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第03節

總之,這個時期,可以說是極端的自由經濟,一切為了便民,一切為了生產。

其時封建制度已經恢復,但高祖諸子分封在外的,不管王國還是侯國,有朝廷所派的“相”和“傅”,擔負起治理國政和輔導王侯的重任,所以中央的政令,依然可以貫徹。而呂后雖多失德,也像武則天一樣,對老百姓是不算太壞的。呂后一死,劉氏子弟大殺日後娘家的侄兒,也只是一場宮廷政變,並不影響整個政局,相反地,反迎來了一位古今罕見的仁君,那就是文帝劉恆。

文帝的母親是薄太后,對於國家大政,頗具影響力。這位太后大概因為飽經憂患,忽生一場悄來富貴,持有凡事皆有蒼天安排,只要心好,必蒙神麻的觀念,所以從開國時期的放任政策,更進一步變成與民休息的“無為而治”,後人因而說薄太后篤好清凈無為的“黃老之學”,其實秦始皇焚書坑懦,讀書是件不容易的事,連漢高祖都是“奇絕英雄不讀書”,薄太后又何嘗知道什麼咱老之學”?

因為是在這樣放任的自由經濟制度之下,富商大賈挾其雄厚的資本及高度的生產力,幾乎不費什麼氣力,便可富埒王侯,名為“素封”。

何謂“素封”?封者封君,素作空字解,意思是:雖然沒有公家所給予的名位、爵秩及俸祿,但財雄勢大,好比一國的封君。司馬遷所謂:“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所以卓文君的父親名為卓王孫,“王孫”應該是當地人稱他的一個外號,而非本名。

“素封”之家,多為兩三世以上的富商大賈,因為漢初既是絕對的自由經濟制度,則財富的蓄積,必成幾何級數的增加,一切的保護法令,使其立於不敗之地。

大致說來,素封之家所經營的事業,不出四種;第一類是地主,一方面大量購置田產,以僮僕耕作,一方面從事畜牧,孳生“五(牛孛)”。第二類是在近海地區收鹽漁之利,此輩以山東最多。第三種不妨尊稱他們一聲“金融家”,以放債收息致富,當時最有名的“財神”,一是關中的無鹽氏,二是成都的羅家,漢初對利息採取放任制度,所以重利盤剝的情形,各地皆有,當債務的壓力不堪負荷時,老弱者賣田宅,鬻妻子來償債,強項者則逃亡或賴掉。於是此輩又不得不雇孔武有力的人來討債,後來遊俠之興,與此不無關係。

第四類就是卓家那樣的人家,除了在冶鐵上面賺了大錢以外,往往還開“造幣廠”,因而是素封的素封。

利率的放任政策和放棄貨幣國有的政策,是漢初經濟制度中的兩大失策。本來在秦代,貨幣制度已上軌道,上幣是黃金,以“鎰”為單位,“一金”就是一鎰,計廿四兩。下幣是銅錢,文曰“半兩”,等於十二銖,重量也真是半兩。到了漢初,為了增加貨幣的供應量來活躍交易,同時也希望把人家的窖藏吸引出來,所以託詞秦錢太重,使用不便,准許人民自己開爐鑄錢,形狀像榆莢,稱為“莢錢”,重量只有一銖,為秦錢的十二分之一。

這一下,大家都來鑄錢,搞成了惡性通貨膨脹。同時各家鑄的錢,分量總有出入,所以糾紛百出,市面益加混亂。呂后臨朝,對此大傷腦筋,不得已下令,舊錢仍准通行,而莢錢則並未禁止,這樣無補於事,於是又下禁止私鑄令,但盜鑄如故。

到了文帝五年,又改了花樣,新鑄“半兩”錢,而實際重量僅得四銖。四銖錢是“法幣”,即賈誼所稱的“法錢”,這樣便有三種貨幣在流通,用莢錢要貼水,用;日錢一對一,但舊錢比“法錢”重,於是又有糾紛。漢文帝為獎勵大家鑄造“法錢”起見,解除私鑄的禁令,可是另有規定,法錢中銅的成分必須准足,如果雜以鉛鐵,要受“鯨刑”——臉上刺字的刑罰。

但如照政府的規定,則鑄銅錢就無好處,好處即在攙假。大利所趨,民不畏法,因而鯨刑累累,成色不足的爛銅錢,依然充斥於市。

於此可知,當時最貴重的金屬,第一是金,第二是銅,有了銅,就可以鑄“法錢”通行天下。

我國的地名中,稱為“銅山”的地方很多,不僅止於江蘇徐州的別稱。漢初諸王,吳王的封地,是有名出銅的區域。吳王劉濞是劉邦的侄子,封地計有三郡五十三城,即今江蘇南部、浙江北部與安徽東南部一帶,也就是後世的所謂“東南財賦之區”。在當初列國中,最稱富饒,境內有漁鹽之利,又有銅山可以鑄錢,國用寬裕,所以吳國的老百姓,像現代中東的科威特一樣,是不須納稅的。

吳國建都廣陵,其地即是繁華了一兩千年,直到清朝末年才沒落的揚州。在它的周圍的銅山,計有江蘇的江寧、溧水、儀征;安徽的徑縣,江西的德興和浙江的行縣、安吉等多處。劉濞的錢多花不完,於是招致亡命之徒,在景帝時謀反,引起“七國之亂”,結果為周亞夫個別擊破,劉濞窮無所歸,逃到浙江溫州,為當地人所殺。這都是銅山害了他。

另外一個受銅山之害的是鄧通。此人與卓家有關,他的故事特富傳奇性,值得談一談。

鄧通是蜀郡南安人,四川曾有兩個南安,一個在劍閣,一個在榮縣西面。鄧通的家鄉是榮縣這個南安,距臨邛不遠。他怎麼到了京城裏的,自然已不可考,只知道他在未受文帝“特達之知”以前,是個“黃頭郎——御用船隻上的水手,頭戴黃帽,稱為“黃頭郎”。

