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田媽一頭霧水,只道:“我哪知道這個,只當放了榜,頭名就是狀元哩!”

月媛聽了大人們的話,也分不清子丑寅卯,她只知道陳大哥有大喜事了。

正說著,聽得有人敲門。大桂跑去開了門,隨他進來的竟是明珠,他後頭還跟了幾個人。陳敬唬了一跳,卻見明珠笑笑,高聲喊道:“新科會元陳敬聽旨!”

大伙兒都怔住了,只知木木地望着明珠。明珠又是笑笑,喊道:“新科會元陳敬聽旨!”

陳敬這才聽清了,問道:“真的?”

明珠這回竟是哈哈大笑,道:“假傳聖旨,誰有這個膽子?又不是戲台上!”

陳敬這才知道跪了下來,李老先生也忙跪下,又招呼月媛跪下了。大桂跟田媽見這般場面,早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明珠宣道:“皇上口諭,傳新科會元陳敬覲見!”

陳敬領旨謝恩完畢,明珠請他快快起來進宮去。陳敬朝明珠拱手道:“陳敬能有今日,多謝明大人周全!”

陳敬謝過明珠,走到陳老先生面前,一把跪了下來,拜道:“多虧前輩的照應,感激不盡!”月媛不曉事,只是望着陳敬抿着嘴巴笑。李老先生忙拉了陳敬起來,囑他快快進宮要緊。

陳敬跟着明珠進宮去了,月媛滿心歡喜,說:“爹,陳大哥真是了不起,提頭腦袋去考試,又有人搗蛋,還考了頭名!嗬,他自己還不相信哩!”

田媽這才從屋裏出來,說:“賀喜老爺,硬是從天上掉了個狀元到家裏來了!”

李老先生大笑起來,說:“田媽我說了,陳敬他還不是狀元。”

田媽卻說:“這皇上着急的要見他,還能不是狀元?等着吧!”

因怕皇上久等,明珠同幾個侍衛領着陳敬策馬飛奔。沒多時就到了午門外,下馬小跑着進宮去。陳敬顧不上觀望宮裏景色,只低頭緊跟在明珠後頭。小跑會兒,明珠忽然慢了下來,說:“陳兄,前頭就是太和殿,皇上在裏頭等着。咱們慢些走,緩口氣吧。”

陳敬這才抬頭看看,但見太和殿矗立在前,堂皇得叫人不敢大口喘氣兒。陳敬禁不住心跳如鼓,拚命調勻氣息,不緊不慢拾級而上。

爬上太和殿前丹陛,便有太監碎步跑了過來,同明珠點頭招呼了,朝陳敬輕輕說了聲:“隨我來吧。”

只聽着太監這說話的聲氣,陳敬立馬感覺這周遭靜如太虛。宮中禮儀明珠在路上早粗粗教過了,陳敬躬身上前,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道:“臣陳敬叩見皇上!恭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卻是哈哈大笑,道:“這宮中禮儀還沒有教習,你就全會了。是在鄉下聽戲學來的吧?”

臣工們見皇上難得這麼高興,也顧不得失體,都抿嘴竊笑起來。陳敬卻是惶恐不已,正經回答道:“臣言由心出,對皇上的愛戴敬仰之心,不用學的。”

皇上聽了這話甚是歡喜,道:“好啊,朕看你少年老成,人如其名,好個敬字啊!”

衛向書上前奏道:“啟稟皇上,奇的是本科有兩個陳敬都中了貢士,還有個陳敬,順天府人氏,中的是貢士一百二十名!”

皇上又是大喜,道:“有這等巧事?好啊,多些個敬,這是國朝福祉!國朝遵奉的就是敬天法祖!”

皇上略作沉吟,又道:“日後兩個陳敬同朝為官,也不能讓人弄混了。朕賜你一個廷字,就叫陳廷敬如何?”

陳廷敬忙叩頭謝恩,道:“臣恭謝皇上賜名!廷敬今生今世效忠朝廷,敬字當先!”

陳敬從此便叫陳廷敬了,臣工們望着這位年輕人點頭不已。皇上命陳敬起身,又對臣工們說了好些禮賢讀書人的話,便移駕乾清宮去。明珠同索額圖奉駕走了,陳敬自個兒出宮回去。

陳敬出了太和殿,想找衛向書大人道聲謝,卻早不見他的人影了。原來衛向書不想當著眾人同陳敬太過近乎,免得旁人又說閑話,反而會害了他,便抽身回翰林院去了。

奉駕到了乾清宮,索額圖抽着空兒問明珠:“您怎麼知道陳敬的下落?”

