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鵬(1)

彭鵬(1)

康熙操縱黨爭,使令互攻,藉以獲知雙方的私隱弱點,握有把柄在手,不即發作,只責令其盡心公事。臣下懷德畏威,無不格外巴結。如李光地道學面目早為彭鵬揭破,而康熙任使如故,李光地何得不盡心儘力。至於彭鵬雖一時斥責,亦終究重用,馭下之妙,無與倫比。康熙六十一年盛世,洵非虛致。

許三禮之留任,對徐乾學自是一個警告,因於這年冬天,上疏乞歸,自言:

臣年六十,精神衰耗,只以受恩深重,依戀徘徊。憲臣許三禮,前因議先賢、先儒坐位,其言不合經典,臣與九卿從對之時,斥言其非,本以公事相爭,不謂觸其私怒,捏造事款,逞忿劾臣。幸聖主洞燭幽隱,臣欣荷再生,但臣方寸靡寧,不能復事鉛槧,且恐因循居此,更有無端彈射,乞恩終始矜全,俾得保其衰病之身,歸省先臣丘隴。庶身心閑暇,願比古人書局自隨之義,屏跡編摩,少報萬一。

願以“書局自隨”,猶冀復起入朝。康熙此時還未決定對徐氏兄弟應持何態度,因而一貫優遇,降旨褒獎。這是二十八年十一月的話,到了二十九年二月動身南歸,陛辭時康熙特賜“光焰萬丈”匾額。此用韓愈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嘉美異於常情。但亦可能是警告,改“光”為“氣”則“氣焰萬丈”,便足致禍。

果然,徐乾學回到崑山不久,兩江總督傅拉塔便有一奏嚴劾。傅拉塔,《清史稿》作傅臘塔。伊爾根覺羅氏,隸鑲黃旗,筆帖式出身,居官頗有政績,謚清端,雍正中入祀賢良祠,凡此恤典,決非幸致,是則劾徐乾學可信其非盡為明珠修私怨。其疏兼劾徐氏兄弟子侄,江蘇巡撫洪之傑等,原疏臚列多款,引錄如下,以見彼時的吏治紳權:

凡為人臣,宜感戴上恩,不負養育。乃有不遵法度,彼此施威,朋比背恩,以官職為生理,公然受賄,擾害地方。如巡撫洪之傑,原任刑部尚書徐乾學,大學士徐元文,並伊等子侄穢跡,謹臚列陳之:

康熙二十八年,徐元文升任大學士,洪之傑諂媚,制金字大匾一方,旗杆二根,旗上金鐫“瑞協金甌,泰開玉燭”八字,委督糧同知姚應鳳,齎至徐元文前樹立。復送賀儀一萬兩,徐元文之子,舉人徐樹本親收。

康熙二十八年,原任松江府知府趙寧,投拜徐元文門下,饋銀一千兩,徐元文之侄徐樹屏、徐樹敏親收。

康熙二十八年,蘇松常三府,採買青藍布解部,以少價買多,支銷銀一萬四千餘兩,洪之傑、趙寧、徐樹本等分肥。

徐元文之子徐樹聲,自京到巡撫衙門,稱有要緊密信,因開門稍遲,喝打門吏,洪之傑聽聞,忙即大開中門,鳴鑼擊鼓,作樂迎道,衙役路人,皆為恥笑。洪之傑於康熙二十八年,因重犯減等案內,部議革職,蒙皇上寬宥降級留任,而元文、乾學冒恩,以為己力。洪之傑將銀二萬兩,令原任松江知府趙寧,送徐樹本收。

康熙二十八年,閶門外居民欽淶、欽鼎丞,彼此爭訟,徐樹敏見欽鼎丞家裕,囑託巡撫,令欽淶、欽宸樞控告,許欽鼎丞銀一千兩,交與伊家人徐孔昭、李孔章兌收。

徐樹聲兄弟,前往蘇州府承天寺內,瞰琅山房惡僧等富厚,詐銀一千兩,囑巡撫止留琅山房之僧,余房僧盡皆驅逐。后被逐之僧,及眾百姓為留惡僧,反將好僧逐出,公憤怨憾。

徐樹本唆王緝植之母,告同縣監生李端匏,久不葬親,詐得李端匏銀四百兩。

原疏臚列尚多,鑿鑿有據,但以彼時官場而論,不算大過。因此,康熙從寬處置,只令徐元文休致。但情勢外弛內張,而同時及後世對徐氏兄弟頗多怨詞,此亦可怪之事,如《清詩紀事》:

