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有一位導演曾對我說這樣一番話,讓我出了一身冷汗。

他說:電影應該是酒,哪怕只有一口,但它得是酒。你拍得東西是葡萄,很新鮮的葡萄,甚至還掛着霜,但你沒有把它釀成酒,開始時是葡萄,到了還是葡萄。

另外一些導演明白這個道理,他們知道電影得是酒,但沒有釀造的過程。上來就是一口酒,結束時還是一口酒。更可怕的是,這酒既不是葡萄釀造的,也不是糧食釀成的,是化學兌出來的。

他還說:小剛,你應該把葡萄釀成酒,不能僅僅滿足於做一杯又一杯的鮮榨葡萄汁。

對我的電影,我聽到過很多批評,大多都是圍繞着“商業”兩個字進行的。但上面這位導演的批評卻略過了這些表面的現象,說出了問題的實質。

這位導演名叫:姜文。

我給姜文拍過戲,《北京人在紐約》;他也給我拍過戲,《陽光燦爛的日子》。

除此之外,我們很少來往。平均一年打不了一個電話。我是愛聊天的,但非常怵和姜文聊天。覺得跟他說話特別費勁,累,跟不上他,愣往上跟又很做作,掌握不了話語權,談話顯得非常被動。電影對於姜文來說,是非常神聖的一件事,也是一件非常令他傷神的一件事。他認為電影應該由愛電影的人來從事這一職業。這種愛應該是非常單純的,不顧一切的,不能摻雜別的東西的。對照這一標準,我總有一種不好意思的感覺,像做了對不起電影的事,把電影給庸俗化了。因為我基本上還處於把電影當飯吃,為了保住飯碗必須急中生智克敵制勝的檔次上。這可能和我的處境有關,也和我的性格有關。我不能全壓上去,奮不顧身只為蹬頂。我首先考慮的是,如果輸了,必須在最大的限度上減少損失。這麼說吧,就像一場戰爭,不同的人都投身其中,大家也都很玩命,但巴頓那號的是從心裏熱愛戰爭,想法非常單純,目地只有一個,在戰爭中成為最牛逼的勝利者;而加里森敢死的哥兒幾個雖然打起仗來也很敬業,卻個個心懷鬼胎留着後手。巴頓如果戰敗了,叫戰犯,屬於統戰對象,能進政協;加里森敢死隊那哥兒幾個戰敗了,就拉出去槍斃了。所以巴頓是不怕付出慘重代價的,重在過癮。加里森敢死隊卻絕不能有任何閃失,為了保住小命必須確保勝利還不能犧牲。兩種戰爭的參與者,境界完全不同。坐在一起聊戰爭,話語權也是牢牢地把握在巴頓的手裏,小哥兒幾個只有聽的份。

拍《甲方乙方》的時候,巴頓的首選就是姜文,請不來才換成的英達,當然英達演得也很好,他和姜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嘴上絕不服軟,而且也具備把黑的說成白的的智慧。比如說,英達就不承認中醫能治病,不承認有經絡一說。他說:經絡只是一股氣,不是物質,不能被科學證明它的存在。稱中醫惟一的作用就是心理暗示,但心理暗示不是醫學的範疇。我和他抬扛,問他:那為什麼還有中醫、西醫的區分?他說:就不應該有中西醫的叫法,只有“醫學科學”。如果非要區分,勉強可將中醫稱之為“祖國醫學”。他還舉了很多的例子,聽起來都對,令在場的人無不認為英老師學識淵博。事後,我去酒仙橋醫院看中醫,大夫告訴我,英達剛在我們這開了幾副中藥。我說,好呵,他不讓我們信,自己卻偷着吃中藥。看來他心裏還是承認中醫能治病的。說這件事是想說明,抬起扛來,英達、姜文他們的聰明智慧是非常夠用的。正是因為這一點,使他們在談話中永遠保持着勝利者的姿態。

姜文經常使用的一個句子就是:你不能這樣吧。每次我聽到這樣的句子,直接反應就是,我真的不能再這樣了。事後又在問自己:我哪樣了?久而久之,我對他們萌生了這樣一個願望,迫切地想聽到他們能在所有的聰明智慧都用上了的時候,說一聲:我錯了。

記得上個世紀我曾經險些抓住這樣一個機會,但很可惜,事後被證明還是我錯了。

那是在九一年,拍《北京人在紐約》的時候。

當時我們住在紐約長島一個叫奧伊斯特貝的小鎮上,一天晚上,晚飯前,幾個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電視裏播放了一段僅有幾十秒鐘電影預告,是英國影片《桂河大橋》。馬曉晴和姜文為了影片的主演是不是大衛尼文發生的爭執。

馬曉晴堅持認為《桂河大橋》的主演是大衛尼文。而姜文則斷然予以否認,他告訴馬曉晴,《桂河大橋》裏沒有大衛尼文,但這部影片的導演叫大衛里恩,得過奧斯卡獎。還說這部電影他看過7遍。

