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世世為夫婦

與君世世為夫婦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鄴風·擊鼓》

身為女子,如果有一個機會,你的愛人要給你誓言,你是希望他簡簡單單地說出一句“我愛你”,還是對你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呢?多半是後者吧,若你確信他是你要的人。

當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相遇之後,貪心的糾纏讓人類早已不滿足最初那點對愛的確定,需要更長久的維繫和確認——長相廝守。於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約到來了。甜美而堅定的誓言,我願意同你一起到老,在將你手握住的開始就不再鬆開,到老到死。

我曾經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詩經》裏著名的可以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媲美的詩句。一個是庶民對妻子的誓言,一個是庶民在對心儀女子的求愛,一個憂傷,一個愉悅,都是非常樸直的表達。先秦的人活得更親近大自然更天性,高興了就唱,不高興也唱。中國最早的詩歌不是寫在紙上四平八穩的,他們是唱出來的,飛流而下地跌宕起伏,珠玉落銀盤的清脆響亮。

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及“死生契闊”蒼涼沉鬱呢。我們常常看見的是,電視劇里一些稚童,在學堂里搖頭晃腦念“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可愛樣子。在那首詩里,與伊人即使對面相隔,也只是凡塵的一條河,只要有勇氣,還是可以渡過河洲去試着親近心上人的。

世事在生死之間時,人即使身不由己也還有一絲轉圜和補救的餘地,然而一旦生死相隔,即使有再大的願心也無能為力了。《擊鼓》傳達的就是這種生死相隔的無可奈何。

無人可以否認《詩經》裏寫的最好的,還是超越了政治身份禁錮的愛情詩。男女相悅是如此的天經地義。一棵樹上不可能只結甜而大的果子,也有乾癟酸澀的,因此無論喜悅悲哀都要學會順然承受。《詩經》傳達的本就該是這樣發自心田的喜悅或是憂傷。

《詩經》是民的文學,卻要依靠士的修撰才得以流傳後世。從《詩序》到《詩集傳》,每個時代的讀書人有每個時代的理解。他們解讀的角度和方法不同,使得《詩經》也如輾轉四個男人之手的陳圓圓一樣,流落在不同的人的身邊時展現出不一樣的風貌,叫人難以摸透她迷離如煙的心思。

朱熹這個人曲解詩意,我是不喜歡的。《詩經》被他注的污七八糟,一條大河向東流。開篇就將庶民求歡的《關雎》曲解為歌頌后妃之德,凡是涉及男女之愛,他都斥之為“淫”,之後,又一再的將自己的學術意志強加於一本天性自在洒脫的書,好比將一隻遨遊碧天的鳳凰圈養成一隻供人取樂獻媚的山雞,舞姿再高妙,都已失去最初的翩然仙氣。

幸而,《擊鼓》未被荼毒,研究“詩”的學者,幾乎沒有異議地認定它是“戍卒思歸不得”的詩,換言之,它是一首“反戰詩”。一個被迫參加戰爭戍守邊疆的士兵含淚唱出的愛情誓約。

魯隱公四年(公元前719年)夏,衛聯合陳、宋、蔡共同伐鄭。“擊鼓其鏜,踴躍用兵。”一場戰爭打響,他是那個主戰國的隊伍里的一個普通小兵,跟隨他們的將領孫子仲,踏上茫茫的征途。

可惜彼時,不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面臨侵略時,子民必須承擔責任站出來保衛家園的時候。那場戰爭打響,只是君主之間的窮兵黷武,爭權奪利。

這場戰事,這場征服的慾望好像一個巨大的旋渦,以無法抗拒的力量,將所有無辜的子民席捲入內。北宋的范仲淹,他寫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時,心情想必是晦暗的,他一定想到過放棄,逃離。甚至有一瞬他想有一種力量去解放這些身處旋渦里的人,逃了吧,散了吧,這四面邊聲連角起,長河落日孤城閉,大雁的哀號,連營的號角,是如此的摧心肝!

