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珠說著便瞟了眼李老先生。陳敬望望李老先生,仍是說:“我真是一無所知。”
明珠道:“我明白,您是怕招來積怨,將來在官場沒法立身。其實,您就是把事情原委同我說了,我也不敢說是您告訴我的!”
陳敬又望望李老先生,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為什麼?”
明珠並不馬上答腔,喝了半日的茶,緩緩說道:“為什麼?我幫您窩藏於此,已犯了欺君大罪。當然,我若想自己脫罪,現在仍可以把您押往順天府。但您想想,哪怕就是把您關在天牢裏,隨時也會有人加害於您。我冒着欺君大罪,讓您藏匿於此,真是想救您呀!科場案一日不破,歹人一日不殺,您一日不得安生!”
月媛突然在旁說道:“你老是說想救陳大哥,那麼半路中間要搶陳大哥的就是你的人吧?”
明珠望望月媛,笑了起來,說:“老伯這女兒將來必定賽過大丈夫啊!”原來那四個蒙面漢子正是明珠的人,他猜着陳敬倘若去了順天府大牢必定被歹人所害,便冒險出了此招。李老先生剛才並沒有在意月媛也在這裏,忙招呼田媽把她帶走了,回頭對陳敬說:“看來明珠大人寬厚可信,確實惜才,你就說了吧。”
陳敬這才把那夜白雲觀外聽得有人收銀子,又怎麼被人追殺,怎麼逃命,細細說了。只是隱去張沠托高士奇送銀子的事沒說,畢竟顧及同鄉之誼。明珠聽罷,起身告辭,說:“好,我這就回去稟明皇上。陳敬,您一定會高中皇榜,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陳敬卻是長嘆:“我只怕是中不了啦!”
明珠道:“您是擔心那張考卷嗎?我自有道理!不過您可不得離開這裏半步呀!”明珠再細細囑咐一番,告辭去了。
索額圖誠惶誠恐回到宮裏,見着皇上只知跪着發顫。皇上聽說陳敬跑了,自然是龍顏大怒,罵道:“索額圖,你真是沒用!”
索額圖哭奏道:“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從哪裏冒出兩伙蒙面人,一夥要殺陳敬,一夥要搶陳敬。微臣又要保住陳敬性命,又要戰歹人,實在招架不住。”
皇上怒道:“把京城挖他個三尺,再用篩子篩一遍,也要把陳敬找出來!不然你就是死罪!”索額圖跪着退了幾步,才敢站起來。
索額圖在裏頭復命,明珠已在外頭候召了。只等索額圖灰頭灰臉地出來,明珠就被宣了進去。聽得明珠已找着陳敬了,皇上大怒:“明珠你在搞什麼鬼?何不早早奏來,害得朕氣肺都快炸了!”
明珠便一面認罪,一面編了些話回奏,只是瞞過他派人搶陳敬的事。皇上消消氣,知道陳敬畢竟已有下落,便問:“你倒是說說,何不把陳敬押往順天府?”
明珠奏道:“微臣覺着事情太蹊蹺了,怕有閃失。所有怪事都發生在陳敬身上,李謹被害那夜,他遭人追殺;今日索額圖押他去順天府,又遇蒙面人行刺;而他的考卷竟被監考官故意污損,可能會成廢卷!”
皇上道:“朕也聽人密報,監考官禮部主事吳雲鵬每隔一炷香工夫,就去打擾陳敬一次。朕日夜尋思這事,猜想陳敬未必就是殺害李謹的兇手,那夜他逃匿不歸必有隱情。”
明珠不敢說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只道皇上聖明,然後說:“啟稟皇上,微臣觀察,陳敬興許是個人才。所以,要破這樁案子,不必讓外人知道是陳敬說出來的。只須先拿了那個監考官,順藤摸瓜,自會真相大白。”
皇上問道:“你是替朕打算,還是算陳敬打算?”
明珠道:“陳敬倘若是個人才,替他打算,便是替皇上惜才。微臣同陳敬許諾,不把他放到枱面上來,他才說出真相的。但微臣不敢欺瞞皇上。”
皇上低頭尋思着,說:“如此說,這個讀書人倒很有心計?”
