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索額圖聽完阿瑪的話,急忙趕到宮裏去了。今日正是會試頭場考試,天知道皇上又會吩咐什麼要緊差事。跑到乾清宮,果然聽說皇上要微服出宮到貢院去看看。索額圖同明珠等幾個侍衛都着了百姓裝束,隨皇上去了順天府貢院。皇上並不進貢院去,只遠遠站在那裏看着。也有舉人家裏人來送考的,都遠遠的圍着觀望。
貢院四周佈滿了帶刀兵丁,一派殺氣。舉人們手提考籃排着隊,挨個兒讓官差搜身。考籃裏頭放着筆墨紙硯,外加小包木炭。那筆得是筆管鏤空的,免得筆管裏頭有夾帶;木炭每根只許三寸長,也是怕人作弊。官差那兒領頭的是位監考官,原是禮部主事吳雲鵬。輪到搜誰了,那舉人就把考籃放下,高高舉起雙手。官差先仔細翻着考籃,再從頭到腳摸一遍,鞋子都得脫下來看過。有舉人見這樣子有辱斯文,發起牢騷來,說:“咱們都得舉着手,這就叫舉人。”舉人們鬨笑起來。吳雲鵬頓時黑了臉,喝道:“笑什麼!放肆!”立馬就沒人敢言語了,一個個舉着手過去。有人舉人見不得這場合,雙手才舉起來,褲子就尿濕了。舉人們見了,又哄然而笑。立時跑來兩個兵勇,舉鞭就朝尿褲子的舉人打去,罵道:“褻瀆聖地,該當何罪!”那舉人被打得在地上亂滾,然後被拖走了。
張沠站在隊列里緩緩前行,無意間回頭看見了陳敬,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陳敬今兒清早給李老先生留下張字條,壯着膽子跑到貢院來了。這幾日他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坐得穩行得正,當著那麼多舉人和朝廷官員,光天化日之下誰也不敢把他怎樣。他終於想明白了,不怕官府明裡捉他,就怕歹人背里暗算。陳敬內心畢竟惶恐,只是低頭慢慢往前挪,並沒有看見張沠。
卻急壞了李老先生。他一早聽得大桂說,陳舉人不見了,只是桌上放着張字條。李老先生看了字條,直道大事不好,陳敬肯定要出事的。月媛也起來了,直哭着要爹爹想辦法。李老先生哪有辦法可想?只好去貢院看看。月媛硬要跟着去,爺兒倆就到了貢院外。望着那刀刀槍槍的,月媛甚是害怕。李老先生緊緊抓住月媛的手,囑咐她千萬別亂叫喊。皇上由明珠等拱衛着,也擠在人群里,同李老先生離得很近,沒誰看出異樣來。
輪到張沠搜身了,他放下考籃,高高地舉起了雙手。吳雲鵬看看名冊,嘴裏念着張沠的名字,早有人拿過考籃翻了起來。吳雲鵬反覆驗看那個硯台,張沠心跳如鼓。總算沒有看出破綻,張沠卻是背上冷汗直冒。吳雲喊聲走吧,張沠忙收拾起考籃進去了。
終於輪到陳敬了,他放下考籃,舉起了雙手。吳雲鵬自言自語道:“陳敬。”陳敬聽着自己的名字,竟然心驚肉跳,故意側過臉去。吳雲鵬卻沒有半絲異樣,只冷冷望着手下翻着考籃,搜着身子。沒搜出什麼東西來,吳雲鵬說聲:“走吧。”陳敬盡量放慢腳步,從容地往裏走。這時,吳雲鵬突然回過神來,回頭道:“陳敬?快抓住他!”立馬有人跑上前去,把陳敬按倒在地上。陳敬嘆息一聲,心裏倒並不害怕,只是可惜今年科考肯定黃了。
陳敬正要被帶走,忽聽有人厲聲制止:“慢!”原來明珠飛跑着過來了,不讓官差把人帶走。吳雲鵬並不認得明珠,卻猜得此人肯定身份不凡。眼見着十幾個人飛身而至,然後閃出一條道來,皇上背着手走過來了。
明珠輕聲奏道:“皇上,這人就是我們要抓的山西舉人陳敬!”
皇上並不說話,只逼視着陳敬。陳敬來不及說什麼,卻見吳雲鵬早跪了下來,叩頭道:“不知皇上駕到,臣罪該萬死!”
