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亢南季—季振宜
清初豪富,號為“北亢南季”。“北亢”是山西亢家,致富之由,或言由於獲得李自成敗逃時所遺輜重,或言以販米起家,莫衷一是。“南季”成巨富的原因比較清楚:一是做官,二是行鹽。南季者江蘇泰興季氏。富只兩世:父名寓庸,字因是,明朝天啟二年進士,官吏部主事。季寓庸是閹黨,崇禎二年定“逆案”,自魏忠賢、客氏以下,共分六等,季寓庸名在最後一等,革職閑居,但已發了大財,買了大批書畫古籍,在泰興一面做鹽商,一面享清福。
季寓庸有兩子,一名開生,字天中,順治六年翰林,官至禮科給事中。《清詩紀事》初編卷四記:
季開生……(順治)十五年諫買揚州女子,幾置之法,卒戍尚陽堡,居四年,為光棍毆死,聲言欲焚其戶,官司不問,疑有主使也。年三十三。撰戇臣詩稿二卷,為冠月樓詩,壬辰癸巳間謁假南歸所作,出關草作於戍所,題識者甚眾。
有惲格一再題語,不知何以得此於高士?其詩亦有規格,善作苦語,尚陽堡即事云:岩風易結杯中雪,炕火難融被上霜,衡門盡日空車馬,冷甑連宵織網絲。頑山入屋霜連枕,斷壑當門月上衣,窗中既得林巒對,門外從多虎豹蹤。
當季開生死於戍所時,其弟振宜方以劾劉正宗,解官系詔獄待質。振宜字詵兮,號滄葦,早於其兄兩年成進士,授職浙江蘭溪知縣,行取為部曹。順治十五年考選浙江道監察御史。十七年左都御史魏裔介,疏劾大學土劉正宗,季滄葦亦糾舉劉正宗樹黨納賄。劉正宗是山東安丘人,前明翰林,弘光朝官至中允。清初貳臣中,有數人惡劣無比,劉正宗是其一。清朝南北之爭,起於順治,亘二百餘年國亡不解,此人要負極大責任。鄧石如在《清詩紀事》中介紹劉正宗,短短長長,語頗公允,錄之如下:
劉正宗,字憲石,安丘人,崇禎元年進士。由推官行取,授編修。入清,授國史館編修。順治十年,為弘文館大學土,翌年改文華殿。十七年以罪革職,籍家產一半,歸入旗下,不許回籍,康熙初卒。正宗當國,有權奸之目,丁酉科場之獄,為其一手把持。與“慎交社”水火,自負能詩,力主歷下。與虞山婁東異幟,擠二陳一死一謫,而獨得善終。其詩筆力甚健,江南人選詩多不及之,門戶恩怨之見也。
“慎交社”為“復社”支派,創立於蘇州府屬吳江縣,陳去病《五石脂》云:
漢槎(吳兆騫)長兄弘人,名兆寬;次兄聞夏,名兆宜,才望尤夙著,嘗結“慎交社”於里中,四方名士,翕然應之。而吳門宋既庭(實穎)、汪苕文(琬),涑水侯研德(玄泓)、記原(玄)、武功(敬士),西陵陸麗京,同邑斗改亭(東)、顧茂倫(有孝)、趙山子(雲),尤為一時之選。當“慎交社”極盛之際,苕文嘗往來吳江,一日漢槎與之出東郭門,徘徊垂虹橋,忽顧視苕文引袁淑對謝莊語曰:“江東無我,卿當獨步。”其放誕如此!
