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於是夫婦同心一德,秘密籌劃。老卓雖對臨邛地方已很了解,但還不敢多邀人去,怕的萬一環境不理想,會遭人埋怨,同時他又不肯輕易透露這個珍貴的“經濟情報”,所以對秦國的官吏,另外編了一套說法。
他說:“葭萌人多地方小,水土亦不見得厚。我請求遠遷。”
秦國官吏正因大家都要在近處安頓,深感為難,聽說有人志願遠遷,當然高興,便問:“你想遷到哪裏?”
“我聽說江山之下,土地肥沃,地下有‘蹲鴟’,可以餓不死。而且那裏的人善於做生意,我是做生意的人,不妨就遠遷到那裏。”
這是非常合作的態度,如果人人願意遠遷,在葭萌的秦國官吏,就不必大傷腦筋。所以他的請求,立刻就得到批准,夫妻倆隨即動身往南走。
但是他們並沒有到“汶山之下”。那個地方根本不能去的,老卓的話是“擺噱頭”。汶山就是岷山,“蹲鴟”是大芋頭的別稱。照他所說的那個地方考查,應該就是現在四川茂縣這個地區,《嘉慶一統志》記載該地的物產,就有“芋”,《華陽國志》:汶山郡出,大如蹲鴟”的字樣。但是,這裏在秦代尚為化外,稱方“冉囗”。那裏有“六夷、七羌。九氏”,各成部落,種族異常複雜。言語不通的漢人到了那裏,不被割下頭來當酒器才怪。
老卓作這番託詞的用意,是不難明白的,他想獨佔臨邛的鐵礦,但內行不止他一個。山東有個姓程的,是他們冶鐵的同行,以後也到了臨邛,也發了大財。此外總還有一些聞風而至的人,大占“山澤之利”,這是臨邛多富翁的由來。
老卓在臨邛,真是創業維艱。他們夫婦依然手推一輛車子,由葭萌經劍門的棧道南下,再由成都折而往西南,二百里到臨邛。臨邛有城,周回六里,高五丈,是張儀滅蜀國后所建。老卓住在城南五里路的地方,最初當然是茅篷。這個茅篷後來成為佔地十里的大莊園。
卓家南面有山,這座山就是老卓不遠千里而來所追求的主要目標。
這座山有四個名稱,古石山、古城山、鐵山,又叫五面山,因為山有五面而得名。據《華陽國志》:“臨邛縣古石山,有石礦,大如蒜子,火燒合之,成流支鐵,甚剛。”這是成分相當好的鐵礦。
臨邛還有火井,在縣城西南。四川的火井以富順縣的自流井為最盛,有一百二十多個,但最早發現的火井,應該是在臨邛,因為史書記載,諸葛亮曾去看過。如果不是罕異的現象,他以丞相之尊,不必親臨視察。於此可知,一直到漢朝末年,四川的火井大概還只有臨邛一處。
在現代,知道火井是天然瓦斯的作用,而在當時,則認為是一種不可解的怪現象。《華陽國志》記臨邛的火井是如此:“火井夜時,光映上昭,民欲取火,先以家火投之,頃許如雷聲,火焰出,通耀數十里。以竹筒盛其光藏之,可泄行終日不滅。”
又有鹽井,臨邛及其鄰境的蒲江,約有二十個。用火井的火煮鹽井的水,一斛水得五斗鹽,但這些古井現在都淹沒了。
除此以外,臨邛還有銅山,也在卓家附近,名為銅官山,漢文帝賜鄧通的銅山,就是此處。到了老卓的孩子卓王孫手裏,這座銅山又替他帶來了另外一筆絕大的財富!
