她就是現今皇上年間生的,是甲子年。今年十七歲。’

雖然不過是家宴,也只有元稹是客人,可是小姐仍然因為有年輕的男人在座,總是過於拘束。全席由始至終,小姐規規矩矩,只是淡淡的。他幾次想把話頭引轉,閑話家常,談崔大人當年的事情,說歡郎讀書的情形,都引不起小姐的話來。平常的姑娘,即使最賢德,最不苟言笑的,在一個年輕男子的面前,也會覺得異樣,看來有點不同,她的臉上的神情和舉止動作也會顯得出來的。可是這位迷人的姑娘簡直是超乎尋常,像個深不可測的仙女,像個神仙國里的公主,紅塵里的愛情,她是一絲不染的。難道真箇冷若冰霜嗎?元稹不信。那麼是外表冷淡,內心熱情嗎?或是世代書香的人家,教養嚴格,養成了過分緘默寡言的習慣嗎?

進膳的時候,他聽說夫人娘家姓鄭,和他的母親同姓,因為同姓,夫人當算他的姨母。夫人顯然很高興發現這門子親戚,敬了姨甥一杯酒。這時候兒,小姐的臉上才鬆開了一點兒,略微有一絲的微笑。

元稹對崔小姐這一副態度,又嘔氣,又迷戀。他向來還沒遇見過那麼驕傲,那麼寡言笑,那麼難於接近的姑娘。他越抑制感情,越不禁心魂蕩漾。非得此佳麗,心有不甘。

他找各種借口去拜訪崔家。先是回拜,然後是找歡郎閑說話。他總想法兒教人知道他正在人家。鶯鶯一定已經看見了他,因為這樣富有的小姐,一定會常從雕花的格扇背後向前面偷聽偷看的。可是崔小姐卻羞愧得像一隻小鹿,正在猛獸要接近她的時候兒一樣。有一回,暮色蒼茫的時候兒,元稹看見她和歡郎在後花園裏玩耍,小姐一看見他,就箭也似的跑了。元稹喊:‘鶯鶯,鶯鶯,跑得好快呀!這個黃鶯兒!’

有一天,在由崔家通到外面大門的小徑上,他碰見了崔小姐的丫嬛紅娘。紅娘性格簡捷直爽,自有一種俏麗動人的風韻,為人伶俐世故。他乘機問候小姐,自己飛紅了臉,紅娘狡黠的笑了一下。

‘告訴我,你們小姐訂婚了沒有?’

‘沒有。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們是姨兄妹,我對她願意多知道一點兒。你知道我們倆已經由夫人介紹過了,可是,我總沒有機會跟她說說話兒。要能跟小姐說說話兒該多麼好哇。’

紅娘不言語,只是看着他。

‘告訴我,她為什麼只是躲着我呢?’

‘我怎麼會知道?’

元稹最後說:‘這位小姐真難得,斯文雅氣,規矩大方──真令人敬慕。’

‘噢,我明白了。你幹什麼不跟老夫人說一下你要見她呢?’

‘你不知道。跟老夫人在一塊兒,她簡直一言不發。能找個機會,我單獨見她一下嗎?我自從見了小姐以來,一直不能忘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紅娘說完,笑着捂着嘴跑了。

元稹在後頭喊:‘紅娘,紅娘,’等紅娘一站住,他說,‘紅娘姐,我求你,你得幫幫我的忙啊。’

紅娘目不轉睛的看着他,顯得可憐的樣子,‘這話我可不敢跟小姐說。她向來沒跟年青男子說過話。元先生,你是一位讀書人,對崔家也幫過忙。你這個人很不錯。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小姐讀書作詩,常常坐在書前頭出神,你可以寫一首詩給她,我想,要打動她的心,只有這麼一個辦法。我給你出這個高明主意,你得向我道謝呀。’紅娘說著向他秋波那麼一轉。

第二天,他教紅娘送去了兩首詩:

春來頻到宋家東垂袖開懷待晚風

鶯藏柳暗無人語惟有牆花滿樹紅

深院無人草樹光嬌鶯不語趁陰藏

等閑弄水浮花片流出門前賺阮郎

當天傍晚,紅娘送來鶯鶯一首詩,題曰‘月夜’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這正是二月十四。元稹大喜。這明明是幽期自約,相約在夜裏見,尤其令他喜出望外。