明珠道:“微臣眼拙,倒也看出此人才學、人品、抱負、城府非同尋常。”
皇上道:“此人要麼過於圓滑,要麼沉着老成。朕且記着他吧。”
明珠又道:“啟稟皇上,微臣還有一言。”
皇上不吭聲,只是點點頭。明珠便說:“皇上不妨讓索額圖繼續搜尋陳敬。案中之人一日不知陳敬死活,就一日不得安心,自會有所動靜。”
皇上望了明珠半日,說:“你同索額圖長年隨朕左右,朕至為信任。只是索額圖性子魯莽,心思也粗。你倒是心思縝密,辦事幹練。朕擔心索額圖要是知道陳敬被你找着了,你倆今後就暗結芥蒂了!”
明珠道:“微臣只是盡量想着辦差事辦好些,想必索額圖也不會計較吧。”
皇上忽然想起陳敬藏身之處,便問:“那是戶什麼人家?”
明珠回道:“姓李,前明舊臣。”
皇上想了想,問:“是否就是那位前明舉人?”
明珠奏道:“正是,老先生叫李祖望,山西人氏,前明手上倒是大戶人家。”
皇上深深地點了點頭,說:“果然是他,原是衛向書同科舉人,後來再沒有應試。衛向書向朕推薦多次,這李祖望只是不肯出山。先皇諭旨,前明舊臣,只要沒有反心,就得禮遇。”
明珠道:“微臣見那李老先生風流儒雅,滿腹經綸,為人方正,並無二心。”
皇上感嘆良久,忽又囑咐明珠:“朕已派索尼和鰲拜追查科場案,你身為御前侍衛,依制不得預政。你只作為耳目,聽他們差譴!先拿了那個禮部主事吳雲鵬,看他身後是什麼人!”
明珠領了旨,皇上已宣他下去,卻突然叫住他,說:“你且記住朕一句話。那個陳敬如此少年老成,將來不為能臣,必為大奸!”
明珠不禁惶恐起來,道:“微臣記住了。”
皇上逼視着明珠,又冷冷道:“這話,也是說給你聽的!”
明珠忙伏身而跪,渾身亂顫:“微臣誓死效忠皇上!”
8貢院裏已把考卷盡數彌封入箱,移往文華殿謄錄。閱卷臣工們也都到了文華殿,只等着謄錄完畢再去圈點,別出文章高下。考卷收掌、彌封、謄錄一應事務,都由吳雲鵬等幾個主事管着,高士奇一班序寫人等小心地打着下手。衛向書暗自留意,竟然沒有看到陳敬的卷子,便道:“下官以為應上奏皇上,把遺卷彌封謄錄,擇優遴選,以免遺珠之憾!”
幾位考官都說此舉有違例制,實在不妥。李振鄴卻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啊,我明白衛大人的心思!”
衛向書正想把話挑明,便說:“李大人不必含沙射影,有話直說。”
李振鄴笑道:“好!那我就直說了!各位大人,山西舉人陳敬,疑有兇案在身,皇上法外開恩,准他破例應考。但陳敬心存怨忿,故意污損考卷,有辱取士大典!監考官吳雲鵬按例將他的考卷剔除出去了。衛大人念念不忘的就是這位同鄉陳敬!”考官們都望着衛向書搖頭,只道這可不像衛大人的作為。
衛向書道:“下官清白之心,可昭日月!”
李振鄴正要同衛向書爭執,索尼領着明珠等幾個侍衛進來了。殿內臣工們猜着肯定是聖諭到了,不等宣旨膝頭就開始往下彎。
果然索尼宣旨道:“皇上口諭!禮部主事吳雲鵬,貢院所為,心懷不軌,着即交刑部議罪!”
殿內立時跪倒一片,吳雲鵬望了眼李振鄴,臉色早已慘白。李振鄴避開吳雲鵬的眼光,低頭跪着。兩個侍衛上前,拿了吳雲鵬。
索尼又道:“皇上還說了,因吳雲鵬恣意妄為,故意刁難舉子,遺卷之中恐有真才實學的棟樑。着令將所有遺卷彌封謄錄,再加遴選!”