吳漢槎即在丁酉科場案中被禍,戍寧古塔。後由顧貞觀言於納蘭性德,設法贖罪,夫婦白首同觀,為清初有名的一重佳話,《季子平安否》金縷曲,幾於家傳戶誦。所謂“二陳”者:一為陳名夏,江蘇溧陽人;一為陳之遴,浙江海寧人。一死一謫,皆劉正宗受明末閹黨馮銓指使所迫成。陳名夏的親家為方密之,陳之遴的親家為吳梅村,由姻親的氣誼,可以想見二陳的品類。及至劉正宗罪名鞫實,季滄葦官復原職,持論侃侃,頗見風骨。康熙初,被命為河東巡鹽御史。清初御史巡鹽,不獨綜理鹽務,兼有舉劾地方官員、並查拿惡棍之責。《十朝詩乘》謂“滄葦巡按山西鹽課,彈章數十上”,即指此而言,非謂劾鹽官。一省鹽官,不過三五,無煩數十彈章。
但季滄葦之享名,既不以其官,亦不以其富,是由於他的藏書。葉昌熾《藏書記事詩》詠“季振宜詵兮”云:
寫韻樓高敞綺窗,旋風葉葉捲成雙。滄州一卧何時起?善本連艫盡過江。
首句“寫韻樓”疑有誤,據我所知“寫韻樓”為隨園女弟子吳瓊仙的別署,尚待考。次句指季氏所藏唐朝一鈔本。錢遵王《讀書敏求記》:
吳彩鸞書“切韻”,余從延令季氏曾睹其真跡,逐葉翻看,碾轉至末,仍合為一卷。張邦基《墨庄漫錄》雲“旋風葉”者即此,真曠代之奇寶。因悟古人玉躞金題之戰,《唐六典》所以有熟紙裝潢匠之別也。自北宋刊本行世,而裝潢之技絕矣!余幸遇此韻,得觀唐時卷帙舊觀。季氏零替,不知歸之何人?惜哉!
“滄州”指季氏“吾道在滄州”藏書印。末句則哀季氏之衰之速。按:清朝中葉海內藏書家魁首的黃丕烈,序《季滄葦書目》云:
滄葦書目載宋元版刻,以至鈔本,幾於無所漏略。余閱述古堂藏書目序有云:“舉家藏宋刻之重複者,折閱售之泰興季氏。”是季氏書半出錢氏,而古書面目,較諸錢氏所記更詳。今滄葦之書已散失,每從他處得之,證諸此目,若合符節,方信藏書不可無目,且不可不載何代之刻,何時之鈔,俾後人有所徵信也。
述古堂即《讀書敏求記》的作者,錢遵王的別署。自謂“家藏宋刻之重複者”始售於季氏,殊不盡然,其中有極名貴的宋版。如《記北宋陶集淵源》云:
《陶淵明集》十卷,婁江顧伊人,藏宋槧本,題其讀書處曰“陶廬”,而請牧翁為之記。伊人交余最厚,真所謂兄弟也,但各姓耳。見余苦愛陶集,遂舉以相贈,丙午丁未之交,余售書季滄葦,是集亦隨之而去。
滄葦歿,書籍散入雲煙過眼錄矣。伊人前年渡江,念陶集流落不偶,訪求得之,持歸示余。河東三篋,亡來已久,一旦頓還舊觀,展卷相向,喜可知也。予畀之牧翁陶廬手稿,俾揭之簡端,以見我兩人鄭重其書,互以藏之外府為快,視世之借書為一痴者,其度量相越,豈不遠哉?
