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陳廷敬牽馬過去,說:“傅山先生,道雖不同,君子可以相敬。您就不必客氣。”

傅山略作遲疑,伸手接過馬韁,說:“好吧,傅山領情了!”傅山不再多話,跨馬絕塵而去。

老太爺在家急得團團轉,只道:“廷敬太糊塗了!我以為他經歷了這麼多事,又是個中進士的人了,應該老成了。怎麼還是這樣?他今日見了傅山,會有大麻煩的!趕快把他追回來!”

正說著,陳廷敬回來了。老夫人揩着眼淚,說:“廷敬,你可把你爹急壞了!”

老太爺看見兒子回來了,稍稍放下心來,卻忍不住還要說他幾句:“廷敬,傅山先生的名節,讀書人都很敬佩,你爹我也佩服。可是,識時務為俊傑呀!你今日肯定闖禍了,只看這禍哪天降臨到你頭上!”

陳廷敬卻道:“君子相見,坦坦蕩蕩,沒那麼可怕!傅山先生學問淵博,品性高潔,國朝正需這樣的人才。他既然上門來說服我,我為何不可以去說服他?”

老太爺又急又氣,道:“荒唐!幼稚!說服傅山歸順朝廷的何止一人?很多比你更有聲望的人,帶着皇上的許諾,恭請他出山做官,他都堅辭不就。”

陳廷敬道:“正像傅山先生這樣的人,若是歸順了朝廷,天下讀書人都會膺服朝廷。天下歸心,蒼生之福哪!”

老太爺沒想到兒子這麼犟,道:“廷敬,記住我一句話,傅山這種人,是為氣節而活的,是為名垂青史而活的。百年之後書里會記載他,可是現如今朝廷隨時可能殺了他!你不要為了這麼個人,毀了自己的前程!”

老夫人勸道:“好了,你們父子就不要爭了。家裏還有客人哪!廷敬,衙門喜報一到,知府大人、知縣老爺,還有親戚們,都來道賀了。你改天還得去回禮。這會兒你什麼都不要管了,去陪陪張沠吧。”

陳廷敬陪同張沠在自家院子裏四處看看,不停地碰着忙碌着的家人,個個臉上都是喜氣。兩人來到院子西頭花園,但見山石嶙峋,池漾清波,花木扶疏。張沠道:“這裏倒是個讀書的好地方。”

陳廷敬卻是笑笑,說:“家父極是嚴厲,平常不讓我到這裏來,只准在書房裏面壁苦讀。長輩們忙着做生意,小輩們只是讀書,放着這麼大的園子,常年只有家佣們在這裏出入。”

陳家大院築有高高的城牆,爬到上頭可以俯瞰整座院子,但見大院套小院,天井連天井。張沠抬眼四望,連連感嘆:“您家聲名遠播,我早有所聞,只是沒想到有如此大的氣勢。您家祖上真叫人敬佩啊!”

陳廷敬笑道:“俗話說,小富由儉,大富由命。我看未必全然如此。我祖上一貧如洗,先是替人挖煤謀生,然後自己開煤礦,後來又煉鐵,做鐵鍋跟犁鏵生意,世代勤儉,聚沙成塔,方有今日。我家的鐵器生意都做到東洋日本跟南洋去了。”

張沠道:“我家原先也算是薄有貲財,到我祖父手上就漸顯敗相,一年不如一年了。家父指望我光宗耀祖,重振家業。”

陳廷敬忙說:“張兄一定會揚名立萬,光大門庭的。”

說話間張沠望見一處樓房高聳入雲,樣式有些少見,便問道:“那就是您家的河山樓嗎?外頭早聽人說起過。”

陳廷敬說:“正是河山樓。明崇禎五年,秦匪南竄,燒殺搶掠,十分殘暴。我家為保性命,費時七月,修了這座河山樓。碰巧就在樓房建好的當天,秦匪蜂飛蟻擁,直逼城下。好險哪!全村八百多人,倉促登樓,據高禦敵。從樓頂往下一望,赤衣遍野,殺聲震天。可他們儘管人多勢眾,也只敢遠遠的圍樓叫罵,不敢近前。歹人攻不下城樓,就圍而不攻,想把樓里的人渴死、餓死。哪知道,我家修樓時,已在樓里挖了口水井,置有石碾、石磨、石碓,備足了糧食,守他十日半月不在話下。秦匪圍樓五日,只好作鳥獸散。”

