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毛雲生說:“沒有精神病又能如何?”
李濟運剛才黑着的臉是生氣,現在同樣顏色的臉是震驚了。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結果,甚至是他必須做到的結果。真的做到了,他不敢面對。他沒有臉面再恨毛雲生滑頭,也沒有膽量感謝他做好了工作。他只說:“辛苦你了,毛局長。”
沒想到毛雲生突然哭了起來,李濟運嚇得不知所措。他想給毛雲生倒茶,卻發現沒有開水。他打了水燒上,坐下勸慰毛雲生。他不知毛雲生到底哭什麼,勸慰起來就不着邊際。
毛雲生欷歔良久,說:“李主任,我實在忍不住了。眼看着過去的老朋友、老熟人,明知道他沒有精神病,我要昧着良心把他送進去!他倆都罵我斷子絕孫,我不敢回罵他倆半句。”
水燒開了,李濟運倒了茶,說:“雲生兄,你受委屈了。”
毛雲生喝了幾口茶,說:“不是委屈不委屈的事,是良心上過不去。想想怎麼對他們家裏人交待?老舒老婆在牢裏倒好說,他女兒怎麼受得了?還有老劉家裏的人。”
這些後遺症,李濟運早想到了。已經容不得再哭哭啼啼,必須考慮怎麼應付新的麻煩。“手續都齊全嗎?”李濟運問。
毛雲生冷冷一笑,說:“手續!什麼假不可以造!”
“醫院可以這麼不嚴肅?”李濟運說。
毛雲生抬眼望着李濟運,就像突然遇見了生人。他望得李濟運臉上的皮都發硬了,才說:“生意!醫院只要生意!只要醫院忙得過來,你把整個烏柚縣劃為瘋人院他們都願意。可是我們還有臉指責人家醫院嗎?”
李濟運滿心羞愧,卻無從辯白。他不能說自己同劉星明爭吵過,更不能說明陽和朱芝都反對這麼做。他要維護班子的團結,這是他必須堅持的。何況這些話傳到劉星明耳朵里去,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毛雲生說:“李主任,我打您電話不通,只好把處理情況直接向劉書記彙報了。劉書記說,明天上午在家的常委開個會,由您通報情況。他們幾個人都回去了,我是專門留下來等您的。”
朱師傅今晚喝了酒,李濟運有些擔心。他自己的酒早就醒了,便想路上兩人換着開。他叫朱師傅退了房,說自己來開車。朱師傅只道沒事,一定保證領導安全。上了車,李濟運見朱師傅真的醒了酒,才放心讓他開車,只是囑咐他慢些。
一路上沒人說話。李濟運閉着眼睛假裝養神,內心卻充滿悲涼和憤怒。他明天擺在桌面上彙報,必須假話真講,振振有詞。他得出示舒澤光和劉大亮病歷複印件,常委會將有詳細記錄。經過這套程序,舒劉二人入院,就被集體認可了。今後查閱白紙黑字,舒劉二人就是李濟運送進精神病醫院的。李濟運看穿了這個圈套,也只得往裏面鑽。
十九
劉星明在常委會上專門說過,舒澤光和劉大亮的家屬不得去醫院探望。他倆的病情很特殊,容易鼓動家屬鬧事。等他倆的病好了,自會讓他倆出院。
毛雲生背後為舒劉二人哭泣過,明裡卻要同他們家人吵架。舒澤光的女兒舒芳芳回到縣裏,說要把毛雲生告到法庭上去。劉大亮家的人跑到信訪局,差點兒把毛雲生打了。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兩家人鬧事都平息下去了。舒澤光和劉大亮便在精神病醫院住着,儘管外頭的說法沸沸揚揚。
