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事後艾未未對我說:我來紐約12年,有兩件事讓我體會到人間尚有真情在。一個是每年過生日,我自己有時都忘了,但大西洋賭城從來也沒有疏忽過,一準寄來生日賀卡。再有就是這個聖誕節,收到賊的禮物。他強調說:一個賊,能自己花錢買禮物送人,可見這種感情是多麼的真摯。
說到艾未未和賊的感情,讓我想起一件事。一天我們在他的地下室拍戲,負責外聯的李爭爭突然跑進來,對我們說,他車上的一個價值200美元的音響被人敲碎玻璃盜走了。未未聽到后,出去轉了一圈,只花10美元,就從一個黑人手裏買回來了一個音響,送給了李爭爭。李爭爭看見之後驚呼:這就是我丟的那個。
那時我們兩人經常開着車在長島上盲目地東遊西逛,他常常指着一座座花園洋房對我說:這些都是垃圾,應該炸掉。看到我露出不勝嚮往的貪婪目光時,他也會一臉壞笑地補充說:可以給你留下一幢。那時他就反對建築和裝修有任何抒情的傾向,喜歡冷酷、喜歡簡單,就是現在常說的“簡約”。12年前,他曾對我說:你回到北京以後買一塊地,我給你設計一個房子,保證花錢不多,又非常牛逼。我現在還隱約記得他的方案,他說:你買四截加長的集裝箱貨櫃,彼此銜接組成一個“口”
字形的建築,從外面看不到一扇窗戶,甚至也找不到門,就像一個金屬方塊,所有房間的採光都是從裏面的天井獲得。我當時聽了,熱血沸騰,滿處打聽買一截最長的集裝箱得花多少錢。回國后,離開了艾未未的影響和灌輸,審美觀再次墮落到了庸俗的軌道上來。12年後,艾未未終於在中國找到了一位勇敢的實踐者,此人就是北京房地產界另類,潘石屹先生。潘石屹被艾未未蠱惑,在長城腳下,投巨資造了十幾幢巨冷酷的房子,令人看上去不寒而慄。前往參觀者生怕自己不識貨,異口同聲說“牛逼!”。一方面,極大地滿足了潘總的慮榮心;另一方面,也把他的資金牢牢地凍結在八達嶺的寒風裏。這些冷酷的房子,如同一件打濕了的棉襖,穿在潘石屹的身上,脫下來冷,穿着更冷。
現在冷酷和簡約已經在北京蔚然成風,每次看見那種裸露着水泥牆、水泥地面,大鐵罩子吊燈,黑房頂的裝修方案,我就馬上會想起艾未未。我老想告訴那些自認為很酷的人,你們太落後了,要知道,12年前的艾未未就已經很冷酷,很簡約、非常水泥了。
說到艾未未一不小心打了這麼大的一個岔,沒辦法,只要是提到紐約的事,就不能不說他,有他在紐約,那裏就是一個充滿刺激和活力的城市。許多年後,我再次回到紐約,那時他已經回到北京,我發現缺少了他的紐約,城市竟變得非常平庸。
我們開了一個小時的車,來到曼哈頓。艾未未把我和馬曉晴放在他的地下室里,自己去租帶子。十幾分鐘后回來,帶子揣在兜里,臉上的表情就像要告訴馬曉晴得了癌症一樣。
未未說:曉晴,咱們輸了。我沒有在錄像帶的封面上找到該死的大衛尼文。
當時馬曉晴幾乎喪失了回到奧伊斯貝去的勇氣,叛逃的心都有了。那天晚上我們陪着她在一家名叫CBJB的搖滾樂酒吧,耗到午夜過了才回去。
回到劇組后,大家都沒睡,幾乎全體都等在客廳里。印象中,我是溜着邊回到卧室里去的。
艾未未陪着馬曉晴走到人群中。
馬曉晴對姜文說:你贏了。
姜文說:那就按說好的,我可以對你做任何事情。
大家都很興奮,不知道姜文要如何處置馬曉晴。
姜文讓馬曉晴坐在椅子上,對她說:我就是想告訴你,心裏沒數的事,別跟人打賭。尤其是別跟我在電影上抬扛。
事後馬曉晴說:這件事對她的打擊特別大。
我對她說:我也是太想看姜文認一回輸了。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以後一定得手拿把攥了再和他抬扛。
從那以後,我也落下了一個毛病,凡是姜老師說得話就深信不疑,凡是姜老師做的事就拍手叫好。覺得他就不可能錯。
他太聰明了。
終於有一天,找到了他的破綻。每次見到他都想對他說,見了面又把溜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覺得這話要說出來可能會得罪了他,還是別給自己找不痛快了。分手了又後悔,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他。畢竟姜老師也誠實地指出過我的軟肋,在我找不着北的時候,給我敲過一次警鐘。這次寫書,忍不住把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說的話寫進了書里。茲當我還是個誠實的人吧。
一位作家在觀摩了《鬼子來了》這部不準出生的電影之後見到我。我問他:喜歡姜老師的這部影片嗎?
