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及至與鄧通合作鑄錢,卓家的盛運,更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峰。照史書方誌來研究,鄧通所受賜的銅山是一區,不是一座。他受賜銅山的地區,在今西康榮經縣一帶,當時名為“嚴道”,得名的由來,是秦始皇滅楚以後,“徙嚴王之旅,以實其地”,而西南夷中又有蠻族名“道”。以後一直為流放罪犯的地方。淮南厲王謀反,文帝不忍誅殺,下詔徙置“嚴道邛郵”之地,即是此處。淮南厲王在流放途中,不食而死,未到嚴道。否則,那裏的銅山不會為鄧通所有。
所謂“邛郵”即是臨邛,嚴道與邛郵並稱,可知兩地密邇。榮經在西康極東,臨邛在四川極西,雖隔一個省分,實際相距只兩百里。在這個地區,屬於鄧通所有的銅山,可考者計有兩座,一座在榮經縣東北;另一座就在卓家大宅附近。都由卓王孫替他采銅鑄錢。
卓王孫與鄧通的合夥,契約的內容無法詳知,據《華陽國志》記載,大致在名義上是一種租賃關係,所得的報酬為“歲取千匠”,這句話的解釋是,卓王孫以一千名工人,采銅鑄錢的總生產量,歸於鄧通所有。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卓王孫的手腕非常高明,他雖取得了兩座銅山的實際經營權,但避免用自己的名義鑄錢,其實“鄧氏錢遍天下”,一大半是卓王孫發行的。他這樣做法有兩個好處:第一是可以避免法律責任。第二不致招搖太甚,是明哲保身之道。以後鄧通被禍,卓王孫沒有被牽涉在內,相信是由於那張合作的契約,請教了法律專家,精心擬訂的結果。
《錢譜》和《西京雜記》都有關於“鄧氏錢”的記載,說它與“天子錢”無異,可知成分極好,“幣信”極佳,所以能通行天下。這時卓王孫的財富,已經上億。
他的貯錢的巨瓮,在明朝初年,曾經在臨邛卓氏故宅的水池中掘出來,“大可容五石,色如漆”。小口大腹,瓮腳上刻有文字。
鄧通之富,富在他“鄧氏錢遍天下”的虛名上,同時他也不能像卓王孫那樣,利用財富在家鄉大起園林,安享清福。他在宮中服侍文帝,幾於片刻不離,有錢亦無法去用。錢,對他唯一的作用,不過是否定相士的看法,保障他不致於窮得活活餓死而已。哪知這一重保障亦竟不能獲得。起因是他得罪了太子。他的得罪太子,有兩個說法:一說是弄巧成拙,一說是無意的。照鄧通的為人看來,是無意間所得罪。
起禍的原因是如此:文帝生了一個惡瘡,發炎作膿,疼痛不堪。在當時的護理技術上,有這樣一個方法,由另一個人用嘴把其中的膿血吮出來。鄧通便是如此為文帝效勞。
膿血一去,痛楚頓減,但是文帝反而悶悶不樂,因為“吮痛”向來只有子女對父母才肯這麼做。文帝的不樂,正因此舉出於鄧通而非親子。
於是,他閑談似地問鄧通:“你看,天下最愛我的是哪一個?”
鄧通不防有此一問,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了想答道:“當然應該是太子!”
這話答得一點不錯,不但得體而且正見得本性善良。不料文帝別有感觸,等太子來視疾問安時,便叫他像鄧通那樣,為他“吮癰”。
這是多噁心的事——太子大為作難,但不敢違命,很勉強地照辦了。事後打聽到是鄧通想出來的花樣,不僅他自己這麼做,還害了別人。太子疑心鄧通是故意“整”他,平時就看不起此人,這時便越發痛恨。當然,必有人在太子面前挑撥,也是可想而知的。
文帝在位二十三年駕崩,三十二歲的太子劉啟即位,是為景帝。這一下鄧通例楣了,不過景帝並無殺他的意思,只把他免職,攆出京城。
於是鄧通回到蜀中,住在榮經縣二不久有人告發,說他在“徼外”鑄錢。“徼外”可以解釋為國境以外。榮經縣西面就是“西南夷”,在那裏鑄錢,豈不是“資敵”?景帝大怒,下令查辦。
一查果有其事。但實在是冤枉的。鄧通什麼也不會,回家又不久,而且有兩座日進斗金的銅山,何必還要到國境以外去鑄錢?當然是別人假冒他的名義乾的勾當。
但鑄的是“鄧氏錢”,鐵證俱在,法律責任便難逃了。
結果,鄧通被抄家,抄了家還不夠,因為要追繳他所有“盜鑄”的錢。當時的法律,並沒有“酌留本人及家屬生活費”這一條,所以凡有收入——主要是他人的接濟,像卓王孫那樣,一定是幫助他的。可是他的任何收入,都被官吏沒收,充作償還公款之用,以致於搞得一文不名。
景帝有個一母所生的姊姊,她的名字在現代來說很難聽,單名一個“嫖”字,文帝即位,封為“館陶長公主”,頗有權勢,館陶長公主一則因為鄧通為文帝所寵幸,再則看他為人老實,所以很可憐他的遭遇,不斷有金錢賞賜,但一樣到不了鄧通手裏。
這一下真的要餓死了!館陶長公主無可奈何,只好供給他衣食,還不敢說賞賜,是借給他的,因為唯有所有權不屬於鄧通,才可以免予沒收。
