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十五世紀

第二十八章 第十五世紀

明王朝在血流成河中通過瓶頸,這是它的好運氣。

僅只比明王朝晚一年,在中亞興起的帖木兒帝國,正決心恢復蒙古帝國東方的故有版圖。一四○四年,靖難之後結束第二年,帖木兒大汗從他的首都撒馬爾罕;出發東征,進攻中國。不料在中途逝世,軍事行動中止。如果帖木兒不適時的死,根據已知的資料推斷,明王朝以當時殘破的力量,勢將無力抵抗。一個新的異族統治,可能再現。

明政府不久遷都北京,一度力圖振作,北征蒙古,南收交趾,更向印度洋發展。然而,這種並不算好的好景也不過三十年。四十年代后,中國第三次宦官時代來臨。

本世紀末葉,偉大的哥倫布船長發現新大陸。文藝復興運動進入高潮,歐洲正以無比蓬勃的精神,投向海洋。而中國卻奄奄一息,暗無天日。

一朱棣的大屠殺

靖難軍跟中央軍的戰爭,歷時四年。最後,皇帝朱允炆失敗。他本佔有各方面的優勢,甚至擁有最好的將領,但他缺少周亞夫那樣傑出的統帥。黃子澄極力推蔗李景隆,當總司令李景隆一敗再敗時,黃子澄又為他掩飾,希望他能扭轉局勢,李景隆反而潰不成軍。黃子澄仍不主張處罰他,只撤職了事,無法挽救的頹勢就這樣造成。

一四○二年,靖難軍渡過長江,挺進到應天(江蘇南京)城下,撤職居家的李景隆,率領他的家丁叛變,開城門迎接。朱允炆得到噩耗,縱火焚宮自殺。

——不過民間堅信朱允炆並沒有死,據說,朱允炆在危急時打開祖父朱元璋留下的秘密鐵匣,裏面有一把剃刀、一份度牒(和尚證明文件)、一件袈娑(和尚衣服)和碎銀幣若干(逃亡時零用)。於是剃髮為僧,從宮后水門逃出,浪跡江湖三十餘年。到四十年代一四四○年,當時的皇帝是朱棣的重孫第六任皇帝朱祁鎮,恩怨已消。朱允炆才表明身份,回到宮中。終其天年。

朱允炆既死,朱棣繼位。他可以說因禍得福,如果不是削藩,他不過仍是親王。但他對力主削藩的黃子澄一批人,並不因此而予寬恕。他效法老爹朱元璋的手段,展開合法的屠殺。在這次屠殺中,刑事訴訟法中的“瓜蔓抄”,發揮強大的威力。那就是,逮捕行動像瓜藤須蔓一樣,向四面八方伸展,凡是能攀得到的,就攀住不放,輾轉牽引,除非當權人物主動停止,否則能把天下人都網羅俱盡。

黃子澄當時擔任祭祀部長(太常卿),處斬,全族被殺。齊泰,前任國防部長(兵部尚書),處斬,兄弟全體被殺。方孝孺,教育研究官(文學博士),朱棣對他特別厭惡,屠殺十族,連朋友學生都包括在內,八百七十三人死亡。財政部副部長(戶部侍郎)卓敬,處斬,滅三族。現任國防部長鐵鉉,磔死。教育部長(禮部尚書),陳迪,磔死,六個兒子被殺,親屬一百八十餘人,廷杖后貶竄蠻荒。總監察官(御史大夫)景清,磔死,用瓜蔓抄法,逮捕所可能逮捕的他的家屬和親戚朋友,以及親戚朋友的親戚朋友,使他故鄉一連數個村莊的村民,全數處決,房舍一空。監察部副部長(左副教御史)練子寧,磔死,家族一百五十一人處決,數百人貶竄蠻荒。最高法院秘書長(大理丞)鄒瑾,自殺,家族四百四十八人處決。最高法院副院長(大理少卿)胡閏,絞死,家族二百一十七人處決。

靖難的合法屠殺,大約死一萬四千餘人,比起朱元璋自然大有遜色。不過有一項要特別提出的,即罪犯的妻子和女兒,除了斬首外,大都發配給家奴或奴隸,或發配給妓院賣淫,百般侮辱。生下的孩子,世世在妓院當龜奴。

——“瓜蔓抄”和妻女發配,不起於朱棣,而起於朱元璋,但在朱棣手中建立成為一種血腥制度。朱元璋就是用“瓜蔓抄”的刑事訴訟法,把僅只兩個所謂的罪犯,牽引出五萬餘人的同黨。至於眷屬淪為娼妓,以朱元璋的性格,他絕不會放棄凌辱他人的機會。

二中國第一位海上英雄——鄭和

靖難的屠殺結束后,一項空前的海上事業開始。

中國一直是陸權國家,海岸線雖長,卻不重要,原因之一是陸上有夠多的空間可以發展。七世紀以降,唐、宋王朝才有繁盛的海上交通。蒙古帝國時,亞洲合為一家,海上交通更形發達。但上世紀(十四)明王朝建立后,朱元璋強烈地排除外來事物,遂使海上交通停頓。他下令說:“一片木板都不準出海。”

閉關持續三十年,但對暗中進行的貿易,無法禁絕。到本世紀(十五)初,朱棣索性解禁,並派遣一個龐大的遠洋武裝船團,向印度洋出發。於是中國驀然間出現一批海上英雄,四十年間,把南中國海和印度洋,全部置於控制之下,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海上霸權。

