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貞慧(5)

陳貞慧(5)

“家傍紅牆裏,羨薇郎桃花綬帶,翩何清綺?白玉闌干黃金鑰,別殿秋晴似水;頻宣召采毫才子。塵世那知天上景?但微聞奏賦天顏喜,眉子硯,澄心紙。鄙人瑣瑣吳蒙耳!悵生平潛蹤屠釣,埋名井裏,一頭綠蓑三弄笛,伎倆如斯而已。只合向江南閑睡。深感雲霄憑問訊:算人生幾度逢知己,燕市上,浩歌起。”

高士奇其時方為內閣中書,故稱“內翰”。按:《清朝翰詹源流編年》,康熙十六年冬十月“敕選翰林官供奉內廷”條,錄上諭:“書寫之事,止令高士奇在內供奉,加內閣中書銜,食正六品俸,內務府撥房居住。”此即起句“家傍紅牆裏”的由來。上片盛道高士奇得恃天顏,為罕有之榮。“微聞奏賦天顏喜”本為恭維之語,緊接“眉子硯,澄心紙”兩樣文房名物,雖可解釋為蒙頒文綺之賜,但亦明明道出,高士奇不過一供奉的書手而已。

下片自陳無所長,只合與漁樵共老。“深感雲霄憑問訊”,可以想見高士奇深致殷勤,而句中絕無曾見面,或受愧遺之意。以下“算人生幾度逢知己”是客氣話。結句“燕市上,浩歌起”,與過片數句相呼應。“浩歌”指白居易《浩歌行》,借古人成句,自道:“未死有酒且酣歌,顏回短命伯夷餓;我今所得亦已多。功名富貴須待命,命若不來知奈何!”乃以曠達語作辭謝。高士奇一向善於招搖,以“門路獨真”,大概曾託人向陳其年致意,謂可以薦其才學,徑達天聽,富貴可期。而陳其年恥於如此進身,而又不便直言拒絕,因此作詞,自陳志趣,兼以酬答“知遇”之意。

於此可知,以後高士奇由一書手變為“詞臣”,一旦得意,思輿士林之列。而如陳其年不死,恐終不免為朱潘之續。

陳其年半生漂泊,佳節不歸,作《望江南》詞,追憶端陽做客,即有金陵、南徐、揚州、吳門、西湖、嘉興、如皋、前門(京師)、南陽等地。而客游或攜姬人,或攜孌童,似乎絕少偕妻出遊,其實伉儷感情甚深。陳夫人歿於康熙十九年。第二年自立秋起,其年陸續有八首“矣”字韻的《賀新郎》,皆為悼亡之作。窮愁潦倒,憶婦思鄉,因而懨懨成病。第七首題作:“臘月初六日是餘生日,即亡婦忌辰也。詞以志痛,仍用前韻”。

嫁與黔婁矣!憶糟糠穩他不住,兩眸清水。為我懸弧梵夾,下列瑤籤第幾?直絮得鸚哥流涕。今日蓮幢余轉拜,原相憐,再世休如此!花簌簌,墮成雨。安排果系干支耳?記當年代占雞卜,偏央鄰里;更喚街南盲婦到,彈動香蛇子,推測盡五行生死。磨蠍早知真見祟,便長貧忍客京華里?朝飛雉,寒難起。

上片言每逢生日,妻子必為之誦經祈福。“梵夾”者佛經。“今日蓮幢余轉拜,願相憐,再世休如此!”沉痛語中,正見深情。下片起句,以命運果真在八字註定自問,轉入當年妻子為之卜卦算命的回憶,而失悔於果真富貴無分,又何必徒客京華?不如棲守故里,雖貧猶得骨肉團聚?於此可知,其年之應鴻博,實以“飢來驅我”,無可奈何。而詞臣清苦,大失所望之情,亦宛然如見。

至除夜又作一詞:“辛酉除夕恭遇兩宮徽號覃恩,臣妻亦沾一命。感懷紀事,仍用前韻”:

一歲將闌矣!悵年華挽他不住;滔滔似水。五十餘番婪尾酒,愁類今番有幾?蠟燭也替人流涕。愁絕客冬逢是節,盼征軺尚冀人來此;渾不道,竟成雨。

棲遲只為君恩耳,寧不念茶香荀滑,銅官故里?今日五花沾一命,波及臣之妻子;敢尚訴臣飢欲死?倘比黃花人尚在,制翟衣寄到深閨里,雖病也,定然起!

