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衛向書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胸口壓着塊石頭似的,說:“李老先生想把月媛託付給你。”

陳廷敬聽了這麼好沒來由,問道“李老先生身子還很硬朗,只是偶感風寒,如何就說到這話了?”衛

向書半日沒有說話,望了陳廷敬好大會兒,才說:“你還沒聽懂我的話。李老先生是想讓你將來做他的女婿!”

陳廷敬這下可嚇了一大跳,道:“衛大人,您是知道的,我早有妻室了呀!”

衛向書說:“我知道,李老先生也知道。李家原是前明大戶,人丁興旺,家道富足,現在是敗落了。李老先生是世上少有的散淡之人,只把榮花富貴當草芥,也不講究什麼傳宗接代,不然他喪妻之後早續弦了。如今見自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只可憐月媛今後無依無靠。他明知你是有家室之人,仍想把女兒許配給你,既不是高攀你這個進士,也不覺着就委屈了自家女兒。他同你相處這些日子,知道你是個靠得住的人。”

陳廷敬聽着竟流淚起來,道:“李老先生如此厚待,我自是感激不盡。只是月媛妹妹聰明伶俐,又是有門第的女子,怎能讓她是這般名分?李家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李老先生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把月媛養大,當自家妹妹尋個好人家也是行的,萬不能讓她委屈了!”

正說話時,李祖望扶着門框出來了。陳廷敬忙上前扶了,道:“前輩您要躺着才是。”

李老先生坐下來,喘了半日方才說道:“廷敬,好漢怕病磨啊!我活到這把年紀,從不在人面前說半個求字。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若閉眼去了,求你把月媛帶着,待她長大成人,你是收作媳婦,還是另外許人,都隨你了。”

陳廷敬撲地跪了下來,流淚道:“老伯,您的身子不會有事的。您是我的恩人,月媛妹妹也是我的恩人,您萬萬不要說這樣的話,若您真有什麼事了,我好好帶着妹妹就是了!”

衛向書聽兩人說來說去,半日不吱聲。等到他倆都不說話了,他才說道:“這不是個話。廷敬,你若真想讓李老先生放心,就認了這門親事,我拿這張老臉來做個證人。”

陳廷敬想了半日,這才點了頭,道:“廷敬從命就是了,只是老伯今後別覺得月媛妹妹委屈,我自然會待她好的。”

李老先生鬆了口氣,臉上微有笑意,道:“你答應了,我死也瞑目了。”

衛向書又道:“話雖是如此說,不能空口無憑。還要立個婚約,雙雙換了八字庚帖。”李老先生點點頭,望着陳廷敬。陳廷敬只道:“都聽兩位前輩的。”

陳廷敬便不急着回山西去,日日在李老先生床前熬藥端茶。月媛畢竟年小,還不曉事,有回聽得陳廷敬喊爹,她覺着好玩,道:“哥哥,你怎麼管我爹也叫爹呢?”

陳廷敬落了個大紅臉,不知怎麼回答。李老先生笑道:“傻孩子,你叫他哥哥,他叫你妹妹,你叫我爹,你哥哥不叫我爹了?”卻想再慢慢兒同月媛說去,又想要是月媛她娘還在就好了,同女兒說這些話做娘的畢竟方便些。

田媽在旁笑道:“往後咱家裏要改規矩了,我們得管陳公子叫老爺,管老爺叫老太爺。”

月媛越發不懂了,只是覺得像繞口令似的好玩。

只怕是因有了喜事,老太爺的病眼見着就好了。月媛慢慢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好像突然間就成了大人,見了陳廷敬就臉紅,老是躲着他不見人。老太爺天天催着陳廷敬回山西去,可他仍是放心不下,只道過些日子再說。張沠知道了這邊的事情,也沒有急着回去,一直在會館裏等着,反正兩人約好同去同來。

老太爺下床了,飯也能吃了,說什麼也得讓陳廷敬快快回家去。陳廷敬這才約了張沠擇日啟程。一日,兩人去翰林院拜別了衛大人出來,在午門外正巧遇着明珠。明珠老遠就打招呼:“這麼巧?在這兒碰着兩位進士了!”

陳廷敬拱手道:“見過明珠大人!”

張沠也拱手施禮,明珠見他卻是眼生。陳廷敬這才想起他倆並沒有單獨見過,便道:“這位是御前侍衛明珠大人,這位是新科進士張沠。”

張沠笑道:“在下只是個同進士!”