可惜,他無能為力。每個人都無法逃脫,從將領到士兵,所有的人都是受害人,需要背井離鄉,告別家人,將自己放逐到千里之外,而死亡,那本就不能確定何時出現的流星,在戰場上,更不知何時隕落。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如何地依依不捨都將離去,你能夠了解嗎,我非常羨慕那些能為我們的王挖土築城的人。是的!他們的確是非常辛苦,但是,當他們從天沒亮,做工做到夜晚,非常勞累的時候,他們能夠回家。

即使,即使……每天吃的只是野菜粗糧,那碗野菜湯也是他的女兒去採摘,他的妻子細細地洗過,他的兒子清晨去砍柴,他的母親守在灶台邊添柴加火。

一家人一起,用力地,熬出這碗濃湯,然後耐心地煨着,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點着燭火等他歸來。

你知道嗎?他們再苦再累,畢竟可以留在故土,每天可以見到家人,喝一碗野菜湯,就是死了,魂魄也能安然。而我,必須要遠涉千里,去赴那死亡的盛宴。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

或許,有幸我可以不死吧,可是那時我已經白了鬢髮。像道路邊的楊柳老了春心,再也舞不動了。

你聽見那些出征回來的士兵們怎麼唱的嗎?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他們哀傷的聲音,像一雙無形的手,一刻不歇地揉搓我的心,讓它始終褶皺,不得舒展。誰知道等我再步入家門的時候,還能不能看見在床邊灶頭忙碌的你呢?

風餐露宿的長途跋涉中,我忘記有多少人因疾病和勞累死去,前面的人倒下去,後面的戰馬跟着踩踏上去,鮮血,混入泥土,我看見一張張絕望的臉,他們在我的眼前沉沒下去,走過去的時候,我不敢回頭,回頭已經沒有意義,等我們再經過這裏時,他們已成了累累白骨,湮沒在泥土中,依舊會有無數的戰車,戰馬,無數的人踩在他們身上沉默走過。

當我們不能回頭的時候,我們只能繼續往前走。

終於可以暫時地駐紮下來,我們是那群死人中的倖存者,應該感到慶幸的,可是我剩下的只有對你思念和憂傷。它們浩浩如江水,我無力地沉淪。

最後一顆星終於消失在天邊,仰望天際時,我今夜最後一次想到你,天明,軍隊又將起程,我不知道,明日明夜的此時此刻,我還有沒有命坐在這裏思念遠方的你。

我的戰馬不見了。我得去尋它,它是我最忠實的朋友和夥伴,是的,務必要找到它,沒有它,我將會被棄絕在這荒郊野外,我將沒有能力走完這長路,回去見你。

叫我到哪裏去找呢?哦,原來它就在遠處的樹林下。我是如此的神思恍惚,精神渙散,怎麼忍心再去鞭打我的馬兒呢,它和我一樣,一樣思念着家鄉。

你知道嗎,馬嘶像風,像寂寞地、撩過荒原的風,我聽見它的叫聲,眼淚就流了下來。我彷彿看見你每天去田間為我送飯,柳絮飄落在你的頭髮上,那時候,風吹得你黑髮如風中的楊柳,輕舞飛揚。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看見這八個字如紅色的流星墜落,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我幾乎感覺不到死亡的疼痛。只有,一生路盡驀然回首時的甜美眷戀。我是如此地眷戀這人世,雖然它有百般的創痍。

雖然我無法完成“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可是,此刻如潮水般侵襲我腦海的全是屬於你一個人的記憶。我如此清晰地記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拉着你的手,對你許諾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現在,請你原諒我,無法做到了。生死的距離太遙遠,你我的別離太久長,不是我不想遵守你我之間的誓約。

——這是一個深沉而無望的愛情故事,一個征夫和妻子之間的愛,沉默到連名字也沒有。他們死後若有愛的墓碑,也許上面也是一片空白。

可是,《擊鼓》的憂傷瀰漫了整部《詩經》,衛國的風,千年不息地吹,吹紅了,我們的眼睛。

我記得,曾經有一個女人曾在自己的文字王國里藉著一個男人的口來探討情的真義,她要他引用《詩經》上的句子向另一個女人求愛:“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說——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是的,無法自主。寫這話的女人一輩子也沒得到她心裏想要的這十六個字。她無辜地被人辜負,然後像一隻吐空了內髒的海參,寂寞地活着。

可是,為什麼不會言悔,為什麼還要忍不住奢望,奢望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明知杯中是鶴頂紅也一飲而凈?

在,我伸出手的時候,我可以看見你同時伸出的手嗎?不要早一步,也不要晚一步。這人世最甜蜜最蒼涼的誓言,你願意同我一起盡心去完成嗎?

不奢望做得了主的,只是卑微地希望盡些人事——曾與你指尖相碰,也好過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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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三百:思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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