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抗戰二十年

無法抗戰二十年

我坐着顛簸的車鑽在夜裏,何山來了電話,我說正病着只怕寫不了稿。他有些失魂地說,這是他頭一回做專欄版,沒準下一期就不做了。我扭頭看着窗外,風正刮過深夜的長街,幾個流鶯在稀疏的樹影下木訥地守望,忽然心裏隱隱動了一下。

許多年前聽過一首老歌,譚詠麟唱的:風雨的街頭/招牌能夠掛多久。可見面對時光的流失每個人都會心生彷徨。那天去了越秀山,臨到中山紀念碑時,眼皮下冒出了體育場,我像囚犯般握住柵欄,深情瞭望。我甚至記得當年頭次來這裏時所坐的位置,那時有一個叫米什麼的老頭帶着一群球員在草地上玩皮球,我懶得看他們,我眯縫着眼,看幾個奶子很大或者很小的女記者故作妖嬈地甩動頭髮,我猜她們的頭皮屑一定太多了,癢得厲害。

現在的越秀體育場在暮色中像一座空寂的墳。那些跑動的身影和晃動的奶子已漸行漸遠,像一炷香彌散在歲月深處。前陣子在酒宴上,老闆忽然問我想不想去北京當體育記者,我當時吃喝正歡,忽然在高潮處打了個寒噤,跟那個什麼似的。呆了幾秒我才擦了擦嘴訥訥地說:我飽了,膩了。

我確實膩了。一年前的8月,我不僅厭倦了體育新聞,甚至厭倦了新聞。那時天河有個人才交流會,簡稱人流會,我像賊一樣鬼鬼祟祟地穿行其中,後來一個中外合資的保險公司老闆居然相中了我,這令我悲憤不已:自己究竟哪裏長得像賣保險的?我滿腹辛酸,在天橋上拍遍欄杆,然後眼睛一亮:小廣告上招男公關,月薪三萬。但我旋即想起自己剛患了腰肌勞損,腰子不好,做鴨也枉然。

我的體育新聞生涯始於法國世界盃,在韓日世界盃后精神瀕臨崩潰。上海有一位祖母級的女攝影記者,滿頭白髮,常冒着風雨在場邊拍照,我是沒有那種韌勁的。身為男人,耐力卻不好,這真是一種悲劇。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必須向那幫仍堅守在陣營里的弟兄們致敬。

8月的最後一天,我抱着遙控器在家獨自看電視。央視放着Beyond的北京演唱會,主打歌是黃家駒的遺作《抗戰二十年》。肋骨沒了,Beyond三子喑啞地悲啼,二十年後,這些苟且的殘部已經搖搖欲墜。唱功最好的黃貫中,十五年前主唱《大地》時聲線是多麼清亮,如今已淪為KTV的水準。但這群曾經崩潰的老男人,仍然立在台上,像三桿鏽蝕的標槍。

我下意識地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呷。我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怯生生地去城市,被一群城裏的孩子罵成“鄉巴佬”,就像二十年前的Beyond被別人罵作傻B。僅僅在命運的河流里蹬了蹬腿,那個純樸內向的孩子就變成了頑劣、狡詐、喜歡冷笑着撫摩中指的人。

我在8月的月末想起了許多年前看的古龍小說《九月鷹飛》。9月是一個充滿劫數的季節,在過往的年月里,我習慣在9月愛上不同的女子。功名和愛情都不可預知,正如那天的我無法猜到,幾天後有一股番號為杜鵑的颱風會像原野上的馬群呼嘯着漫過我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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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家犬也有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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