張沠道:“救下八百多口性命,可是大德大善啊!您家這番義舉,周圍幾個縣的人都是知道的。”

陳廷敬又說:“聽父親說,那次匪禍,雖說全村人丁安然無恙,但家產卻被洗劫一空,還燒掉了好多房屋。無奈之下,我家又傾盡家資,修了這些城牆。”

張沠悲嘆起來:“我家也正因那幾年的匪禍,一敗塗地了。遭逢亂世,受苦的就是老百姓啊!”

陳廷敬卻道:“亂世之亂,禍害有時;太平之亂,國無寧日。”

張沠聽了這話覺着耳目一新,問道:“何為太平之亂?願聞其詳!”

陳廷敬說:“前明之所以亡,就是因為官場腐敗、閹黨亂政、權臣爭鬥、奢靡之風遍及朝野。這就是太平之亂啊!”

張沠拱手拜服,道:“廷敬言之有理。覆轍在前,殷鑒不遠啊!”

陳廷敬又道:“家父和我的幾位老師都囑咐我要讀聖賢之書,養浩然正氣。有志官場,就做個好官,體恤百姓,澤被後世;不然就退居鄉野,做個良師。月媛她爹也是這麼說的。唉,說到這事,我還不知道怎麼同爹娘開口哩,又覺着對不住淑賢。”

張沠只道這是緣分,說清楚就沒事的。又見遠處山頭有片屋宇金碧輝煌,張沠問道:“那是什麼地方?”

陳廷敬道:“那是我家的道觀。張兄有所不知,我家敬奉道教,家裏每有大事也總在道觀里操辦。說來有個故事,原來祖上有日遇一道人病得快死了,老祖宗把他領回了家裏。那時自己家裏也窮,卻把那道士養了兩個多月。等那道人病好了,便囑我祖宗在這個地方建屋,說這是方圓百里難尋的形勝之地,你家必會發達。後來果然就應了驗,祖宗就蓋了那道觀。我這回中了進士,家父想請鄉親們看戲半個月,也是在那裏。道觀里有戲檯子。”

張沠這會兒忍不住說道:“在您家門口吟詩的那位,我隱約瞥見是個道人,念的竟是傅山的詩。廷敬兄,這種人可得小心啊!”

陳廷敬忙搪塞道:“聽管家說,是個鄰村的一個瘋子,叫他們打發走了。”

張沠只道陳家世代仁義慈善,男孝女賢,沒有不發達的道理。兩人便是客氣着,說的自然都是奉承話。

12張沠在陳家過了夜,第二日早早就起身回高平老家了。他因急着回去給爹娘道喜,陳廷敬也不再相留。

送別張沠,一家人回屋說話。老太爺問道:“外頭都說,你本是中了狀元,硬是叫衛大人在皇上面前說壞話,把你拉下來了。說你原來是因為沒有給衛大人送銀子,可有這事?”

這事兒在陳廷敬心裏其實也是疑雲不散,可他在爹娘面前卻說:“哎呀,這話哪,傳來傳去就變了。貢院裏面有人處處為難我,污損了我的考卷。是衛大人把我的考卷從遺卷里找出來,不然哪有今日!在京城裏拜師傅,投門生帖子,奉送儀禮,其實都是規矩,算不得什麼事。可衛大人連這個都是不要的,他會是個貪官?”

老太爺說:“原來是這樣!衛大人還真是個好官哪!”

淑賢身上已經很顯了,她坐在老夫人身邊,不停地捂嘴反酸水。這會兒聽得陳廷敬說起月媛,她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老夫人見了,只道:“淑賢,你不要老陪在這裏,進屋躺着去。”丫鬟翠屏忙過來扶了淑賢往屋裏去了。翠屏才十二歲,卻很是機靈。

淑賢進屋去了,老夫人叫家人們都下去。客堂里只有陳廷敬跟他爹娘,老夫人這才問道:“敬兒,娘聽說你在京城裏又找了媳婦?”