作家說:非常好。姜老師確實值得我們學習。看得出來姜老師的智慧過人,有想像力。
我又問:不足呢?
作家說:沒有。非常好。
我說:不可能吧?
作家想了想說:當然,還可以更好。
我追問:比如呢?
作家說:村裏的人非常善良,不敢殺人。於是姜老師幫他們想了一個辦法,從天津請來了一位專業的劊子手,殺過“八大臣”,斬過譚嗣同,殺人只要一刀,從未失過手。因此得名“一刀劉”。此人非常老道,隔着麻袋一摸就知道是日本人。
殺人的過程也非常的戲劇性,令村民眼花繚亂,也讓觀眾目不暇接。這是非常聰明的人才能編出來的情節,也確實給影片帶來了趣味。但是非常遺憾,這個趣味橫生的情節大大地削弱了影片的震撼力。遠不如原著中,請來鄰村殺豬的屠夫幫着殺人更有力量。這是聰明的人一不小心犯下的一個聰明的錯誤。
後來我也學習了《鬼子來了》,我認為這是一部非常好看,而且對認識自己的民族非常具有價值的一部電影。但我也非常同意朋友的看法,“殺人”的戲變成了一幕精彩的活報劇,讓我的心情有一度變得非常的輕鬆,暫時離開了那個村莊。當然姜老師很快就把我們叫了回去,而且在電影結束的時候我們幾乎忘了離開過。
還有一件事,也反映了姜老師聰明過人。記得幾年前,一位和姜文很熟的朋友對我說,他曾聽到姜文對電影《活着》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據說他是這麼認為的:“活着”是一個動詞,被電影當作名詞使用了。富貴為了“活着”,內心應該是非常主動的。他聽到了家鄉土改槍斃地主的情況,預見到了自己的下場。為了“活着”,他採取了主動地放棄,利用一場賭博把土地和家業輸得精光,從此淪為貧農。結果如願以償,躲過一劫活了下來。
把“活着”當成動詞,由此把握“富貴”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這是葛優的“富貴”斷然也不會想到的。看得出來姜老師是何等的聰明,對“活着”的理解又是何等的充滿智慧。每到這個時候我都在想,能和這樣的演員合作,導演得省多大的心。但細一琢磨又覺得不大對勁,如果“富貴”真的這麼有智慧,這麼主動,那我們還能被“富貴”的苦難所刺痛嗎?我們的心情可能也會像看《鬼子來了》裏面“殺人”的那場戲一樣輕鬆了許多。
我的問題是怎樣才能達到好的標準,姜老師則不然,他的問題是如何能夠節制他的才華。對於他來說,最大的敵人就是淤出來的聰明。《新電影》的一幫人非常愛戴姜老師,他也非常待見《新電影》,你們看電影的眼睛也毒,怎麼不勸勸他?
我覺得姜老師一準聽得進去你們的話。但他是不會說,我錯了的。
最後我要說得是,儘管姜老師也有失誤,但仍不能掩蓋他對中國電影的幫助和貢獻。過去、現在、將來,他無疑都是我最喜歡的中國導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