這批海上英雄的首領鄭和,雲南人,本來姓馬,後來入宮當宦官,朱棣因他與自己的母親馬皇后同姓,命他改姓,他送改姓為鄭——可能是他母親的姓。鄭和父親是一位曾經到過麥加(在阿拉伯半島中心)朝過聖的虔誠伊斯蘭教徒,但鄭和後來改信佛教。本世紀(十五)初葉,朱棣靖難之役成功后,疑心朱允炆果如民間傳說的並沒有死,可能逃到海外,圖謀反擊,他必須調查。同時自命不凡的君主都有一種炫耀狂,使朱棣也覺得有必要把中國國威向海外展示。於是,他命令鄭和率領一支龐大的武裝船團,出發西洋。

——“西洋”的意義今昔不同,十五世紀的西洋,指南中國海及印度洋。十九世紀的西洋,指大西洋,而改稱印度洋為小西洋。

鄭和一連出航七次,都由瀏河(江蘇太倉瀏河鎮)出發。每次所到主要諸國,列表於下:

鄭和率領的武裝船團,第一次出動軍艦六十二艘,戰士二萬七千餘人。第二次出動軍艦四十八艘,戰士三萬餘人。每艦平均容納四百餘人,旗艦和若干主力艦,長一百二十米,寬四十米,可載一千餘人。如此巨大工程,沒有精密的造船技術和精密的航海技術,無法負擔(就在本世紀(十五)初,歐洲執造船牛耳的威尼斯王國,對巨艦下水之前,往往因不勝負荷而破裂,仍感到是最難克服的困難)。鄭和一連七次出發西洋,就憑此無敵艦隊,縱橫印度洋上,沒有一個國家能夠抵抗。新興的帖木兒帝國,也只是陸權國家,武力還沒有擴張到海上。其他都是小國,至少跟龐然大物的中國比起來,它們都是小國。

鄭和最初的航程,僅限於亞洲。第四次起,他延伸到非洲海岸,今索馬里及肯雅之地。假如繼續發展下去,航線再行向南,可能會繞過好望角。鄭和七次出海,雖沒有搜索到朱允炆,但他在政治上和外交上的成就,卻十分可驚。中國武裝船團,航行印度洋和南中國海,好像泛舟於中國的內湖。它帶給諸國的衝擊,可由推測而知。尤其使諸國震動的,是“三擒番王”之舉。

第一次發生於第一次下西洋時,就在蘇門答臘島(今印尼最西境),完全由中國移民建立的舊港王國,國王陳祖義向他祖國的艦隊司令鄭和詐降,然後像高麗王國對付關先生一樣,向鄭和突擊。但他的運氣不佳,被擊敗擒獲,送回中國處斬。第二次發生於第二次下西洋時,在錫蘭山王國(錫蘭島),國王亞烈苦柰兒把鄭和誘到首都副羅里城,然後傾全國之力攻擊停泊在港口的中國船團。鄭和身旁只有兩千人,他發現情況有異后,即用此兩千人乘首都空虛,突襲王宮,生擒亞烈苦奈兒。錫蘭山軍隊半途聞警,急折回相救。被中國軍隊前後夾攻,大敗。亞烈苦柰兒被送到中國,但中國沒有殺他,反而又送他回錫蘭山。從此錫蘭山成為中國最忠實的盟邦,每屆國王即位,跟朝鮮、安南一樣,一定請中國冊封。第三次發生於第三次下西洋時,蘇門答臘王國正逢內亂,前王的兒子蘇干刺起兵奪取王位,但他缺乏政治頭腦,不知道聯絡中國求助,反而向中國船因襲擊,企圖取得財寶。結果被俘,送到中國處斬。

鄭和下西洋,跟紀元前二世紀張騫通西域一樣,都是為中國鑿開一個過去很少人知道的混沌而廣大的天地。他們對國家貢獻和東西文化交流,有偉大的功績。不過,張騫處在一個朝氣蓬勃的時代,而鄭和卻處在一個暮氣日增的時代,所以結局完全不同。

一四二四年,朱棣逝世,他的兒子朱高熾繼位,朱高熾左右那批儒家的理學大亨,把下西洋當作老爹的暴政之一,下令停止,甚至把一些重要檔案都加以銷毀,以防後來再有英雄人物效法。六年後,三十年代一四三○年,因朝貢的國家減少,當時的皇帝朱瞻基(朱高熾的兒子),命鄭和作第七次出航,也是最後一次出航。中國社會的停滯性質已經形成,任何開展和進取的思想行為,都被排斥。不久中國又恢復閉關,雖然沒有回到“一片木板都不準出海”,但海外貿易,完全成為被動,印度洋上,留下權力真空。

——鄭和最後一次下西洋,於一四三三年返國。六十九年後(一五○二),葡萄牙王國艦隊司令達伽瑪繞過好望角,攻陷印度半島南部的加里庫特城(即中國所稱的古里,今卡利卡特市),征服錫蘭山王國,自稱印度總督。假如中國能保持鄭和的成果,東方和西方兩大文明,勢將提前在海上接觸,其影響必深而且遠。