元文原品休致,舟至臨清,榷關者發視箱篋瓶無遺,冀驗其貨賄,竟無所得。乾學非能清白自矢者,特狼藉不如人言之甚,身後藏書斥賣殆盡,諸子困窮,非虛飾也。報復者修怨未已,元文、乾學先後以憂死,黨局始稍結。元文撰含經堂集三十卷、別集二卷、附錄二卷,與乾學澹園集俱無人為之作序矣,蓋憂危中慮為人執持,刻成不敢公然行世。

按:今傳《園文集》有宋犖序,作於康熙三十六年。又《十朝詩乘》載:

健庵以尚書里居被逮,門生故舊相率避匿,獨韓慕廬宗伯,以小舟送至淮上。秦小峴過崑山詩有云:“平生師友一長洲,患難周旋共白頭。”指此。

姜西溟苦寒行謂立齋身後營葬,親故無視窆者,其詩云:“君不見,徐相國,一朝抱恨返故鄉,經歲得疾歸蒿里;賣得遺庄營墓田,葬在虎丘山綠墅,虎丘山寺遍遊人,會葬曾無一近親?就中何物最情殷,朝聞鴟啼暮愁狷。勸君聞此休嘆息,是年向盡無氣力,哪得青蠅為弔客。”死生貴賤間,世態如此。

韓慕廬即韓,蘇州人,康熙十二年會狀。陳寅恪謂江浙間以韓科名得意,所以取名為“”著極多。韓,徐乾學門生,敬禮師門,始終不改。曾有“上健庵師詩八章,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為韻。”

但謂徐乾學“里居被逮”,殊有未諦,被逮者為徐乾學子樹敏。《清史稿》本傳:

三十年,山東巡撫佛倫,劾淮縣知縣朱敦厚加收火耗論死,並及乾學嘗致書前任巡撫錢珏,庇敦厚,乾學輿珏俱坐是奪職,自是者不已。

嘉定知縣聞在上,為縣民訐告私派,逮獄。閱二年未定讞,按察使高承爵窮詰,在上自承嘗饋乾學子樹敏金,至事發后追還,因坐樹敏罪論絞。會詔戒內外各官,私怨報復,樹敏得贖罪。三十三年,諭大學士,舉長於文章、學問超卓者,王熙、張玉書等。薦乾學與王鴻緒、高士奇,命來京修書。乾學已前卒,遺疏以所纂《一統志》進,詔下所司復故官。

徐乾學之死,據鄧石如說:“三十三年,有詔取乾學、鴻緒、士奇回京修書。乾學知有死者來,而不測禍幅,遂卒,蓋悸死也。”鄧石如的話必有根據。徐乾學卒於康熙三十三年七月十七日,據石蘊玉所撰徐傳:“甲戌卒於家,有旨召回己不及矣!”又鄭方坤撰徐傳:“逾年詔以原官起用,而宣綸之日,即為撤瑟之辰。”皆為隱筆。

鄧石如以為徐乾學死後,“文士多作詩哀思之,鮮有刺譏者,不知其何以得此?”此在韓所撰徐乾學的行狀中,或可求得解答:

睢州湯公之撫吳,不名一錢,及為尚書,歿無以殮,公亟出橐中金助之。他朝士故友之喪,如檢討陳君維崧、倪君燦、吳君任臣、黃征君虞稷、吳孝廉兆騫,皆公一人為之經紀,不以告人。陸御史隴其有直聲,歿而公哭之哀,將為之營葬,且志其墓,會公亡,御史至今葬無時也。

公故負海內望,而勤於造進,篤於人物,一時庶幾之流,奔走輻輳如不及……公迎致館餐而厚資之,俾至如歸……後生之才俊者,延舉薦引無虛日……或窮困而來投,愀然同其憂,輒竭所有飲助,不足更繼之以質貸亦不倦。以故京師邸第,客至恆滿不能容,僦別院以居之。

登公之門者甚眾……或出而仕於四方,坐公家逋欠至百千不能自拔,賴公營救得歸者,亦比比而然。

按:徐乾學於康熙十一年壬子為順天鄉試副主考,拔韓於落卷中,癸丑聯捷為會元,復得大魁天下。韓感於知遇,行狀中不免溢美,但大致皆為實情。順康之際,若錢牧齋、龔芝麓等,愛才好客,一時名士受其惠者極多,徐乾學亦復如此。但此亦為康熙所鼓勵,假手於徐乾學籠絡名流、安撫士人,當時在江南的曹寅亦負有此種任務。明乎此,可知康熙對“四方玉帛歸東海”之謠,淡焉置之,其故安在。更可知徐乾學歿后何以四方文士多作詩哀之,而罕譏刺。

徐乾學“哭之哀”的陸隴其與湯斌齊名,為康熙朝理學名臣。他是唐朝陸宣公之後,亦為明朝嘉靖年間有名的“錦衣衛大堂”陸炳之後。《清史稿》本傳:

陸隴其,初名龍其,字稼書,浙江平湖人,康熙九年進士。十四年,授江南嘉定知縣。嘉定大縣,賦多俗侈,隴其守約持儉,務以德化民……

十七年,舉博學鴻儒,未及試,丁父憂歸。十八年,左都御史魏景樞,應詔舉清廉官,疏薦隴其潔己愛民。去官日,惟圖書數卷,及其妻織機一具。民愛之比於父母,命服闕以知縣用。二十二年,授直隸靈壽知縣……二十九年,詔九卿舉學問優長、品行可用者,隴其復被薦,得旨,行取。隴其在靈壽七年,去官日,民遮道泣,如去嘉定時,授四川道監察御史。

陸隴其入台之時,正當康熙繼平三藩以後,策劃第二次大征伐,打算親征噶爾丹。清初用兵,如俗語所說:“人馬未動,糧草先行。”尤其是出塞遠征,必先遣大員籌辦屯積傳輸之事。戶部以軍需浩繁,請開捐例,中有一新名目,謂之“捐免保舉”。照成例,捐州縣保舉,須有督撫班子,方得補缺。陸隴其以為保舉可以捐免,則捐納與正途無異,且保舉者保舉清廉,可由捐而免,則是清廉亦可捐納而得,因上疏反對,且進一步建議:捐官而三年無保舉者,休致。上諭交九卿會議具奏;結果認為三年休致之議太刻,果然如此,求保者奔雜更甚。陸隴其復又上言:

捐納一途,實系賢愚錯雜,惟恃保舉,以防其弊。雖不敢謂督撫之保舉盡公,然猶愈於竟不保舉也。今若並此去之,何以服天下之心?即貪污之輩,自有督撫糾劾,而其僥倖獲免者,遂與正途一體升轉。雖有次年三月停止之期,而此輩無不先期捐納,即無不一體升轉未可雲無礙也。至於到任三年,無保舉者令休致,謂恐近於刻,不知此輩由白丁捐納得官,其心惟思償其本錢,何知有皇上之百姓。踞於民上者三年,亦已甚矣,又可久乎?況休致在家,仍得儼然列於縉紳,為榮多矣。若謂將屆三年,輒營求保舉,此在督撫不賢,則誠有之,若督撫賢,何處營求?且即使督撫不賢,亦必不能盡捐納之員而保舉之,此休致之議亦從吏治民生起見。未有吏治不清,而民生可安者!未有仕途龐雜,而吏治能清者。

其時捐免保舉者極多,因陸隴其一疏,事在未定,以致多持觀望。戶部大為不滿,策動九卿,作成一項決議,以陸隴其“不計緩急輕重,浮詞粉飾”,捐生“猶豫觀望,緊要軍需,因此延誤”,奏請將陸隴其革職,發往奉天安插。

所謂“發往奉天安插”,即是編入漢軍,成為旗人。這是當時對有民族意識的漢人,最惡毒的精神侮辱。幸而聖祖之為聖,知道陸隴其極得民心,畿輔百姓,多以陸會充軍擔心,因而降旨寬免。不久,復命巡視北城。巡城御史猶如地方官,北城又為內務府及太監聚居之處,想來陸隴其必有一番裁抑豪強的舉措,可惜史無可征。

陸隴其和平篤厚,涵養功深。《三魚堂日記》有一條云:

辛未六月十四日在闕右門會議捐納保舉一事,忽起大風波,至二十二日始得寬免之旨。方顛沛時,最承相愛者,滿人則鍾申保,漢人則同衙門各道長。外如譚祖豫之計劃盤費,張長史之殷勤執贄,崔平山之躊躇前路,皆有古風,而沈樂存之慷慨願救,尤同衙門之傑出也。

後人就此條日記,評論陸隴其的為人,頗為公允,其言如此:

清獻官聲學派,冠冕昭代,世無異辭。觀此一事,於參劾不公之上司絕無怨言,而於同朝故舊偶有一言之申救、一事之圖維,耿耿不忘,一若真受再生之德者,非聖賢中人,哪得如此和平?如此篤厚?

“三魚堂”為陸隴其的祖父所築,得名由來有一段故事,《清朝野史大觀》記:

陸稼書曾祖溥為豐城縣丞,嘗督運夜過採石。舟漏,跪祝曰:“舟中一錢非法,願葬魚腹。”漏忽止。且視之,則水荇裹三魚塞其罅,人稱為聖德之,溥子束遷居泖上,築堂名三魚堂,今稼書文集稱《三魚堂》。

他書亦有此記載,所督運者為公款,倘或出事,責任不輕。三魚塞漏,嘉其不欺。湯、陸之為真理學,即以表裏一致,而言行亦自有曲體人情、循枉求直之處。《清人筆記》中記其軼事,可見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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