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白金槍、鵝毛扇與紅蘿蔔

8.白金槍、鵝毛扇與紅蘿蔔

在坡底賦閑的賀爺,無時不在打聽兒子的下落,卻不時聽到兒子和兒媳鋃鐺入獄、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插指甲簽的消息,凡此種種之後,是慷慨就義、血染刑場乃至於割下頭顱掛在旗杆上而怒目圓睜、而月余不腐的傳說。鑒於兒子已經“犧牲”過多次,賀爺心中雖一驚一乍,卻未敢貿然設置靈堂。

忽一日,賀爺收到陝西商縣龍駒寨稅務查征所署名“賀雲峰”的來信,信中說:“攜內子與幼兒來陝,倏忽三載,恍若隔世。幸就所長一職,尚可平安無事。只是與家鄉關山阻隔,舊日親朋,杳如黃鶴,靜夜難眠,時在念中。敬請回函示知家鄉情況及親朋消息。”賀爺一看字體,就認出是兒子親筆所寫,掉下熱淚說:“這娃子,你不是去了陰間么,咋又竄到人家陝西陽間收稅去了?還給我添了一個小孫娃哩!”立即拍馬上路,直奔陝西龍駒寨去了。

原來姨父和三姨逃離河南,到了西安,找到了幾個流落西安的河南老鄉,卻找不到地下黨組織的一點兒線索。一天,三姨躑躅街頭,遠遠看見舊日延安陝北公學的一個“校花”,濃妝艷抹,一身珠光寶氣,與一個國民黨軍官吊著膀子走出酒樓,蕩漾着醉意的眼神似乎向三姨瞟了一下。三姨警覺這已經不是“同志的眼神”,恐有變故,立即隱入人群,與姨父連夜逃離西安。

姨父想起了中學時代的同窗兼同鄉、時任陝西商縣稅局局長魏鼎,就跑到商縣向魏鼎謀職。魏鼎明知姨父的政治身分卻佯裝不知,只是按照稅局章程,讓姨父找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公職人員為他具保,特意說明,只保證“不貪污、不攜款潛逃”即可,別的事情均不在具保之列。姨父心領神會,急向堂兄賀石發信求保。賀石又以鄭州警備司令部少校參謀的身分作了姨父的保人,而後就跟隨部隊轉移到寧夏駐防去了。姨父和三姨在商縣“潛伏”下來,轉眼就是三年,依舊找不到黨組織的線索,焦慮中隱瞞身分,寫信向父親打聽消息。

日本鬼子好像瞅准了賀爺去龍駒寨看望親人的空子,於一九四四年四月發動了“豫西戰役”。國民黨四十萬大軍不戰而逃,鄭州、洛陽相繼失守,豫西大片國土淪入敵手。賀爺一來到龍駒寨,就陷入有家歸不得的窘境。姨父和三姨好像從豫西戰火中聽到了召喚,感到再也不能在稅所隱蔽下去了。

“爹,我要攆你走哩!”姨父說。

“你往哪裏攆我?”

“攆你回家。”

“嘿,眼看鬼子來了,人們都往後方逃,你咋往淪陷區攆我?”

“爹,我聽見你的戰馬‘咴咴兒’叫,戰刀也在‘嗚嗚’響哩!”

賀爺的眼睛霍地一亮,又漸漸暗淡下來。

“勝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忘了,政府能叫鬼子步步緊逼,佔領我大片國土,卻容不得民眾拿槍。你就是拿一根撥火棍捅捅灶火,他們也怕火星子會像燒荒樣燒到他們身上。那年咱組織抗日義勇軍,不是叫第一戰區長官司令部下令解散了嗎?”

“現在還哪裏有啥長官司令部?槍聲一響,他們比老百姓跑得還快!地方政權七零八落亂搬家,河南省政府也鑽到伏牛山南邊內鄉縣的山旮旯里了。小日本兒能有多大的巴掌,再加上為虎作倀的皇協軍,也捂不住一個伏牛山。爹,我們組織民眾武裝,抗日保家鄉的時候到了!”

賀爺眼又亮了,“你是說,你也跟我回去?”

“對,”姨父指着我三姨說,“還有這個女兵哩,再帶上一個兵娃娃。”

三姨說:“爹,我們商量過了,請你老人家先走一步。勝子不能說走就走,還要對得起這裏收留我們的朋友,請稅局核查了賬目,抓緊辦理了退保手續,縱有刀山火海,我們也要踩着你老人家的腳印回去!”