不過,政府方面有組織的航海事業雖然中止,民間並沒有中止。反而由於鄭和一連七次強大的海上武力展示,使民間的海上活動加強。尤其沿海一帶居民,廣州、泉州、潮州、漳州、以及客家人,大批地私自闖關,湧向海外,遷移到南中國海各國,使原來已有中國人的地方更為繁盛,而一些荒野也由中國人開墾,成為良田,他們正是今日東南亞各國華人的濫觴。

三交趾省的設立與永久脫離

與鄭和下西洋同時發生的,還有交趾(越南北部)的得而復失。

以大羅城(古交趾城,越南河內)作為首都的交趾王國,十二世紀時,中國改封它的國王李日(火尊)為安南國王,遂改稱安南王國。後來李氏王朝男嗣斷絕,女兒繼位,生子陳日煊,遂轉為陳氏王朝,除對中國自稱王國外,對內和對其他國家,都稱大越帝國。上世紀(十四)末,駙馬黎季囗當權。本世紀(十五)初,黎季囗把岳父家陳姓王族,全部屠殺。宣稱自己是中國儒家聖人系統虞舜帝姚重華後裔胡公滿的子孫,於是改名胡一元,命他的兒子胡蒼當皇帝,自己當太上皇,遂建立大虞帝國。上奏章給中國皇帝說,陳氏王族已經絕嗣,胡蒼是公主之子,請求准予代理國王。中國政府想不到其中如此曲折,就冊封胡蒼當安南國王。

可是,陳氏三族的一位漏網之魚陳天平王子,卻逃到老撾玉國(寮國),老撾是中國藩屬之一,把陳天平送到中國。恰巧胡一元的使節也到首都應天(江蘇南京),他們本都是陳氏王朝的故臣,見了陳天平,驚愕下拜,這證實他王子的身份,並無錯誤。中國政府向胡一元責問,胡一元上奏章謝罪,請求准予迎接陳天平返國複位。

本世紀(十五)一四○五年,中國派大將黃中率軍五千人,護送陳天平回國。次年(一四○六),進入安南國境后,沿途歡迎人員,都十分恭順,黃中的戒備因之大為鬆懈。當走到芹站(富良江北岸)時,山路險峻,樹林茂盛,又逢大雨,忽然間伏兵四起,護送軍團錯愕之間,伏兵已把陳天平殺死,向南撤退。在陳天平身旁擔任護衛的中國若干高級官員,也都喪生。黃中急集中兵力反擊時,橋已被砍斷,伏兵在南岸叩拜說:“我們不敢拒抗天朝,但陳天平不過市井小人,不是王子,不得不把他除掉。小國貧乏,不能招待天朝大軍,請回,我們國王自會請罪。”

這種戲侮性的流血手段,使中國沒有迴轉餘地。四個月後,遠征軍在名將張輔率領下,進入安南,大破胡一元的象陣。明年(一四O七),胡一元父子被擒。

胡一元父子送到中國后,在監獄裏囚禁了一些時候,即被釋放,發遣到廣西為民。廣西雖跟安南王國相鄰,但胡一元已沒有影響能力。

胡姓王朝覆滅,陳姓王朝又沒有近親。而安南王國故地從紀元前二世紀時起,就是中國疆土。於是,中國宣佈撤銷安南王國,改稱交趾省,管轄十五個府,四十一個州,二百一十個縣。這個從十世紀脫離中國而獨立的國土,經四百餘年的隔絕,再回歸祖國。

可是,不幸的是,祖國的明政府帶給新交趾省的,卻是腐敗的統治。第一是地方官員,大多數來自鄰近的廣西、廣東、雲南三省區,只不過略識文字,他們冒險深入蠻荒,目的只有一個:發財。第二是宦官,監軍太監馬騏,是事實上安南軍區的太上司令官和交趾省的太上省長,他對人民施展不堪負荷的勒索,僅孔雀尾一項,每年即要一萬隻,數目不足時,就對交趾人逮捕拷打,極盡殘酷。

交趾人無處申訴,官逼民反的形勢完成,於是叛變紛起,遍地戰鬥。其中最有力的一支是清化府俄樂縣警察局長(巡檢)黎利。黎利最初集結兵力時,交趾省兩位副省長(參政)馮貴、侯保,動員軍隊征討,本來可能撲滅,但馬騏不願看到他們勝利,而把精銳部隊留着自衛,只撥給他們數百名老弱殘兵,結果二人戰死,黎利的勢力途不能控制。一四二六年,安南兵團司令官(安南總兵官)王通,在交州府應平縣寧橋遇伏,死二萬餘人。明年(一四二七),中國援軍司令官柳升在倒馬坡(越南同登),也遇伏,柳升戰死,七萬餘戰士全部被殺。王通惶恐失措,還沒有等到呈報中央批准,就向黎利求和,允許退出交趾。黎利接受這個提議,雙方築壇盟誓。

黎利也知道王通只是私自求和,所以又向明政府發動政治攻勢,用陳(上日下高)的名義,上奏章給中國皇帝,自稱是陳姓王朝的近親,請求冊封。中國剛受到嚴重挫敗,又聽到三通私自求和消息,又覺得中國本是為維護陳氏王朝正統而戰,於是順水推舟,冊封陳(上日下高)當安南國王,撤銷交趾省。這個新省回到中國只二十一年,到此再度脫離,直到二十世紀的今天。可是,等到中國官員和武裝部隊撤退之後,黎利上奏章說陳(上日下高)已死,請求改封他自己。中國明知道他在耍花樣,但已無力再發動戰爭,只好冊封黎利當安南國王。