烏柚在線又很熱鬧了,不斷有人發帖子,說舒劉二人進瘋人院,純屬政治迫害。李濟運在網上挨罵,他幾乎成了劊子手。賀飛龍真成了縣長助理,市委文件已經下來了。賀飛龍的運氣真是好,他陞官居然沒有引起人們太大關注。街談巷議的是舒劉二人成了精神病,網上說這事兒的帖子屢刪屢貼。
逼近深冬,越來越冷。很快就要過春節了。李濟運突然聽到消息,市委領導有了重大變化。市委龍書記上調了,王市長繼任書記。田副書記調省交通廳當副廳長。李濟運隱約覺得不祥,他知道田副書記同王市長關係微妙。田副書記平時總是把龍書記同王市長並提,可謂用心良苦。曾聽說田副書記的副字將去掉,王市長仍原位不動。可現在王市長成了王書記,田副書記就走人了。看來,平時民間的傳聞,並非全無道理。
李濟運覺得應該去看看田副書記,卻不能讓縣裏其他領導知道。誰都知道他是田家永的得意門生,這種印象今後要慢慢淡化。沒想到朱芝打電話給他,也說到田副書記上調的事。他略略猶豫,告訴她想去看看老領導。朱芝也說想去看看,不如一同去。李濟運不便勸她不去,說那就一同去走走吧。
李濟運編了個理由,拿了朱師傅汽車鑰匙。吃過晚飯,他約朱芝出門。他自己開車,帶着朱芝赴漓州去。李濟運平時不太開車,但車技還過得去。今天卻格外小心,幾乎有些緊張。他心裏隱隱地有種不好的想像,假如汽車在路上出了事故,傳出的肯定是桃色新聞。他便開得很慢,朱芝說他是開老爺車。
敲開田副書記家門,熱情地握手一番。坐了下來,田家永便說:“濟運你不聽話,電話里我說得好好的,叫你不要來。你自己來了還不說,還連累人家小朱!”
朱芝忙說:“田書記,我當然要來看您!我同濟運一樣,對您非常敬重!”
氣氛自是樂融融的,但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看望只是個意思,不過帶了些煙酒之類。時間差不多了,兩人就起身告辭。田家永一手拉着李濟運,一手拉着朱芝,笑道:“你倆好好乾。我調走了,又不是犯錯誤。我關照得了的地方,自會說話的。局面可能會有些變化。小朱,市委宣傳部長會從上面派來,駱部長接我任副書記。”
朱芝問:“知道部長是哪裏來的嗎?”
田家永說:“你們應該認識,原來在《中國法制時報》,叫成鄂渝。”
“他?”朱芝驚得臉色發白。她望望李濟運,嘴都合不攏了。李濟運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說什麼。
田家永似乎看出什麼意思,說:“此人來歷蹊蹺,背景神秘。他原來是《中國法制時報》駐省記者站站長,也是個副廳級幹部。副廳級幹部任市委宣傳部長,也只是平調。但他到底是跨行業安排,非特別能量做不到。”
從田副書記家出來,朱芝走到黑暗的樹陰下,忙抓住李濟運的肩,說:“老兄,我支持不住了,腳有些發軟。”
李濟運扶了她,說:“不要怕,老妹,天塌不下來的。”
車在路上默默開着,朱芝突然說:“哥,停下來吧,我不敢往前走了。”
聽朱芝喊聲哥,李濟運心頭一熱,慢慢把車靠了邊。朱芝撲進他的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李濟運撩着她的頭髮,輕輕吻了吻她的頭,說:“老妹,不要怕,真的不要怕。他敢怎樣?”
朱芝搖搖頭,說:“不,不!我確實是怕,我是個強撐着的小女人。我感覺更深的是痛苦,憤怒!他是什麼人呀?居然就市委常委了!別人來演戲我不管,我不了解他們。他成鄂渝,一個流氓無賴啊!”