李振鄴忙拱手道:“皇上聖明,臣等遵旨!”
索尼望着李振鄴冷冷一笑,說:“還有哪!皇上口諭,禮部尚書李振鄴,身為會試總裁,聽憑吳雲鵬等肆意妄為,大失法度。着李振鄴解除會試總裁之職,回家聽候處置!着翰林院掌院學士衛向書充任會試總裁!”
衛向書伏地而跪,道:“微臣惶恐領旨!”
李振鄴卻是渾身亂顫,大汗如雨。索尼宣完聖諭,這才笑道:“各位大人,都起來吧。”
臣工們謝了聖恩,撩衣而起,只有李振鄴仍癱在地上,爬不起來。
明珠問道:“李大人,您怎麼還跪着?”
李振鄴說:“臣罪該萬死!”
索尼說:“皇上這會兒還沒定您的罪啊!回家獃著去吧!”
李振鄴這才顫顫巍巍爬了起來,朝索尼和明珠拱手不止。
李振鄴呆在家裏像個死人,卧在床上起不了身。管家走到床前,輕聲說:“老爺,他們來了。”
聽了這話,李振鄴馬上爬了起來,去了客堂。原來白雲觀里那三個人正是他的家丁,這會兒已候在外頭。
李振鄴道:“吳雲鵬已被拿下了。怪老夫料事不周,我不想連累你們呀。”
一個家丁說:“老爺待我們恩重如山,只要您一聲令下,就是殺進皇宮,我們也在所不惜!”
李振鄴搖搖頭,道:“別說傻話了。你們要快快離開京城,走得越遠越好。我這裏預備了些銀兩,夠你們在外頭逍遙幾年。等風聲過後,我會讓你們回來的!老夫身後站着的是各位王爺、貝勒、臣工,我不是說倒就倒的!”
管家早拿着個盤子過來了,裏頭放着三個紅封,四杯酒水。管家把紅封遞與三人,再端了杯酒送到老爺手上。三個漢子便自己端了酒,拱手敬了老爺。李振鄴說:“事出倉促,不能專門為你們送行了。幹了這杯酒,你們稍作收拾就星夜起程吧。”
幹了杯,三個漢子淚眼婆娑,只道過幾年再來給老爺效力。李振鄴目送他們出門去了,仍回房躺着。大難臨頭,李振鄴本無睡意,只是身子發虛,無力支撐。只因剛才喝了那杯酒,他平日又並無酒量,居然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有人搖他身子。睜眼一看,卻是管家哭喪着臉,說宮裏拿人來了。
李振鄴跌跌撞撞去了外頭,只見又是索尼領着明珠等人到了。索尼高聲宣道:“皇上口諭,禮部尚書李振鄴,主持朝廷取士大典,居然背負天恩,行為污穢,可惡至極!着即抓捕李振鄴,交刑部議罪!”
李振鄴朝天哭喊:“皇上,臣冤枉哪!”
索尼道:“李大人,冤與不冤,自有法斷,你不必如此失態。李府家產全部查封,男女老少不得離開屋子半步!”
侍衛們飛赴各屋,李府上府頓時哭作一團。過了半個時辰,一侍衛飛跑進來,驚呼道:“索中堂,後院柴房找到三具屍體!”
李振鄴兩眼發白,頓時昏死過去。原來李振鄴吩咐管家在酒里下了葯,毒死三個家丁預備夜裏毀屍滅跡,不想曾朝廷這麼快就拿人來了。明珠心裏早已有數,附在索尼耳邊密語幾句。索尼便道:“闔府上下,全部拿下!”
皇上命索尼跟鰲拜共同審案,不到兩個時辰李振鄴全都招了。知道李振鄴這麼快就招罪,皇上連夜宣索尼跟鰲拜進宮。索尼道:“李振鄴供認不諱,只是涉人太多,請皇上聖裁!”