不過黎利並無意與中國對抗,他在被封之後,對中國繼續執行傳統的事奉大國政策,邦交更為敦睦。

——馬騏以激變番邦罪,處斬抄家,然而已無補於大局。歷史沉痛的證實,貪污對中國的傷害太大了,無數民變兵變,辱國失地,政權覆滅,以及大屠殺大流血,幾乎全都起因於官員貪污,和由貪污而引發的暴虐。

四北方邊患

中國的外患總是來自北方,明王朝不能例外。

蒙古統治階層入據中國一個世紀,並沒有吸收太多的中國文化。他們進入中國時是什麼樣子,在被逐出中國,回到蒙古本土時,幾乎仍是什麼樣子。事實上蒙古帝國政府在撤出大都(北京)后,帝國即行瓦解。它所屬的五個子國,窩闊台汗國早已被察合台汗國并吞(一三○八),元帝國亡於中國(一三八一),吐蕃宗教國自然脫幅(一三八一),察合台汗國(一三六九)與伊爾汗國(一三八六),先後於帖木兒汗國。只剩下一個一向疏淡,而又遠在六千公里之外的欽察汗國,到了本世紀(十五)八十年代,也被俄國消滅(一四八○)。帝國的瓦解,中央政府組織,也跟着瓦解。不知道什麼緣故,它沒有回到它所來自的故都和林(蒙古哈爾和林),大汗反而跟一個部落酋長一樣,逐水草而居,在沙漠上飄忽不定。總而言之,一切都恢復到十三世紀鐵木真崛起前那種游牧生活方式,部落林立,互相戰爭。二百年帝國的偉大光榮,全成為歷史陳跡。

蒙古十八任大汗脫歡鐵木兒於逃出大都(北京)后,即行逝世,他的兒子愛猷識理達臘繼位。之後,自二十任大汗起、二十一任大汗、二十二任大汗(其實只是酋長),無不死於謀殺。本世紀(十五)○○年代一四○三年,二十三任大汗坤鐵木兒又被他的部下鬼力赤刺死,蒙古更混亂不堪。

鬼力赤以後蒙古地區政治情況的發展,我們用下表示意:

上表包括本世紀(十五)之後,三個世紀間蒙古地區和中國有關的主要政治領袖人物的關係位置。

蒙古地區上有很多民族和很多部落,除了蒙古民族本身諸部落外,主要的還有突厥民族的兩個部落:一是韃靼部落,一是瓦拉部落。韃靼部落即十三世紀的塔塔爾部落,跟蒙古諸部落是世仇,幾乎被屠殺絕種。因為他們的牧地夾在蒙古跟中國之間的緣故,中國遂把蒙古人也稱為韃靼,對蒙古來說,簡直是一種侮辱。

但鬼力赤卻是韃靼血統,他奪取政權后,使中國更振振有詞地把蒙古當作韃靼。可是韃靼人無法作蒙古人的主人,鬼力赤不久就被蒙古一位強有力的酋長阿魯台殺掉;。另立本雅失里繼位大汗。就在同時,一直屈服在蒙古統治之下的瓦拉部落,已經強大,在阿爾泰山(蒙古與新疆分界)一帶游牧。現在乘着蒙古本土內亂,向東移動。有時跟蒙古諸部落合作,擁立一個傀儡可汗;有時跟蒙古諸部落對抗,互相攻殺。有時跟中國通商親善,有時又向中國襲擊劫掠。

由於蒙古支離破碎,對中國的威脅,也相對減輕。缺少一個強大的政府支持,使他們不能有通盤計劃和通盤行動。野心勃勃的一些酋長不過只貪圖搶奪財物女子,並沒有政治上的遠大抱負。比過去匈奴、突厥、契丹、女真,所發出的沉重壓力,現在的北方敵人,只能算作一些小小擾亂。

然而明政府仍為此傾全國之力,重新興築萬里長城和疏氵睿南北運河。前者防止北方蠻族再度南下,後者加強江南軍糧運輸。萬里長城自十世紀燕雲十六州割給遼帝國后,便喪失作用。四百年來,幾乎全部倒塌。明王朝建立,又恢復十世紀前中國與北方蠻族對抗的局勢,興築長城,自屬必要。於是從東方山海關,直築到河西走廊嘉峪關。山海關至黃河一段,在本世紀(十五)初期完成。黃河至嘉峪關一段,於下世紀(十六)完成。這個長達二千三百餘公里的全部新建工程,比起紀元前三世紀秦王朝所修築的只數百公里的連接工程,巨大難苦,達百倍以上。明政府又沿着長城,設立九個邊疆軍區,稱為九邊:

南北運河是蒙古帝國的工程(七世紀時楊廣開的那些運河,九世紀后都湮沒了),但會通河(山東省境內之南北運河)與清江浦(黃河與淮河合流處,江蘇淮陰),已全部淤塞。本世紀(十五)初,重加挖鑿。第三任皇帝朱棣又於一四二一年,把首都自南京遷到北京,這是一個進取性的措施。