李濟運摟着朱芝,任她哭泣和訴說。他自己何嘗不憤慨?人在官場再怎麼也得演演戲,那成鄂渝卻是連戲都懶得演的人。李濟運自己也得罪了成鄂渝,但朱芝是直接同他對着乾的。天知道姓成的會怎麼對付朱芝?如果有機會下手,成鄂渝對他也不會客氣。
朱芝癱軟在李濟運懷裏,說:“我不敢往前走了,我怕。”
李濟運聽她話的意思是多重的,卻只願意理解她的字面,說:“不怕,我把你座位調好,你安心躺着,一會兒就到家了。”
“不,今晚我不想回去了。”朱芝把他的手緊緊地捏了捏,又軟了下去。
李濟運猶豫片刻,說:“好,住一晚再走吧。”
掉轉車頭,李濟運沒去市委賓館,怕在那裏碰着熟人。他另外找了家酒店,卻仍是謹慎,說:“你先在車上等着,我去開房。車鑰匙你拿着。”
李濟運開了兩間房,上樓一看正是門對門。他先打了家裏電話,說田副書記留他說話,太晚了就不回來了。他再打朱芝電話,卻是忙音。估計她也在同家裏打電話。過會兒,李濟運再打過去,告訴朱芝房間號。
他把門敞敞地打開,坐在沙發上。朱芝進來了,順手關了門。他讓朱芝坐下來,自己去燒水。他從衛生間出來,見朱芝半躺在沙發上,眼睛緊緊地閉着。他不去驚動她,想讓她安靜安靜。水很快開了,他倒了杯茶,說:“老妹,我就在對面,你好好休息吧。”
朱芝睜開眼睛,望着他搖頭。李濟運坐下,她就靠了過來,輕聲說:“哥,給我力量吧,我要垮下去了。”
李濟運問:“駱部長對你還行嗎?”
“他是駱副書記了。”朱芝說,“駱副書記對我很不錯的。他是個很正派的領導,能力也強。”
李濟運想了想,說:“我明天一早趕回去,你不要回去。你去拜訪一下駱副書記。”
“平白無故,拜訪什麼?”朱芝說。
李濟運說:“這個還用我說?你只有同駱副書記走得更近些,才能保護自己。成鄂渝新來乍到,不敢同駱副書記作對的。”
“駱副書記對我的工作一向滿意,真有什麼事我敢找他當面彙報。”朱芝身子靠得更緊了,“好冷。”
李濟運說:“我看看空調。”他起身調高了空調溫度,抬手試試風量。回頭看時,朱芝目光里似有几絲幽怨。他坐下來,拉着她的手說:“你要講策略。從今天開始,沒人提起成鄂渝,你半字不提。只要有人提起,你就說同他很熟,就說成部長很有能力,人很講感情。你要把他的好話說盡。你明天去見駱副書記,如果他提到成鄂渝,你也要說他的好。”
“我還沒說要去見駱副書記哩。”
李濟運盯着朱芝,說:“別傻了,你要去!你是去彙報工作也好,隨便去看看也好,反正要去。你要裝作不知道他要當副書記了,畢竟還沒有正式下文。”
朱芝說:“哥,抱我,我有些六神無主。”
李濟運抱抱她,又鬆了手。朱芝說:“抱緊,別鬆開。”李濟運抱緊了朱芝,心裏隱隱作痛。他想這樣的女人,應該讓男人好好疼着,出來混什麼官場啊!
朱芝輕聲說:“哥,讓你抱着,我好安心的。”
“好,那我就抱着你。”李濟運像哄小孩瞌睡,輕輕拍打她的肩膀。
凌晨,李濟運伏在床頭深深地吻了朱芝,說:“我走了。你按我們說好的去做,駱部長是個好人。”
朱芝伸出雙臂,纏着他的脖子。李濟運也有些不想走了,真恨不能失蹤幾天。他的身子想慢慢離開,嘴卻像粘住了似的拉不開。朱芝終於放開他,說:“路上小心,慢慢地開。”
李濟運拿被子捂緊朱芝雙肩,說:“昨晚你沒怎麼睡,好好睡個覺,九十點出門都不遲。”
“你也沒睡,開車一定小心。”朱芝又伸出手來,摸摸李濟運的臉。
李濟運把她的手塞進被窩,說:“我真走了。”
他不敢再回頭,嘆息着往門口走。走到門廳拐角,他還是忍不住回了頭。朱芝把自己蒙在被子裏,他看不見她的臉。他稍稍遲疑,終於出門走了。
李濟運一路上想着朱芝,眼眶裏總是發酸。車裏倒是暖暖的,外頭卻是寒風呼嘯。他很想有個荒原可以吶喊,任寒風吹得渾身麻木。
回到烏柚,剛是上班時間。沒人知道他去了漓州,他把車鑰匙給了朱師傅。中午回家裏,舒瑾免不了說幾句。她不再是園長,上班想去就去。也沒有新任命園長,副園長主持工作。幼兒園就傳出說法,說是只等風聲過去,舒瑾仍要官復原職。
第二日,李濟運到辦公室沒多久,朱芝敲門進來了。她笑了笑,臉突然紅了,不敢望人。李濟運也覺得臉上發燒,卻只作沒事似的,問她:“見到了嗎?”