賀爺說:“那我再多問一句話。”

姨父說:“爹,你就問吧。”

“我想問問,這是不是你們上級的意思?”

“爹,兒子不能瞞你,三年多了,我們四處流浪,一直沒找着上級。”

賀爺忽地流下眼淚,“我真的……佩服你們……你們這些‘同志’們,好馬,是不用鞭子抽的。不過,事關重大,容你爹再好好想想。”

夜裏起風了,月亮戴上了“項圈”。小院裏卻“嗵嗵”地響着,像在地下砸夯。姨父和三姨看見,昏黃月光下,賀爺挺直腰板,邁起了《步兵操典》裏的正步,一腳一腳地砸在地上,嚇得鄰居家的狗汪汪亂叫。

次日一早,賀爺親了親小孫子,策馬而去。

賀爺從盧氏縣進入伏牛山區,還沒到達L縣城,就看見了漫山遍野的潰兵。在西張村,碰上國民黨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正從小汽車裏鑽出來,騎上一頭毛驢兒,向盧氏縣方向逃跑。一個老漢跟着驢跑,哭喊着:“我的驢,我的驢呀!”

賀爺組織抗日義勇軍時,與蔣鼎文有過一面之識,騎馬追着他說:“將軍,好好一輛小汽車,你咋不要了?”蔣鼎文回頭瞥他一眼,卻拉下帽檐,向驢腚上拍了一巴掌,繼續騎驢逃跑。護兵攔住賀爺說:“你要是不怕鬼子的飛機炸汽車,也不怕山裏的野百姓拿它當靶子,這汽車就算送給你了!”賀爺騎在馬上,橫在路中間向潰兵喊話:“誰能把這輛汽車給我開回去,我給他官升兩級,再賞他一百塊現大洋!”潰兵們顛兒顛兒地跑着說:“你把它背回去吧,你能背得動它,你就是司令了!”

賀爺舍了汽車,走了半里地,回頭望去,農民正往車上扔柴火,汽車變成了一堆大火。

賀爺到了縣城,縣衙里的人正忙着裝車。李縣長一把拉住他說:“雨順兄,你趕緊回坡底,把舊部集合起來,把好咱縣北大門,我把楊坡城村的倉庫撥給你當團部。”賀爺問:“槍哩?”縣長說:“到野地里撿吧,夠你裝備一個軍沒有問題。”說罷,也騎上毛驢跑了。

賀爺回到坡底時,國民黨七個軍的殘部潰散於坡底鎮周圍鄉村,到處打家劫舍,把耕牛也大卸八塊,煮在鍋里吃了。被激怒的農民眼都紅了,起而攻打潰軍。潰軍不敢進村,只能在山溝里亂竄。農民出現在山頭上,齊呼“繳槍!”潰軍如炸了窩的兔子,整連整排地扔了武器就跑,把大批槍支、彈藥丟棄在山野溝壑里。農民砍柴下山,也會撿來一身軍裝穿上,柴火捆里塞着鋼槍。農家大娘下地剜野菜回來,竹籃里也裝着子彈匣子、手榴彈。賀爺說:“勝子有眼,真是遍地乾柴,一點就着!”

賀爺剛剛回到賀家大院,地方紳士都丟了魂兒似地跑來找他。賀爺立即集結舊部,打出“抗日保家鄉”的大旗。首先聚在旗下的是賀爺家裏的長工。他們都跑到山上找潰兵繳槍去了。明表叔用他十三歲的眼睛目睹了奇特的歷史場面。眼看要收麥了,卻望見長工們把繳獲的武器像收穫的莊稼一樣支架在場上。明表叔跑到門前的打麥場上看槍。開始,場上支架着成捆的步槍,樹上掛着手槍和子彈帶,場中央堆紅薯似地碼起了一堆堆的手榴彈;接着就有了輕、重機關槍、迫擊炮,場上放不下,村邊麥地里也架滿了槍支。有個長工叫長水,用紅綢子包着一個笤帚疙瘩,天黑時向潰兵們一瞄,高喊:“把傢伙留下!”十幾個士兵就慌忙撂下了槍支。他兩個肩膀上扛回來十幾桿槍。有些士兵繳了武器,又成群結夥地來到賀家大院,說:“我們不走了,跟着你們老當家的打鬼子!”