說罷就遞上摺子,早有太監過來接了去。皇上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並沒有看摺子,只問道:“都牽涉到些什麼人?”
索尼嘴裏支吾着,望了眼鰲拜。鰲拜道:“不光李振鄴自己膽大包天收受賄賂,向李振鄴打招呼、塞條子的還有幾個王爺、貝勒,居間穿針引線的有部院臣工,甚至有王府里的管家,部院裏的筆帖式,總共十幾人,另有行賄貢生二十幾人!河南舉人李謹也是李振鄴家人所殺!”
皇上聽着聽着,忽然嚎啕大哭起來,叫喊道:“王爺、貝勒,都是朕的伯父、叔父、兄弟!至親骨肉哪!那些臣工,朕成天嘉許他們,賞賜他們!這天下是大家的,不是福臨一個人的!他們狼心狗肺!”
皇上哭着喊着,突然停住了,雙手按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鮮血。索尼跟鰲拜忙使勁兒叩頭,喊着皇上息怒,龍體要緊。明珠隨侍在旁,吩咐太監快叫太醫。皇上擺手道:“不要叫太醫,朕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
皇上要過摺子,看着看着,雙手就抖了起來,罵道:“都是跟漢人學壞的!滿人是靠大刀和彎弓分高下的,原先並無賄賂、鑽營這等惡習!入主中原不到二十年,漢人的好處沒學着,污七八糟的東西全學到家了!查!查他個水落石出,讓他們死個明白!”
京城裏雞飛狗叫,四處都在說著清查科場案。快活林里的那些讀書人歡喜不盡,只說這回終於可以還公道於天下,哪怕落了榜也心甘情願。只有張沠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事被捅出來。他帶進考場的硯台自是天知地知了,怕只怕李振鄴出事了,他托高士奇送銀子的事被扯出來。他本想先回山西去,可手頭已無盤纏,便想到祖澤深家去躲幾日。他把大順託付給店家,只道自己有事出門幾日。店家只認銀子,也沒啥話說。
張沠到了祖澤深宅院前,猶豫片刻才上前敲門。門房以為他是來看相的,便讓他進去了。祖澤深見來的是張沠,很是熱乎,道:“原來是張沠兄!快發皇榜了,我正等着向您道喜哩!”
張沠紅了臉道:“張某慚愧,有事相求,冒昧打擾祖兄!”
祖澤深道:“張沠兄此話怎講?您可是即將出水的蛟龍呀,我祖某日後還指望您撐着哩。快說,我有何效力之處?”
張沠道:“張某盤算不周,現已囊中羞澀,住不起客棧了!”
祖澤深甚是豪爽,大笑道:“我以為是什麼天大的事哩!兄弟千萬別說個借字,您只說需要多少銀子?”
張沠道:“不敢開口借銀子。若是不嫌打擾,我就在貴府住幾天,吃飯時多添我一副碗筷就是了!”
祖澤深拍手笑道:“好哇,我可是巴不得呀!來來,快快請進。”
進屋落了座,祖澤深暗自觀顏察色,問道:“張沠兄,您好像有什麼心事啊!”
張沠內心實是慌張,想這祖澤深神機妙算,生怕他看破什麼,忙道:“不不不,讀書人臉皮薄,從未向人這麼開口過,實在覺得唐突。再說了,祖兄是神算,我哪有什麼事瞞得過您?”
祖澤深便是故作高深,道:“張沠兄不願說,我也就不點破了!”張沠便更加慌張,口裏只有唯唯而已。
談話間難免說到這回的科場案,祖澤深說:“只怕又要鬧得血雨腥風呀!”
張沠內心不安,卻只得說:“作姦犯科,罪有應得!”
祖澤深說:“話雖如此說,但道理沒這麼簡單。”
張沠道:“願聽祖先生賜教!”
祖澤深說:“豈敢!那李振鄴固然貪婪,但他意欲經營的卻是官場。他收銀子,其實是在收門生。李振鄴是禮部尚書,朝中重臣,讀書人只要能投在他的門下,出些銀子算什麼?何況還得了功名!”
張沠內心慚愧,嘴上附和道:“是啊,這種讀書人還真不少!”