十六晚上,他照詩句的暗示,由杏樹上爬上牆去,往花園裏張望。看見西廂房的門果然敞着。他爬下牆去,進了屋子。

紅娘正在床上睡覺,他把紅娘叫醒。紅娘大驚說:‘你上這兒來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元稹說:‘她讓我來的。麻煩紅娘去告訴她,說我來了。’

紅娘一會兒回來,對元稹低聲說:‘她來了。’

元稹等了十分鐘,焦灼不安。鶯鶯來了,臉上又驚奇,又煩亂,深而黑的眼睛,蘊藏着無限的神秘。過了羞澀的一霎時,她很不自然的說,‘元先生,我請你來,就因為你想見見我,你保護了我母親,我們一家人,我很感激,願向你親自道謝。我們是姨兄妹,當然很好。你幹什麼教紅娘送給我那兩首情詩,真是想不到的事,我不能,也不肯把這件事情教母親知道,那麼一來,好像對不住你。我想親自見你一下,說給你,以後不要再這麼樣。’鶯鶯很不安的說完,好像復誦台詞兒一樣。

元稹驚惶失措,他說,‘可是,崔小姐,我只是要跟你說說話兒。因為你送來了詩,我今兒晚上才來的。’

鶯鶯很果斷的說,‘不錯,我請你來的。我冒險約你相見,這個做法我也很高興。可是你要以為我約會你,是為了什麼非禮的事,那你就想錯了。’

在感情抑制之下,她的聲音都有點顫動,說完,轉身匆匆去了。

元稹又失望,又羞愧,非常氣憤。這件事他簡直沒辦法相信,不能明白。為什麼她寫那首顯然是誘惑的詩?為什麼不教紅娘送一個簡截了當的回信,還不辭麻煩,親自來教訓一頓。也許最後一霎時變了主意,下一步的事情不敢做了?女人的三心兩意真不可捉摩!他簡直不了解女人。現在鶯鶯越像一個鐵石心腸的公主一樣。因為覺得鶯鶯分明是跟他開玩笑,愛情一變而成了仇恨。

兩夜以後,他睡在床上,忽然覺得黑暗裏有人推他。他起來掌燈一看,紅娘正在他跟前站着。

‘起來吧!她來了。’紅娘低聲說完就走了。

元稹坐在床上,揉揉眼睛,不覺得怎麼清醒,趕快披上一件袍子,坐着等待。

一會兒,紅娘把小姐帶了進來。鶯鶯的臉上又羞又愧,恍惚不定。彷彿不能自持,幾乎全身都倚在紅娘身上。她的驕傲,尊嚴的自製,都一掃無餘了。她不道歉,也不解釋什麼。頭髮松垂在肩上。她那深而黑的眼睛瞅着他,似乎不能勝情。話是用不着說了。

他的心撲通撲進的跳。今天晚上,她忽然情願到書齋來,跟前天晚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大頓的斥責,真是大不相同。元稹一見心愛的崔小姐,一腔怒火立刻消散了。

紅娘已經帶來了枕頭,很快的放在床上就走了。鶯鶯首先一件事,就是吹滅了燈,默默的一言不發。他走近了她,貼近了她,覺得無限的溫暖,兩隻胳膊把鶯鶯抱起來。鶯鶯的雙唇立刻找到了元稹的。元稹覺得她全身顫動,吸氣緊促。還是不言不語,自然的,軟軟的,躺在了床上,彷彿兩腿不勝嬌軀之重似的。

轉眼間,已聽見寺院的鐘聲。曙光熹微,紅娘已經來催小姐離去,鶯驚起來,在灰暗的晨光里穿上衣裳,草草整就雲鬟,跟着紅娘走了,臉上無限的慵倦。門兒也悄悄的關上了。一整夜,鶯鶯一言沒發,元稹始終一個人說話,他每一次表示愛慕之忱,鶯鶯只是嘆息,溫暖濕潤的雙唇緊緊的吻着他而已。

他突然坐了起來,心裏納悶兒這一夜是不是一場春夢。可是屋裏分明濃香未散,胭脂紅印在毛巾上,不錯,是真的。這個妙不可測的小姐,原先顯得那麼超然,那麼冷淡,而今居然一發難制,熱情似火。是熱情呢?還是愛情呢?來找元稹,她是毫不羞慚。記得以前,她那麼斬釘截鐵的跟元稹說:‘你要以為我約會你是為了什麼非禮的事,那你就想錯了。’那話是什麼意思呢?不過,現在既然來了,那話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元稹還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情呢。