後來,明叔又去場上看馬。騎着大馬來找賀爺的山裏漢子越來越多,頭目翻身下馬後,都要在門外留下一匹馬和兩個護兵。開始,場上拴着幾十匹馬,後來拴了上百匹馬,再後來,場上拴不下,南邊干河灘上也都拴滿了馬。護兵們一律短裝打扮、佩掛雙槍、腰纏子彈帶,在門前擁擠着,互相吆喝着敬煙、一見如故地稱兄道弟。馬也興奮起來,揚着脖子“咴兒咴兒”直叫。

後來,明叔就看見賀爺拉起了一千多人的隊伍,擁有國民黨正規軍留下的各種精良裝備,號稱“抗日自衛軍第五支隊”,在城村校場檢閱。所謂“第五支隊”,並非按次序排列,只是故布疑陣,以壯聲威。坡底鎮位於豫西四縣交界處。賀爺又以自衛軍第五支隊司令的身分,聯合宜陽、陝縣、澠池縣地方武裝,成立了四縣聯防會,並被公推為聯防會主任。明叔又看見父親騎在一匹高大威武的白馬上,被十多個肩挎長槍、腰插兩支短槍的漢子騎馬簇擁着,在冷寂的山野上來去如風。

賀爺剛剛拉起隊伍,就有人造謠說,賀雨順專跟“白學”作對,要扒石家溝的“白學”大廟,引起了“白學”教徒的騷亂。“白學”是從白蓮教演化出來的迷信組織,入教的都是農民,戒葷酒、念彌陀,穿白衣,束白帶,以示心地純潔,祈拜彌勒降生,明主出世,平息戰亂,普渡蒼生。“白學”教徒聽信了謠言,在石家溝聚眾兩萬多人,組織“護廟隊”,拿起潰兵丟棄的武器,就要向坡底進發,聲言要搗毀自衛軍司令部,捉拿賀爺祭廟。

“白學”教徒正要出發,卻看見山坡上揚起一溜兒白煙兒,一個白衣人隻身騎白馬如白色的飛雁掠地而來,單騎直達廟前,翻身下馬,把白馬拴在路旁老榆樹上,拱手說:“我是賀雨順,特來拜望白學教主!”“白學”教徒一聽就愣了。“護廟隊”把他團團圍住說:“中,彌勒顯靈了,正要抓你,你自己送上門了。”說著,就要用麻繩捆他。賀爺說:“且慢,請教友們看看,我手無寸鐵,未帶隨從,像不像是來扒廟的惡人?”正說著,教主李老拴披白色道袍,忽閃着潔白的鵝毛扇出了廟門,站在台階上搖了搖鵝毛扇,教徒們立即讓開一條通道,讓“護廟隊”押着賀爺,上了廟前的台階。

李老拴盯着賀爺,繞着他轉了一圈,翹起八字鬍說:“你是賀雨順?”賀爺說:“敬稟教主,沒錯兒!”李老拴說:“請問,你何時來毀我白學大廟?”賀爺說:“那是漢奸造謠。漢奸惟恐天下不亂,誣衊我賀某與白學作對,要我們自相殘殺。今天,我身穿白衣白褲,潔身凈心,特來向教主表明心跡,我和自衛軍與白學只有友好團結、共同抗日之心,絕無兵戈相向、自相殘殺之意!”教主問:“無風不起浪,何以見得是漢奸造謠?”賀爺說:“自衛軍只有一個宗旨,就是打鬼子,保家鄉。眼下,鬼子正兵分兩路,來犯我伏牛山區,數日內就會直逼山下,置我百姓和教友於萬劫不復之絕境。正當自衛軍與眾教友需要同仇敵愾、抵禦來敵的危急時刻,忽出此謠言,要我們自相殘殺,這不是漢奸所為又是什麼?如果我們聽信謠言,自相殘殺起來,彌勒在天有靈,也會落淚的呀!請教主明察。”

教主原是私塾先生,一呆一愣地聽了,眼珠就骨碌碌地打轉,忽地拖長了聲調說道:“哆兮侈兮,成是南箕。彼讒人者,亦已太甚!”賀爺是熟讀了《詩經》的,知道這是《詩經》裏《小雅·巷伯》篇所言,隨即以《詩經》中《秦風·無衣》作答:“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教徒們都望着他倆犯傻。教主向大家批講說:“方才我是說,照賀司令的意思,那個造謠的人可真是‘張嘴咧唇,成了南邊天上的簸箕星,實在太狠毒了’!賀司令回話說,‘我豈是沒有衣穿,是要跟你們伙穿同樣的衣裳’……”他上下打量着賀爺,“沒錯兒,他這身白衫白褲,正是咱白學教衣呀!司令又說,‘國家要打仗,咱們就要把武器拾掇好,對付同一個敵人。’娃兒們,你們說,信不信得過賀司令?”