朱芝說:“見到了。我說有親戚看病,要我幫着找專家。我說來看看駱部長,又把部里工作簡單彙報了。駱部長請我吃午飯,部里還有幾位作陪。”
李濟運笑道:“那好啊,你在駱部長面前很有面子嘛。”
“哪裏,縣裏部長去了,駱部長有空都請吃飯的。”朱芝說,“部里有人給駱部長敬酒,說了祝賀的話,事情就說開了。我只當才知道這事,忙敬他的酒。”
李濟運問:“說到那個人嗎?”
朱芝說:“自然就說到了。駱部長就說,新來的成部長是個大才子。”
李濟運冷冷一笑,說:“不知道駱部長真了解他,還是說的場面上的話?”
朱芝搖頭道:“駱部長是個厚道人,他只會說好話。”
辦公室沒有空調,取暖用的是電暖爐。李濟運把電暖爐從辦公桌下移出來,放在朱芝的腳邊。朱芝說:“你煙要少抽。”
李濟運把煙滅了,坐回到辦公桌前,說:“下面看得嚴肅的幹部人事安排,不過是上面某某領導一個招呼。算了,不說了。我倆從現在起,都要把心理調整過來。他是位德才兼備的領導,我們要尊重他。”
朱芝苦笑道:“我想的卻是,官也得有官態官樣兒,他那副德行,怎麼看也不像領導啊!”
李濟運也笑了起來,說:“我們就不必操心他像不像領導了。是猴子你給他根棍子,就像齊天大聖!”
於先奉伸了個腦袋進來,說:“哦,朱部長在這裏,我等會再來。”
朱芝站起來,說:“我們說完了,於主任你來吧。”
朱芝上樓去了,李濟運問:“老於,有事嗎?”
於先奉說:“沒事。知道嗎?聽說市委領導有變動。”
李濟運裝糊塗:“我沒聽說。”
於先奉就愈加興奮,就像他自己升了官,說:“田副書記調省交通廳,駱部長接任副書記。誰來當宣傳部長您知道嗎?”
李濟運說:“別賣關子,你說吧。”
於先奉說:“打死你都不相信。”
李濟運笑笑,說:“是你嗎?”
於先奉搖頭而笑:“李主任開我玩笑!告訴你,就是《中國法制時報》那個成記者!”
李濟運笑道:“沒什麼奇怪呀?成記者是多年的副廳級幹部,又長期在新聞戰線工作,有名的大才子,算是內行領導。”
於先奉的臉立即紅得像猴子屁股,差不多要結巴了:“那當然,那當然。”
幾天之後,局勢完全明朗了。成鄂渝正式到任,朱芝接到通知去漓州開會。她跟李濟運說,心裏有障礙,想請假算了。李濟運說萬萬請不得假,必須裝作什麼事也沒有,高高興興去開會。“你見了他,就像見了老領導似的,主動伸手過去同他握手。”李濟運說。
朱芝說:“我怎麼做得到!我是打心眼裏厭惡他!”
李濟運一聽急了,說:“克服,你一定要克服!”
會議只有半天,朱芝第二天就回來了。她先天晚上就發了短訊給李濟運:一切正常,出乎意料。第二天中午,李濟運同朱芝在梅園賓館都有飯局。等客人的時候,兩人站在大堂角落裏說話。看上去像商量工作,也沒人近前去聽。朱芝說:“他先伸過手來,熱情得不得了,說小朱部長可是漓州宣傳戰線的形象代言人啊!他拉着我的手,回頭對駱書記說,我到漓州來工作,有個很好的基礎,就是同朱部長這批縣市宣傳部長都熟悉!”