明珠卻道:“張兄您就別客氣了。我知道了,您二位是山西同鄉,前些日子都住在快活林客棧。”

陳廷敬笑道:“明珠大人是什麼事兒都心中有數,不愧是御前行走的人。”

明珠明白陳廷敬話藏機鋒,也並不往心裏去,笑道:“近日皇上授了我鑾儀衛治儀正,索額圖也升了三等侍衛。”

陳廷敬連忙道喜:“恭喜了!如今您已是五品大員,再叫您大人,再也不會謙虛了吧?”說罷三人大笑起來,執作別過。

明珠拱了手,回頭進宮去。他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道:“兩位兄弟,您二位住的那快活林真是個風水寶地,今後來京趕考的舉人只怕會館都不肯去住了。”

陳廷敬問:“這話如何講?”

明珠笑道:“有人扳着指頭算過了,光是住在快活林的就中了五個進士,就連有個叫高士奇的老童生都沾了那風水的光。”

張沠笑道:“高士奇我倆是親眼見他叫一位高人相中,沒多時就去詹事府聽差了。”

明珠道:“您說的是祖澤深,他原是國子監的監生,考了兩回沒及第,又好陰陽八卦,就干起了算命看相的營生。奇的是他神機妙算,在這京城裏頭很是有名,常在王公臣工家走動。高士奇也真讓他睢准了,如今不光是在詹事府聽差,索額圖的阿瑪索尼大人保他入了國子監。將來他有個監生名分,哪怕不中式,官是有的做了。”

聽得陳廷敬跟張沠眼睛直發愣,只感嘆人各有命。明珠又道:“還有更神的哪!”說到這裏,明珠便打住了,只道時候不早,他得進宮去了,日後有暇再慢慢道來。原來明珠本想說皇上誇了高士奇的字,這可是金口玉牙,保不定會給他帶來吉運。可轉眼又想高士奇是索額圖給的出身,他自己同索額圖卻是面和心不和的,就不想替高士奇揚這個善名了。

11陳廷敬出門那日,李老太爺跟大桂、田媽送到門外,只是不見月媛。田媽只說月媛知道怕羞了,早早兒躲起來了。月媛真的是躲在房裏不敢出來,可她聽得大門吱地關上了,胸口卻跳得更厲害了,眼淚兒竟流了出來。小姑娘說不清這淚從何來,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是捨不得陳廷敬回老家去。

陳廷敬去會館接了張沠,兩人結伴回家去。正是春好時日,沿路芳芬,軟風拂面,蝶飛蜂舞。正是人生得意之時,兩人一路稱兄道弟,縱酒放歌,酬詩屬對,車馬走得飛快。一日,張沠見車外風光絕勝,便道:“廷敬兄,此處山高林茂,風景如畫,下車走幾步吧。”

兩人就下了車步行,大順趕車慢慢隨在後頭。張沠又道:“廷敬兄,後人有喜歡寫戲的,把我們進京趕考的故事寫成戲文,肯定叫座。”

張沠好像是說著玩的,心裏卻甚是得意。陳廷敬卻嘆了起來,道:“人生畢竟不如戲啊!是戲倒還輕鬆些。上妝是帝王將相,卸妝是草頭百姓。戲外不想戲裏事,千古悲歡由他去。可我們畢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漢,又讀了幾句聖賢書,就滿腦子家國天下。”

陳廷敬這麼一說,張沠也略感沉重,道:“我們十年寒窗,就是衝著報效家國天下來的。可這中間又太多的黑暗和不公。就說您點狀元的事,都說皇上原是要點您的,硬是讓咱們老鄉衛大人給攪了!”

陳廷敬忙說:“張沠兄,此話不可再提。哪怕當真,也是機要密勿,傳來傳去要出事的呀!”

張沠卻道:“可滿天下都在傳,說不定這話早傳到山西老家了!”

陳廷敬仍是說:“別人說是別人的事。從去年太原秋闈開始,我就官司不斷,總在刀口上打滾。唉,我可是真有些怕了!”

張沠道:“廷敬兄,咱們可是剛踏上仕途門坎,您怎麼就畏手畏腳了?”

陳廷敬道:“我不是畏手畏腳。君子有大畏呀!成大事者,必須有所敬畏。所謂大無畏者流,其實不過莽夫耳!”

張沠聽了陳廷敬這番話,甚有道理,拱手道:“廷敬高見。我覺着經歷了這回會試,您像變了個人。”

陳廷敬笑道:“張沠兄過譽了。不過這些日子,我躲在月媛家裏,我這位岳父大人成日同我說古道今,真的讓我頗受教益。老先生身藏巷陌,卻是通曉天下大事哪!”張沠只道李老伯真是個一流的人物,只可惜把功名利祿看得太淡了。

有段心事,張沠放在心裏不說出來,硬是悶得慌,便道:“廷敬兄,有件事情,我不明說,您也許早知道了。大比之前,高士奇找上門來,說他可以在李振鄴那裏替我說說話。我是鬼迷心竅,偏偏就聽信了他。後來李振鄴案發,送禮的舉人都被抓了起來。我惶惶不可終日呀!唉,這些話說出來我心裏就輕鬆了,不然見了您老不是滋味!”