老卓在臨邛創業,天然的資源雖富,但他仍舊必須有兩個問題要解決,那就是資金與人力。既然他在邯鄲就已致富,那末隨身攜帶着相當的資本,是可想而知的。
同時巴蜀在秦代為流放罪犯之地,罪犯貧富不一,達官貴人獲罪,他的家屬門客,充軍到邊區的,自然攜有巨資,此輩養尊處優,不工不農,要維持生活,唯有以高利貸為業——戰國末期,高利貸已很通行,最具體的例子,就是孟嘗君和馮囗的故事。益嘗君為了養三千食客,不得不在他的封邑山東滕縣放債收息,因為是高利貸,欠債的人多付不起息。孟嘗君接受了他的管一客舍”的人的建議,請經常“彈鋏而歌”的馮囗去收債。他大具牛酒,把債務人都請了來,有還不起的,把借據一火而焚之,永遠不要他還了。
孟嘗君得知其事,大發脾氣,向他責問,馮囗有兩點解釋。第一,“不多具牛酒,即不能畢會”。第二,“不足者雖守而責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那就不如“焚無用虛債之券,彰君之善聲。”由此可見,高利貸的壓力,重到非設酒食,不能騙債務人到場,而討債討得急了,債務人會逃走。
但老卓的情況不同,他本人原有身價,而舉債是為了從事生產,償債能力是有相當保證的,同時他也無法逃亡,所以老卓為了籌措資金而舉債,應該不成問題。
成問題的是人力,開礦冶鑄,需要大量的人力。《吳越春秋》記幹將“采玉山之鐵精”籌劍,“使僮男僮女三百人鼓囊裝炭”。《鹽鐵論·復古篇》說:“往者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採鐵石,鼓鑄煮鹽,一家聚眾,或至千餘人,大抵盡收放留人民也。”《漢書·禹貢》說到鹽鐵實施專賣制度以後,則“諸鐵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鋼鐵,一歲功十萬人以上。”在老卓,從開採、冶鑄到販賣,為產銷一貫作業,所需要的人力是如何龐大,不難想像。而他既不願輕易透露臨邛有鐵的“獨得之秘”,復以與他一起流放到巴蜀的“難友”,畏懼道路艱難,不願深入劍閣,則《鹽鐵論》中所說“大抵盡收放留人民”這句話,便不適用於老卓。
這個人力的困難,非老卓所獨具,以後到臨邛的山東程家,同樣地亦感到人力缺乏。那末他們是怎樣解決問題的呢?
程家是向西發展,利用了西康一帶的蠻夷,即所謂“椎髻之民”。卓家是向南發展,招致了本地的土著,以及雲南的苗子、倮亻羅,即所謂“運籌策、傾滇蜀之民。”
老卓的“籌策”是什麼?史書上並無記載,但根據中外古今自艱難困苦中創業成功的例子去分析,不難想像得之。首先,老卓決不會以“老闆”自居,必定自己刻苦而馭下有思,才能受人愛戴,誠信相孚。其次,他必須親自下手,在技術上作優越的領導。複次,他應該有組織方面的才能,才可以統馭那許多來自各地,語言和生活習慣都不相同的工人。最後,他要用絕大的智慧、勇氣和耐性,來制定並執行他的“法律”。
老卓的事業光有了基礎還不夠,他能夠發展,而且是加速發展,其間的關鍵,在於他始終未受苛政的壓迫和戰亂的威脅。贏政自稱“始皇帝”以後,二十七年出巡隴西。第二年走得更遠,東行出潼關,經河南到山東,登泰山,南下到徐州,渡淮水到湖南,然後由武關口關中。二十九年仍是從河南到山東,這一次遇到一件大煞風景的事,在河南陽武的博浪沙地方,遇到張良遣人行刺,一個一百二十斤的大鐵椎誤中副車,秦始皇為此展開十天的全面搜索行動,遊興也大受影響,匆匆由山西上黨回秦。