立馬跪倒一片,高喊萬歲。李振鄴、衛向書等到八位考官聞訊,慌忙從貢院裏跑了出來迎駕。
陳敬剛才被嚇住了,見所有人都跪下了,才慌忙跪下,道:“山西學子陳敬叩見皇上!”
皇上仍不說話,只是望着陳敬。李振鄴奏道:“皇上,陳敬身負兇案,竟敢前來赴考,真是膽大包天!”
陳敬道:“學子沒有這麼大的膽量!我敢來赴考,是因為我清白無辜!學子突然身臨殺身之禍,如墜五里雲霧。”
李振鄴又道:“啟稟皇上,去年山西秋闈之後鬧府學、辱孔聖的舉人中間,就有陳敬。蒙皇上恩典,念他文章經濟還算不錯,沒有治他的罪。哪想他不思感恩,變本加厲,一到京城就殺了舉人李謹!”
陳敬辯解說:“我為什麼要殺李謹?李謹家貧,住不起客棧,店家要趕他出門。我看他學問好,人也忠直,還替他出了銀子。”
李振鄴道:“皇上,陳敬的罪,就出在他家有銀子上頭。他企圖賄賂考官,被李謹知曉。李謹揚言要告發,他就下了毒手!”
這時,衛向書奏道:“皇上,陳敬很可能為這事殺人,臣也會這麼推測。但沒有實據,不能臆測。”
李振鄴瞟了眼衛向書,道:“衛向書是陳敬山西老鄉,他這話明裡說得公正,實際上是在袒護。住在快活林客棧的所有舉人都聽見,李謹被害那日夜裏,說他知道誰送了銀子,誰收了銀子,還說第二天要去順天府告狀。也就是這個夜裏,李謹被殺了,陳敬逃匿了。這些,難道是巧合嗎?”
衛向書並不反駁,隨李振鄴說去。陳敬聽說這位就是衛向書大人,不由得抬頭望望。衛向書卻低頭跪着,目不斜視。
皇上一聲不吭聽了半日,這會才說:“好了,這裏不是刑部大堂!科場賄賂,朕深惡痛絕!你們這些讀書人,朕指望你們成為國家棟樑。那些想通過賄賂換取功名的,只把科場當生意場,他們將來晉身官場,必然大肆漁利,危害蒼生,禍及社稷!所以,凡是科場賄賂的,朕只有一個辦法,殺!”
皇上轉身低頭望着陳敬,問道:“你,真的不怕死?”
陳敬低着頭,道:“若要枉殺,怕也無益!”
李振鄴道:“皇上,陳敬真是大膽!竟敢這樣對皇上說話!”
聽了陳敬這話,皇上也有些生氣,面露慍色。一時間沒有誰敢說半句話。可是過了會兒,皇上突然下了諭示:“放了陳敬!”
李振鄴驚呆了,嘴裏喊着皇上。皇上並不理會,只對陳敬說了句話:“朕准你大比,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陳敬叩頭道:“謝皇上恩典!”
皇上又吩咐索額圖:“陳敬出闈之後,暫押順天府大牢!”索額圖應了聲喳,便瞟了眼明珠,臉露得意之色。明珠臉上有些掛不住,頗有失寵之感。
陳敬站起來,提着考籃就往貢院走。皇上望望陳敬,竟然笑道:“你倒真是從容!別人見了朕,沒罪也要發抖啊!好了,你們都起來吧。”跪着的大小官員和舉人都謝恩起身,躬身站着。
遠處李老先生跟月媛本是嚇得要命,這會兒見陳敬又被放了,不知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好歹人沒事了,也放下心來。哪知道剛才站在身旁那位年輕後生,原來竟是當今皇上。李老先生叫道月媛回去,月媛卻想再看看,皇上還要從裏頭出來哩。
皇上進了貢院,四處看了看。李振鄴仍不甘心,奏道:“皇上自是明斷,臣以為那陳敬……”
皇上不等李振鄴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頭,說:“天下哪有傻裏傻氣送死的人?陳敬真殺了人,他早躲到爪哇國里去了,還敢來赴考?此事蹊蹺!”
李振鄴卻道:“歹人心存僥倖,鋌而走險也是有的!”