祖澤深又道:“我想那李振鄴還有他不得已之處。那些王公臣工托他關照的人,他也不敢隨意敷衍啊!他禮部尚書的官帽子,與其說是皇上給的,不如說是大夥一塊兒給的。光討皇上一個人歡心,那是不行的!”
張沠道:“祖先生真是見多識廣,張某佩服!”
祖澤深哈哈大笑,道:“哪裏啊!這京城裏的人,誰說起朝廷肚子裏都有一本書。”
張沠不由得悲嘆起來,說:“我還沒進入官場,就聞得裏頭的血腥味了。將來真混到裏頭去,又該如何!”
祖澤深笑道:“張沠兄說這話就糊塗了。讀書人十年寒窗,就盼着一日高中,顯親揚名。官嘛,看怎麼做。只說這李振鄴,放着禮部尚書這樣好的肥差,他偏不會做。他門生要收,銀子也要收,哪有不翻船的?天下沒有不收銀子的官,只看你會收不會收。”
張沠嘴上同祖澤深閑話,心裏卻像爬着萬隻螞蟻,實在鬧得慌。
這日太和殿外丹陛之上早早兒焚了香,侍衛太監們站了許多,原來皇上在殿裏召見衛向書等閱卷臣工。考官們老早就候駕來了,待皇上往龍椅上坐定,衛向書上前跪奏:“恭喜皇上,臣等奉旨策試天下舉人,現今讀卷已畢,共取錄貢士一百八十五人!”
衛向書雖是滿口吉言,心裏卻是並不輕鬆。皇上因那科場弊案,最近脾氣暴躁,自己中途接了會試總裁,惟恐有辦差不周之處。哪知皇上今日心情頗佳,道:“歷朝皇上只讀殿試頭十名考卷,並沒有讀會試考卷的先例。朕這回要破個例,想先看看會試頭十名的文章。李振鄴他們鬧得朕心裏不踏實哪!”
衛向書道:“會試三場,考卷過繁,皇上不必一一御覽。臣等只取了會試頭十名第三場考試的時務策進呈皇上。”
衛向書說罷,雙手高高地舉着試卷。太監取過試卷,小心放在皇上面前。皇上打開頭名會元試卷,看了幾行,龍顏大悅,道:“真是好文章,朕想馬上知道這位會元是誰!”
皇上說著就要命人打開彌封,衛向書卻道:“恭喜皇上得天下英才而御之,不過還是請皇上全部御覽之後再揭彌封,臣等怕萬一草擬名次失當!”
臣工們都說衛向書說得在理,皇上只好依了大家,說:“好吧,朕就先看完再說。朕這些日子生氣、勞神,今日總算有喜事可解解煩了!咦,還別說,寫序班裏竟有字寫得如此之好的!知道這是誰的字嗎?”
衛向書道:“回皇上,抄這本考卷的名叫高士奇,他最近才供奉詹事府,還沒有功名。”
皇上頗感興趣,道:“高士奇?這頭名會元要是配上這筆好字,就全了;這筆好字要是配上好學問,也全了!”
索額圖望了眼詹事府詹事劉坤一,指望他說句話。原來索額圖篤信祖澤深的相術,同他過從甚密。索額圖有個兒子甚是頑劣,請過很多師傅都教不下去,他便托祖澤深找個有緣的人,說不定能教好兒子。祖澤深平日沒事常在外頭閑逛,暗自留意高士奇好些時日了,見他原來是個才子,只是科場屢次失意。這回索額圖要延師課子,祖澤深便把他請了去。哪知高士奇也拿索額圖那兒子沒辦法,只好作罷。索額圖可憐高士奇出身寒苦,又聽祖澤深說這個人必有發達之日,便求劉坤一幫忙,給他個飯吃的地方。正巧貢院裏要人充當序寫班,劉坤一見得高士奇一筆好字,便把他薦了去。
劉坤一卻是個謹慎人,他對高士奇並不知曉多少,不想隨便口說話。沒想到皇上問話了:“劉坤一,高士奇是你詹事府的,怎麼不聽你說話?”
