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貞慧(3)

陳貞慧(3)

駢文與詞賦聲名於當代,與秀水朱彝尊名相當,合刻“朱陳村詞”;其年自刻“湖海樓詞”。自有詞人以來,作品之富,未有過於其筆者。雖不及竹之開浙派,而影響詞壇亦巨。其弟宗石序其詞集云:“值兄少時,值家門鼎盛,意氣橫逸,謝郎捉鼻,塵尾時揮,不無聲華裙屐之好,故其詞多作旖旎語。中更顛沛,飢驅四方,或驢背清霜,孤篷夜雨;或河梁送別,千里懷人;或酒旗歌板,須髯奮張;或月謝風廊,肝腸掩抑。一切詼諧狂歡,細泣幽吟,無不寓之於詞。”其後號稱學蘇、辛者,固莫不以迦陵為宗。其末流雖不免粗獷叫囂之失,要其沉雄豪邁,固一時之傑也。朱疆村題其年詞集云:“迦陵韻,哀樂過人多。跋扈頗參青兕意;清揚恰稱紫雲歌,不管秀師訶。”

所謂“紫雲歌”,詞意雙關。《太真外傳》:“玄宗嘗夢,仙子十餘輩,御卿雲而下,各執樂器懸奏之,曲度清越,真仙府音之。有一仙人曰:‘此神仙紫雲回,今傳授陛下為正始之音。’”疆村以為“清揚恰稱紫雲歌”,是贊其詞有“仙府之音”。又,“朱陳村詞”曾傳入禁中,所以用玄宗夢中受曲的典故,更為貼切。殊不知紫雲亦有本事,鈕銹《剩》記:

陳其年未遇時,游廣陵,冒巢民延致梅花別墅。有童紫雲者,儇麗善歌,執役書堂,陳贈以佳句,並圖其像,裝為卷帙,題曰《雲郎小照》。

適墅梅盛開,陳偕紫雲徘徊於暗香疏影間。巢民偶登內閣,遙望見之,忽佯怒,呼二健仆縛紫雲去,將加以杖。陳營救無策,意極彷徨,計惟得冒母片言,方解此厄。

時已暮,乃趨赴老宅前,長跪門外。啟門者曰:“陳某有急,求太夫人發一玉音。非蒙許諾,某不起也。”因備言紫雲事。

頃之,青衣媼出曰:“先生休矣!巢民遵奉母命,已不罪雲郎,然必得先生詠梅絕句百首,成於今夕,仍送雲郎侍左右也。”陳大喜,攝衣而回!篝燈濡墨,苦吟達曙,百詠既就,亟書送巢民;巢民讀之擊節,笑遣雲郎。

按:紫雲姓徐,非尋常歌童。其師名陳九,其年為賦《滿江紅》相贈,起首數句為:“鐵笛鈿箏,還記得白頭陳九,曾消受妓堂絲竹,球場花酒。籍福無雙丞相客,善才第一琵琶手。”擬陳九為漢初田、竇家的門客籍福,則其人當為柳敬亭的流亞,而必久客“田皇親”家。陳九的來歷不凡,其徒可知。當陳其年做客冒氏水繪園時,主人愛才,兼重故人,相待極厚,特以紫雲相侍,計六年之久。《剩》又記:

其後紫雲配婦,合巹有期矣;陳惘然如失,賦《賀新郎》贈之云:“小酌荼釀,喜今朝釵光鈿影,燈前蕩漾。隔着屏風喧笑語,報道雀翹初上;又悄把擅奴偷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送爾去,揭鴛帳。六年孤館相依傍,最難忘紅枕畔,淚花輕颶。了爾一身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樣。只我羅衾渾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

此詞當時競傳人口,為從來《賀新郎》中獨一無二之作。上半闋寫新婦偷相夫婿,雌雄不辨,只好量鞋以為印證,體會極細,不類其年湖海豪氣的詞風。

下半闋的警句,自是“了爾一身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樣”。此詞之微妙,在非以平等地位寫同性戀,而在略有“遣嫁”訓勉之念,字裏行間又隱隱拈酸怨怒。寫盡孌童,亦寫盡同性戀之失戀。疆村謂之為“哀樂過人多”,真為精確之論。

雲郎“遣嫁”,陳其年旋即北上。此行是受舉薦,應“博學鴻詞”之試。其時三藩之亂,漸次平定,康熙為示偃武修文,亦以收拾人心,於康熙十七年正月廿六日下詔開“博學鴻詞”,命在京三品以上,外省督撫布按等官員,各舉賢才,親試錄用。在考試中,此一科目稱為“制科”。自唐朝以後,成為罕逢的盛典。朱竹、陳其年都被保薦,由地方官護送進京,於第二年三月初一應試於大內弘仁閣下。先賜宴,后給卷。試賦一詩,題為《璇璣玉衡賦》、“省耕二十韻”。應試者五十九人,取五十,一等二十名,二等三十名。朱、陳俱取在二等,授職翰林院檢討,此即是清朝科舉中有名的“己未詞科”。