陳廷敬頓時紅了臉,道:“娘是哪裏聽來的話?”

老夫人道:“娘聽淑賢講的,大順告訴了翠屏,翠屏就把這話說給淑賢聽了。”

陳廷敬道:“這個大順!”

老太爺半日沒有吭聲,這會發火了,道:“自己做的事,還怪大順?”

陳廷敬道:“我哪裏是要瞞着爹娘?我是想自己給您二老說。孩兒不孝,沒有事先稟告,但的確事出有因,又來不及帶信回來。”陳廷敬便把自己在京城差點丟了性命,多虧李家父女相救的事,仔仔細細地說了。又說了衛大人保媒,自己也是答謝人家救命之恩,這才應了這門親事。

老夫人聽得這麼一說,一把拉住兒子的手,又哭了起來:“娘沒想到,你在京城還吃了這麼多苦!李家父女可真是你的恩人哪!”

陳廷敬說:“要不是月媛妹妹搭救,我早命送黃泉了!”

老夫人回頭望了老太爺,道:“他爹,既然是這樣,我看這門親事就認了,這也是緣分啊。”

老太爺沒有說話,心想做兒女的婚姻大事,再怎麼也得先回明了家裏,豈是自己隨便可以做主的。可聽兒子說了這麼多,老太爺慢慢的也沒有氣了,嘴上卻不肯說半句話。陳廷敬知道爹的脾氣,不管他心裏怎麼想,嘴上總是厲害的。

陳廷敬應了這門親事實是不得已,他對李老先生既是敬重又是感激,月媛雖小卻也甚是聰明可愛,只是覺得自己兩頭都對不住人,便說:“我既對不住淑賢,又覺得月媛委屈了。人家畢竟是有門第的女子,怎能就讓她做低伏小呢?”

老夫人想了想,道:“淑賢那裏,娘去說。這孩子通情達理,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月媛將來長大了,你收她做了媳婦,依淑賢的脾性也不會刻薄她的。我同你爹,只要理兒順了,什麼都想通了。你既然在人家跟前叫了爹,又有了婚約,你就得盡兒輩的孝行。你那邊岳父還病着,家裏這邊你拜拜親戚朋友,沒事了就早早動身回京城去吧。”

老太爺這才開言講了一句話:“記住你娘講的!”

陳廷敬在家走親訪友四十來日,娘就催他進京城去,只道爹娘身子都還硬朗,家裏大事小事都有人操持,你如今是朝廷的人了,總要以自己的差事為重。陳廷敬心裏卻是兩難,又想多陪陪爹娘,又擔心京城岳父的身子。想那岳父若仍是病在床上,月媛妹妹就真可憐了。

陳廷敬有個弟弟,原來也是單名一個統字,如今陳家兄弟都遵了聖諭將廷字作了字輩。廷統跟大順差不多年紀,纏着爹娘說了多次,想隨大哥到京城去讀書。陳廷敬是知道這個弟弟的,性子有些不實,只恐他到京城裏去學得越發輕浮了,總是不答應。廷統便是又哭又鬧,只說爹娘偏心,眼見着大哥中了進士,凡事都只聽大哥的。到底兄弟姐妹都怕老爹,老太爺最後發了脾氣,廷統才不敢再鬧。陳廷敬又是好言相勸,囑咐廷統在家好好讀書,將來有了功名自然要到京城去的。

大順仍是要跟着少爺去的,他卻去問了翠屏,道:“老太爺讓我去京城侍候大少爺,你去嗎?”

翠屏平日是見了大順就臉紅的,道:“你去你的,問我做什麼!”

大順道:“你去說說嘛,京城世面兒大,有很多你見不着的東西!沒事我天天帶着你去玩。”

翠屏更是連脖子都紅了,說:“你想見世面,你去就是了,別老纏着我!”