劉坤一奏道:“高士奇新入詹事府供奉,臣對他知之不多,不便多言。臣會留意這個高士奇。不過說到頭名會元,等他現了真身,他的書法興許也是一流,都說不定啊!”
索額圖見劉坤一不肯做順水人情,心裏很不高興,自己硬了頭皮道:“回皇上,這高士奇臣倒認識,學問也還不錯,只是不會考試。”
皇上笑笑,說:“這是哪裏的話?朕的這些臣工,多由科舉出身,只不過是會考試?”
索額圖忙跪了下來,說:“臣失言了,臣知罪!”
皇上仍是笑着,說:“朕不怪你,朕今日高興!不過這高士奇的字,朕倒是喜歡!”
皇上只是隨口說了的話,索額圖聽着卻像窺破了天機。他想祖澤深說高士奇必定發達,也許真是說准了。索額圖從此更加相信祖澤深的相術,也越發暗助高士奇。
皇上開始讀閱,臣工們都退了下來。過了兩個時辰,皇上宣臣工進去。衛向書見皇上面帶喜色,一直懸着的心放了下來。皇上笑道:“天下好文章都在這兒了!”
衛向書笑着奏道:“皇上,應是天下俊才都在這裏!”
皇上望着衛向書點點頭,說:“衛向書說得對,朕桌上擺着的是天下俊才!好,速發杏榜,貢士們正翹首以盼啦!來,啟封吧!”
衛向書躬身上前,先開啟皇上點的會元試卷。哪知彌封一開,露出的竟是陳敬的名字。站在下面邊的臣工們還不知道是誰,皇上早大聲說道:“居然是陳敬!嗬,居然是陳敬!真是老天有眼哪!那日要不是朕想着去貢院看看,豈不就誤了他!”
衛向書躬身退下,同臣工們一起跪着,高聲賀道:“臣等恭喜皇上,乾坤浩蕩,士子歸心!”
皇上哈哈大笑,連聲喊道:“快傳陳敬!朕要馬上見見這位陳敬!”
臣工們這才面百相覷,然後望着索額圖。索額圖臉上頓時汗流如雨,惶恐奏道:“皇上,陳敬他還不知下落呀!”
皇上微微一笑,道:“明珠,你去把陳敬找來!”
明珠領旨而去,索額圖被弄得莫名其妙,站在那裏直發愣。
長安街外的龍亭里觀者如堵,原來禮部把杏榜飛快貼了出來。頭名赫然寫着陳敬的名字,沒多時有人見下頭還有個陳敬,只道今年硬是奇了,中了兩個陳敬。大桂同田媽正好上街買東西,聽得四路都在說放榜了,巧的是今年中了兩個陳敬,有個陳敬還是頭名。田媽便拉了大桂要去長安街親眼看看,大桂卻說不如回去報信,反正陳公子已經中了。
田媽見街上正好有人在說這事兒,便上去問話:“大兄弟,您說陳敬中了?”
那人打量着田媽,道:“是呀,中了兩個陳敬!您是陳敬他娘?那就恭喜您了!您要是頭名陳敬的娘,就更加有福氣了!”
大桂就拉了老婆說:“快回去報信去!”
一路上兩口兒只說頭名肯定就是我們家這位,看他那樣子就是狀元的相!回到家裏,田媽容不得大桂插嘴,直道恭喜陳公子中狀元了,便把街上聽來的話一五一十說了。
陳敬還在那裏怔怔的,李老先生卻早拍手稱奇了:“中了兩個陳敬?這可是亘古未有啊!”
陳敬只是臉上微露喜色,復又嘆息起來,說:“頭名肯定不會是我。監考官故意刁難,時刻打擾,我能把考卷做完就不錯了,還能指望頭名?落下個三甲就不錯了,同進士。”
田媽卻說:“我猜頭名狀元肯定是陳公子,看您這福相,跑不了的。”
李老先生笑道:“田媽,托你吉言,保佑陳公子中個頭名。可這回頭名還說不定就是狀元,要過了殿試由皇帝老子欽點了才是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