陳廷敬卻是裝糊塗,道:“我真不知道這事,只是擔心您那個硯台出事。”

張沠紅了臉,卻又道:“廷敬兄,您說奇不奇?硯台真是讓吳雲鵬發覺了,可他打開一看,裏頭裝着的《經藝五美》卻不見了。我嚇得快昏死過去,卻是虛驚一場。那裏頭原是裝了東西的,莫不是祖宗顯靈了?”

陳廷敬道:“真的嗎?真是奇了。幸虧沒有出事。張沠兄,我原是勸你不用動歪腦子的,你憑自己本事去考就能中式。我說呀,你要是沒帶那個硯台,心裏乾乾淨淨地的,保管還考得好些!”

陳廷敬故意這麼說,就是要讓張沠心裏不再歉疚。張沠想想自己到底還是沒有作弊,心裏果然就放鬆了。陳廷敬嘴裏瞞得天緊,那硯台里的《經藝五美》原是他後來又去拿掉了。他不想叫張沠心裏尷尬,就裝什麼事都不知道。

張沠卻還在想那送銀子的事,道:“我就納悶,莫不是李振鄴瞞了些話沒吐出來?要麼就是高士奇昧了我的銀子?”

陳廷敬猜着肯定是高士奇吃了銀子,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勸道:“張沠兄,本是臨頭大禍,躲過就是萬幸,您就不必胡亂猜疑了。”

張沠卻道:“我改天要找高士奇問個明白!”

陳廷敬忙說:“萬萬不可!”

張沠硬是心痛那銀子,道:“真是他昧了我的銀子,我咽不下這口氣!”

陳廷敬說:“張沠兄,果真如此,這口氣您也得咽下!”

張沠卻說:“廷敬,您也是有血性的人,在太原可是鬧過府學的啊!”

陳廷敬長嘆道:“我要不是經歷了這些事,說不定還會陪着您去找高士奇。現在我就得勸您,此事就當沒有過。”

張沠望着陳廷敬,不解地搖頭。陳廷敬卻是神秘地笑笑,道:“您只記住,士奇兄是幫過您的。”

張沠聽着卻有些火了,道:“那我還得謝他不成?”

陳廷敬又是笑笑,道:“您是得謝他,無論如何,您得謝他。”

張沠問:“您好像話中有話?”

陳廷敬答道:“正是高士奇的貪,反而救了您的命!張沠兄,過去的事情,一概不要再提了!你只相信,這回中式,是您自己考出來的,既沒有送人銀子,也沒有作弊。”

張沠這才搖頭長嘆:“廷敬兄,我是痴長十來歲啊!想到自己做的這些事,我就羞愧難當。”

陳廷敬卻想張沠原是三試不第,實在是考得有些膽虛了,再怕愧對高堂,因此才做出這些糊塗事來。可實在誰也沒有幫上他,反倒讓他擔驚受怕,不然也許還考得好些。

陳家老太爺早接到喜報了,家裏便張燈結綵,只等着陳廷敬回來。也早知道少爺如今已叫廷敬了,只道皇上這個名字賜得真是好。算着陳廷敬到家的日子快了,便一日三遭的派人騎馬到三十里以外探信。

這日家丁飛馬回來報信,說少爺的騾車離家只有十里地了。老太爺歡喜不盡,陳三金卻慌慌張張跑進屋裏回話:“老太爺,外頭有個身穿紅衣的道人,見着就是個要惹事的,說要求見大少爺。”

老太爺聽着奇怪,問:“道人?”

陳三金說:“這個道人傲岸無禮,我問了半天,他只說,你告訴他,我是傅山。”

老太爺大驚失色:“傅山?這個道人廷敬見不得!”

老夫人聽着老太爺這麼驚慌,早急了,問:“他爹,傅山是誰?”

老太爺低着嗓子說道:“他是反清復明的義士!朝廷要是知道廷敬同他往來,可不是好玩的呀!快快,廷敬就要回來了,馬上把這個人打發走!”

陳三金面有難色,說:“老太爺,這個人只怕不好打發。”

老太爺萬般無奈,只好說:“我去見見他!”