“牧翁”指錢牧齋,為錢曾之叔曾祖.“顧伊人”名湄,本姓程,著有《水鄉集》。蘇東坡酷愛“陶詩”,曾有和陶之作,自道“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手書陶集付梓,真書林至寶,顧湄得之,題曰陶廬。黃丕烈以得“北宋本陶詩,又得南宋本湯氏注陶詩,不勝喜,題其居曰‘陶陶室’”(見王芑孫《陶陶室記》)。黃丕烈所得北宋本陶集,本為毛氏汲古閣舊藏,不知是否即顧湄所得東坡手書本?如是別一本,則較東坡手書本又遜一籌。
顧湄以舉世奇珍,慨然相贈,而錢遵王轉售於季氏,可知季氏所得述古堂藏書,必多精槧。丙午為康熙五年,錢遵王及身見“滄葦沒,書籍散入雲煙過眼錄”,則季氏藏書不過十來年。但季滄葦藏書的歷史雖短,對於目錄學的貢獻甚多。黃丕烈《百宋一塵賦》注云:
予思撰所藏書錄專論,各本以宋槧一、元槧二、毛鈔三、舊鈔四、雜舊刻五分列。今宋槧粗就矣。昔人書目未有題以宋版者,有之自延令季氏始。但其目后仍廁他刻,此區區之未盡愜心者也。讀書敏求記則凡宋元鈔刻雜糅並陳。又或騁其行文之便,一概略去弗言,致令不可識別,尤不能無憾耳。
所謂“毛鈔”即毛氏汲古閣的鈔本。《天祿琳琅記》:
毛氏藏宋本最多,其有世所罕見而藏諸他氏不能得者,則選擇善手以佳紙墨,影鈔之,與刊本無異,名曰“影宋鈔”。一時好事家皆爭仿效,而宋槧之無存者,賴以傳之不朽。
季滄葦的藏書,亦多鈔本,尤多鈔補本。錢牧齋絳雲樓一火,燼餘殘本不少,輾轉入季滄葦手,常以別本鈔補成帙。但如謂季滄葦藏書,全為風雅好學,亦不盡然。近人有“一知”者,作《古書作偽種種》,內一節云:
余嘗於北京書肆得殘本汪文盛刻前漢書首冊,印極精,藍綾包背裝。首葉有季振宜大印三方,真跡也。竊怪此不過正德、嘉靖之際佳刻耳,何以延令季氏珍貴如是!后二年乃於滬市得此注本漢書之餘卷,每卷前汪文盛銜名一行,俱剜去,補以舊楮,上鈐季氏朱文長方藏印,恰可泯去剜補之痕。原印皆真品,無可疑者。此事有兩種可能:季氏即為作偽之人;或原印流落書估之手,用以作偽。若雲季氏為人所愚,視明刻為宋版,則殊不類。
此深疑季滄葦即為作偽之人,“季氏朱文長方藏印,恰可泯去剜補之跡”云云意在言外,有意作偽,則量度剜補之痕,為治印的根據,自然相合。
然則季滄葦作偽的目的何在?無非冀得善價。所謂“善本連艫盡過江”,實為過運河,售書於揚州鹽商及鹽官。馬曰“小玲瓏山館”藏書,自必收季氏之書甚多;又曹寅開局刻《全唐詩》,原本即得自季氏。黃六鴻·許三禮·郭附記:洪升·趙執信·查慎行·王士禎·余國柱·高士奇·朱彝尊·何焯·陸隴其·徐氏兄弟·明珠父子康熙年間的“柏台故事”,最足以資為談助者,為黃六鴻奏劾國恤期間演劇一案,所謂“可憐一曲長生殿,誤盡功名到白頭”。此案牽涉名流,受累多人,只《長生殿》作者,吾杭洪升遭遇獨慘。而其起因,不過文人相輕一小隙,罪魁禍首,實為趙執信。
先談黃六鴻。此人籍隸江西新昌,字正卿,號思齋,順治八年舉人,初任山東郯城知縣,轉任直隸東光,政績斐然,著有一部《福惠全書》,為州縣官的教科書,自謁選,赴任至交代、卸任,共分十四部,綱舉目張,井井有條。傳入日本,頗受推祟,於嘉永三年(咸豐元年)有小行簡的翻譯本出版。
此記情事,大致已具,但亦有誤處:黃六鴻由知縣“行取”到京授職“行人”。京官以類區分,有“大九卿”、“小九卿”、“翰詹科道”、“中行評博”等名目。“中行評博”者,中書科中科、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評事、國子監博士,地位與六部司官相仿,而遠不逮“翰詹科道”。行人者持節宣論的使者,亦可說是外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