皇上甚是奇怪,定眼望着李振鄴,道:“李振鄴,你是一向老成持重,今兒個有些怪啊!”
李振鄴道:“臣只為取士大典着想啊!”
皇上暗生疑惑,問道:“李振鄴,你們已經鎖院多日,外頭的事情,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李振鄴惶恐道:“舉人被殺,這是天大的事情,總有風聲吹到貢院裏去!”
皇上面有怒色,道:“取士大典才是天大的事情!貢院要做到四個字,密不通風!”
李振鄴這才知道自己話說多了,道:“臣等並無同外溝通任何消息!”
皇上點頭道:“你們只操持好取士大典,外頭天塌下來也與你們無關!”
皇上巡視完了貢院,起駕還宮去了。李振鄴等考官們挨次兒跪在貢院門外,直等皇上轎子遠了,才起身回去。
御駕沒走多遠,皇上突然召明珠近前,吩咐道:“明珠,你是個精細人,你最近不用侍駕,且四處尋訪,留神任何蛛絲馬跡!你這就去吧。”
明珠領了旨,叩拜而退。他一時不知從何着手,回頭見貢院外仍圍着些人,便朝那人群走去。
眼見着皇上走了,貢院外看熱鬧的,送考的,便三三兩兩走開。李老先生領着月媛才要走開,忽見幾個人甚是眼熟。老先生還沒回過神來,那幾個人眼色躲閃着,匆匆走開了。一看他們背影,正好是三個人。李老先生這下想起來了,他們竟是那日深夜追殺陳敬的人。
李老先生心想此地不詳,拖着月媛就要離開。才走幾步,卻聽得有人朝他叫道老先生。李老先生抬頭一看,竟是上次去他家看梅花的人。李老先生已知道他是什麼人了,只是不知姓甚名誰。
李老先生點頭笑笑,故作糊塗道:“您家也有人下場子了?”
明珠笑道:“沒有沒有,看看熱鬧。想必老先生家有人在裏頭?”
李老先生也道家裏沒人應試,也是看看熱鬧,說罷拱手道禮離去。
7李振鄴把吳雲鵬叫到身邊,吩咐道:“那個山西舉人陳敬,朝廷欽犯,你們要仔細些!”
衛向書在旁聽了,猜着李振鄴似乎不安好心,便道:“李大人,皇上旨意,可是要讓陳敬好好兒應考啊。”
李振鄴笑道:“我哪裏說不讓他好好應考了?只是交待他們仔細些。”
說罷又吩咐吳雲鵬:“你們每隔一炷香工夫,就要去看看陳敬,小心他又生出什麼事來!”
衛向書道:“如此頻繁打攪,人家如何應考?”
李振鄴笑笑,說:“我知道,陳敬是衛大人山西同鄉!”
衛向書忍無可忍,道:“李大人別太過分了!同鄉又如何?李大人沒有同鄉應試?”說罷拂袖而去。
陳敬在考棚內仔細看了考卷,先閉目片刻,再提筆蘸墨。他才要落筆填寫三代角色,猛聽得吳雲鵬厲聲吼道:“陳敬!你兇案在身,務必自省!如果再生事端,不出考棚,就先要了你的小命!”
聽得這聲斷喝,陳敬手禁不住一抖,一點墨跡落在考卷上。完了,考卷污損,弄不好會作廢卷打入另冊的。陳敬頓時頭腦發脹,兩眼發黑。半日才鎮定下來,心想待會兒落筆到墨漬處設法圓過去,興許還能補救。
張沠寫着考卷,忽想查個文章的出處,便悄悄兒四顧,拿起那個硯台。正要擰開,猛聽得一聲斷喝。原來吳雲鵬過來了,正好看見張沠有些可疑。張沠驚得兩眼發黑,愣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吳雲鵬更是疑心起來,伸手拿過硯台,顛來倒去的看。終於發覺蓋上玄機,慢慢擰開了。張沠幾乎癱了下來,心想這輩子真是完了,早聽陳敬的話就好了。張沠正要哭出來,只聽得砰地一聲,吳雲鵬把硯台扔了回來,道:“裏頭總算沒有東西,可畢竟是個作弊的玩意兒。你仔細就是!”張沠簡直傻了,望着硯台蓋上的暗盒,心想難道是祖宗顯靈了?嘴裏不停地暗念着祖宗保佑,菩薩保佑。吃了這場驚,張沠半日才回過神去。
午後,陳敬正工工整整寫字,忽聽有人敲窗,驚得考籃掉在地上。陳敬抬頭看看,窗口並沒有人。他剛躬身下來收拾筆墨紙硯,又忽聽有人喝令,原來是吳雲鵬:“陳敬,幹什麼?”