傅山五十歲上下,身着紅色道衣,飄逸若仙,正在陳家中道庄口欣賞着一處碑文。老太爺見了,略作遲疑,上前答話:“敢問這位可是傅青主傅山先生?在下陳昌期。”

傅山回過頭來,笑道:“原來是魚山先生。傅山冒昧打擾。”

老太爺臉上笑着,語氣卻不冷不熱:“不知傅先生有何見教?”

傅山朗聲而笑,說:“令公子中了進士,在下特來道賀。”

老太爺內心着急,生怕兒子馬上就到了,只想快些打發傅山走人,說:“陳某謝過了。只是陳家同傅先生素無往來,在下不知您見我家廷敬何事?”

傅山又是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魚山先生是怕我給令公子帶來麻煩。”

老太爺委婉道:“傅山先生義薄雲天,書畫、詩文、抱負、醫德醫術更是聲聞海內,想必不是個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傅山聽出老太爺的意思,便說:“貧道看得出,魚山先生不想讓我進門。”

話既然挑明了,老太爺不再繞彎子,道:“陳某不敢相欺,只好實言相告。我家廷敬已是朝廷的人,同傅山先生走的不是一條道。所謂道不同,不相與謀!”

傅山正色起來,高聲說道:“好,魚山先生是個痛快人。您說到道,我且來說說清廷的道。滿人偷天換日,毀我社稷,這是哪裏的道?跑馬圈地,強佔民田,這是哪裏的道?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這是哪裏的道?強民為奴,欺人妻女,殺伐無忌,這又是哪裏的道?”

這時,遠遠的已看見陳廷敬的騾車,老太爺着急了:“傅山先生,我沒功夫同您論什麼道了。反正一句話,您不能見我廷敬。三金!傅山先生是聲聞天下的節義名士,你們對他可要客客氣氣!”

陳三金明白了老太爺的意思,高聲招呼着,立馬跑來十幾個家丁,站成人牆圍住傅山,把他逼在了牆角。陳家老小几十號人都出來了,站在中道庄口。早有家人過來拿行李,原來陳廷敬把張沠也請了回來,想留他在家住幾日再回高平去。陳廷敬先跪拜了爹娘,再起身介紹了張沠。一家老小彼此見了,歡天喜地。

這時,忽聽得人牆裏有人放聲大笑,吟起詩來:“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

老太爺心裏直敲鼓,生怕張沠知道傅山在此。張沠卻早已聽清了有人在吟傅山的詩,這詩在士林中流傳多年,頗有名氣。日月為明,所謂一燈續日月,暗裏說的就是要光復大明江山。張沠知道這話是說不得的,只當沒有聽見。

老太爺卻是心裏害怕,只道:“來了個瘋子,不要管他。”

陳廷敬雖不知道那邊到底來的什麼人,卻想這中間肯定蹊蹺,便只作糊塗道:“張沠兄,我們進去吧。”

卻又聽傅山在人牆裏喊道:“忘了祖宗,認賊作父,可比那瘋子更可悲!陳公子去年秋闈在太原鬧府學,尚有男兒氣。結果被狗皇帝在名字前面加了個廷字,就感激涕零,誓死效忠了。可悲可嘆呀!”

張沠仍是裝聾作啞,陳廷敬倒是尷尬起來,笑道:“張沠兄,您頭回上我家,就碰上如此敗興的事,實在對不住。”回頭又對他爹說:“爹,把這個人好好安頓下來,我待會兒見見他,看是哪方神仙!”

老太爺生氣道:“告訴你了,一個瘋子。三金,把他打出去!”

陳廷敬忙說:“爹,千萬動不得粗!三金,對這個人要以禮相待!”

陳廷敬請張沠進了客堂,家人立時上了茶來。敘話半日,陳廷敬道:“張沠兄,您去洗漱休息,我過會兒陪您說話。”

張沠笑道:“您不要管我,你們一家人好幾個月沒見面了,拉拉家常吧。”

只等家人領張沠去了,老太爺忙說:“廷敬,來的人是傅山。這個人你見不得!”

陳廷敬說:“我早猜着他就是朱衣道人傅青主。傅山先生才學人品我向來敬仰。人家上門來了,我為何不能見他?”

老太爺一聽急得直跺腳,道:“廷敬為何如此糊塗!傅山早幾年同人密謀造反,事泄被捕,入獄數年。只是審不出實據,官府才放了他。他現在仍在串聯各方義士,朝廷可是時刻盯着他的呀!”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學問淵博且不說他,我更敬佩的是他的義節。”

老太爺氣得不行,卻礙着家裏有客人,不敢高聲罵人,只道:“廷敬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你說佩服傅山的義節,不等於罵自己?我陳家忠於朝廷,教導子孫好好讀書,敬奉朝廷,豈不是背負祖宗?”

