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和人吵架了,賭氣了,冷戰着。院子裏花開了,落到眼底,就想起王維的兩句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突然這樣矯情,自己想了覺得彆扭。轉念一想,既然想到王維,乾脆再寫一篇。前面除了在《紅豆》裏提到王維,對這個盛唐傑出的詩人並沒有過多地談及。然而王維,無論詩文還是人品,都是值得書寫的。他是一個可以和李杜比肩,盛唐般華麗深遠的男人。

雖然年輕時也有“相逢意氣為君飲”的豪興,王維骨子裏仍是清和沖淡的底子,好佛,有禪心。詩的成就很高,五言律詩尤其寫得滿目清華,被後世人苦學不止。他的人好似謙謙君子蘭花,花開一樹,滿院芳菲,就連走後門,也走得格外風雅。

那日岐王和太平公主酒宴之間,王維抱着琵琶出現了。公主見王維“妙年潔白,風姿郁美”,於是問岐王:“此是何人?”岐王答:“是一知音。”隨即讓王維獻上自譜的新曲。

王維精通音律。曾有人拿一幅“按樂圖”給王維看,王維一看就說“此是《霓裳》第三疊最初拍也”。這人不信,讓人彈奏,彈到此處,對圖一看,果然就是這樣的姿勢。王維音樂方面的才華可見一斑。

那一天,是他風華畢顯的日子。王維應手揮弦,意態瀟洒,所彈的曲子哀婉凄切,動人心魄。

一曲終了,公主問王維:“此曲何名?”王維起身回答:“郁輪袍。”公主聽了,極口稱讚。

岐王又言:“此生不僅精通音律,擅奏琵琶,而且就文章而言,恐當世也無人能及。”公主向王維索要詩稿,王維將事先抄錄好的詩卷奉上。公主驚其才華,命人請他入室更衣,再排宴席,請他入首座。席間,公主冷眼旁觀,益發覺得王維舉止得體,風度端凝,更兼風流儒雅,談吐清新,心中暗自稱許。那年科舉,王維很順利地鰲頭獨佔,奪得第一名。

若說起來,王維是個幸運的人,出生山西望族,少年得意。別人終其一生也可能只是個寒士,而他仕途平順,官至尚書右丞,要辭官,皇帝還死活不讓;晚年他半隱半仕,買下了前輩詩人宋之問的輞川別墅,寄情于山水田園之間,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清詩麗句。他的一生只是在“安史之亂”時受了點挫折,卻也像是山水行雲里的奇峰迭起,平白添了畫意。離亂更飽滿了他的心靈。

在被安祿山軟禁期間,有樂工雷海清殉節不屈,慷慨赴死。王維哀傷他的節烈,寫下一首小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奉管弦。

——《菩提寺私成口號》

這首詩哀切動人,極好地反映了王維悲憤無奈的心情,隱暗地表達了不得已淪陷於偽朝廷中的官僚們暗自堅持的忠貞。這首詩漸漸被人傳誦到西逃的皇帝耳中,後來兩京收復,王維竟因此詩獲得從輕發落。

春風得意,亦歷憂患,富不易其心,難不奪其志,這樣的男人,慣來符合中國人標準。對男人而言,可以是精神上的典範;對女人而言,則是夢中的才郎了。

當年,也是在諸王的飲宴間,大家談到春秋時的息夫人。有人當筵向王維索詩,王維遂揮筆寫下一首《息夫人》——

莫以今時寵,忘卻昔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春秋年月,息侯之妻息媯到蔡國探望她的姐姐,姐夫蔡哀侯對她失儀無理。息侯一怒之下,引楚兵入境,滅了蔡國。成為階下囚的蔡哀侯嫉恨息侯,在楚文王面前極言息媯的美色,贊她:“目如秋水,面若桃花,長短適中,舉動生態,世上無有其二!”又極言:“天下女色,沒有比得上息媯!”

楚王聞色心喜。公元前680年,文王伐息,滅息國,奪息媯為夫人。息夫人至楚,三年不同楚王說一句話。楚王問,。她說:“我一個婦人,身事二夫,即使不能死,又有何面目同別人言語?”