朱棣是中國親自深入漠北地區攻擊北方蠻族的皇帝之一,曾經五次親征。第一次一四一○年,親征本雅失里與阿魯台,到達成吉思可汗鐵木真即位的干難河(鄂嫩河),本雅失里與阿魯台大敗,本雅失里潰不成軍后,投奔瓦拉部落。瓦拉王馬哈木最初表示尊奉他,後來當自己的勢力迅速向東挺進時,他不再接受蒙古的統治,就把本雅失里殺掉。於是瓦拉代替蒙古,跟中國為鄰。第二次一四一四年,朱棣親征瓦拉,到達土拉河(蒙古烏蘭巴托南),馬哈木大敗。第三次一四二二年,親征阿魯台,到達闊深海(內蒙古東北部呼倫湖),不見敵蹤。第四次一四二三年,再親征阿魯台,到達上庄堡(河北萬全北),又不見敵蹤。第五次一四二四年,再親征阿魯台,到達答蘭納木兒河(蒙古最東部哈拉哈河上游),派兵搜索,仍不見敵蹤。回軍途中,至榆木川(內蒙古正藍旗北),朱棣病死。

朱棣雖是一位較有作為的皇帝,但不是一個優秀的統帥人才,五次親征,都不能捕捉到對方主力,予以決定性打擊。除了第一次親征有收穫外,其他四次親征,大軍未發,四方皆知,敵人早已堅壁清野。然而,朱棣死後不久,中國進入第三次宦官時代,當權人物,相繼競賽昏暴,對北方蠻族,便只有挨打的份,再無力還擊。

五中國第三次宦官時代

明王朝自靖難之役后,國內安定三十餘年。此三十餘年位於本世紀(十五)初期,是中國人民在明王朝統治三百年中,唯一的比較幸福的日子。鄭和下西洋,交趾省(越南北部)設立和朱棣五次親征,以及長城運河的建設工程,也都在這三十餘年中完成。宦官的災難雖然已經萌芽,像交趾監軍馬騏竟逼使交趾脫離祖國,即是一個惡兆。可是馬騏終於受到懲罰,社會還有一線光明。而三十年代之後,宦官時代降臨,連這一線光明也都消失,而終於完全黑暗。

這是中國第三次宦官時代,距第一次宦官時代(二世紀)一三百年,距第二次宦官時代(九世紀)六百年。我們姑且說,第三次宦官時代始於本世紀(十五)三十年代一四三五年王振當權,終於下下世紀(十七)六十年代一六六一年明王朝覆亡,歷時二百二十七年。

——注意一個現象,宦官時代的結束,一定是王朝的覆亡。

肯定時代的起迄時間,是一件非常荒謬的事。但為了對社會形態有一個了解,必須如此,才可以有明確的印象。事實上二百餘年間,宦官並不每年都在作怪。像下世紀(十六)第十二任皇帝朱厚囗在位的四十六年中,宦官就沒有甚麼地位。

我們把宦官時代的主要當權的宦官人物,列出一表:

上表可以看出,明王朝幾乎每一個皇帝,都有他親信並掌握權柄的宦官。沒有特別親信宦官的皇帝,如朱厚囗,則有特別親信的貪官。

當三十年代朱祁鎮即位時(一四三五),年方九歲,還是一個頑童。由司禮太監王振帶着他遊戲,他對這個大玩伴,十分敬佩,尊稱為“王先生”。最初,朱祁鎮的祖母張太后經常派人到內閣,查問政事,發現王振有假傳聖旨的情形。大怒之下,親自主持內閣會議,要殺王振,一批鄉愿大臣代他求情,才算倖免。但張太后不久逝世,王振的威風日增,沒有人能控制他,不但成為太上宰相,而且成為太上皇帝。第三次宦官時代,遂由王振揭幕。

首先受害的是皇家教師(侍講)劉球,劉球上奏章勸朱祁鎮親政,王振認為譏諷自己,即把劉球逮入錦衣衛詔獄,亂刀砍死,屍體支解,擲到荒郊。另一位受害人是國立北京大學校長(京師國子監祭酒)李時勉,有一天,王振前往視察,李時勉對他並沒有表示特別的恭敬,王振就指控李時勉盜用國家樹木,把他在大學門前帶枷示眾三天,大學生數千人哭號奔走,都不能解救,最後還是輾轉求到朱祁鎮的母親何太后,何太後向朱祁鎮詢問,朱祁鎮驚愕說:“一定是王振乾的事。”才下令釋放。最高法院副院長(大理少卿)薛(王宣)在大庭廣眾中沒有先向王振行禮。王振即逮捕薛(王宣),下錦衣衛詔獄,以貪污受賄罪名,判處死刑。處斬前夕,王振一位老僕人在廚房流淚,王振問他為甚麼時,老僕人說:“我跟薛(王宣)是同鄉,深知他的為人。”並舉出若干事證,王振才把薛(王宣)開釋,但仍被貶謫至邊疆鐵嶺(遼寧鐵嶺)。然而錦衣衛一位名王永的兵士,卻沒有這種好運。王永看不慣王振為非作歹,寫匿名傳單,加以指摘,被捕磔死。

權力所在,諂媚必然集中。工程部副部長(工部侍郎)王佑沒有鬍鬚,王振問他甚麼原因,王信說:“老爺沒有,兒子輩安敢有。”