明珠笑笑,道:“應該叫陳廷敬!”

索額圖心裏恨恨的,面子上卻不便發作,只道:“他是叫陳廷敬。明珠兄,您可把我害苦了呀!”

明珠卻仍是笑着,說:“索兄此話怎講?皇上囑您明查,囑我暗訪,各司其職呀。你明查沒查着,我暗訪訪着了。這也怪不得我呀!”

索額圖道:“那您也得告訴我一聲呀?陳廷敬叫您藏着,我還奉旨四處尋查,急得是睡不安吃不香!我平日裏總盼着輪上我侍駕,這些日子我可是生怕見着皇上!”

明珠拍拍索額圖肩膀,很親熱的樣子:“兄弟,我都是按皇上吩咐辦的,您得體諒,身不由已啊!”

索額圖又問:“那李振鄴的案子是不是陳廷敬說出來的?”

明珠搖頭半日,神秘道:“又不是我問的案,我哪裏清楚?”

索額圖猜着明珠什麼都知道,只是瞞着他罷了。

9祖澤深在外頭看了杏榜,連忙回去給張沠道喜。這些天張沠躲在祖家看書寫字,不敢出門半步,外頭的事情絲毫不知,心卻一直懸着。這回知道自己中式了,雖只是第八十九名,心想也總算熬出頭了,便認了天命。

祖澤深故意賣起關子,問道:“張沠兄您猜猜頭名會元是誰?”

張沠想了想,搖頭道:“實在猜不出。”

祖澤深笑道:“告訴您,是您的同鄉陳敬!”

張沠驚道:“原來是陳敬?”

祖澤深又道:“更有奇的!杏榜貼出不到一個時辰,又有禮部來人把榜上陳敬的名字改作陳廷敬,您知道這是為何?”

張沠被弄糊塗了,問:“祖兄別再逗我了,難道頭回弄錯了?”

祖澤深這才告訴道:“陳敬可是鴻運當頭,皇上給他名字賜了個廷字,原來今年榜上有兩個陳敬!”

張沠長唏而嘆,道:“陳敬,陳廷敬,真了不得啊!去,我得上街看看去!”

張沠飛跑到東長安街,只見杏榜前擠滿了人,上榜的滿心歡喜,落第的垂頭喪氣。張沠只在榜前站了片刻,便知如今早已是滿城爭說陳廷敬了,只道這個人前些天朝廷還在四處捉他,這會兒竟中了會元,還幸蒙天恩賜了名!改天殿試,皇上肯定點他做狀元!這世上的事呀,真是說不準!

張沠望着自己的名字,暗自喊着祖宗爹娘,只道不孝男總算沒有白讀十幾年書。突然,聽得一陣喧嘩,過來幾個捕快。捕快頭四處打量,指着一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笑道:“你問我嗎?您認字嗎?往榜上瞧瞧!會試二十一名,馬高!”

捕快頭面色兇狠,道:“我要抓的正是馬高!”

那位叫馬高的厲聲喊道:“您不想活了?敢抓貢士?老子殿試之後,至少也是進士出身!”

捕快頭哼哼鼻子,道:“榜上該抓的人咱還沒抓完哩!真是該抓的,你就是改天中了狀元,老子照樣抓你!帶走!”

兩個捕快一把扭了馬高,綁了起來。原來那日夜裏,陳廷敬在白雲觀前遇着位馬舉人,哼着小曲當街撒尿的便是這位。他雖是白送了銀子,可憑自己本事也中式了。怎奈他送銀子的事叫李振鄴供出來了,仍脫不了官司。

張沠嚇得臉色發白,匆匆離開了。原來科場弊案還沒查完,說不準啥時候又有誰供出人來。張沠原想不再去麻煩祖家,仍回到快活林去。如今見了這般場合,他只好又去了祖澤深家。心裏擔心陳廷敬會怪他不管大順,但他自己性命難保,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陳廷敬從宮裏出來,徑直去了快活林尋大順。住在這店裏的也有幾個中了榜的貢士,他們早知道陳廷敬是會元了,都來道賀。店家更是馬屁拍得啪啪響,只說他早看出陳大人富貴相,就連他帶着的書僮都是又聰明又規矩。陳廷敬謝過大家,說自己正是回來找大順的。店家只道陳大人您坐着,小的這就給您找大順去。陳廷敬笑笑,說自己仍是一介書生,哪裏就是大人了。店家硬說如今店裏住着的都是大人了,不是大人的早卷包袱走了。

店家說罷就去找人,過會兒飛快地跑回來,說:“陳大人,小的哪裏都找了,怎麼不見大順人呢?”