陳敬抬起頭來,說:“回大人,我掉了東西。”
吳雲鵬道:“掉了東西?你在搗鬼吧?”
陳敬說:“大人您可以進來搜查。”
吳雲鵬推門進來,四處翻了翻,罵罵咧咧的。吳雲鵬拿起陳敬考卷,不覺點了點頭,道:“喲,你的字倒是不錯。”
陳敬道:“謝大人誇獎!”
吳雲鵬冷冷一笑,說:“陳敬,光是字好,未必就能及第!你可要放規矩些!”
沒過多久,吳雲鵬又過來敲陳敬的考棚。陳敬不再驚懼,平靜地望着外頭。吳雲鵬卻道:“陳敬,你裝模做樣的,你是在舞弊吧?”
陳敬笑道:“回大人,您已進來搜過幾次了。不相信,您還可以進來搜搜!”
吳雲鵬惱了,吼道:“放肆!你再不老老實實的,我就讓人盯着你不走!”
衛向書正好路過這裏,責罵吳雲鵬:“如此刁難,是何道理!”
吳雲鵬卻仗着後頭有人,道:“衛大人,下官可是奉命行事!李大人跟您衛大人都是主考,可李大人是會試總裁。下官真是為難,不知道是聽李大人的,還是聽您衛大人的!”衛向書被嗆得說不出話,怒氣沖沖地走開了。
三場考試終於完了。這些天只有陳敬不準離開貢院,每場交卷之後仍得在呆在裏頭。別人都是帶了木炭進去的,陳敬卻是除了文房四寶別無所有,在裏頭凍得快成死人。虧得他年紀輕輕,不然早把性命都丟了。
第三場快完那日,李振鄴悄悄兒問吳雲鵬:“那個陳敬老實嗎?”
吳雲鵬笑道:“下官遵李大人吩咐,每隔一炷香工夫就去看看。”
李振鄴問:“他題做得怎樣?”
吳雲鵬答道:“下官沒細看他的文章,只見得他一筆好字,實在叫下官佩服!”
李振鄴道:“你盯得那麼緊,他居然能從容應考,倒是個人物呀!”
吳雲鵬說:“都是讀書人,有到了考場尿褲子的,也有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
李振鄴見四周沒人,招手要吳雲鵬湊上來說話。聽李振鄴耳語幾句,吳雲鵬嚇得臉都白了,輕聲道:“這可是要殺頭的呀!”
李振鄴笑道:“沒你的事,天塌下來有我頂着!”
吳雲鵬只得說:“下官遵李大人意思辦!”
吳雲鵬說罷去了陳敬考棚,問道:“陳敬,時候到了!”
陳敬道:“正要等着交卷哩。”
吳雲鵬說:“交卷?好呀!外頭重枷鐵鐐伺候着您哪!”
吳雲鵬接過考卷看看,突然笑道:“可惜呀,您的文章好,字也好,只是卷面污穢,等於白作了!”
吳雲鵬說著,便把考卷抖在陳敬面前,但見上面有了好幾個污漬。陳敬驚呆了,說話舌頭都不管用了:“怎麼……怎麼會這樣?你……你為何害我!”陳敬說著就衝出考棚,想揪住吳雲鵬論理。
吳雲鵬甩開陳敬,大聲吼道:“放肆!”
陳敬再想爭辯,索額圖已領着人來了。陳敬衝著吳雲鵬大喊:“你們陷害我!你們陷害我!”已經不容分說,枷鎖早上了他的肩頭。
索額圖罵道:“不得多嘴!你是否有冤,大堂之上說得清的!”衛
向書見來人拿陳敬了,急忙上前,道:“一介書生,何須重枷伺候!”
李振鄴也趕來了,道:“陳敬可是欽犯,按律應當帶枷!”