——注意王佑這件事,這是第三次宦官時代特徵之一,政府高級官員和士大夫階層,公然無恥地爭向宦官賣身投靠,是第一第二次宦官時代所沒有的現象。

六土木之變與奪門之變

一四四九年,王振力排眾議,要第六任皇帝朱祁鎮親征瓦拉。

瓦拉部落向東推進途中,於十年代,曾被朱棣在士拉河(蒙古烏蘭巴托南)擊敗,但它東進不止。不久就把蒙古諸部落,先後驅逐到更寒冷荒涼的東北地區,佔領原來屬於蒙古諸部落的廣大塞北,跟中國接壤。

瓦拉可汗也先最初對中國謹慎從事,不斷派人進貢土產,並效法匈奴、回紇,向中國求婚。翻譯官馬雲貪圖也先的賄賂和炫耀自己的權威,答覆說:“皇帝已經允許。”也先大喜。一四四九年,貢馬千匹,作為聘禮。中國政府這才大吃一驚,告訴他並沒有這回事。也先認為中國戲弄他,遂向中國發動攻擊,沿邊城堡,相繼陷落。

於是,王振主張親征。他把戰爭看成兒戲,認為權力的魔杖可以抵擋一切。詔書頒下后的第二天,朱祁鎮即行出發,因倉促間沒有準備,半途上軍士已有人餓死,到了大同(山西大同)后,王振還要北進,可是派出去的幾個兵團,先後潰敗,軍心大亂。鎮守大同的宦官也提出警告,不但不可再北進,連大同都危在旦夕,王振不得已,始下令回京。走到距居庸關(北京昌平)四十公里的土木堡時,瓦拉追兵已至。國防部長(兵部尚書)鄺野請急速入關,但運送王振所搜刮的金銀財寶的車隊,還沒有趕到,他堅持等候。鄺野堅持迅速撤退,王振詭罵說:“軍國大事,你懂甚麼?”把鄺野逐出營帳。既而瓦拉騎兵合圍,大呼:“投降免死。”王振這時才發現他的權力魔杖失靈,禁衛軍官樊忠悲憤交加,用鐵鎚把王振擊殺。但仍擋不住全軍覆沒,樊忠戰死,朱祁鎮被瓦拉生擒。

土木堡消息傳到北京,明政府大亂。有人主張把沿邊軍隊全部撤回保衛首都,有人主張遷都南京。高級官員的眷屬和富商,紛紛逃走。幸而朱祁鎮的弟弟朱祁鈺是一個英明親王(明王朝二十任皇帝中,唯一傑出的君主),他採取斷然措施,自己坐上寶座,用以堵塞瓦拉的勒索。又任命于謙當國防部長(兵部尚書),積極整頓已腐爛透了的武裝部隊,刷新政治,全國轉呈新興氣象。

一件利器握在力量不足的人手中,不但不能發揮威力,反而是一個負擔。也先把朱祁鎮活捉,高興了一陣之後,簡直不知道如何運用和如何處置才好。不過挾持着他沿邊攻擊,勒索一點財物。但後來直抵北京城下,被于謙擊敗,就改變主意,於土木之役的明年(一四五一),跟中國和解,接受巨額贖金,把朱祁鎮釋放。

也先接着把蒙古大汗脫脫不花殺掉,而且稱蒙古大汗,沉湎在從中國得來的女色和美酒之中。一四五四年,被部將阿拉刺死。蒙古諸部落乘機反攻,瓦拉部落崩潰,向西星散逃走,退出中國歷史舞台。直到二百年後的十七世紀,才以分裂的“四衛拉特”局面,再跟中國接觸,而終於被中國征服。

朱祁鎮在瓦拉手中時,曾向前往探望他的明政府使節教育部副部長(禮部侍郎)李實,痛哭流涕說:“也先有意送我回去,請你轉告政府,我回去后,只求作一個平民,便心滿意足。”李實問他為什麼那樣寵信王振,朱祁鎮說:“王振沒有死時,從沒有人指摘他不對,如今人人都把罪過推到我頭上。”然而,這只是賭徒失敗后乞求同情的話,他內心的想法並不如此。朱祁鎮被贖回之後,對他弟弟朱祁鈺沒有馬上把寶座還給他,大大不滿。他積極地謀求復辟,一些野心家也準備把賭注下在他身上。

從這個觀點,研究十二世紀宋王朝南遷后的局勢,可以發現,趙構拒絕他哥哥趙桓回國,有充分的理由。沒有人能保證趙桓回國后不像朱祁鎮一樣,發動政變。這是專制政體的另一個死結,無法解開。

一四五七年,朱祁鈺病危,沒有兒子,舉朝感到將發生繼承問題。宦官曹吉祥和監察部副部長(副都御史)徐有貞,集結私人部隊和家丁,擁立朱祁鎮。於黎明時分,奪取宮門,升殿複位。等到早朝,全體文武官員才發現坐在金鑾殿上的已不是弟弟朱祁鈺,而是故主朱祁鎮。朱祁鈺在病榻上聽到消息,一驚而逝。