“你臉沒有紅吧?”李濟運微笑着望着朱芝。
朱芝說:“胸口不爭氣地跳,臉好像沒有紅。我還算做得大方,沒有失措表現。會議很簡單,一是細化和落實全省宣傳工作會議精神,二是駱書記同成鄂渝交接工作,三是成鄂渝同宣傳口見面。”
李濟運說:“我就說嘛,怕什麼?反正要過這關的。”
朱芝說:“我就不明白,他身上那股流氓氣、無賴氣,居然看不見了。說起話來有板有眼,坐在主席台上也人模人樣。我發現他還很適合演個宣傳部長。”
“演個宣傳部長!哈哈哈!”李濟運忍不住笑了起來。
朱芝又說:“我給他敬酒,他居然跟駱書記說,小朱部長同媒體處理關係很有經驗,可謂有禮有節,不失原則。我做記者時,就碰過她的釘子!他說到這話,我臉上直發燒,幸好喝了酒看不出來。他說屁股決定腦袋,這是中國國情。他說我做記者是輿論監督的立場,現在是宣傳部長的立場。小朱部長,我應該敬您!”
“你還說他沒有流氓氣和無賴氣了,這不就是嗎?”李濟運說。
朱芝搖頭道:“不不,人家可是落落大方!”
“他不落落大方,幾十年白活了。”李濟運說。
朱芝說:“駱書記真好,他後來專門把成鄂渝拉到一邊,讓我過去敬酒,盡說我的好話。”
李濟運笑道:“你要改口了,別老直呼他的名字!你無論哪個場合提到他,都得說成部長!”
朱芝回頭望望總台,說:“幾個月前,他在這裏對着總台服務員發威,大失體面。今天他要是再出現在這裏,我們就得恭恭敬敬。”
“真像演戲!”李濟運說,“同一個演員,只是換了套行頭,就重新粉墨登場。”
朱達雲進來了,遠遠地朝這邊點頭。朱芝說:“成鄂渝,不不,成部長讓我帶了兩條煙,送給朱達雲的。”
“他怎麼平白無故給朱達雲送煙?”李濟運望着朱達雲笑,輕聲說,“對,想起來了。上回他在烏柚碰釘子,朱達雲派車送他回省城。老妹,說明你們成部長對那事耿耿於懷。”
朱芝朝朱達雲招手,等他走近了,就說:“朱主任,市委宣傳部成部長帶了兩條中華煙給你,在我車裏。”
朱達雲的臉突然漲得通紅,語無倫次起來:“啊,啊,成成部長,他太太太客氣了。”
李濟運就開他玩笑:“不是成部長太太送的,成部長送的!”