元稹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艷福,他簡直像到了另一個天地,美滿辛福,如夢如幻。他一點鐘一點鐘的捱到夜晚。鶯鶯像光輝耀目的珠子,像溫暖鮮艷的寶玉,她來了,就滿室生春,書齋立刻變成天堂。當天夜裏,她並沒表示第二夜還來。

若說鶯鶯在熱情奔放之下,她才決定的來會元稹,這話當然可信。若說第一夜之後,她要用點兒功夫想一想這件荒唐事,也無不可。元稹不再推測女人的心理,只是一夜一夜的等待,熱情澎湃,渴望仙國公主再度降臨。這幽會的中斷是不是又是女人的變化莫測呢?難道她來那麼一次,只是要滿足一時的好奇,一時的慾望嗎?

每天夜裏,他獨自一個人在屋裏坐看。他曾買了盤香,準備鶯鶯小姐來,他望着寒灰靜靜的落在香爐里。自己只好藉着閱讀輕鬆的傳奇,極力讓自已忘記,不再存心等待,小姐的芳蹤的確太渺茫了。他實在讀不下什麼正經的書,這樣只是要靜悄悄的坐着,細聽外面的腳步聲,聽輕輕的門聲呀然開啟而已。他曾經一次偷偷的出去,像個賊一樣去偷摸走廊盡頭的門。門鎖得牢牢的,一絲也推不動。

最初幾天,他故意避免到崔府去。因為已經和鶯鶯幽會過,總以盡量少去為妙。第三天以後,他忍耐不住了,去拜見夫人一次。夫人熱誠如常,留他吃午飯。鶯鶯也同桌吃飯,臉上也嚴正如常。一舉一動,沒有一點顯出他倆已經有了曖昧的事情。元稹期望一個暗示,可是崔小姐絲毫不露形跡。他向崔小姐正目而視的時候兒,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元稹料想,必是夫人已經起了疑心,所以鶯鶯才格外謹慎。她的靜默必有道理。

一天晚上,已經半夜了,好像應了他的祈求一樣,聽見門聲呀然一響,他趕緊去開,一看,紅娘正站在門口兒。她告訴元稹說,小姐已經弄了一個鑰匙開那個鎖,他們可以在西廂房相會。她已經設法弄好,使那個鎖好像根本沒動一樣,他一推就會開,穿過一小段走廊,就可以到西廂。元稹雖然桄恍惚惚,把鶯鶯這大膽而細心的設計,都記得清清楚楚。

此後,鶯鶯每隔一夜,就在西廂房和元稹幽會,只要能分身就來,每逢不能赴約,就教紅娘送個信兒來。來的時候兒,幾乎是半夜以後,天明以前回去。

元稹快樂非常,如痴如夢。鶯鶯對他推誠相待,無話不說,愛得火熱。二人海誓山盟,相愛終身。沒想到她那麼嬌小的身軀,會有那麼深厚的愛情,真令人難以相信。鶯鶯智慧早熟。元稹當時的事情和將來的計劃,她都很關心。兩個人在黑暗之中,躺在床上,低聲說話,雖然元稹時時警醒總覺得被人發覺的危險。對於他們兩個人的事情,鶯鶯從來沒有後悔的表示。她對元稹的愛,元稹問到她,她的唯一的說明就是熱情的吻和喁喁的私語,‘我情不自禁,我太愛你了。’

有一次元稹問她,‘夫人要知道了怎麼辦?’

鶯鶯微笑說:‘那就教你做她的姑爺就是么。’她的情感和腦力,一個樣的堅定。

元稹說:‘到了時候兒,我自己去跟夫人說。’鶯鶯並不再追問。

離別的時候兒到了。元稹告訴鶯鶯,他要晉京去趕考。鶯鶯並不吃驚,只是鎮定的說:‘要非走不可,就走吧。京城離此不遠,幾天就到。夏天你可以回來。’話說得那麼堅定。

離別的前夜,元稹充分的準備了一夜照常的幽會,可是鶯鶯因故未到。

***

夏末,元稹回來看了一次,只是小住了幾天,那正是秋季考試以前。夫人並不顯得知道他們的事情。對他熱誠如前,請他在家裏住。大概打算把女兒嫁給他吧。

元稹在白天和鶯鶯相見,這個他倒很高興。歡天喜地的過了一個星期。鶯鶯在他面前,已經沒有以前的羞澀態度。有時候兒他看見鶯鶯和歡郎一塊玩耍,用草葉做成小船兒,在後花園小溪里飄放。他想到他倆秘密的相愛,人不知鬼不覺的,不由得暗自得意。