這樣的詞,最見其年的才氣,也最見其年的深情。一百十六字中,包含許多情事,他人需刻意經營者,其年隨筆而道,毫不費力,而靡不盡意,真為傑構。

上片除夕,追念平生,自傷老境,而歸結於去年此日,猶盼征軺。當是有接春之事,而妻子已歿於十二月初六。江南路遙,噩耗猶未到京。下片喃喃自道,似向亡妻訴委屈,實乃自訴委屈,而歸結於五花誥封之頒,妻不及見。“翟衣”不知出於何典,望文生義,當指霞帔。此詞與前詞合看,可以明顯地看出,陳夫人對其年之出仕,期望至為殷切。則應徵鴻博,或者出於妻子敦促,並非本心,亦未可知。

其年壯歲凡自敘之詞,類皆豪邁,如“被酒與客語,調寄水調歌頭”:

老子半生事,慷慨喜交遊。過江王謝子弟,填巷哄華騶。曾記獸肥草淺,正值風毛雨血,大獵北岡頭;日暮不歸去,霜色冷吳鉤。今老大,嗟落拓,轉沉浮。疇昔博徒酒侶,一半葬荒丘。閉置車中新婦,羞縮嚴家餓隸,說著亦堪愁。我為若起舞,若定解此不!

雖嗟落拓,猶自酒酣起舞,豪情不減。自悼亡后,出語蕭索,刻意言愁,令人不忍卒讀。此為生之意志衰退的跡象,所謂不祥之兆,非盡無稽。其絕筆一詞,作為康熙二十一年四月十三,調名“愁春未醒”,題為《牆外丁香花盛開感賦》:

攀來尚隔,望處偏清。算開到此花,闌珊春已在長亭!滴粉搓酥,小紅牆角倍分明。年年此際,籠歸馬上,遞偏春城。

昨歲看花,有人禿袖,擘阮捱箏;悵新來梁間燕去,往事星星。只有鄰花,依依不作路旁情。夜深難睡,繽紛花影,篩滿空庭。

按:此詞是在京中所作,“春城”可證。玩味詞意,乃在思念去年此時所昵的歌童。“禿袖”者“禿衿小袖”的略語,“阮”者阮成,與月琴一類的樂器;“悵新來梁間燕去”,則知寄巢未幾,翩然復去;下文“只有鄰花,依依不作路旁情”,正反襯此歌童的絕裾無情。怨而不怒,此老畢竟溫柔多情。

此詞之後,有其年四弟宗石的識語:

“此先兄壬戌年四月十三日作也。先兄即於五月初七日捐館,讀‘算開到此花,闌珊春已在長亭’十二字,竟成詞讖……此闋已后,‘廣凌散’不復彈矣!”是為絕筆之證。其年之死,《清史稿》本傳說他“卒於史館”。而《清詩紀事》說他“以頭癰卒於河南”。鄧石如不妄言,所記必有所本。以意測度,大概是四月十三以後,頭癰疾作,南歸養病,卒於途中。

陳其年歿后第八年,亦即康熙二十八年己巳,《湖海樓詞集》問世。在此以前,其年的詞集已刊行者,有與朱竹合刻的《朱陳村詞》,自刻的《烏絲詞》、《迦陵詞》,而惟有《湖海樓》為詞的全集。

《湖海樓詞集》為其年胞弟宗石所刻。其年昆季五人,居長。宗石行四,是侯方域的女婿,入贅商丘。康熙二十幾年,在河北當縣官,節俸為其長兄刊詩集、文集。而詞集則卷帙浩繁,力有未逮,遲至二十八年始得付梓。

宗石在序文中說,其年“中年始學為詩餘,晚歲尤好之不厭,或一日得數十首,或一韻至十餘闋。統計小令、中調、長調,共得四百一十六調,共詞一千六百二十九闋……自唐宋元明以來,從事倚聲者,未有如吾伯兄之富且工也。”實際猶不止此數,連逸稿在內,總在一千八百首左右。