陳廷敬心想壞了,便問:“您可知道我的同鄉張沠先生哪裏去了?”

店家就像自己做錯了事,低頭回道:“張大人早些天把大順託付給小的,說他有事出門幾日,還沒回來哩!”

陳廷敬心裏又是着急,又怪張沠太不仗義,只是嘴上說不出來。店家只勸陳大人大可放心,那大順可機靈着哩,準是哪裏玩去了,保管天黑就回來的。正說著,只見大順不聲不響地進店來了。他抬頭看見陳廷敬,張嘴就哇地哭了起來。陳廷敬過去抱住大順,也不覺眼裏發酸。自己畢竟剛逃過一場生死哪!原來大順聽說少爺中了會元,自己跑到街上看榜,正好又同張沠失之交臂。

陳廷敬領着大順回到李家,天色早已黑了。一家人知道大順小小年紀,這個把月成天四下里尋找少爺,眼淚都快哭幹了,都說這孩子難得的忠義。

陳廷敬細細說了皇上召見的事,月媛卻問:“陳大哥,皇上長得什麼樣兒呀?您去貢院那日,皇上原先本來就站在我跟爹的身邊,我就是沒看見。”

陳廷敬笑道:“我今日也沒看見。”

月媛覺着奇了,說:“哥哥哄我,專門去見皇上,怎麼又沒看見呢?”

陳廷敬說:“真知道他是皇上了,哪裏敢正眼望他?”

月媛仍是不懂,道:“聽爹說,皇上同您年紀差不多,您怎麼看都不敢看他呢?”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整個夜裏說的便都是皇上了,李老先生說:“皇上召見會元,歷朝都無先例,又給你賜名,這都是齊天恩典哪!”

月媛問道:“這麼說,殿試過後,皇上肯定要點陳大哥狀元了?”

田媽笑道:“要依我說,這個狀元是月媛小姐從大街上撿回來的。”

李老先生怪田媽這話唐突,當著客人嘴上卻說得緩和,道:“這是如何說呢?”

不等田媽答話,陳廷敬笑道:“真是感激月媛妹妹,那日三伙人捉的要捉我,殺的要殺我,要不是她領着,我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只怕早成刀入冤鬼了。月媛妹妹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哩!”

李老先生這才明白田媽的意思,也笑了起來,說:“我平日只怪這孩子太野,不像個女兒家,田媽出門買東買西,她總是纏着跟出去。這回還真虧得她認得衚衕里的路。”

月媛甚是得意,只道往哪兒走着道兒近,哪兒有個角落可以捉迷藏,哪家門前的石獅子最好看,哪家門口要小心狗咬,她心裏都是清清楚楚的。今兒大伙兒都很高興,圍爐說話直到深夜才散去歇息。

陳廷敬背後又問了大順許多張沠的話,他是個凡事都從寬厚處着想的人,只當張沠肯定別有難處,心裏也不再怪人家了。他知道張沠曾托高士奇送銀子,如今李振鄴的案子未了,也難免有些擔心。猜想張沠離開快活林,八成是因了這事。

直到殿試那日,陳廷敬才在太和殿前見着了張沠。張沠先向陳廷敬道了喜,再說到他早已身無分文,只得託付店家照顧大順,自己另投朋友去了。陳廷敬也不往心裏去,倒是暗自慶幸張沠到底沒出事。這日太和殿外森嚴壁壘,滿是帶刀兵勇。貢士們身着朝服,早早兒候在殿外。

張沠自然很為陳廷敬高興,說:“大夥都說兄弟您先解元,再會元,眼看着必定又是狀元啊。”

陳廷敬搖頭笑道:“果能應了兄台吉言,自是祖宗保佑得好。但連中三元,古來少有,兄弟我不敢奢望!”