以後在三十二年、三十七年還有兩次巡行,足跡遠至浙江紹興。最後一次出巡,中途得病,死在河北。遺命傳位長子扶蘇,而丞相李斯知道政局不穩,秘不發表,七月里的天氣,屍體都已發臭。就在這樣星夜趕回咸陽的途中,太監趙高發動了一場“奪權”的大陰謀,擁立秦始皇幼子胡亥,是為“秦二世”。
秦始皇五次巡行天下,辟馳道,修長城,在驪山造陵寢,徵發苦工,動輒數十萬,但蜀中仍未受影響。
胡亥即位,荒淫益甚,等驪山的皇陵完工,繼續調發這批奴工,建造在秦始皇手裏就已興工的阿房宮。橫徵暴斂,天下不寧,而蜀中依然未受到大影響。胡亥即位的第二年,陳勝、吳廣首先揭竿而起,於是群雄並起,逐鹿中原,終於演變成楚漢相爭的局面。這時黃河、長江兩流域及其附近地區,幾乎無不受到戰火的破壞,只有巴蜀是平靜的。由於地形阻隔,交通不便,巴蜀才真是避秦之地,而臨邛也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楚漢相爭的局面,前後共五年,垓下一戰,楚歌四面,項羽烏江自刎,始告結束。當時中原的情況是:既有的生產制度遭受到徹底的破壞,士農工商,都失所業。
一石米賣到五千錢,餓極了吃人,死的人在總人口一半以上。民間窮,公家更窮,天子的馬車無法找到四匹純白的馬來拉,只好用雜色的馬湊數。朝中的將相,則連馬車都坐不起,只好坐牛車。
在這時候,還有一批不道德的商人出現。略為積蓄了一些資本,立刻干起投機倒把的買賣,以致物價大漲,一匹馬賣到二千兩金子。漢高祖下賤商法令:“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未始不是受了這個刺激而然。
但是,漢朝的經濟復興,卻仍然是商人居其首功。而商人的得以有所貢獻,則出於一條開明的法令:“關梁弛山澤之禁”,於是“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無疑地,這“富商大賈”中,必有老卓,甚至為其中的第一位。更無可疑的是,他從臨邛帶來了大批鐵制的農具,分散到全國各地。如果不是鐵器容易腐爛,我相信從吳越到燕趙的土地中,都可以掘出卓家所制的鋤頭鐮刀來。
如果說,卓家在臨邛的事業,自秦始皇二十七、八年到漢高祖五年的這十七、八年間,憑藉老卓豐富的經驗、卓越的才幹,在一個幾乎與世隔絕,不受天下大亂的影響的安定環境中,利用天然的豐富資源,奠定了堅厚不拔的基礎為第一階段;則自高祖六年完成一統之業,到文帝初年約二十五年之間,為其大事發展的第二階段。
在這一階段中,環境特別有利於支持農業的工商業。大亂以後,民生凋敝至極,上下一心,所共同致力解決的首要問題,即為民食。但政府此時還無力在實質上幫助農民,如貸放種籽、口糧、農具、資本,以及放領公地等等,那都是好久以後的事,當時的政府,只能採取比較惠而不費的德政,主要的有六項:
第一,獎勵孝弟力田。在呂后臨朝稱制的那八年中,特置孝弟力田官,俸祿特厚,他的任務是“勸今天下,各敦行務本。”
第二,開放一切資源。只要努力生產,不愁不能生活,同時開放一切關禁,便利物資的流通,以調劑盈虛。
第三,廢棄貨幣國有政策。人民可以按照政府所頒的規格,自由製造貨幣,藉以刺激交易,活躍市場。
第四,獎勵生育。女子最好十五歲便出嫁,如果到三十歲還不結婚,“罰出五算”,一算是一百二十五錢。懷孕的,賜谷二斛,名為“胎谷”。嬰兒無親屬,或者家貧養不活的,政府另有補助。
第三,減輕賦稅。自古以來,田賦最標準的稅率是“什一之稅”,漢初改為“十五稅一”,一度廢除,旋又恢復,到文帝時更屢有減賦的詔令。
第六,勵行節約。公家的預算,務求其低,以減輕人民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