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待歸

式微,待歸

——式微,式微,胡不歸?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鄴風·式微》

身在高原重山疊抱的小城,這裏自九六年經歷一場地震之後,為世人所知。好像被驚醒的睡美人一般,從此繁漪不絕,妖花怒放。

我先來時不喜,現在也不見得就愛。我就是這樣挑剔的人,看見荒涼心生感慨,嚮往着熱鬧。看見繁華到不堪的事物又反感,覺得鬧騰做作。夜間于山頂看見城市燈火招展如花,對它卻沒有一絲動蕩。並非厭棄它,而只是知道,它與每個旅遊城市並無不同。那美與光華不過世間物質吞吐出來的蜃樓。萬千繁華終有令人厭棄,自行消散的一天。因此沒有深入探求的慾望。當人真正了解內心需要,並遵從指示去做時,如同傍晚穿越花陰歸家的少年,看到繁花錯落滿衣襟也不留戀。

所幸這裏還沒有完全被物質侵奪湮滅,當地的老太太仍穿着披星戴月的民族服裝,早晨和傍晚在街頭廣場自得其樂的“打跳”。仍是女子當家的習俗,勤儉持家。由於女人的能幹,男子有足夠的時間悠閑生活,在樹陰和水塘邊常常見他們提籠架鳥,悠悠閑逛,或者拿着一本書就在橋頭坐定。數百年前皇城八旗子弟悠閑無謂的風光,在這小小的山城昨日重現。

常常坐在客棧的陽台上看雲,這樣閑淡的時光。日影銜山的時候,看見婦女背着籮筐經過,筐里常是裝滿柴火,蔬果,是一家人生活的給需。因她們,總想起《式微》。本是薄暮西山的時候,女子對在外辛勤勞作的男子的擔憂和呼喚。而在這裏,整日在田間露水泥巴中勞作的是女人。彷彿風轉了方向,“式微,式微,胡不歸?”成了端坐家門口烤太陽的男人,對女人的殷殷等待。

這悲辛的曲子,原是勞作的奴役,在不堪重負的間隙,以對歌的形式唱出的哀歌。對歌是民歌獨有的方式,起自《詩經》。與官方的樂曲相比,它是山茶開在山壁,自在而清新。漢樂府中有“相和歌”是一唱一和或者一唱眾人和,可以說是對歌形式的發展和延續。我在雲南常聽。每到日落月上之時,就有人隔着水對唱。這種形式在漢族已經沒落,因此漢人的嗓音遠不如少數民族人甜潤清亮,唱歌時往往有唱不上去,接不上氣的尷尬。KTV的音響伴奏差一點還有跑調的可能。太習慣倚重物質器械的靈敏度來修飾,漸漸失去了自然甜美的本色。

“式微,式微,胡不歸?”是有意的設問,作歌的人自然知道天黑了還不能回家的答案——因為繁重的徭役,要養活高高在上的“君”。

生活的艱辛是上天設置的考驗。眾生如地上螞蟻天天戰戰兢兢匆匆忙。農夫們感慨着“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要不是因為官家的徭役多,我們怎麼會頂風冒露的勞作?要不是為了將養老爺們的貴體,我們怎麼會天黑還趟在泥水裏?勞者不獲,獲者不勞,是諷刺的,像身體裏的腫瘤一樣殘酷存在的現實。相信這種社會現象會隨着文明的進步而被緩解,然而只要人的“惡性”存在,要徹底消除就是艱難的久遠的過程。

在此地亦開始更多的接觸一些宗教教義,世間所有的宗教宣揚的“真善美”,放置在現實生活中來看,就是換位思考,多為別人考慮。人生而平等,不要太堅持自我,那些高高在上,接受農夫奉養的士大夫們,他們內心所認定的恰恰是人在人世間暫時的位置,認為農夫奴隸就是天生為他們服務,不能反抗,乃至不能有怨艾,自以為是王道。

這小城日日人潮洶湧,太多人過來放鬆,過來忘記。花數千元機票往返,只為在這裏晒晒太陽,偷得浮生半日閑。何時起我們的生活已如此逼仄。

如今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忙碌而錯雜,雖然不用像農夫一樣頂風冒露趟泥水,然而生活壓力與日俱增。物質的極大豐裕亦叫人難以回復舊時只圖溫飽的簡單無求。日日重迭的應酬交際,不見流汗,所耗費的心力卻足以驚天動地,朝九晚五的辛苦未必在起早摸黑的農人之下。

大風凜冽的深夜自笙歌不歇的場所逃離,冷風逼面而來,心中感念的正是:天黑了,我還不能按時回家,應酬繁多,喝到胃潰瘍,真是身不由己啊!但是要我們碌碌無為,看別人有車有房,怎麼甘心?

現時亦有農夫,仍需日日勞作田土之間,早早衰老,儘力維持一家人生活。縱然不用再供養君王官家,生活仍以毫不留情的姿態出現,逼視人面。

《式微》有一種薄弱的未被剪絕的美,似在黃昏時望見的天際最後一縷霞光,遠處小屋透出的一點橘黃燈光,遙遠難求,卻未至絕望。《詩序》裏寫它是黎國臣工對黎侯的勸諫,黎侯失國而寄寓於衛,黎國的臣子勸諫其君上:“國勢衰微的像這昏沉的暮色,我們還是回國去吧,若不是因為國君之故,我們何苦在此地受辱呢?”

這種“臣諫於上”的說法,明顯牽強,與詩的本意不符,是讀書人習慣性的強姦詩意,寄託臆斷。如果以這種方法來讀《詩經》,等同是給自己背上一籮筐的石頭登山。不過,這種解釋的可取之處在於它的比喻,將國勢比之暮色,灰心頹敗之感立刻生動鮮明,直至今日,我們說什麼形勢潮流走下坡路時,都會用到“式微”一詞。

文字的美和存在的力量,其實在於它傳達一種真理和堅定,因此獲得衝破時間空間禁制的力量。不同時代的人,一樣會在夕陽西下,有所思憶的時候,不自覺的吟出:“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想起王維,他曾經在暮游郊野的時候,吟出:“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王維這個天生的完美理想主義者,他以他天性中的沖淡清和,舉重若輕地拂去了《式微》上的汗水和泥土,讓憤懣變成寧靜。他的眼睛看見的,是一副悠然自足的田園風光,展現在他詩中的,有人間煙火,而無人間疾苦。平常郊野,尋常村落,在他的描摹下,儼然是桃源勝景。

王維不是刻意要去美化什麼,這實在是天性所致,溫暖閑逸是他所最能迅速感知的。一樣的田園,如果站在那裏看的人是杜甫,他吟出的詩必定是另一番景象。

江浙的小鎮,文化氣韻濃厚,方言裏就有“式微”一語,在天黑時走在古街小巷,聽得一聲“式微,回家吃飯咯!”回首之間,看見有人倚門而立,明知喚的不是自己,也有絲絲暖意湧上來,瞬間有回家的衝動。

守候千載不變。式微,待歸。心中那份柔軟牽念柔軟綻放,未因時間的迭轉而凋謝,是心海深處波平浪穩的薔薇島嶼。只是,當時光演進了千百年之後,我們再吟唱時,就沒有那麼重的壓抑無奈之感了。婉婉的歌調,拖延出的更多是倚門而立的溫柔守候。

人生長行寂寥,賞心悅目卻少。有人終其一生也只是為等待一個人,一聲喚。若在天黑欲轉歸程時,得你一聲喚,喚我回家食飯。那麼,無論這雙腳是行在露水中,還是泥水中,如何的滿心疲累都可以卸下,對你展顏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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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三百:思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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