說話間糾儀官過來了,貢士們都安靜下來。

進了太和殿,卻見殿內座椅早已安置停當,桌上擺放好了試卷。貢士們依次坐下,都是屏息靜氣,不敢隨意四顧。王公臣工們悉數到場,同眾考官們分列四周,肅穆而立。陳廷敬經歷了這番風波,早沒了怯場之感,仔細讀了考卷,閉目良久,直到文章成竹在胸,方才從容落筆。

殿試直到日落之前方罷,貢士們小心交了試卷,袖手出來。出殿之後大家都不敢多話,直到出了午門,方才相互奉承,說的儘是吉言。張沠一直不知道這些日子陳敬是怎麼過來的,這會兒方才有暇問及。陳敬心有顧忌,並不細細道來,只道夜裏出門閑逛,無意間遇了歹人,便逃到李老先生家去了。碰巧那日夜裏李誤被殺,他被誣為兇手,只好躲起來了。張沠只道這事真是奇,可以叫人拿去說書了。時候不早,兩人執手別過。陳敬仍回李家去,張沠這會兒已落腳到山西會館去了。

殿試閱卷很快就妥了,朝廷擇了吉日,由皇上親點甲第。衛向書等閱卷臣工初定了頭十名,把考卷恭送到太和殿進呈皇上。考卷照例彌封未啟,每本上頭都貼了草擬的甲第黃簽。皇上在西暖閣閱卷,王公臣工們外大殿裏靜候。

時近午時,忽有太監出來傳旨:“各位大人,頭甲、二甲十本考卷,皇上御覽已畢,請各位大人進去啟封!”

衛向書等躬身進去,只見皇上滿面春風,道:“朕讀完這十本考卷,深欣國朝人才濟濟,士子忠心可嘉。有日下讀書人為我所用,國朝江山永固千秋!你們草擬的甲第名次,朕都恩准。衛向書,你來啟封吧。”

衛向書謝恩上前,先拿了頭名考卷,徐徐啟封。他眼睛突然放亮,頭名居然又是陳廷敬。皇上驚嘆道:“啊?又是他!陳廷敬!諸位臣工,朕心裏想着的狀元就是他。朕若有私心,本可啟封看看,先定了陳廷敬再說。可朕偏偏相信老天!天意哪!”

王公臣工們都拱手恭喜皇上得此棟樑之才,卻只有衛向書緘口不言。他面色凝重,暗自嘆息。皇上覺出衛向書異樣,問道:“衛向書,你如何不說話?”

衛向書稍有支吾,道:“臣有隱憂!”

皇上問道:“你有何憂,說來朕聽聽。”

衛向書說:“陳廷敬山西鄉試中的是解元,本已名聲太盛。又以會元身份蒙皇上召見,此乃天大的恩寵。皇上金口玉牙賜名與他,也是天大的恩寵。如今又皇上又點他狀元,又是天大的恩寵!臣恐天恩過重,於他不利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皇上沉吟片刻,道:“朕倒不擔心點他做狀元有什麼不好。他若真是棟樑,將來朕要用他,誰還攔得住?不過聽您這麼一說,朕倒想起自己說過的一句話了。明珠,你還記得嗎?”

明珠惶恐上前,跪下說道:“臣記得,那句話也是皇上說給微臣聽的,可是臣不敢說。”

皇上望着明珠,道:“你不說也罷,朕也不想讓你說出口。你且記住,時刻警醒就是!”

王公臣工們不明就裏,只是面面相覷。原來皇上說過,陳廷敬如此少年老成,倘若晉身官場,不為能臣,必為大奸。皇上說這話也是講給明珠自己聽的,他萬萬不敢讓這話叫天下人知道。

這日殿試放榜,新科進士們先在太和殿外站候整齊。王公臣工文武百官分列兩側,參與朝賀。大伙兒知道今年狀元肯定是陳廷敬了,都悄悄兒朝他這邊張望。陳廷敬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總覺得臉上痒痒的,就像上頭叮滿了蚊子。卻不敢抬手去摳臉,抓耳撓腮若叫糾儀官見着了是要挨斥罵的。

一時典樂大起,進士們立馬屏住呼吸,眼睜睜望着前頭。衛向書緩步走上殿前丹陛,鴻臚寺官員抬着皇榜緊隨其後。進士們引首瞻望皇榜,想看清上面的甲第名次。偏是今日艷陽高懸,只見皇榜熠熠生輝,上頭的名字看不真切。

典樂聲中,衛向書高聲唱臚:“順治十五年四月二十一吉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一名,孫承恩!”