他們向劇組的錄音師李學雷求證,因為學雷是電影學院畢業的,而且看過無數電影。學雷說,好像是大衛尼文主演的。姜文鼻子都氣歪了,一口咬定,誰說是都沒用,絕對沒有大衛尼文的事。

為此,姜文和馬曉晴兩人打了賭。誰輸了,贏家有權對輸了的人做任何事情。

劇組的人也分成了兩派,鄭小龍為首的一大幫人堅信姜文不會有誤,所以站在贊成姜文的一邊。我和艾未未站在馬曉晴一邊。

我當時還沒有看過《桂河大橋》,但我希望姜文輸。我答應開車拉馬曉晴去租錄像帶,條件只有一個,馬曉晴若是贏了,讓姜文當著大家的面說:我錯了。

當時天已經黑了,我開着車拉着馬曉晴和艾未未從長島出發,沿着495號公路一頭扎向百十公里以外的曼哈頓。那一段時間,讓我最愉快的事情就是,拍戲的間歇叫上艾未未拉上馬曉晴,開着車到處亂躥,只要有艾未未在身邊,去布魯克林黑人區我都不懼。

我當時開的是一輛租來的出租車,車門上還印有每公里的單價,不明真相的路人常常伸手截車,有時看到幾個金髮碧眼的姑娘從酒吧出來,興緻所至,我們也會載她們一程,因為是免費的,所以分手時,我們和姑娘們都會有些依依不捨。我不懂英語,剛開始時也不認路,所以老得問坐在旁邊的艾未未,他有時煩了就不好好指路,該拐彎時也不說話,我就一直往前開,開到哪兒算哪兒。有一次,我賭氣一直開到海邊,對他說:你要還不說拐彎,我就開到海里去。他閉着眼睛躺在車座上說:把玻璃搖上,等車完全被水淹沒了,再逃生。我腦袋一熱,差點就一腳油門轟到海里去。在岸邊我剎住車以後,他認真地對我說:我特別想體會一頭扎進海里去的感覺。平常開車,他也老說:撞一次吧,求求你,快點再開快點。久而久之,弄得我心裏也跟着了火似的,老覺得自己開的是裝甲車。終於有一次在長島,喝了幾口酒,在停車場附近,試着以20公里的時速行進,不踩剎車撞向一個小土坡,其產生的衝力令我至今記憶猶新。由此可想而知,如果是100多公里的時速撞車會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情。mpanel(1);

那一段時間,艾未未的出現使我的心裏充滿了野性,對秩序的破壞欲與日俱增,要不是我天生怯懦,又對未來充滿憧憬,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後來看到庫布里克的電影《發條橙子》,一下就理解了那些混蛋的所作所為。

艾未未是鄭小龍請來為劇組幫忙的朋友,也是北京人,曾是“星星畫會”的主要幹將,於1978年就讀於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同期的學生,日後成為中國電影“第五代”。大學讀了不到兩年,煩了,覺得沒勁了,毅然決然放棄學業來到紐約。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紐約呆了12年。他是一個前衛藝術家,住在曼哈頓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間的第七街上,那一帶集中了很多像他那樣不着調的藝術家,也有光頭黨和爆走卒,同時那一帶也是紐約販賣來路不明商品的黑市。艾未未和那一帶的黑人兄弟親如一家,彼此見面,不是FUCK這個,就是FUCK那個。他喜歡惡作劇,善於隨心所欲地把兩種不相干的事物嫁接到一起,使它們產生一種新的含義。比如說:他會把一個籃球裝進一隻編織袋中,從樓頂上拋下,看着一隻編織袋在街道上彈跳,令許多不知其中奧秘的行人紛紛駐足觀望,百思不得其解。再比如:他從黑人手裏買到一張文革時中國出版的塑料唱片,內容是,中央台播音員字正腔圓朗讀的毛澤東著作《老三篇》。艾未未找來老式唱機,接上喇叭,開足音量,讓毛澤東思想嘹亮地響徹在紐約的第七街上。

艾未未為人仗義,朋友也是五行八作幹什麼的都有,九二年的聖誕節前夜,我在他的地下室留宿,遇見一個韓國人來串門,剛坐下,就被艾未未從後面用膠袋把他的腦袋套上,一邊擰緊膠袋憋得韓國人滿臉通紅,一邊對我說:這小子是個賊,好好搜搜他,身上一定有好東西。韓國賊拚命掙脫,從懷裏掏出一個紙袋子,說了一串韓國式的英語,把紙袋包着的一瓶酒鄭重地送給了艾未未。

韓國賊誠懇地說:我今天沒偷東西,這瓶酒是我自己花錢買的,送給你作為聖誕節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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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青春獻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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