索額圖覺着為難,道:“兩位大人,索額圖不知聽誰的。”
李振鄴笑道:“陳敬是衛大人山西同鄉,還是給衛大人個面子,去枷吧!”
索額圖立馬吩咐手下了陳敬枷鎖。陳敬暗自感激,衛向書卻像沒有看見陳敬,轉過臉去同李振鄴說話:“李大人,我這裏只有日道公心,沒有同鄉私誼!”李振鄴嘿嘿一笑,也不答話。
陳敬出了貢院,卻把外頭等着的李老先生和月媛嚇着了。原來他們看見陳敬身後跟着幾個官差,有個官差手裏還提着木枷。領頭的那個正是索額圖。貢院外頭照例圍着許多人,明珠躲在裏頭把月媛父女的動靜看了個仔細,料定陳敬同這戶人家必有瓜葛。
索額圖帶人押着陳敬往順天府去,不料到了僻靜處突然殺出四個蒙面人。索額圖正在吃驚,不知從哪裏又躥出三個蒙面人。這三個人來勢更凶,亮刀直逼陳敬。索額圖飛快抽刀,擋過一招。於是,三個蒙面人要殺陳敬,四個蒙面人要搶陳敬,索額圖他們則要保陳敬。三伙人混戰開來,亂作一團。陳敬突然聽得有人喊道:“陳大哥,快跟我來!”原來是月媛,她飛快上前拉着陳敬鑽進了小衚衕。那三伙人見陳敬跑了,掉頭追去。他們追至半路,又廝打起來。陳敬同月媛飛跑着,很快就不見了。
四個蒙面人那伙跑在前頭,他們追到一個衚衕口,只見明珠閃身而出,說:“不要追了!你們只拖住這兩伙人,然後脫身!”明珠匆匆說罷,飛身而遁。另外兩伙人追了上來,三伙人又廝打起來。
索額圖見陳敬早已不見蹤影,仰天頓足道:“叫我如何在皇上面前交差呀!”
月媛到底人小,終於跑不動了。陳敬喊着小妹妹,月媛只是搖頭,喘得說不出話來。過了會兒,陳敬又說:“月媛妹妹,我不能再去您家了,我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您快回家去吧。”
月媛卻說:“北京城裏沒有您躲的地方,我爹說您可是欽犯!不多說了,快跟着我跑!”
月媛地兒熟,領着陳敬很快就回到了家門口。大桂開了門,輕聲道:“小姐,你們不能進屋!”月媛不由分說,用力推開大門,跑了進去。兩人轉過照壁,頓時傻眼了!原來明珠早候在這裏了。
月媛正嚇得臉色發白,李老先生回來了。剛才月媛冒冒失失跑了去,他這把年紀沒法追上去阻攔。雖是萬分擔心,回頭卻想小孩子家也無大礙,就一路尋人一路回家來了。不曾想陳敬同月媛都已回家,裏頭還有這位皇上身邊的人。
李老先生猜着大事不好,沒來得及說話,卻聽明珠笑問道:“咦,這不是山西舉人陳敬嗎?”
陳敬驚愕半晌,鎮定下來,說:“陳敬見過侍衛大人!”
明珠面慈目善,道:“哦,連在下的身份您都知曉?在名叫明珠,御前行走。明某隻是皇上跟前的一個小侍衛,不敢妄稱大人。”
陳敬說:“我知道您是來拿我的。”
明珠連連搖手,道:“不不!您我只是邂逅!不久前我到此賞梅,今日沒事,又來打擾老伯。”
李老先生知道大家都是在假戲真做,便道:“不妨,不妨。外頭涼,進去說話吧。”
明珠隨着李老先生往屋裏去,一邊說道:“我倒是知道,皇上諭旨,您出闈之後,得暫押順天府。不知您如何跑到這裏來了?”
陳敬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到這裏來了!”
明珠故作驚訝,道:“這就奇了!”
月媛不曉事,不懂得怕人,說:“肯定是你在搗鬼!我看見先是跑出幾個蒙面人要殺陳大哥,後來又跑出幾個蒙面人要搶陳大哥,幾個衙門裏的人就兩頭對付!三伙人狗咬狗打成一團!”
明珠裝糊塗:“有這事兒?”
裏頭還在雲山霧罩說著話,索額圖領着人在衚衕里搜巡,已到李家門外了。有個嘍羅抬頭望見門樓旁伸出的老梅,道:“索大人,這不就是上次您去賞梅的那家?”