會場上七嘴八舌亂喊叫:

“不能輕信了他!”

“叫他再咬個牙印兒!”

“就怕他翻臉不認人!”

“靜靜,俺聽教主一句話!”

李老拴又搖着鵝毛扇,問道:“賀司令,大家對你信不過呀,你說咋辦?”

賀爺指着樹下的白馬,“請拿來馬背上的褡褳。”

李老拴示意拿來褡褳。賀爺取出香表點燃,面朝廟門行了跪拜之禮,說:“我賀某向白學神靈發誓,永與白學為友,共同對敵。如有違反,五馬分屍,死無葬身之地。”

會場上一片肅靜。

李老拴趨前攙起了賀爺,執賀爺手,向教友們說:“娃兒們,你們聽見了吧,彌勒命我收下了這位朋友!”說罷,向賀爺拱手而拜,賀爺也回拜了教主,說:“鬼子逼人甚急,我實在不敢久留了!”李老拴送賀爺直到馬前,賀爺翻身上了白馬。據說,李老拴搖着鵝毛扇向白馬身上忽閃了幾下,白馬如輕煙離地,一路流星地去了。

賀爺從石家溝回到坡底,又來了國民黨新八軍的潰兵。

新八軍軍長鬍伯翰與參謀、護兵跑散了。他撅着屁股鑽到麥壠里,“吧唧吧唧”大嚼來不及成熟的豌豆莢,滿嘴冒着綠沫,卻不知一個叫二愣子的青年農民早已盯上了他別在腰裏的小手槍。二愣子讓他的大腳媳婦手執糞釵堵住去路,自己攥着一根紅蘿蔔包抄過去,把紅蘿蔔頂在胡明翰的脊梁骨上,大喝一聲:“不許動!”胡明翰就像鴕鳥一樣一頭扎在了麥棵里。二愣子奪了他的小手槍,扔給他一根紅蘿蔔,說:“啃着蘿蔔走吧!你不打鬼子,要這麼好的手槍有啥用?”胡明翰抓着紅蘿蔔啃了一口,說:“此物甚好!”順着山溝跑了。

胡伯翰吃了蘿蔔,才想起失去的小手槍非同小可,急忙到坡底找到賀爺,腳跟併攏,叫了一聲:“賀參議!”嘴巴一歪一咧,眼淚就流了下來。賀爺驚詫說:“別哭,別哭,軍座怎叫我‘參議’?”胡伯翰說:“卑職請司令屈就新八軍軍部參議,請你無論如何找回我的小手槍。”賀爺又被他說糊塗了,“你先找着你的軍部,再叫我當你的軍部參議不遲,可這小手槍是怎麼了?”胡伯翰說:“那是國防部長何應欽上將送給卑職的白金小手槍,上有‘何應欽親贈’字樣,叫這西山溝一個野百姓奪去了!”賀爺說:“好了,這事包在我身上。我為你找到小手槍,請你留下打鬼子。”胡伯翰說:“我現在是人無糧、馬無草啊!”賀爺說:“伏牛山再窮,也不能叫你餓着肚子打鬼子,你放心好了。”

二愣子也參加了抗日自衛軍,聽說賀爺找槍,就把它送給了賀爺。賀爺還沒來得及把它還給胡伯翰,胡伯翰已倉皇西逃。賀爺向南山試發數槍,子彈出膛時振作有力,卻嚶嚶然作飛鳥哀鳴之聲。賀爺收了小手槍,說:“到了用白金做槍的份兒上,槍就成了玩物。軍人還能打仗嗎?它只能輸給紅蘿蔔了。”

胡伯翰剛剛西逃,鬼子已進逼到伏牛山下。賀爺親率自衛軍戰士隱蔽于山頂,卻見鬼子兵僅三百餘人,攜兩挺重機槍、兩門迫擊炮,絡繹進了山溝,如入無人之境。賀爺放其大部進山,鳴槍為號,集中輕重火力咬住鬼子尾部一陣猛打,斃敵十多名,迅即隱入大山。鬼子意在攻打盧氏,不敢在途中戀戰,向山上猛轟了一陣迫擊炮彈,放火燒了屍體,西上盧氏去了。

賀爺痛擊鬼子的消息傳遍了伏牛山區,也傳到了“白學”大廟。大廟台階上傳來一聲槍響,處決了一個鑽進“白學”、造謠惑眾的漢奸。後來,賀爺應“白學”教主之請,把四縣聯防會設在了石家溝“白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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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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