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三杯酒
姨父從漯河潛入鄭州,在實行了“燈火管制”的街巷裏左拐右拐,找到了一個門牌。他看準是民宅,四周清凈,才輕敲了門環。門開了半扇,露出一個年輕女子姣好的臉龐。姨父問:“肖翠花女士住在這裏嗎?”那女子笑着說:“請問先生哪裏來?”姨父說:“我是賀石的堂弟,從家鄉來。”女子的眼睛忽靈了一下,“是賀參謀家裏的貴客呀!我就是肖翠花,請進,請進!”姨父跟着她進了一個雅靜的小院,繞過一座大屋,打開了一間小屋的門鎖,拉開電燈,請他進了小屋,撲面一股花露水的氣味。肖翠花給他端上洗臉水、沏上茶水,說:“請先生洗臉、用茶,我這就去請賀參謀。”肖翠花離去后,姨父看見了牆上的仕女圖,卻猜不出肖翠花的身分,只是暗自納悶。
不多時,姨父就聽見院門吱呀一響,又插上了門栓。一身戎裝的賀石風風火火地走進來。兩雙眼睛火灼灼地互相打量着。一個說:“瘦了!”一個說:“還不見老!”接着,石子就一連聲地抱怨:“我兩年前就捎信要你來找我,你為啥不來?你知不知道你是省長向全省下令通緝、警備司令部嚴令緝察的要犯?陝州專員收拾不住你,省長把他給撤了,你知不知道?你不來找你哥也算罷了,你咋又跑到伊川殺人去了?”
姨父說:“那是個有十幾條人命的劣紳,他殘害農民,暗殺抗日誌士!”
“是誰給了你殺人權?你殺了他,這不又驚動省長和司令部了!正發愁找不到你,你又竄到南陽當上了教導主任,把學生都教導成共產黨了!你以為諜報人員都是白吃乾飯的?你真能!又叫你從網眼裏‘竄圈’了。這一回你總該來這兒找你哥了,你咋又到漯河晃了一圈兒?稽查處眼下壓着你的最新情報,諜報人員碰見過你,要不是你化妝巧妙,他一時看花了眼,你哥就得給你準備棺材了!”
姨父吃了一驚說:“你們的諜報工作那麼厲害!”
石子說:“再厲害還不是叫你跑掉了!”
“哥,我來你這兒,是不是有些不便?”
“這間小屋就是給你準備的,我把你囚在這裏就是了!”
“哥,趕緊給我弄點兒吃的再說!”
“廢話!我叫你吃好、睡好,只是不許你出門,只給你兩天時間,趕緊走人!”
“我想多住幾天。”
“不行,這不是走親戚!”
“你弟妹……就是我媳婦……”
“嘿,你娶媳婦了?”
“她叫你們的諜報人員給抓了。”
“啥?”
“我想呆在你這兒等等消息。”
“他媽的,那些戴墨鏡的,可真不夠意思!”
“我能不能問問肖翠花女士是誰?”
石子臉一紅,“是人販子差點兒賣給青樓的好女子,心裏乾淨着哩,家叫鬼子佔了,家裏人死絕了,反正,是被壓迫階級。”
數日後,三姨抱着嬰兒,按照信封里的地址,找到了這個小院,又給姨父兄弟倆帶來了意外的欣喜。
三姨到來后,石子只出現了一次,讓三姨好好歇息,把他們交給肖翠花照料。肖翠花文靜賢淑,善解人意,從不多言多語,只是說外邊風大,不讓他們出屋。三姨剛來時不知底里,說:“石子嫂,太辛苦你了!”肖翠花臉一紅,說:“我實在受不起這個稱呼!賀參謀看得起我,叫我侍候家裏來的貴客,我感激還來不及哩!”眼圈一紅,含着眼淚走了。姨父說:“瞧你,犯了盲動主義的錯誤不是!”
三姨來到鄭州的第三天晚上,石子穿着便衣來了。三姨說:“石子哥,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哩!”石子說:“你隨着勝子叫我一聲哥,啥都有了。論說,你還是賀家的新媳婦,按照家鄉風俗,我這個當哥的是要送見面禮的。”說著,取出一個金戒指,“你拿着,到你們兩口子下一次離散時,把它賣了,也能買個燒餅、喝一口熱湯,別再抱着娃子要飯吃,叫我這個當哥的看了心酸!”幾句話把三姨說得淚汪汪的。石子又說:“聽勝子說,你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知識分子,跟勝子一樣,不是不造反就活不下去的窮命,可你們有福不享,心裏裝着你們的‘主義’。撇開‘主義’不說,只說做人,不為自己活着,能為你們的‘主義’赴湯蹈火,我打心眼兒里敬重。”
三姨說:“石子哥,我知道你是愛國軍人,為抗日多次負傷。我跟勝子都很敬重你。勝子說過,他跟石子哥的‘國共合作’可以說是‘情同手足’!”
石子收了笑容說:“我對國民黨的‘忠’字,不知道該咋寫了!勝子,你說,關雲長對劉備不能說不忠,可他在華容道上為啥放走了曹操?”
姨父笑着說:“你把我比作曹操了!”
“不管咋說,咱倆是吊在關爺手腕上長大的!”
石子說著話,不時地看錶。天擦黑,他就叫肖翠花從飯莊掂來了食盒,讓她快拿酒來。肖翠花斟了酒,就知趣地退出了。
姨父說:“不能喝酒,這裏不是坡底!”
石子說:“只喝三杯,我有三句話要說。”
姨父說:“好,我聽你的!”
石子端起酒杯說:“這第一杯,是慶賀你們兩個‘同志’的天作之合,還有這個小侄兒,我咋看他也咋像個小‘同志’!”
姨父問:“你小侄兒咋也變成‘同志’了?”
“那可是你說的!”石子說,“小侄兒正害‘百日咳’,諜報人員去抓你們時,他倒是一咳不咳了。他要是再咳一聲,就沒有你們兩個‘同志’了不是!”他與勝子碰杯,拍了拍身邊的皮包,說:“我帶來點兒嬰兒常用藥。”
三姨說:“多謝你了!”
石子舉起第二杯酒,“這第二杯,是慶賀諜報部門把你倆漏給了你哥。如此好事以後可能不會再有了,你們千萬小心着!好,喝!”
石子又舉起第三杯酒,“這第三杯是送別酒。”他看了看手錶,“再過半個小時,我用汽車送你們上路,司機是我帶出來的汽車兵,咱縣南山的小老鄉,是抓壯丁抓出來的苦娃子,也是被壓迫階級。他送你們避開鄭州車站,到滎陽上火車,一出潼關,河南就管不住你們了。”他又拍拍身邊的皮包,“這裏有兩張車票、一點兒盤纏,還有一張警備司令部開的路條。你們到了地方,一定給我個迴音兒,免得挂念,地址照舊。”說著,就站起身來。
姨父問:“說走就走,是不是出啥事了?”
石子說:“事兒不大不小,司令部得到情報,有兩個共黨逃犯可能已潛入鄭州,今晚十一點整,軍警聯合出動,突擊查戶口。”
姨父與石子相抱,凄然說:“我還忘了一件事哩!”
“啥事?”
“我想看看你身上的傷!”
“不值得一看,是小鬼子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