朱達雲自嘲道:“領導送東西我都會激動,李主任不信你送我兩條煙試試,我也會結巴的。”
李濟運和朱芝要陪不同的客人,各自進包廂去。李濟運同她剛剛分手,就收到她的短訊:少喝酒!李濟運心裏暖暖的,回道:聽你的。
二十
離過年還有幾天,李濟運帶隊往省里去拜年。今年拜年的名單上多了兩個人,一個是田家永,一個是成鄂渝。田家永的家已搬到省城,成鄂渝的家不可能搬到漓州去。朱達雲和有關部門領導也同去,各自對口拜年。烏柚縣上去拜年,必備的禮物就是烏柚。朱芝打電話給成鄂渝,說想去成部長家拜年。成鄂渝說謝謝了,烏柚嘛下次到縣裏來好好吃。朱芝一聽,便知道他並不歡迎。李濟運說那就算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可是,朱達雲卻上成家拜了年,他說成部長本來在漓州,專門趕回來請他吃了飯。
李濟運和朱芝只去那些重要領導家裏,有些領導多是縣裏各部門自己去。他倆就呆在賓館坐鎮指揮,或約要好的朋友吃飯。李濟運見朱達雲眉飛色舞,心裏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私下叫朱芝小心成鄂渝,看來他心裏定是記着仇的。朱芝說她也想開了,本來就是刀俎魚肉間事,只看到時候如何對付吧。“真的,要不是家裏三親六眷都靠着我,真不想幹了!”朱芝說起這話,有些淡淡的哀傷。李濟運心裏卻想,朱芝本不該對他這麼好的。他算什麼呢?他實在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朱芝看重。他把這心思說了出來,朱芝說:“我看身邊這些男人,個個都是權欲、利慾之徒,他們可以不擇手段往上爬。他們把粗魯當豪爽,把野蠻當膽量,把私慾當理想,我看着就鄙視!”李濟運聽着很羞慚,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個高尚的人,他的善良只是懦弱。又想朱芝這種心境,很不利在官場走下去。他沒有坦露自己,也沒有點破朱芝。
不過,李濟運仔細想想,似乎成鄂渝又不能奈朱芝何。成鄂渝能整朱芝,也就能整他李濟運。他倆都把成鄂渝得罪了。一個市委宣傳部長,決定不了縣裏領導的命運。可轉念一想,成鄂渝到底是個無賴,背後又有那麼大的後台,他會不會作怪,就很難說了。他若在常委會上說硬話,別人看到的是他背後的人。光憑他自己,只能管管分內的事。李濟運把這些話同朱芝說了,她仍是那句話:管他哩,相機行事吧。
田家永家李濟運和朱芝當天就去了,還把田副廳長請出來吃了飯。田副廳長帶了人去,不準李濟運他們埋單。李濟運同朱芝請客就只是名義,老領導真是太給面子了。烏柚老鄉吃飯,劉克強多半會到場。他自己不太請客,畢竟只是個處長。劉克強倒是個很客氣的人,每次都爭着說要請客。大家都很體諒,不會要他請客。
吃過晚飯,李朱二人要送田副廳長回去。田副廳長卻餘興未了,一定要去酒店看看。他今天多喝了幾杯酒,可能有話想說。反正是老鄉聊天,劉克強也去了。大家一同回了酒店,進了李濟運的房間。朱芝就笑着道,她要不要迴避。田家永請她坐下,說你又不是外人。話多是田家永說,劉克強、李濟運、朱芝只是點頭。田家永雖有些醉意,說話仍是滴水不漏。但聽他多說幾句,仍可覺出某些牢騷。只是說到烏柚幾個人,田家永話就直露。他說李非凡是看錯了,此人野心太大,又不聽招呼。明陽沒有看錯,但他性子太直。田家永沒有提到劉星明,他似乎故意迴避說到這個人。
李濟運聽田家永說到人是人非,忍不住望望劉克強。烏柚縣的領導來省里,多會找找劉克強。田家永說到的人,劉克強都是認識的,碰面了都是好友相待。田家永似乎也看出來了,便說:“克強,縣裏領導你都認識,我也不怕在這裏說。”劉克強就笑笑,說:“小劉心裏有譜。”
田家永話說得差不多了,起身回家。司機在下面等着,田家永說:“劉處長來車了嗎?坐我的車吧。”
李濟運忙說:“田廳長您先回去休息,劉處長我們送。”
送走田家永,三個年輕人再坐了會兒。朱芝笑笑,說:“看來田廳長對他的安排是很有意見的。”
劉克強說:“官場就是這樣,再怎麼風光,總有失勢的時候。田廳長當年在漓州,多威風!到了省廳,有人就說他笑話。”
“不至於吧?”李濟運說。
劉克強說:“過去有個段子,在省城裏流行好多年了。田廳長調到省里,有人就把這個段子
編在他身上。”
朱芝好奇,問:“什麼段子呀?”