陳廷敬低頭道:“父親,孩兒不是要頂撞您老人家,只是以為小人沆瀣一氣,君子卻可以各行其道。我折服傅山先生的氣節,並不辱沒自己的品格。”

這時,陳三金進來了,道:“回老太爺,那個道人硬是不肯走,我們只好趕他離開。拉扯之間,動起手來了。好歹把他趕走了。”

陳廷敬忙問:“傷着人家了沒有?”

陳三金說:“動手起來哪有不傷人的?只怕還傷得不輕。”

陳廷敬呼地站了起來,說:“怎麼可以這樣!”

陳廷敬說著就起身往外走,也不管父親如何着急。老太爺壓着嗓子喊道:“廷敬!你不管自己前程,也要管管陳家幾百號身家性命!”

老夫人坐在旁邊一直不吭聲,這會兒急得哭了起來:“這可如何是好?廷敬中了進士,本是天大的喜事,怎麼麻煩也一件接着一件?”淑賢站在婆婆身邊,也一直不敢說話,這會兒也哭了起來。

陳廷敬牽馬出門,飛快跑出中道庄。碰了個家丁,陳廷敬勒馬問道:“剛才那個紅衣道人往哪裏去了?”家丁抬手指指,說:“往北邊兒去了。”

陳廷敬飛馬追了上去,見傅山先生正閉目坐在樹下,忙下馬拜道:“晚生陳廷敬向傅山先生請罪!我的家人可傷着先生了?”

傅山仍閉着眼睛:“沒那麼容易傷着我!我要不是生就一身好筋骨,早死在官府棍杖之下了!”

陳廷敬道:“廷敬自小就聽長輩說起先生義名。入清以後,先生絕不歸順,不肯剃髮,披髮入山,做了道人。先生的詩文流傳甚廣,凡見得到的,廷敬都拜讀過,字字珠璣,余香滿口。先生醫術高明,懸壺濟世。”

傅山突然睜開眼睛,打斷陳廷敬的話:“不!懸壺不能濟世!若要濟世,必須網絡天下豪傑,光復我漢人的天下!”

陳廷敬道:“晚生以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種族不分胡漢,戴天載地,共承日月,不分你我。只要當朝者行天道,順人心,造福蒼生,天下人就理應臣服。”

傅山搖搖頭,道:“陳公子糊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陳廷敬始終站着,甚是恭敬,話卻說得不卑不亢:“傅山先生說的,雖是祖宗遺訓,晚生卻不敢苟同。今人尚古,首推強秦盛唐。秦人入主中原之前,逡巡函谷關外三百年,漢人視之如虎狼。後來秦始皇金戈鐵馬,橫掃六合,江山一統,漢人無不尊其為正統。再說大唐,當今日下讀書人無不神往,可唐皇李氏本姓大野,實乃鮮卑人,並非漢人。還有那北魏孝文皇帝,改行漢制,五胡歸漢,今日很多漢姓,其實就是當年的胡人。古人尚且有如此胸襟,我們今日為什麼就容不下滿人呢?”

傅山怒目圓睜,道:“哼,哪是漢人容不下滿人,是滿人容不下漢人!”

陳廷敬語不高聲,道:“當今聖上,寬大仁慈,禮遇天下讀書人,效法古賢王之治,可謂少年英主。”

傅山仍是搖頭,道:“陳公子抱負高遠,有匡扶社稷之才略。可國破家亡,活着已是苟且。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你親歷鄉試、會考,險送性命。清廷腐敗,勿用多說!何不同天下義士一道,共謀復明大計,還明日朗月於天下!”

陳廷敬卻不相讓,道:“傅山先生,滿人作惡自然是有的。但就晚生見到的,敗壞國朝朝綱的,恰恰多為漢人,科場舞弊的也多是前明舊臣!事實上,清濁不分滿漢,要看朝廷如何整治腐敗!”

傅山望着陳廷敬,又是搖頭,又是嘆息,良久才說:“看來陳公子是執迷不悟了!今日貧道所言,句句都是可以掉腦袋。陳公子,你若要領賞,可速去官府告發。太原陽曲城外有個五峰觀,我就在那裏,不會跑的。”

陳廷敬拱手施禮,道:“先生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還想請先生去寒舍小住幾日,也好請教請教。”

傅山道:“令尊對我說過,道不同,不相與謀。告辭!”

傅山說罷,起身掉頭而去。陳廷敬喊住傅山,道:“此去陽曲,山高路險。傅山先生,騎我的馬走吧。”

傅山頭也不回,只道:“不用,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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