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杜牧,十里揚州,前事休說
外公死了近三年。墳在高高的山上,幽閉的山區。下葬那天我去過,在山下為他送行。後來的兩年,清明冬至都沒有去,只是默然的,在心底遙寄心香一束。
現在想起來,那天彷彿有雨。一切像極杜牧的詩——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只是那個牧童,已經長大了。
這首詩亦是外公教的。小時候有一本畫冊,一面是詩,一面是畫,畫上是楊柳輕曳,細雨霏霏,一個人,青衫落拓,向一個牧童問路。牛背上的牧童正在吹笛,揚手一指遠處杏花掩映的村落,倒是滿臉喜氣。眼見得還是未經人世,不識憂患的好,天地一蕭蕭的時候,獨他平然喜樂,心中仍是一曲村歌,流漫於阡陌間。人世也是這樣婉轉清亮。順着他的手,再看那個文人,形容瘦損,黯黯的。許是剛上墳回來,還未解得愁緒。一老一少,一悲一喜,霎然生動,雖是畫工拙劣,卻也抵得過了。
這首詩大好,似一副絕好的白描畫,於通俗平易間,帶出一抹傷春悲逝的綺思柔情。這樣一首好詩,在《樊川詩集》、《別集》中卻沒有收錄,《全唐詩》中也不見它的蹤影,因此有人說這不是杜牧的作品。在我看來,這當然應該是他的作品,不然多可惜。即使是在煙波浩淼的詩海里,能找到這樣既可以是詩、是詞、是曲,也可以是小說的佳作也不多。這首詩如同惶惑幽深的時間,有無限的可伸展性。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詩)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詞)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元曲)
甚至,可看做一部小說,它具備了小說的各個元素:時間、地點、人物,故事的發生、發展,至於結局,一句“遙指杏花村”,更是有無限的想像空間在。其實詩詞畫都是一樣,有時候太滿了反而不妙,要懂得適當的留白才是高手。
童年的印象使這樣的男子成了我印象中落魄文人的標準像。後來很多年,我都以為畫中這個人就是杜牧,即使後來知道他是世家公子也一樣。其實京兆杜氏自魏晉以來就是名門世族。他祖父杜佑是中唐宰相,有名的史學家,所撰《通典》一書,開典章制度專史的先河。他自己也是少年才子,二十三歲即作傳世名篇《阿房宮賦》,應該是很得意的了。然而隨着祖父和父親的相繼去世,仕途開始變得坎坷不平。他一直做着小官,幾乎有十年,他是蹉跎在揚州,迷醉在二十四橋的青樓明月間了。
我總在想,如果沒有白居易的詞“江南好,最憶是杭州”,沒有蘇軾的詩“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兩相宜”,沒有歷代文人香詞艷賦的粉飾,杭州會不會如此地芳名遐邇。
揚州也是一樣。當年隋煬帝為了觀瓊花,開鑿了一條大運河,揚州的繁華旖旎隨着瓊花的芬芳傳遍天下,從此後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銷金窟,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明月在揚州”的錦繡地,是“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的溫柔鄉。
可是,若沒有杜牧的詩魂相許,縱然揚州是千古名城,她還會不會如此情致婉轉,纏綿得剛烈。霍霍地立在浩淼的水煙里,千年仍有自己的風骨。
杜郎,我和那些揚州的女子一樣,喚杜牧為“杜郎”。杜郎的揚州既有“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的綺麗多情,也有“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惆悵傷惋。
寫揚州的月夜,再沒有人寫過他。千載,有多少人從他這裏偷了意去,數不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姜夔直接將他的詩寫進了詞裏,怪不得王國維批姜夔寫的隔,又說:“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落第二手。”評的實在到位真切。
總覺得揚州,是杜牧之一個人的揚州,即使詩仙李白寫了“煙花三月下揚州”這樣氤氳嫵媚的句子也一樣敵不過。
和人一樣痴心,有時候,一個城,也只愛一個人。
