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貞慧(4)

陳貞慧(4)

下片專敘陳其年應徵來赴博學鴻詞之試。其時孫枝蔚雖亦同在被征之列,卻似乎有把握可稱病不與試,所以是局外人的口吻:

看從此宮禁聞名,新成樂府,便付神仙行綴。紅雲捧處,紫袖垂時,召賦蓬萊祥瑞;天上聞歌歸來,舊日秦娥,巧相嘲戲:道先生遇似青蓮;妄與屯田無異?(自註:柳耆卿進《醉蓬萊》詞,仁宗讀至“太液波翻”二字,憤然擲之地。)

詞只十一句,卻從應試一直寫到被黜還鄉。其時尚未召試,故知此十一句皆為想像中的情況。不預賀其年春風得意,扶搖直上;而預料其將如柳永之見惡於宋仁宗。自來贈人之作,無此寫法,可知必有深意在內,試為釋之。

過片三句,謂其年應詞科,必獲高第。“行綴”即“綴行”,此二字不可忽!《唐撫言》:“唐太宗私幸端門,見進士綴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意謂康熙特舉詞科,意在牢籠士林。而規箴的主旨,即在提醒陳其年,勿受牢籠。而用柳永的故事作暗喻,以為警惕。

柳永與宋仁宗的故事,據宋人筆記所載如此:

“仁宗留意儒雅,務本向道,深斥浮艷虛華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衝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景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轉官。”(《能改齋漫錄》)

“永為屯田員外郎,會太史奏:老人星現。時秋霽,宴禁中,仁宗命左右詞臣為樂章;內侍屬柳應制。柳方冀進用,作此詞進(指《醉蓬萊》詞)。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憚。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輓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投之於地。自此不復擢用。”(黃花庵)

按:真宗崩時,仁宗方在沖齡,何得有“御制輓詞”?果有其事,柳永不當存稿,至少亦應刪改。今《樂章集》所收《醉蓬萊》一詞,系題:“廢老人呈現”,依然是“漸”字領起,依然是“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及“太液波翻”的字樣。孫枝蔚不應不明此典不實,而仍引用,預料陳其年將來會“召賦蓬萊祥端”,會被黜,會被“舊日秦娥”相嘲。“先生遇似青蓮,妄與屯田無異!”豈非過於武斷無禮?

其實,這是孫枝蔚心所謂危的激切忠告。他要為陳其年提醒者有二:第一,康熙與順治不同,並不好“浮艷虛華之文”。在宋仁宗時,“填詞柳三變”,早達宸聽。而陳其年當時,雖詞名滿天下,康熙並不知其人。此由“看從此宮禁聞名”一語可知。“從此”者,指應試之後,其前固不曾名傳宮禁。既然如此,其年如希冀以詞臣進用,誠為大謬。

而最主要的是,滿清入關,忌諱甚多。不識忌諱,則“妄與屯田無異!”孫枝蔚特作小註:“柳耆卿進醉蓬萊詞”云云,自有深意。假使柳永生於康熙,而“太液波翻”被認為四海不寧之喻,則震怒之下,禍且不免,絕非“憤然擲之地”而已。

孫枝蔚作此忠告,自是有見而發,不同危言聳聽。稽諸清初文錄,誠為信而有徵。施愚山本取在上上卷中,因詩句中有“清彝”字樣,讀卷四大臣,除李慰以外,皆主摒斥。因為“清彝”典“清夷”同音。忌諱之深、之可笑如此!

至於康熙並不喜詞臣,則朱竹的故事,最可說明一切。當時鴻博取中者,“俱令纂修明史”,史館中尤負盛名者為“三布衣”。

“三布衣”除朱彝尊以外,另二人為無錫嚴繩孫、吳江潘耒。嚴繩孫被征時,年已五十七,不願出山而不可。應試之日,託辭目疾,“省耕詩二十韻”只賦八韻,希望以不完卷而被黜。結果因為“史局不可無此人”而仍被授為檢討。《明史遣逸傳》即出此公手筆。

潘耒字稼堂,吳江人。顧炎武的入室弟子。生有奇慧,於書無所不談,音韻之道,能傳師學。對明史的纂修,頗有貢獻。

三布衣中的朱、潘二人,在京中很出風頭。但到康熙二十三年,同嘆嗟跌。潘耒以“浮躁輕率”為翰院掌院學士牛鈕所劾,奉旨降調,於是辭官而歸。朱彝尊則以私帶書手到史館,抄錄各方所進之書,亦為牛鈕所劾,降級逐出內廷。

潘朱被黜,均因得罪權貴之故。潘耒應詔陳言,以為“建言古無專責,人人得上書言事”,主張大開言路,正觸權臣李額圖、明珠之忌,所謂“浮躁輕率”,如此而已。

朱彝尊的被逐,是“文字之禍”。先引孟心史先生《己未詞科錄外錄》:

“竹以《詠史》二絕,為人所嫉,此自是當時事實,然未明言嫉者何人?今按詩中所指,乃高士奇耳。士奇與勵杜訥,先以善書直南齋。鴻博試后,明年,高、勵俱以同博學鴻儒試,士奇由中書超授翰林侍講,杜訥由州同超授編修。杜訥不以著作名,得此殊遇,蓋非竹所指及。竹詩自謂以文字享盛名者耳。其詩言:‘漢室將將出群雄,心許淮陰國士風。不分後來輸降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此謂鴻博之外,復有同鴻博。學問不足道,而知遇特隆也。

“又云:‘片石韓陵有定稱,南來庾信北徐陵。誰知著作修文殿,物論翻歸祖孝征。’此尤可知其為士奇發矣。以士奇之人品……空疏寡學,實不是四大雅之林。”

據周棄子先生見告,孟引朱詩有誤,“漢室將將出群雄”應作“屈群雄”,“片石韓陵”應作“海內文章”。第一首詠漢初大封功臣事,品后定十八侯位次,蕭何為首,降及丁復、蟲逢之流,竟不知功勛何在。“絳”者絳侯周勃,“灌”者,潁陰侯灌嬰,皆為從高祖定天下的大功臣。“後來不分”,無名小卒亦在“十八元功”之列,此所以謂之“屈群雄”,亦是朱彝尊為其“同年”叫屈。

這首譏刺鴻博冒濫的詩,凡未應十八年三月初一之試,而賜鴻博出身者,多在被罵之列。至於第二首則專罵高士奇,擬之為祖孝征,后先繼步,奇切無比,難怪高士奇恨之刺骨。

按:孝征為祖之字,北齊范陽人,後主時官至尚書左僕射,豪縱淫逸。本傳說他“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納,豐於財產”,此與高士奇的情況,大致相同。尤為巧合的是,祖孝征有《修文殿御覽》一書,而高士奇恰好亦有《天祿識余》一書,皆為士林笑談。

《修文殿御覽》是一部類書,共三百六十卷,據說是《太平御覽》的祖本。《己未詞科錄外錄》引《文獻通考》云:

“通考經籍考‘御覽’下云:‘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其所編集獨至今傳世。當盜《編略》論眾,今書毋乃盜以為己功耶?’遍略,梁徐僧權所為也。”

《天祿識余》是一部讀書筆記。高士奇自以為獲讀禁中秘笈,心得殊多,其資了無足觀。孟心史先生指出:“稍閱歲時,遂為藝林笑柄,發之者杭堇浦,述之者《四庫提要》,而士奇著書之聲價定矣!”

按:紀曉嵐所作《四庫提要》,述《天祿識余》;“是書雜采宋、明人說部,綴緝成篇,輾轉裨販,了無新解,舛誤之處尤多。”以下全錄杭堇浦所作此書的跋語,“糾繆多處,如不觀《地理通釋》,妄分兩函谷關為秦、漢”;如“銀八兩為‘流’本《漢書食貨志》,乃引《集韻》以為創穫”;如“‘青雲’二字有四解,乃遽以隱逸當之”,以為“採擷若此,可以征其造詣”。提要則作評斷:“取此書復勘之,竟不能謂世駿(杭堇浦)輕詆。”

高士奇的其他著作,如《左傳紀事本末》,“因襲前人成書,稍稍變其面目,為盡人所能為”,“春秋地名考略,乃倩秀水徐勝代作”等等,經孟先生所指出者,亦即為當時士林的公評。其行徑與“小人之尤”的祖孝征何異?不過他人知不言,朱彝尊以精警之語,標而出之,使士奇之學,不待蓋棺,便可論定,其為致憾於朱,必欲去之而後快,是可以想像得之的。

朱、潘之被黜,以及同一年亦為朱、潘一榜的無錫秦松齡,因順天鄉試磨勘而革職,都是高士奇搗的鬼。但如康熙好文愛才,重視詞臣,必不因小故作重譴,亦必不使朱、潘、秦等,受辱於牛鈕、高士奇之流。則陳其年果真持着柳屯田的那種想法,希冀以詞臣進用,實為大謬。康熙朝自亦有詞臣而得重用者,但於其學問才氣無關,如李光地、徐乾學、高士奇等輩。無非布耳目、驅鷹犬,是一種政治技巧上的高度運用。

當朱、潘被黜時,陳其年已下世兩年。自鴻博試后,他在史館兩年有餘,看花、飲酒、填詞,依然度其名士生涯。其年早歲頗得龔芝麓的照應,所以與龔一輩的高年大臣如李慰、馮溥等,亦都另眼相看。李、馮又為鴻博的讀卷官,於陳新結師生之誼,情分更覺不同。史館的俸給無幾,陳其年常得這兩位老師的接濟,可想而知。至如高士奇者,有心結納,而其年意思落落,並無往還。《湖海樓》詞中有《賀新郎》一首,題作“贈高內翰澹人”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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