當陳其年於康熙十七年春天到京后,有個方外舊交——廣東長壽寺的主持大汕,替他畫一幅填詞圖。其年儀容魁偉,修髯為戟,真如吳梅村贈詩所謂“長頭大鼻陳驚座”。旁有女郎持簫隨侍,圖作按譜尋聲之狀。一時名家題詠,盛推詞宗,而知其生平,莫如竹,為賦《摸魚兒》一首,款作“摸魚兒,題請其年長兄正,弟彝尊”:

擅詞場,飛揚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風煙一壑家陽羨,最好竹山鄉里。攜硯幾,坐罨畫溪陰,裊裊珠藤翠。人生快意,但紫竹尹烹泉,銀箏侑酒,此外總閑事。空中語,空中想出姝麗,圖來菱角雙髻,樂章琴趣三千調,作者古今能幾?團扇底,也直得,樽前記曲呼娘子。旗亭葯市,聽江北江南,歌塵到處,柳下井華水。

詞中宛轉諷勸,珍惜詞名,不如歸隱。朱竹本以布衣負重名,姓字達於楚中。但此時同赴徵車時,亦不免有功名二字橫亘胸中。鄧之誠《清詩記事初編》謂竹,“論者惜其輕於一出,終傷鍛羽;然觀所作吊李陵文!早已決心自獻矣!”果然,則諷勸陳其年於試后歸隱,豈非違心之論。

其時同試者有杭州吳農祥,題《沁園春》三首,其第三首,即記紫雲。

吳農祥的詞,末有小跋:“陳髯舊有小史,驚艷一時,又作沁園春以惱之。”此“小史”,自是紫雲。詞並不佳,但有本事在內,不妨一讀:

柳底吹笙,塵尾烏絲,爭侍賓筵,見題詩欲倦,徐留帳下。宿酲微解,恆立床前,擲果丰姿,餘桃憨態,任打金鋪擁被眠。即君誓,定今生與汝,不罷相憐。

只今追憶蹁躚好,初日容儀比少年。記笑顏抬眼,花難解語。歌喉按指,珠亦羞圓。金烏初開,璧人何在?翡翠簾寒易惘然,秋懷苦,似長河不息,膏火同煎。

“填詞圖”中,後輩題識,多道“雲郎”,蔣苕生為題北曲一套,其中有句:“中間吳市學吹簫,擁着個小雲郎,天涯流落不多時,燕子歸巢。”吳市吹簫之語,為其年同時人所不便提,於此可知,當時人用“歌板旗亭”、“歌塵到處”等字樣,以及擬之為柳屯田,皆有微意。原來其年其時,家已中落,晚年不免以新詞幹謁豪貴,冀得饋贈,如後來乾嘉時游士食客之慣技,是亦可悲之至。

圖中又有孫枝蔚《過秦樓》一詞,最堪玩味。孫枝蔚字敬人,陝西三原人。少遭李闖之亂,與同里少年奮起擊賊,幾度不死。入清后在揚州經商,又幾度富而復貧,貧而復富。中年方折節讀書,與王漁洋以詩定交,竟成莫逆。此時被薦入都,自道既老且病,不願應試,禮部不許。試后落第,康熙為示籠絡,特旨應試不取而年邁者,給予內閣中書銜,回籍。孫枝蔚不願受官,自道過老,四十歲時,鬚眉便已全白。官又不許,將受一空銜而歸。此人是奇士,亦是高士。詩文不事摹擬,真氣流行,而微嫌粗率。贈陳一詞,開口便知是辛稼軒的路數:

使爾填詞,何人草檄?此最不平之事。須長似戟,手快如風,故作麻姑狡獪,也覺流宕無聊。且對蛾眉,消人愁思,況方回近日斷腸,是兒能記。

這是上半闋,老氣橫秋,儼然前輩口吻。其實,孫枝蔚比陳其年還小六歲,這時不過四十八而已。

贈陳之詞,所以作老氣橫秋之狀,乃因孫枝蔚自居為其年直諒之友,有所褒貶規箴,則語氣不得不然。“使爾填詞,何人草檄?此最不平之事”三句,極道其年捷才,草檄須快手,下筆千言,倚馬可待,方為合格。填詞則引商刻角,逐字推敲,盡不妨下水磨功夫。以至捷之才作不必急之文字。而至急之文反不得至捷之才執筆,是為兩失,所以說:“此最不平之事。”

“須長似戟,手快如風,故作麻姑狡獪,也覺流宕無聊”四句,直道其詞,雖快不好。“麻姑狡獪”典出《神仙傳》:“麻姑索少許米,擲之墮地,皆成真珠。方平曰:‘吾老矣!不喜復作此狡猾變化。’”這就是說,其年自恃快手,有意貪多。看似真珠,其實“少許米”而已。“流宕”與流蕩同,意謂其年頻年游食,當筵填詞,人驚捷才。其實麗句清詞,言之無物,自己也覺得無聊。“須長似戟”並非為“手快如風”覓一形容儀態的對句,乃指其年已逾五十,應以王方平為鑒,已老不必再作此狡獪變化。以下“且對”四句,承無聊而來,寫圖中女郎,兼寫其年傺的心情。“是兒能記”下自註:“宋賢詩:‘能道江南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其年詞風,近乎蘇辛,此為公論。而孫枝蔚獨擬之為賀鬼頭,可謂別具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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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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