進士們輕聲議論起來,怎麼會是孫承恩呢?陳廷敬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忽覺日頭極是刺目。進士們稍有躁動,馬上安靜下來。朝廷儀軌早就吩咐過了,誰也不敢高聲說話,誰也不敢左右顧盼。可陳廷敬總覺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話,面色不由得紅如赤炭。衛向書接下來再喊誰的名字,陳廷敬幾乎聽不見了。直到他自己的名字被唱喊出來,陳廷敬才回過了神。原來他中的二甲頭名,賜進士出身。

唱臚完畢,午門御道大開。鴻臚寺官員抬着金科皇榜,皇榜之上撐着黃傘。衛向書領着新科進士隨在金榜之後,走過午門御道,出了紫禁城,直上長安街。衛向書後面是狀元、榜眼、探花,挨次兒排下來。街兩邊滿是瞧熱鬧的,李老先生領着月媛和大順早早兒候在街頭了。月媛朝陳廷敬使勁招手,他卻沒有看見。李老先生見陳廷敬走在第四位,便知道他中的是二甲。

皇榜到了長安街東邊兒龍亭,順天府尹向秉道早為恭候在那裏。待掛好皇榜,向秉道依例給孫承恩披紅戴花,又給狀元、榜眼、探花各敬酒一杯。酒畢禮成,又有官員牽來一匹大白馬,向秉道便親扶狀元上馬遊街。新科進士們這才打拱作揖一番,跟隨在白馬後面回道而去。

進士們走了,百姓們才涌到金榜前觀看。月媛這才知道陳大哥不是狀元,急得扯着爹爹袖子問道:“爹這是怎麼回事呀?滿大街人都說陳大哥是狀元呀?”

李老先生倒是已經很高興了,笑道:“傻孩子,誰做狀元是皇上說了算,又不是街上人說了算。月媛,你陳大哥中了二甲頭名,已經是人中龍鳳了!”

大順卻是笑得合不攏嘴,只道:“家裏老爺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知要歡喜得怎麼的呢!”

月媛還要跟着去看熱鬧,李老先生道:“我們回去算了,你陳大哥這會兒忙得很哩!今日同鄉們要在會館請客吃飯,明天還得去太和殿向皇上謝恩,要吃禮部的鹿鳴宴,還要上孔廟行大禮,還要在大成門外進士碑上題名。”

月媛只好隨爹回去了,路上卻道:“中個進士原來還這麼辛苦啊!”

10山西今年進士竟中了八位,同鄉們在會館大擺宴席,喜氣洋洋。京城裏有頭有臉的同鄉都去道賀,只有衛向書和李祖望託故推脫了。李祖望淡泊已久,早不願在場面上走動,他不去沒人介意。衛向書沒有去,卻讓人頗費猜度。原來衛向書今年充任會試總裁,山西中進士又多,他怕生出是非,乾脆躲開這些應酬。可沒想到皇上點狀元的事,雖是機要密勿,卻被人兒傳了出來。酒席上有人把這話說開了,同鄉們都說衛向書眼睛黃了,硬是生生把陳廷敬到手的狀元弄沒了。

陳廷敬聽了這番話,雖是不知真假,心裏卻很不妥帖。深夜回到李家,又因多喝了幾杯酒,便是滿腹怨言。李老先生也拿不準這些話是真是假,可他同衛向書相交甚篤,深知衛大人絕不會故意害人。他聽任陳廷敬牢騷幾句,便勸慰道:“先不管此事是否空穴來風,但依我之見,是否中狀元,並不要緊。只要有了功名,便得晉身之機,建功立業都事在人為了。”心裏卻是暗想,陳廷敬才二十一歲,早早的中了狀元,未必就是好事。官是靠熬出來的,沒到那把年紀,縱有日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人若得意早了,眾目睽睽之下,沒毛病也會叫人盯出毛病來。但畢竟話不方便說得太透,便都放在了肚子裏。心想日後要是有緣,自會把這些話告訴他的。

陳廷敬只在床上打了個盹兒,天沒亮就起來了。他得早早的到午門外候着,今日新科進士要進宮謝恩去。李老先生也大早的起了床,他先天就囑咐田媽預備了些吃的。出門應酬場面上看着熱鬧,弄不好倒會餓肚子的。陳廷敬在李家住了這些日子,人家早把他當自家人,他自己心裏卻總是歉疚。因這幾日免不了多有拜會,便說要住到會館裏去。李老先生自是要留他,可陳廷敬到底覺着住在這裏拜客多有不便,只道過幾日再住回來。