朱祁鎮在這場戲劇化的政變中,擔任使人失笑的急吼吼角色,因為他即令坐着不動,朱祁鈺死後,既沒有兒子,帝位仍會轉到他。大概他自己也發現這種情況,為了表示他的奪位有其必要,所以指控于謙和宰相(大學士)王文,陰謀迎立外藩——迎立遠在襄陽(湖北襄樊)的朱厚囗親王的兒子入承大統,把于謙、王文二人途下詔獄。可是逮捕之後,專用來召喚親王人京的金牌,立即被發現仍在皇太後宮中,證明根本沒有此事。而自土木之變后,于謙獨力支持危局,成為全國所敬仰的民族英雄,所以很多人申訴營救。但徐有貞跟于謙有私人恩怨,他提醒朱祁鎮說:“不殺于謙,我們所作的事便名不正,言不順。”最高審判法庭(三法司)只好加上“意圖”二字,定二人的罪名為“意圖迎立藩王”,判決死刑。王文仍據理分辯,于謙嘆息說:“這不是法律問題,也不是法庭問題,千言萬語,又有何用。”二人同被處斬,家產抄沒。

——這是自十二世紀岳飛死後,第二位名將死於冤獄,相距三百年。于謙行刑之日,北京天氣驟變陰霾,街巷到處聽到哭泣。民間傳說,于謙是岳飛轉生,再來世上,為國家抵抗北方蠻族。

朱祁鎮並沒有在他所受的災難中,接受任何教訓,他的智力商數不允許他如此。他複位后竟然仍思念王振,特地雕刻一個王振木像,招魂安葬。

——朱祁鎮對王振這種反應,除了顯示朱祁鎮冥頑不靈的性格外,實在找不出其他解釋。

七斷頭政治

宦官好像是明王朝皇帝的靈魂,明王朝皇帝不能沒有宦官,猶如一個人不能沒有靈魂。

朱祁鎮逝世后,兒子朱見深繼位,信任宦官汪直。還特地創立“西廠”,命汪直主持。詔獄系統除了錦衣衛、東廠之外,又多了一個西廠。秘密警察佈滿每一個角落,朱見深躲在深宮之中,靠着這一批耳目爪牙,統治他所統治下的帝國。宰相商輅向朱見深指出,這種作法,並不能幫助安定秩序,反而會激起反抗,動搖國家基礎。朱見深大怒說:“一個小小宦官,怎麼會危害國家?”

——朱見深的話使人回憶九世紀時唐王朝皇帝李純的話:“宦官不過是家奴。”他們對問題的反應,如出一轍。

反對宦官的固然有人,但諂媚宦官的搖尾系統,也正式建立,王佑不過口頭上說說,而監察部委員(御史)王億,卻上奏章給皇帝,頌揚江直所主持的西廠,對治安有極大的貢獻,他說:“汪直所作所為,不僅可以為今日法,並且可以為萬世法。”當奏章傳出時,若干人要唾王億的臉,但他立即被擢升為湖廣省(湖南·湖北)高等法院副院長(按察副使)。

從此,道德水準較低的人,官位越高。而官位越高的人,道德水準也越低。具有道德勇氣的人,加速度地被排斥於政府之外,或被誣陷在詔獄之中。

朱見深的兒子朱祐樘,是頭腦比較清楚的一位皇帝,而以不任用宦官聞名於世。但當宦官之一的李廣死後,朱祐樘查看他家中賬簿時,見有“某官送黃米幾百石”、“某官送白米幾百石”的記載,困惑說:“李廣能吃多少米?”左右告訴他,黃米指黃金,白米指白銀,全是賄款。

王佑、王億之類的無恥之徒,在宰相階層中,也開始出現。宰相萬安完全靠進獻春藥秘方,被擢升為首相(華蓋殿大學士)。朱見深死後,朱祐樘在一個小箱子裏,找到這些秘方,每張秘方上都署名“臣萬安進”,以便皇帝在淫樂中思念他的忠心。朱祐樘責備他說:“這是宰相應該做的事嗎?”教萬安辭職,但萬安婉轉哀求,不肯提出辭呈。以致朱祐樘不得不下令把他免官。另一位宰相(大學士)劉吉,是宦官汪直的搖尾系統中最得意的一員,貪污狼藉,屢被彈劾,但每被彈劾一次,他卻一定陞官一次,世人稱他為“劉棉花”,意思是越彈越起。一直到汪直下台,他才跟着下台。

中央政府腐敗,促使地方政府加倍腐敗,因為地方政府官員必須更加貪污才能有充分的財物行賄,以保持自己的職位和再圖升遷。而明王朝另有一種特殊的社會階層,介於官員與平民之間,即退休的官員和沒有官職的秀才、舉人、進士,以及在職官員的家屬親戚,他們被稱為“鄉紳”,在社會上構成一個新型的惡霸集團,跟地方政府官員結合,欺壓平民,尤其欺壓佃農。佃農貧苦已極,常因無力繳納糧租,而被鄉紳縛送到縣政府打問——打問,是官員對平民的廷杖,官員只要看到鄉紳的名片,即行動刑。

貪官和鄉紳,像兩條毒蛇纏在人民身上,任何合法的手段,都不能擺脫。於是,抗暴革命遂跟明王朝同在。本世紀(十五)若干重要民變,我們用下表列出,它們都是大規模的流血抗暴,使中央政府為之震動:

唐賽兒是佛教的女傳教士,她失敗后,像被地球吞沒了似的無影無蹤。明政府疑心她逃到廟庵里偽裝尼姑,就把山東、北直隸(河北省)兩省所有的尼姑,數萬人之多,全部逮捕,送到北京審訊。在酷刑下,她們的遭遇使人顫抖,但唐賽兒不能查獲。鄧茂七是一個佃農,在那個時代,佃農必須把糧租送到鄉紳(鄉紳和地主是一體的)家裏,鄉紳總百般挑剔虐待。鄧茂七聯絡各地佃農,聲明沒有義務送糧上門,要鄉紳自己下鄉收取。鄉紳立即通知政府,政府官員立即派兵鎮壓,鄧茂七遂武裝反抗。恰巧福建省省長(左布政使)宋彰,跟唐王朝末年的“債師”一樣,是一個同樣性質的“債官”。他用借貸來的巨款賄賂宦官王振,才得到這個肥沃的高位,到任之後,急於償清債務,用最凶暴的手段,無所不為。人民不堪忍受,尤溪縣礦工蔣福成首先發難,領導工人暴動。鄧茂七跟蔣福成結合,聲勢浩大,最後當然失敗,但也給貪污官員一個血的回報。不過終局最悲慘的還是李鬍子一役,鄖陽(湖北鄖縣)一帶,荒山相連,農民自從上世紀(十四)便在山中屯墾,聚集九十餘萬人,有的已傳了三代。李鬍子領導據隆抗暴時,大多數農民都沒有參加。可是,等到李鬍子失敗,剿匪司令官(都御史)項忠卻下令作斬草除根式的大屠殺,九十餘萬人,全部死於刀下,婦女兒童屍體,填滿山谷。項忠還樹立石碑,歌頌自己功德,世人沉痛地稱它為“墜淚碑”。

人民的反抗如此強烈,中央政府的腐敗反而更甚。本世紀(十五)六十年代是一個可紀念的時代,明王朝開始出現一種自從人類有政治以來,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斷頭政治。中國歷代王朝的皇帝,無論如何昏聵凶暴,總是經常地(甚至每天)都要出席金鑾殿上舉行的清晨會報,跟群臣見面,討論國政。必要時還出席小型的在別殿舉行的高階層會報,聽取並裁決大臣的意見,術語稱為“早朝”或“視朝”。然而,自本世紀(十五)一四六○年起,第九任皇帝朱見深繼承他冥頑不靈老爹朱祁鎮的寶座后,他比老爹更冥頑不靈,索性不再露面。

朱見深在位二十四年,始終藏在深宮,大臣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大臣。一四八七年,朱見深逝世,兒子第十任皇帝朱祐樘繼位,龜縮如故。直到本世紀(十五)最後第三年,即一四九七年,朱祐樘才在文華殿跟幾位宰相見一面,由宦官向各人泡上一杯茶,只談了幾句家常話,就教他們退出。這是三十八年來皇帝第一次召集內閣,也是大臣第一次看到皇帝的嘴臉,成為轟動一時的大事。

明政府象一個斷了頭的巨人,在懸崖絕壁上,蠕蠕而行。

八東西方世界

一四一五年(交趾省官員解縉死於冤獄),英法百年戰爭第三次戰役起,法國勃艮地公爵跟英王亨利五世聯合,進攻法王查理六世。

一四二○年(明王朝遷都北京前一年),英法百年戰爭第三次戰役終,歷時六年。法國割諾曼第給英國,並同意英王繼承法國王位。

一四二二年(朱棣第三次北征蒙古),法王查理六世逝世。英王亨利六世宣佈即法王王位,法國人拒絕,擁立查理六世的兒子查理七世,與英作戰。英法百年戰爭第四次戰役起。

一四二九年(交趾省脫離中國獨立后第二年),法軍屢敗,僅爭奧爾良一城,英國圍攻。法國十七歲少女貞德自田間起義,號召勤王,士氣大振,解奧爾良之圍。貞德引查理七世到教堂,正式加冕為法王。

一四三○年(鄭和第七次下西洋),勃艮地公爵擒貞德,送與英軍,法王查理七世拒絕出錢贖回。明年(一四三一),英軍於盧昂組教士法庭,將貞德焚死(我們發現,無論中國和外國,帝王們最容易忘恩負義)。

一四五三年(土木堡之役后第四年),(一)英法百年戰爭第四次戰役終,歷時三十二年。全戰爭也終,歷時一百一十七年。英國大敗,喪失在法國全部領地。(二)土耳其帝國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攻君士坦丁堡,歷時五十三日,城破,東羅馬帝國亡,立國二千二百零六年。

一四五五年(也先可汗被刺的明年),英國民怨沸騰,約克世家起兵,佩白玫瑰為標幟,反對國王亨利六世。亨利六世屬蘭加斯德世家,佩紅攻瑰為標幟,發兵拒戰。史學家稱“玫瑰戰爭”。

一四八五年(春藥宰相萬安被免職前二年),玫瑰戰爭終,歷時三十一年。蘭加斯德世家外孫亨利都鐸當英國國王,娶約克世家女兒當皇后,兩世家和解,稱都擇王朝。

一四八六年(鄭和第七次下西洋結束后五十三年),葡萄牙船長狄亞士,發現南非洲好望角。

一四九二年(第三次宦官時代,棉花宰相劉吉當權),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

一四九四年(明王朝皇帝不出見政府官員已三十五年),天主教教皇亞歷山大六世頒劃界令,沿北美洲東海岸縱劃一線,西歸西班牙(包括北美洲與南美洲大部),東歸葡萄牙(包括南美洲巴西,跟非洲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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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史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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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十五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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