翠屏懶得再答話,噘了嘴巴走了。少奶奶正在花園裏等她送東西過去。大順心裏着急,又不敢追去。翠屏原是送針線去的,淑賢要自己給陳廷敬縫幾件衣服。淑賢說:“大少爺去京城,沒個人照顧,大順又只知道貪玩,我放心不下。翠屏,你隨大少爺去好不好?”

謙吉跟着媽媽在這兒玩耍,不等翠屏答話,他倒先說了:“我跟爹到京城去!”

淑賢惱兒子,道:“你也不要娘了!”她雖是逗兒子玩的,可這話說來心裏也有幾分不舒服。

翠屏早又紅了臉,低頭說:“我想在家跟着少奶奶。”

淑賢望着翠屏,忍不住抿嘴而笑,道:“你就別在我面前假模假樣了。知道大順要去,你成天沒了魂似的。”

翠屏要哭的樣子,說:“少奶奶,您這麼說,就冤枉死我了!”

這時,突然傳來琴聲,淑賢手腳慌亂起來,不小心扎着了手。原來是陳廷敬在屋裏撫琴。翠屏忙捉住少奶奶傷着的手,說:“少奶奶您放心不下,您就同老太太說,跟着去京城嘛!”

淑賢笑笑,嘆道:“爹娘都這把年紀了,我怎麼走得開!”

淑賢不再說話,邊縫衣服,邊聽着琴聲。過會兒,琴聲沒了,淑賢就怔怔的望着池塘出神。池塘里蓮花開了,幾隻蜻蜓在上頭且飛且止。謙吉在池塘邊追着蜻蜓,淑賢囑兒子別亂跑,可別掉進塘里去了。

翠屏猛地抬頭,看見陳廷敬過來了,忙站了起來,說:“大少爺,您坐,我去倒杯茶。”

翠屏說罷就走開了,陳廷敬道:“淑賢,衣服都夠了,你歇着吧。”

淑賢卻是答非所問,道:“我想讓翠屏也跟您去京城,好有個照顧。”

陳廷敬答話也是牛頭不對馬嘴,說:“我知道您心裏不好受,我想這是老天的安排吧!”

淑賢低頭說:“哪裏啊,我打心眼兒里感謝人家哪!爹娘都說人家是我們恩人,我哪能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陳廷敬道:“要不,我同爹娘說,帶你去京城。”

淑賢搖頭半日,說:“我為月媛的事生過氣,已是不賢;再跟您去京城,放下老父老母不管,又是不孝了。我不去!”

謙吉不曉事,總在旁邊胡鬧,吵着要娘帶他跟爹到京城去。翠屏知道大少爺同少奶奶有話要說,故意磨蹭半日才送了茶來,老遠就碰得花園的樹枝啪啪響。陳廷敬同淑賢就不說話了,相對默坐。淑賢心裏沉沉的,見翠屏這會兒才來,說道:“倒杯茶去了這麼久,是去街上買茶葉去了,還是去井裏挑水了?我就知道你沒心思了,明天就跟大順到京城去!”

翠屏叫淑賢這麼說了幾句,眼淚倒黃豆似的滾了出來。這時陳廷統跑了過來,說:“哥,張沠先生家裏送信來了。”陳廷敬看了信,原來張沠母親病了,暫時走不了。

時序已是深秋,陳廷敬在中道庄口辭別爹娘,就要去京城了。先已在家詞裏拜過祖宗了,這會兒才要上車,陳廷敬又跪下來再次拜過爹娘。陳家幾十口人都來相送,又圍了上百鄰家,有過來道別的,也有隻是看熱鬧的。老太爺再三囑咐:“廷敬,身處官場,謹慎為要。該說的話,爹都說過了。你今後不管做到多大的官,且莫忘了上報聖恩,下撫黎民,不枉讀了聖賢書!”

陳廷敬道:“孩兒謹記父親教誨!”