元稹的高興瞞不過楊巨源。楊巨源來到崔府看元稹。不用說,情形他一看就明白了。

楊巨源問他:‘怎麼回事啊?微之。’(微之是元稹的號兒。)元稹微微的笑。

夫人也看出來了。元稹走的前一天,夫人向鶯鶯問起元稹,鶯鶯十拿九穩的說:‘他會回來的。現在他得去趕考。’

那天晚上,有個機會,他們兩個人單獨在一塊兒。元稹愁容慘淡,在鶯鶯身邊唉聲嘆氣,鶯鶯對元稹的愛她是深信不疑的。她的性格還有另一方面。雖然在元稹的懷抱里,而且分別在即,她的頭腦清楚,不作一般的兒女態,不說無謂的話。只是對元稹泰然說:‘不要這樣像永別的樣子,我一定會等你回來的。’

夫人設筵給元稹餞行。飯後,元稹請鶯鶯給他彈琴。以前有一次,他偶爾聽見鶯鶯一個人獨自彈琴,後來鶯鶯發覺元稹聽琴,她就終止彈奏,雖然元稹懇求再三,她也沒繼續再彈。今天晚上,她答應了。她在琴前俯首而坐,頭髮低垂,緩緩的奏着凄涼的調子,奏了一曲‘霓裳羽衣曲’。元稹靜坐着,聽得恍恍惚惚,三魂六魄都被彈琴的美人和幽雅的琴韻攝去了。鶯鶯突然間情不自禁,放下琴跑到後堂去了。母親叫她,她始終沒再出來。

這一對情人兒又見了一次。元稹沒有老中。也許是沒臉回來求婚,可是鶯鶯還是等待着他。其實元稹也沒有什麼不能回來看她一次的道理。最初還給鶯鶯寫信來,後來信越來越稀。京都不過幾天的路程,可是鶯鶯總找得出他遲遲不歸的理由,始終不失望。

這一段期間,楊巨源常去看望鶯鶯和夫人。夫人跟他說起元稹來。因為他比元稹歲數大些,又已經成家。夫人把元稹來的信給他看。他一看,知道其中出了差錯。他想元稹一定在京都另有一種勾當,因為長安有的是追歡尋樂的地方。他給元稹寫去了一封信,誰知回信反更添了他的憂慮。鶯鶯勸夫人對這件事應當盡量往好處想,並且勸夫人放心,元稹一定是躲避着等下年秋季考試,考後決定會回來的。

轉眼春天已到,夏天又近了。一天鶯鶯接到元稹的一首詩,語句模稜含糊。也許說往日的幸福和對鶯鶯的懷念,可是字裏行間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分明是一首求別詩。他捎給鶯鶯一些禮品,並道及久別的痛苦,將他倆比作天上的牛郎織女,一年一度在銀河上相見。他又接著說,‘唉!長久分別之後,誰知道銀河彼岸曾發生什麼事情呢?我的前途渺茫難測,一如天上的浮雲,我怎麼知道你會始終潔白如雪呢?桃花春天盛放,誰能禁止愛花的人攀折呢?我首先承蒙小姐惠愛,欣幸萬分,可是究竟哪個有福的人能獲得這件寶貝呢?唉!再等待一年,漫漫的一年,這一年該是多麼長啊?與其苦苦無盡期的等待,還莫如就今求別的好呢?’

仔細讀來,詩里的含義簡直是荒謬萬分──完全是對女方的品格無理的污辱。楊巨源看着鶯鶯手拿着這封信,眼皮發腫。他想元稹一定是頭腦錯亂,不然就是一心想擺脫這件事情。他若是真心愛鶯鶯,什麼能教他回不來呢?他無須乎把自己犯的罪,故意歸與鶯鶯。楊巨源打定主意,他說:

‘為了這件事,我要上長安去一趟。我去找他。小姐要有信,我願給你捎去。’

鶯鶯看了看他,從容不迫的說:‘楊先生真要去嗎?’話說得毫不動情,真出乎楊巨源的意料。‘不要為我耽心,我很好。’她又說,‘告訴他,我很好。’