“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杜郎與揚州,是一場命中注定的糾纏,需要用一個城市來祭奠的離傷。
想起他寫在揚州的《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蠃得青樓薄倖名。
這彷彿是天已曉白,他的酒已經醒了,要告別時說的話。《遣懷》應該是在牛僧孺的感召下寫出的自嘲之作。可是怪得了他嗎?牛李黨爭,他陷在其中掙扎反覆,朋黨相爭的尷尬,比青樓風月更甚,政治消磨了一個昂然的青年。
十年一夢,他覺得是醒了,然而那魂卻遺落在彼處。還不如遺落在彼處,風月尚可容身,政治已經沒有容身之所了。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他總是落魄了,帶着潦草的瀟洒。男人之間已經沒有相處的餘地,或許女人的溫柔鄉還可暫居,卻也是暫居而已。這個人,是與柳永不同的,柳永墮便墮了,落便落了,能夠自得其樂。“誠然風物憶繁華,非是秦淮舊酒家,詞客多情應落淚,心中有妓奈何他?”從馮夢龍的“三言”中的《眾名妓春風吊柳七》可以看得出,是柳永影響了文化沉澱極深的秦樓楚館,而妓女們則激發了一個詞人的靈感,飽滿了他的藝術生命。
杜牧則不同,即使是沉迷風月的時候,他的心底也是清醒矛盾的。少年時代的際遇使他頗具大家風流浪子的瀟洒;儒家思想的熏陶,讓他始終抱着濟世安民之志,然而仕途的不順,卻讓他在現實中不斷承受煎熬,在放與不放中踟躇着。所以他會嘆:“十年一覺揚州夢,蠃得青樓薄倖名。”你看,“贏得”兩字間的隱隱不屑,“薄倖名”后藏住的自嘲後悔之心,不是不難感覺到么?
不過他畢竟是討人喜歡的男人,當他沉溺其間的時候,也有深情如許。大和九年,他要離開揚州赴長安任監察御史的某個臨別之夜,面對着相愛的女子,他寫了《贈別二首》——
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其一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其二
她是十三歲的小女孩,娉娉裊裊豆蔻芳華的少女。不要以為杜牧有“戀童癖”,中國人的傳統婚姻是早婚早戀。因此她,十三歲也可以承歡君前了。何況是個歌女,風塵里摔打慣的。只是,她究竟是個小女子,與情郎分手時,心底的哀傷總比他深。明知他歸來的杳杳無期,卻不能有過分的要求;是情人不假,但只是歌女。她一準是哭了,所以惹他傷感地說: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於是,一句千古名句就在她的淚眼愁腸下鍛鍊出來。
蠟燭有芯他有情。
想像着,離別筵上,小小的她擬歌先斂、欲笑還顰的模樣。盈盈淚眼就這樣痛觸人心。這個人,不知後來在他的心上停駐了幾時。他贊她美,詩句寫的煽情無比,真實的心底恐怕未曾想過要娶她。
因為他,是清白家聲的子弟,要娶的也是良家女。傳說他後來在湖州喜歡過一個十餘歲的女子,贊她是國色天香。可惜那時她太小,不能嫁娶,他只好與母家約好十年來娶。不料蹉跎了十三年,待他再去時那女子已嫁作人婦,並生有兩子,他於是又很悲切遺憾,作《悵別詩》。詩說:“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蔭子滿枝。”
有人說,男人一夜,女人一生,我不喜歡這樣的話,太粘牙,彷彿女子都是拎不起來的糖稀一樣,必得要靠住男人這根棍子才站得住。但對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來說,她情竇初開時遇上的男子,必然是心田裏一道深重溝渠。
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蕖紅淚多。總會有些人,有些愛,是生命的阻滯,一生也無法翻越。只是不知,杜牧後來,還記不記得這個揚州的小歌女。一個,他曾經很喜歡的人。
我不確定!因為杜郎心中的紅顏天下,與柳七是截然的。即使“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寫的華美斑斕,恍若神話,他本身也不值得迷戀,因他不曾,也不肯為青樓女子放下身段去,寫詩贈妓,也如文人詠梅贊菊。別人旁物如水似鏡,最愛的還是鏡中的自己。
青山隱隱水迢迢的揚州,秋盡江南草木凋的時節。我若遇上杜牧,肯定會邀他喝上一杯,因為他是我心儀的詩人;可是若我是個淪落風塵的女子,我寧願遇上窮困潦倒的柳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