老夫人道:“敬兒,家裏有淑賢,你就放心吧。”

陳廷敬知道夫人快生了,自然也是放心不下,便道:“淑賢,爹娘就全靠你了,你也要照顧自己的身子。”

淑賢點點頭,道:“天氣一日天涼了,小心加衣服。謙吉,到娘這裏來,爹要走了。”

原來謙吉一直抱着他爹的腿不放,眼淚汪汪的。陳廷敬躬身抱起兒子,笑道:“謙吉不哭,爹會從京城裏給你帶好吃的回來。你在家好好讀書,長大了也去京城。”

丫鬟上前抱了謙吉下來,謙吉哇地哭了起來,只吵着不讓爹走。謙吉這麼一哭,家裏幾個大人也哭了起來。老夫人只道少爺進京城做官去哩,好好的哭什麼呢?自己說著,卻是眼淚直淌。翠屏也是要隨着去的,她心裏歡喜,只顧瞅着大順抿着嘴兒笑。這會兒大家都哭了,她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回進京用的是兩架騾車,陳敬同翠屏同車,車由大順趕着。行李專用一車,另外隨了個家丁黑子趕車。大順在車上不時地回頭,翠屏臉上緋紅,只是拿眼睛白他。陳廷敬沒在意兩個小孩子,只顧在車上看書。

一日到了太原,陳廷敬去巡撫衙門拜訪了撫台大人吳道一。如今陳廷敬已不是往日的階下囚,吳道一甚是客氣,在衙內設宴款待,還封了三百兩程儀送上。陳廷敬在太原盤桓了幾日,拜訪了幾位舊知。又想那傅山實在是個人物,便瞞着人獨自去了五峰觀。怎料傅山先生雲遊去了,心裏甚是遺憾,悵然而歸。

13陳廷敬路上跑得飛快,只二十來日就到京城了。正入城時,忽聽人聲喧嘩。撩開車簾望去,但見十數輛囚車迎面而來。原來正是秋決之期,囚車上押的竟是李振鄴、吳雲鵬等問斬的人。十幾個劊子手身着紅衣,雞血塗面,持刀走在後頭。陳廷敬心頭不由得緊了,心想進城就碰着這等晦氣事。

騾車徑直去了李家。門外人還沒下車,門裏卻是月媛在同爹說話。月媛見牆角老梅樹正含着苞,便說:“爹,梅花又要開了。”

老太爺道:“梅花又要開了,廷敬他就該回來了。日子可過得真快呀!”

田媽笑道:“老爺,家裏可有個人總嫌日子過得慢!”

老太爺聽了,望着月媛,慈祥而笑。

月媛紅了臉,嗔怪田媽,道:“田媽老是笑話我!您老不照樣天天念着廷敬哥哥!”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田媽跑去開了門,喜得大聲喊了起來:“老爺,小姐,快看看誰回來了!”月媛頓時愣住了,忙低頭看看自己衣服,又想跑回去照照鏡子,腳卻像釘在地上似的動不了。

陳廷敬卻已轉過蕭牆,笑吟吟地進來了,喊道:“爹,月媛妹妹,我回來了!”

田媽笑道:“真是菩薩保佑,爺兒倆才說到廷敬廷敬的,就到家了!”

大桂說:“讀書人說,這叫說曹操曹操到!”

陳廷敬向田媽跟大桂道了辛苦,便叫大順、翠屏、黑子過來見過老爺。大順跟翠屏是要留在京城的,黑子玩幾天就回山西去。大順同黑子只知站那裏嘿嘿地憨笑,翠屏到底女兒家嘴巧些,恭恭敬敬行了禮,道:“翠屏見過老爺!翠屏年紀小不曉事,老爺以後有事只管喊翠屏。”又轉臉望了月媛,道:“您肯定就是月媛小姐了!難怪了,大少爺在家裏老說起您!”

月媛頓時紅了臉,道:“我有什麼好說的!”

陳廷敬見老太爺氣色還好,便說:“爹,您身子養好了,我就放心了!我在家就擔心您的病!”

老太爺道:“多虧了月媛和田媽!”

陳廷敬望了月媛,說:“月媛妹妹,你瘦了。”

月媛低着頭說:“您黑了!”