索額圖點點頭,那人說:“這家就不要進去了吧。”
索額圖說:“搜!哪家也不放過,把北京城裏翻過來也要抓到陳敬!”
陳敬在客堂同明珠正說著考場裏頭的事兒,忽聽得猛烈的擂門聲。明珠道:“什麼人如此蠻橫?”
李老先生道:“準是官差,不然誰敢如此放肆?”
明珠道:“官差?陳敬,您且暫避,我來應付。”
大桂開了門,索額圖領人一涌而入,卻見明珠在這裏,大吃一驚:“明兄,怎麼是您?”
明珠笑道:“皇上着您明查,着我暗訪,各司其職呀!咦,您怎麼到這裏來了?”
索額圖卻是反問明珠:“您怎麼也上這裏來了?”
明珠說:“我來賞梅。皇上不是讓您帶陳敬上順天府嗎?您怎麼到這裏來了?我知道索兄沒有這番雅興啊!”
索額圖羞惱道:“容索某過後細說。告辭!”
明珠笑道:“索兄先走吧。這回追查科場案,索兄可要立頭功呀!”
明珠送走索額圖,回到客堂。陳敬問道:“明珠大人為何不叫他們帶我去順天府?”
明珠並不急着答話,端起茶杯慢慢嗓上幾口,才道:“我想救你。”
陳敬不敢相信明珠的話,只把眼睛瞪得牛眼大,半日才說:“捉拿我去順天府,可是皇上諭旨呀!”
明珠笑道:“先別說這個。我明珠知道您是個人才。您十二歲應童子試,獲州學第一;去年山西秋闈,您桂榜頭名,高中解元。憑您的才學,不用給誰送銀子。”
聽明珠這麼說,陳敬似有半分信任,道:“謝明珠大人,過譽了。”
明珠又道:“皇上着我查訪科場案,您的來歷,樁樁件件,我都摸清了。”
李老先生說:“我同陳敬雖是同鄉,卻也是初初,甚覺投緣。他終日同我談古道今,他的文采、才學、人品、抱負,都叫老朽敬佩!”
明珠道:“我見您在皇上面前那麼從容自如,便暗想,此必是可為大用之人呀!”
陳敬連連搖頭道:“明珠大人謬誇了!”
李老先生道:“監考官頻頻打擾,他尚且能鎮定應考,非常人能為呀!”
陳敬說:“都白費功夫了!今日交的卷子被那考官故意污損,肯定會入另冊!”
明珠道:“那個監考官暫時不去說他!其實在下猜着您沒罪,我想皇上恐怕也不相信您有罪。”
聽明珠這麼一說,陳敬立馬站了起來,朝着明珠長揖而拜:“萬望明大人救我!”
明珠卻是搖頭,道:“還得您自己救自己。”
陳敬便同李老先生面面相覷,不懂明珠深意何在。李老先生道:“容老朽說句話。既然都知道陳敬沒罪,為何捉的要捉他,搶的要搶他,殺的要殺他?”
明珠臉上甚是神秘,道:“這就要問陳敬了。”
陳敬暗自尋思着,他知道押他去順天府的是索額圖,想殺他的必是白雲觀里那三個人,可誰想半路劫他呢?又想李老先生早就囑他不要說出真相,便道:“我真的不知道呀!”
明珠凝視陳敬半日,猜他心裏必有隱衷,便道:“您不肯道出實情,疑竇就解不開,我就沒法救您,皇上也沒法救您。正好李謹被殺那夜您逃匿了,天下人都知道這事兒,殺了您沒誰替您伸冤!”
陳敬只是低頭嘆息,不肯吐出半字。明珠精明過人,早把這事琢磨了個八九不離十,道:“其實我早猜着了,有人想殺您,是因為您知道某樁秘密。而這樁秘密,一定同科場賄賂有關。敢如此膽大包天,先後兩次要取你性命的人,一是他權柄不小,二是您知道的秘密反過來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陳敬心裏嘆服明珠,嘴上卻道:“明珠大人說得我更加糊塗了。”
明珠拊掌大笑,道:“不不,您不糊塗!您清楚得很!不過我想,沒有高人點化,憑您這年紀輕輕的讀書人,不會如此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