劉克強說:“說是田副廳長要調到省里來了,手續都還沒有辦完,他乘車經過家鄉的大橋,突然叫司機停車。司機覺得奇怪,這座大橋可是禁止停車的呀?可領導叫停,那就停吧!田副廳長披着軍大衣,緩緩地下了車。夜幕剛剛降臨,他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撫摸欄杆,遠望萬家燈火,飽含深情地說,家鄉的變化真大呀!聽這故事的人都會爆笑。說是田家永知道自己榮調省里,這可是人生重大轉折,日後必定衣錦還鄉。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後的風光,偷偷兒提前預演了。一聽就是有人故意臭他的。”
李濟運和朱芝早大笑不止,只說編這故事的人也太損了。李濟運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說:“太搞笑了!但明顯是瞎編,故意笑話我們田書記。他到省里來沒有半點榮調的感覺,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
劉克強也說:“當然是瞎編的。這個故事被安在省里很多幹部身上,誰也不認賬,都只當玩笑。聽起來也確實像虛構的故事,情節和台詞太像中國電影。通常那種老將軍戎馬倥傯大半輩子,晚年回到故里會有這般感嘆。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國電影裏的老將軍,多是這個樣子。”
說完這個笑話,李濟運就送劉克強回去。也沒有喊朱師傅,李濟運自己開車去送。朱芝也說去送送,三個人一起下樓。省委院子就在賓館隔壁,只是院子太大了,走到家屬區不太方便。送了劉克強回來,李濟運開着車,又在省委大院裏兜了幾圈。朱芝有些感嘆,說:“老兄,平常人做官做到田家永這樣子,也夠可以的了吧?到頭來免不了失意。唉,真沒意思。”李濟運也是感慨,卻故意寬慰朱芝:“你可不能這樣想啊!你是常委裏面最年輕的,你得有上進心!”
拜完了年,李濟運和朱芝趕回烏柚去。沒想到半路上得知縣裏出了礦難,常委們要緊急開會。路上信號不好,只聽說有個煤礦穿水,二十三個人淹在裏頭了。李濟運問了問礦名,聽說桃花溪煤礦,臉色頓時發白。原來出事的煤礦正是他堂兄李濟發家的。桃花溪煤礦的所有證照自然都是李濟發的弟弟旺坨,但誰都知道真正的老闆是誰。李濟運暗自擔心,怕事故會扯出別的事來。
李濟運同朱芝直接趕到會場,會議早已經開始了。李濟運坐下來,聽劉星明正在講話,看來像是最後拍板:“一是救人,儘快組織人員和器械到位,技術上有難度的馬上向上級彙報;二是控制住有關責任人,不能讓他們溜之大吉;三是儘快查明事故原因;四是清查煤礦有關證照,看是否屬非法開採;五是做好家屬工作,防止出現群眾上訪鬧事。”劉星明談完這些意見,就是分工。李濟運負責做遇難礦工家屬工作,具體工作部門是信訪局、公安局,相關部門抽調幹部參加。朱芝負責把住輿論關,嚴防有人趁機混淆視聽。
李濟運發了言,他喊應了周應龍和毛雲生,說:“我們這個組不能坐等遇難者家屬上門來,我們要馬上下去。先回去吃晚飯,晚上八點鐘開個會,研究方案,明天一早下礦山去。”煤礦所在的鄉也叫桃花溪鄉,鄉政府的宋鄉長也來了。李濟運請他馬上回去做工作,別讓老百姓明天大早就到縣裏來。
今天是元月二十日,這次礦難被稱作“1·20礦難”。
散會時,李濟運猛然看見了李濟發,便過去問:“你怎麼還在這裏開會?”
李濟發說:“我還能在哪裏?”
李濟運明白他的意思,他這時候不能在礦山,他又不是礦主,李濟旺才是礦主。“發哥,你自己要穩住些,不能把自己扯進去。”李濟運輕聲說。
李濟發望望這個堂弟,眼眶突然紅了,說:“天意,都是天意。明天就要放假,今天就出事了!”
李濟運問:“初步原因你知道嗎?”
李濟發說:“出事的是我們礦,責任是在賀飛龍的烏竹坳礦。兩家礦緊挨着,約定好安全煤柱不能動,他們偷偷地挖,終於就穿水了。”
李濟運說:“照理說他們挖穿的,應該淹他們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