《湖海樓詞集》共三十卷,計小令五卷共三百九十首;中調六卷共二百九十五首;長調九百四十四首,合為一千六百二十九首。這部詞集,除了卷帙之富,古今第一以外,還有一項非常珍貴而權威的特色,即一至二十一卷,每卷皆由四位至好或好其詞者公選,一時名家,網羅殆盡。約略而數,有宋琬、曹爾堪、曹溶、湯賦、王士祿、納蘭成德、吳任臣、彭孫、曹貞吉、嚴繩孫、朱彝尊、朱實穎、杜、毛奇齡、姜宸英、方象瑛、宋犖、毛驥、王士禎、徐乾學、尤侗、吳綺、米漢雯、王鴻緒、徐嘉炎、梁佩蘭、王、陸芬、鄧漢儀、梅庚等等,泰半為文苑傳中的人物。然而,此可資為談助,並不足以使《湖海樓詞集》增重生色。其年之詞,自足千古!

其年有弟四人。最小的乳名阿龍,生於壬辰(順治十年),其時陳貞慧四十九歲。阿龍是庶出。其仲、叔、季三人,並皆能詞。阿龍自小失怙恃,隨四哥宗石住商丘,其年有《三姝媚》一首,題作“送子萬弟攜五弟之睢陽。並令二弟、三弟、四弟同和。他日一展齊紈,便成聚首也。”此詞為“別”字韻,錄仲、叔、季和作,以見一門風雅:

故園兄弟,正秋冬之際,殊難為別。幾陣西風吹雁落,日暮雲連天闊。此去平台,夢回水榭,相憶情空切。離筵宴罷,舉頭霜月初缺。最憐早歲親亡,零丁孤苦,堪與何人說?潦倒一編予漸老,悵望同枝天末;客舍如家,家鄉如客,淚也都成血。囑渠自愛,榜師無奈催發。

此詞為維嵋所作。維嵋字半雪,行二,“豁達多奇計”,而境遇坎坷,四十后即下世。

溪臨罨畫,奈聚首幾時,又成離別。迢遞他鄉千里路,縱有音書遼闊。白雁黃花,才過重九,對景增凄切。參差雲樹,望中誰是伊闕?最是弟北兄南,匆匆判決,辛苦如何說?笑指阿龍年最小,此是吾家謝末。誨育成人,莫耽嬉戲,不負駒名血。乾坤蒼莽,慎旃車揭風發!

此詞為維岳所作。維岳字緯雲,行三。除其年外,緯雲的詩詞,都勝過兄弟。

蓼莪罷詠,嘆哥南弟北,頓成離別。一夜西風驅斷雁,月冷后湖空闊。千里睢陽,三更梁苑,夢裏思鄉切。悲來欲語,口中無限卸闕。幸喜故國重來,對床風雨,細把離情說;毀卵破巢多少恨,贏得孤身天末。倏忽春深,無端秋盡,看盡楓成血;扁舟江上,可憐明又將發。

此詞為宗石所作,宗石即子萬,行四。他是侯方域的女婿。《壯悔堂文集》中有一篇《贈陳郎序》,作於宗石十歲時,序言,締姻於乙酉,“陳郎方二歲”,則出生於甲申,正思宗殉國之年;又言:“郎名宗石,字萬,取萬石君之義。”《史記-一百三萬石君傳》:“其父趙人也,姓石氏,趙亡,徙居溫。”萬石君以恭敬事漢高,子孫繁昌,家門鼎盛,以孝謹著聞於郡國。但萬石君出身微賤,亦“無文學”。陳貞慧以貴介公子,為子命名,即以孝謹期許,則古人孝謹者甚多,何以獨獨責望其以萬石君為宗?自有深意在內。大概陳貞慧此時已決心終老於岩壑之間,而又不願子孫長久貧賤,暗示不妨另投新主,以孝謹起家保富貴,雖棄本姓無礙。宗石後為侯氏贅婿,此為士大夫家所卑視之事,而宗石毅然行之,且攜幼弟住於岳家,或亦因父教之故。但身歷其境,必有無數委屈,此所以宗石所和一詞,尤為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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