楊巨源回去收拾行李,真是為了崔小姐,他要往長安走一趟。他很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倩,並且勸一下元稹若是個正人君子的話,他應當娶了鶯鶯,雖然鶯鶯並不一定要非嫁給他不可。如果辦得到,他想把元稹帶回來。

過了三天,他何長安出發了。他帶了鶯鶯的一封信,信交給了元稹。信寫得真誠,妥切,自己辯護得莊嚴得體。

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態,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盒,口脂五寸,至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嘆耳。伏承使於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求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以來,嘗忽忽如有所失;於喧嘩之下,或勉為笑語,閑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寐之間,亦多敘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

一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鄙薄之志無以奉酬,至於始終之盟,則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情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枕席,義盛意深。愚幼之心,求謂終托。豈其及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櫛,沒身求恨,含嘆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若達土略情,舍小從大,先以配為醜行,謂要盟之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存歿之情,言盡於此。臨紙嗚咽,情不能中。千萬珍重,珍重千萬。

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之佩。玉取其堅潔不渝,環取其終終不絕。兼彩絲一絢,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貞,俾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誠,永以為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鍾,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佳。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

元稹讀着信,臉色由紅變白,楊巨源在旁邊兒看着。停了一下。楊巨源問他:‘為什麼不回去看看她呢?’

元稹張口結舌,借口說自己得讀書,自己心情又很惡劣。楊巨源完全明白了,於是告訴他說:

‘你這樣,可對不起她呀。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現在還不能成家,我得先求功名。不錯,我跟她有曖昧的事情。不過,一個人不應當為年輕時的一件荒唐事耽擱了前途。’

‘那叫年輕時的荒唐事?’

‘不錯。一個年輕人做了不當做的事,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立刻住手嗎?’

楊巨源生了氣。他說;‘你看來這算件荒唐事,可是給你寫信的那個女人怎麼辦呢?’

元稹的臉上顯得很狼狽。他說:‘一個年輕人當然容易犯錯兒。當然不應當把大好光陰耗在女人身上,一個年輕人應當──’

‘微之,你要是已經變了心,用不着來這套虛偽的大道理。我告訴你,我覺得你是個滿嘴講道德而實際上最自私的人。你這樣人,我還沒見過第二個!’

楊巨源深信元稹對他如此不誠實,一定另有原因。他在長安待了一個星期,打聽元稹的行徑。原來他又和一個富家之女魏小姐勾搭上了。憎恨之下,楊巨源一直回了蒲城。

他怎麼把這種情形告訴鶯鶯呢?真讓他為難,恐怕太傷她的心,他先告訴了夫人。

鶯鶯看見了他說:‘楊先生給我帶了信來沒有?’

楊巨源一句話也沒說上來。真實話不能說,正想找別的話說,他看見鶯鶯的臉色變了。那一霎時,他看見她那深而黑的眼睛閃着智慧的光芒,像一個不單了解自己的處境,而且了解人生和宇宙的女人一樣;也像一個不止被一個情人遺棄過,而是被十個男人遺棄過的女人一樣。眼睛裏怒火如焚,楊巨源不由得低垂下眼皮。最後說:

‘他原先給你的那首詩,本就是一首絕愛詩啊。’

鶯鶯在那兒一動不動,一言不發,足足站了五分鐘。楊巨源恐怕她會昏暈過去。可是她很高傲很堅強的說了一句:‘就這麼樣好了。’她突然轉身走了。她剛一走到裏屋門口兒,楊巨源聽見她凄厲的笑聲。夫人趕緊去看她。楊巨源聽見她在屋裏直笑了五六分鐘。

楊巨源很耽心。可是第二天他聽夫人說,他才放了心,因為鶯鶯很好,她一直高傲,沉默,好像一個女王一陣猛烈的情緒過去之後一樣。她答應嫁給夫人的內侄鄭恆,他已經向夫人求了這門子親事很久了。第二年春天,鶯鶯和鄭恆舉行了婚里。

有一天,元稹來到鄭家,以一個遠表兄的身分求見,鶯鶯不肯見他。可是元稹要辭去的時候兒,鶯鶯從園屏後頭走了出來。

‘你來討什麼厭?我原先等你,你不回來。我們之間,現在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事情我早已忘記,你也應當忘記,給我滾!’

元稹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鶯鶯昏暈過去,在地下倒作一團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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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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