長安西北龍首山下,有座有名的宮殿,名叫“未央宮”,是高祖七年,相國蕭何所建,周圍二十八里,造得十分壯麗。文帝在那裏休息,有一天在未央宮晝寢,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自己要上天,但上不去,正在苦苦掙扎的時候,發覺有個黃頭郎在後面推他,回頭一看,看不見臉,只見他穿了件兩種顏色的布做的衣服,後面的衣帶上有個洞。

醒來之後,文帝還很清楚地記得這個夢,而且也很重視這個夢——“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文帝是很迷信這套花樣的,心裏就想要找這個幫他上天的黃頭郎。

於是他臨幸未央宮西的蒼池,蒼池之中有個“漸台”,就是後來王莽的畢命之地。漸台在水中央,四周有船,也有黃頭郎,他倚着欄杆,一個個看過去,果然發現了這麼一個穿異色衣服,衣帶上有洞的黃頭郎,與夢中所見,完全相同。

當時就在漸台召見,問他的姓名,說叫“鄧通”。鄧與登聲音相近,登天而通,大符所願,文帝非常高興。

以上的記載,見於《史記》與《漢書》,司馬遷與班固不免有為賢君諱的地方,字裏行間所透露的消息是,文帝初見鄧通,猶如清高宗初見和珅似地,在同性戀的性心理上,發生了一種極其強烈微妙的吸引作用,一見而生“孽緣”,寵幸至死不衰。在當時,文帝賞賜巨萬,授以“上大夫”的官職,而這個上大夫,只是“謹其身以媚上”,伏侍文帝,極其謹慎小心。宿衛的郎官,照例每十天“洗沐”,可以外出。鄧通亦寧願放棄了假期,在深宮陪文帝。以後有了自己的府第,文帝更時時微服到他家去“遊戲”。

但漢文帝到底不愧為中國歷史上的好皇帝之一,雖然溺於男色,對待他所寵幸的人,仍舊很有分寸,賞賜歸賞賜,不准他們干預政事,也不會聽信他們的話,這樣便杜絕了他們在外面招搖生事,足以在政治上造成紊擾與腐化的可能。

同時他也為他們作過長遠的打算,一時的賞賜恩寵,不足以保障他們的將來,他是患難中的過來人,深深體會過世態炎涼的滋味,知道那些受寵幸的人,必定遭人妒嫉。有他在,別人自無可如何,一旦失去他的保障,他們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所以那些人該有個自立之道。

當時受文帝寵幸的人,一共有三個,除了鄧通以外,另外兩個是太監,一個名叫伯子,在北宮服役,所以稱他為北宮伯子,此人生性忠厚,人緣極好,將來可保無虞。另一個名叫趙同,他有一項特長,懂得星象,善“望氣”,此“望氣”與徐夫人鑄劍,看冶爐中火候的“望氣”不同,是看星象的變化,照臨的方位,察知何處地氣衰旺,好預作趨吉避凶,祈禳化解之計。當年楚國庄生,為了救陶朱公的次子,促成楚王大赦而作的“危言”,就是從“望氣”上想出來的。

趙同常為文帝的“驂乘”——陪着皇帝,坐在車子的右面。在冗長的旅途中,可以談談這方面的情形,破除寂寞。帝皇貴人都相信這一套,趙同具此特長,為人倚重將來亦可自立。

令人傷腦筋的是鄧通,他除了會划船以外,一無所長。雖然官居上大夫,在三公九卿之次,其實這個職位並無一定的員額,職掌議論,不負實際責任,是文帝不得已而替他安排的不必上班的一個挂名差使。但雖無實際責任,居此清高的名義,畢竟為名器的濫授,只要有人提出攻擊;立刻就會保不住。所以文帝對鄧通的將來,一直在憂慮。

有一次,文帝找了個有名的相士,來替鄧通看相。相士斷言,鄧通將來要窮得活活餓死!文帝一向相信龜卜星相的花樣,這一次卻大不服氣。

他說:“鄧通有我,要富就富,只看我肯不肯。怎麼說他窮得要活活餓死?這話太可笑了!”

於是文帝賜鄧通一座銅山。人民可以自由鑄幣,但銅山是屬於公家的,鄧通有了銅山,便可以大鑄“法錢”。這比法國路易王朝,特賜某人以發行彩票的權利,還更容易發財。

話雖如此,也不是全然沒有問題。鄧通出身孤寒,家鄉沒有人可以為他經營,他本人又必須在宮裏服侍文帝,滕不出空去采銅鑄錢,就算有空,他也辦不了這樣大的事業。

這不等於貨棄於地了嗎?不要緊,幸好所賜的銅山,就在臨邛地區,可以委託卓王孫代為經營——實際是鄧通以銅山為資本,借重卓王孫的技術,算是合夥的生意。

卓家其時在臨邛已有五六十年的歷史,所以照時間來計算,卓王孫應該是老卓的孫子。

這時的卓家,與老卓當初到臨邛時,搭一個茅篷來住的情形,真有霄壤之別。

經過三世的經營,到了卓王孫手裏,他家的位於臨邛城南五里地方的住宅,佔地廣達十里,其中亭台樓閣,自然應有盡有,此外更特辟了漁池和“圍場”,作為垂釣和打獵之用。起居豪奢,“擬於人君”——’由《漢書》上的這四個字,可知卓王孫的起居享用,頗有僭越非禮之處,只是漢初法令寬疏,對於貶抑商人的“七科滴”

法令,並未嚴格執行,兼以天高皇帝遠,所以不曾惹出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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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邛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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