兩個國家先後因一個女子而敗亡,似乎正印證了那句“紅顏禍水”所言不虛。所以後世衛道者紛紛責難息媯,覺得她應該在息侯被俘虜之時,就得趕緊着拿根繩子上吊,自殺殉節才是。彷彿這樣就能扭轉歷史的局面。連杜牧也不冷不熱地說:“細腰宮裏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他用殉節的綠珠來反諷息夫人。然而他自己卻是個青樓薄倖人。

王維則不這樣想。他能夠設身處地地為息媯考慮,憐憫她的處境;寥寥二十個字,就寫出息媯的兩難處境:面對着兩個愛自己的男人,一個因自己亡國為奴,一個對自己百般嬌寵,還生有兩個兒子,愛不得,恨不得,再深的痛苦也只能像冰雪飛落大海,水深無聲。

息媯是艱難的。一樹桃花要等到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砍掉它卻只是片刻驚動,對一個人堅定,對一份感情堅定,比變心要艱難。堅持,往往是一個人走在荒漠裏,烈日炎炎,近無幫助,遠無希望。還要繼續走下去的感受。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沉默堅持的息媯,她內心的凄楚,恐怕只有像周慕雲尋個樹洞,對着樹喃喃自語的落寞可以比擬。

誰叫她不是一個“能以今時寵,忘卻昔日恩”的人?能夠做個背信棄義的人也是一種能力,做奸雄更需要天賦。有些人,卻是梔子花般的清潔,隔夜就萎謝了,衰敗得刺目。個性里註定是金銷玉碎,不能兩全。這種人不管歲月如何疊加,靈魂始終銳利而潔凈。

周作人曾有一段話評說息媯,說得懇切。他說:“她以傾國傾城的容貌,做了兩任王后,她替楚王生了兩個兒子,可是沒有對楚王說一句話。喜歡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弔膀子的中國文人於是大做特做其詩,有的說她好,有的說她壞,各自發揮他們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聲也就因此大起來了。老實說,這實是婦女生活的一場悲劇,不但是一時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說是婦女全體的運命的象徵。”

我們現在知道,奪人之妻為己有的搶奪式婚姻,屬於人類早期婚姻史上常見的現象,在春秋戰國時屢見不鮮;息亡因息媯而起,卻非息媯之罪。後世那些哄嚷“女人誤國”的衛道君子,都屬於站着說話不腰疼,呶呶嘵嘵,不值一提。

而在千年以前的唐朝,王維就能夠將心比心,理解身處離亂年代的女子的坎坷和唏噓,卻煞是不容易。怪不得他的夫人死後,王維一直不娶,晚年專心禮佛,恬淡餘生。在他之前之後,前後左右,都是三妻四妾不死不休的男子。而王維,不論對感情的珍視,還是對女人的理解,都超越了那個時代。這個男人,不止可以在林間松下為你撫琴,明月清溪下陪你散步,更可以在寒夜裏握住你的手替你蓄暖,是在你死後,還會對你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詩畫雙絕,音樂奇才,翩翩公子,俗世丈夫,王維之所以是王維,在於他的不可替代,絕世難尋。男子,才子,公子,君子。世可集四者於一身者,雖然不多,王維一定是一個。

我想,在被安祿山軟禁,封為“偽官”的時候,王維一定有“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的相似感受。暗自堅持的忠貞,不可妥協扭轉的情感,說大了,不止是愛情,也可以是故國故園之思。中國人的節烈觀,誠然毀人不倦,但每臨大事,亦能樹人,強心,光大國魂。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是男子的貞潔,息夫人的“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是女子的堅定。

息媯的結局已不可考。有一種傳說是,終於有一天,她趁着文王出行打獵的機會,溜出宮外,與息侯見面。兩人自知破鏡難圓,雙雙殉情自殺,鮮血遍地。後人在他們濺血之處遍植桃花,並建桃花洞和桃花夫人廟紀念他們。楚人便以息夫人為桃花夫人,立祠以祀。後人又封她為主宰桃花的女神。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息媯無可奈何地活,比乾脆一死更讓人憐惜。她的痛苦,難為王維冷眼旁觀,卻能夠看得如許清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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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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