陳廷敬便領着大順別過李老先生,出門又囑咐大順到會館去獃著,自己匆匆去了午門。卻見午門外早已熙熙攘攘,新科進士們差不多都到齊了。上朝的官員們也都到得早,午門前停了許多轎子,燈籠閃閃的。四月的京城,清早很是寒冷。陳廷敬站立不久,便已凍得發抖。進士們都是沒見過京城官場世面的,唯恐有失莊敬,只敢站着不動,身上越發寒冷。直等到天亮了,才有禮部官員引了進士們進宮去。一日下來,叩頭謝恩,聆聽玉音,吃鹿鳴宴,拜孔題名,一應諸事,都有人引領着,一招一式,誠惶誠恐,生怕錯了。細細想來,樁樁件件都像在戲台上唱念做打。

陳廷敬在外往來拜客,一晃就是十幾日。這日終於消停了,又得禮部准假三月回家省親,陳廷敬便回到李家辭行。進了大門卻見裏頭停着頂綠呢大轎,一問才知道衛向書大人來了。進屋一看,卻見客堂里沒人。正好要問大桂,月媛從裏頭出來,眼睛有些紅腫,像是方才哭過。原來金科發榜那日,李老先生老早就起床上街,在寒風裏吹了半日,當夜就有些不好,卻不怎麼在意。第二日陳廷敬要進宮謝恩,老人家也是起得太早,又加了風寒。只等陳廷敬一走,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已纏綿病床十幾天了。

陳廷敬同月媛進去時,李老先生正同衛向書悄聲說話。見他進去了,兩人就不說了,只請他坐下喝茶。陳廷敬是頭回這麼面對面見過衛大人,卻因是在李老先生病床前,也就顧不得太多客套。陳廷敬擔心李老先生的病,仔細問着郎中是怎麼說的,吃的什麼葯。李老先生聲氣很弱,卻說不礙事的,睡幾日就好了。衛向書總是不時望望陳廷敬,卻並不同他說話。陳廷敬正覺着納悶,衛向書道:“廷敬,你領着月媛出去暫避,我待會兒有話同你講。”

陳廷敬不明白怎麼回事,只好領着月媛出來了。月媛不像平日那麼調皮了,話也不多,總是想哭的樣子。

陳廷敬問道:“月媛,你爹的病到底要緊嗎?”

月媛說:“衛伯伯還從宮裏請了太醫來,吃了那太醫的葯也有七八天了,還是不見得好。”

陳廷敬聽了很是擔心,卻勸道月媛妹妹沒事的,宮裏太醫看了准沒事的。又想那衛大人只說等兒會有話講,他到底要說什麼呢?便想外頭傳的皇上原本要點他狀元的事,興許就是真的了。衛大人可能想把這事說清楚?

陳廷敬在李家住了這麼久,卻從來沒有去裏面院子看過。這會兒沒事,便同月媛隨便走走,卻見裏頭還有三進天井,後邊的屋子全都關門閉戶,窗上早已結了蛛網。

月媛道:“哥哥,我們不進去了,我從來不敢到裏面來,裏頭好多年沒住人了。西頭還有個花園,我也沒有去過。”

陳廷敬問道:“你怎麼不去呢?”

月媛道:“我怕!這麼大的院子,就我和爹,還有大桂和田媽。到外頭去我倒是不怕,外頭有人。”

陳廷敬便想見這李家原來該是何等風光,現在連人丁都快沒有了。想這月媛妹妹好生可憐,便道:“月媛妹妹不怕,今後哥哥帶着你玩。”

兩人邊說邊往回走,就見田媽過來說:“陳公子,衛大人請您過去說話哩。”陳廷敬聽了這話,胸口竟然狂跳起來。衛大人若是說了點狀元的事,他不知道自己會如何應答。讀書人哪個不想高中狀元?倘若真是衛大人把他的狀元斷送了,那兩人不就結下仇了?可衛大人卻分明又是他的恩人。

衛大人在客堂里坐着,見陳廷敬領着月媛去了,便叫了田媽:“你帶月媛出去吧,我有話單同廷敬講。”田媽便領着月媛走了。月媛好像知道要發生什麼大事似的,不停地回頭望着陳廷敬,那眼神可憐見兒的。

陳廷敬惴惴然坐了下來,衛大人也不客套,只道:“廷敬,李老先生特意叫我來,是想托我給你說件大事。”

陳廷敬不知是什麼大事,便道:“衛大人您請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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