問題在這裏,館陶長公主在京城,鄧通在榮經,相去數千里之遙,衣食難免有接濟不上的時候。弄到頭來,鄧通果然活活餓死。
西康榮經縣,現在有兩個遺迹,一個名為“鄧通城”,是他免職家居還保有銅山時的住處;另一個就是“餓死坑”,鄧通死後,頭上連根銅簪子都沒有。
鄧通得罪餓死,他的合夥者卓王孫未受影響。這因為景帝的目標只在鄧通,不願株連。同時卓王孫原有臨邛、榮經兩處合法的銅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無須違法到國境以外去盜鑄。凡是大企業家,事業只要上了軌道,有了制度,往往只有一個因素可以使他垮下來,那就是作非法的勾當而受罰。否則即使遭遇了極嚴重的意外,如戰亂等等,依舊有復起的可能。卓王孫固守法而免禍,就是一個最顯明的例子。
不過,鄧通獲罪,他受賜的銅山必由國家收回,卓王孫與他的合夥關係,當然亦告終結。就這樣,卓家的財富,依然無人可及,同時冶鐵的事業仍舊存在,僅僅守成,亦可數世不愁衣食。
卓王孫那時應該是四十歲左右。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女兒叫文君,生成絕色,皮膚尤其好,柔滑如脂。她從小嬌生慣養成任性外向的性格,所以放誕風流,艷名四播,不幸紅顏薄命,她十七歲就守了寡,卓王孫把她接回家來住,一則是養尊處優,在娘家的生活舒服,再則深知這個女兒的性格,怕鬧出醜聞來,面子上不好看,接回娘家,自有防範的意思在內。
其時臨邛的縣令名叫王吉,他有個好朋友叫司馬長卿,是成都人,本名犬子,因為仰慕藺相如的為人,改名相如。司馬相如喜歡讀書,也學過劍擊,在文學方面,是個不出世的天才。他家的境況不壞,所以做了“郎”,官拜“武騎常侍”。
漢朝有這樣一種制度,選拔富家子弟,充作皇帝的侍從,稱為“郎”。後世以郎為年輕男子的美稱,即由此而來。因為侍奉天子,所以又稱“侍郎”,又有“侍中”、“中常侍”等等職稱。“郎”的官俸不高,而服裝車馬極其講究,因而非富家子弟不能做,但天子近臣,身分不同,而且只要有才幹,極容易受到賞識。不幸地,景帝對於文學,並不愛好,同時司馬相如口吃,而在皇帝左右奔走,頂重要的是奏對敏捷,所以他做官並不得意。至於他本人的作風,又不脫文人散漫自適的本性,更不宜做這個需要隨時注意儀容,保持警覺的宿衛郎官。這樣,即不得意,又感拘束,他便起了棄官的念頭。
其時封建諸王,最有勢力的是梁孝王劉武,他與景帝同為竇太后所生,景帝看待他,自與別的異母弟不同。又以吳楚七國之亂,梁國的位置在河南、山東一帶,正居中原,為戰略上的要地,所以發生了極大的阻擋作用。事平論功,梁工居首。
竇太后也偏愛這個小兒子,賞賜不可勝數。於是梁王大治宮室,廣結賓客。四方豪傑,雲集大梁,山東“稷下”一派的學者,如鄒陽、枚乘等人,亦為梁王的上賓。
景帝即位的第七年,梁工人朝,這些學者也都跟着到了京城。司馬相如跟他們談得非常投機,因而告病辭官,投入了梁王門下,在梁國住了好幾年,有名的“子虛賦”,就是他此一時期的作品。
這樣,過了五、六年諸侯門下飲酒讀書的閑適生活,忽然遭逢意外——梁孝王在出獵途中,一病而亡,居停既逝,門客星散,司馬相如潦倒還鄉,境況十分艱窘。
就在這困處愁城的日子中,他接到了臨邛縣令王吉的信,信寫得很簡略:“知道你宦遊不得意,來看我。”
信雖簡單,準備為他想辦法的誠意,並且必有辦法好想的把握,是很顯然的。
司馬相如也知道臨邛多富翁,有好朋友在那裏做縣令,這個秋風大可一打,所以決定接受邀請。
當然,他懂得打秋風的方法,最要緊的是不能露出寒酸相。於是悉索敝賦,把能夠變錢的東西,統統賣光,湊足一筆盤纏,作背城借一之計。因此,到臨邛的時候,車馬僕從,一應俱全。派頭相當不壞。
在王吉是早就設計好的,親自出城迎接,把他安置在公家的“招待所”里,就像接待貴人那樣,每天都要到招待所去謁見請安。司馬相如也擺出貴人的架子,接見了幾次就厭煩了。等把名刺遞了進去,叫僮僕出來擋駕,說有病不見。而碰了釘子的王吉,依然一天一趟,報到不誤。
這一下,臨邛縣民紛紛猜測,不知來了個什麼貴人?看他的架子這麼大,縣官這麼恭敬,可知官階一定不小。這些猜測,越傳越盛,終於傳到了卓王孫耳朵里。
卓王孫的架子也不小,縣官並不在他眼中。平時只在他那佔地十里之廣的大宅里納福,偶然出門,也無非與他的同行,也是巨富的程家和鄭家有所往來。這一天偶而聚在一起,談到了住在招待所的這一位貴人,都覺得他的來頭似乎不小。
於是卓王孫說道:“王縣令總算是個很知趣的人,我們給他做個面子吧!”
“這個面子怎麼做法?”
“請王縣令的貴客吃個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