田媽笑了起來,說:“一個瘦了,一個黑了,怎麼我都沒有看出呀!”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田媽又說:“大家光顧着高興,又不知道搬行李,又不知道進屋去坐。”

大桂便領了大順跟黑子搬行李,老太爺同陳廷敬進屋說話去。月媛同翠屏仍是站在外頭說話,兩人年紀差不多大,也沒主僕之分。田媽進屋倒了茶水,也出來幫着拿行李。

老太爺問了陳廷敬家裏大人,又問路上是否還順暢,路上都拜見了什麼人。陳廷敬一一回了,又說道:“進城就碰着十幾輛囚車,押的正是李振鄴他們,怕是有些晦氣。”

老太爺卻道:“我是不信這個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陳廷敬其實也是不信的,只是見着李振鄴他們殺頭,就想起自己那番生死之難,不由得敗了心情。

閑話會兒,老太爺突然嘆道:“廷敬,衛大人只怕有麻煩了。”

陳廷敬聽着嚇了一大跳,問道:“什麼麻煩?”

老太爺道:“還不是得罪人了?”

原來這回問了斬的有和碩庄親王博果鐸的兒子哈格圖,事情就麻煩了。那哈格圖在兵部當差,才叫皇上封了貝勒,庄親王很是疼愛。哈格圖春闈之際居間穿針引線,同李振鄴沆瀣一氣,詐了不少錢財。皇上這回是鐵了心,不管他皇親國戚三公九卿,只要罪證坐實了,問斬的問斬,充發的充發。庄親王原是世代勛舊,他自己又素有戰功,平日通不把別人放在眼裏。索尼、鰲拜等眾多臣工早看他不順眼,正好要煞煞他的威風,便拿他兒子開刀了。庄親王在皇上前面自是不敢亂來,也不敢明着對索尼等臣工怎麼樣,可他心裏那口惡氣卻總是要出的。近日慢慢的傳出話來,非得問了衛向書的罪。

陳廷敬很是擔心,問道:“爹,您是聽衛大人自己說的嗎?”

老太爺說:“衛大人到家多次,都說到這事。春闈之後,皇上又叫衛大人同索尼、鰲拜一道審李振鄴的案子,他便染上了干係。巧的是今年山西中式的人又多,便有人硬說衛大人自己得了好處。”

陳廷敬道:“就只看皇上的了。”

老太爺說:“官場上風雲變幻莫測,天知道結果又會怎麼呢?”

陳廷敬天天上翰林院去,可他見衛大人全然不像有事的樣子。衛大人同陳廷敬也沒別的話說,要說的總離不開讀書二字。原來新科進士悉數入翰林院庶常館,三年之後方能散館派差。若不是皇上召對,衛大人也整日呆在翰林院裏。

日子過得很平靜,陳廷敬終於放下心來。他哪知道衛大人的危險並沒有過去,他自己脖子上也有把刀在慢慢落下。庄親王慢慢知道,李振鄴的案子原來是叫陳廷敬說出來的。

庄親王雖是魯莽武夫,這回不知怎麼他很沉得住氣,直到大半年之後才發作起來。有日,庄親王乘轎去了索尼家,揮着老拳擂門,門房是認這位王爺的,才說了句進去報了老爺,就叫他一掌過去,打翻在地。庄親王直往裏奔,一路破口大罵:“索尼,你這個狗東西,你給我滾出來!”

索額圖聽得有人撒野,黑臉跑了出來,見是庄親王,馬上恭敬起來:“王爺您請息怒,有話進屋說吧。”

庄親王怒道:“有什麼好說的?你阿瑪殺了我的兒子,我要以命償命!你摸摸自己的腦袋!”

索尼早迎了出來,連連拱手,道:“王爺,您老痛失愛子,我也十分傷心呀!”

庄親王頓時老淚縱橫,哭喊起來:“當年我兩個兒子隨老夫出征,戰死沙場,現只留着哈格圖這根獨苗,竟叫你殺了!”

索尼道:“哈格圖串通李振鄴收受賄賂,可是鐵證如山哪!事情要是沒到皇上那裏還好說,到了皇上那裏我就沒有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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