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李濟運說:“發哥,這事你輸不得!如果責任定在你家礦上,賠錢肯定在幾百萬以上,還得有人坐牢。”
李濟發說:“我又找劉星明談過,只看最後怎麼處理。弄急了,魚死網破。”
李濟運又是搖頭,又是擺手,說:“下策下策!發哥,你對老弟講句實話,你自己經得起查嗎?”
李濟發說:“我講魚死網破,就是說豁出去了!”
李濟運聽明白了,李濟發自己肯定也是不清白的。聽他話的意思,劉星明也不幹凈。都風傳劉星明在李濟發礦上有乾股,只怕不是謠言。那就說不定劉星明在賀飛龍礦上也是有乾股的。
李濟發說:“濟運,真有事了,你不必替我出頭。你出頭也沒有用。我們家今後就靠你,你自己好好乾。”
李濟運說:“這些話都不說了,我肯定會儘力的。只是你不能坐等,有可能做工作的,還是要行動。”
李濟發說:“老弟,我該做的工作都做了。”
李濟運說:“我聽有人講,劉星明的態度明顯是偏向賀飛龍的,說明他倆關係更近。”
“什麼關係更近!不過就是錢拿得更多吧!”李濟發說。
李濟運卻想還沒這麼簡單。賀飛龍是才推上去的縣長助理,他如果出了問題麻煩會很大。劉星明為了推出賀飛龍,跑市委和省委做過很多工作。說得上級組織部門動了心,終於拍板說不妨作為試點。這好歹算是劉星明的政績,輕易出不得事。兩相比較,一邊只有經濟利益,一邊卻是政治和經濟雙受益。如此思量,李濟運猜想,劉星明肯定會舍李保賀。
他把這些想法同李濟發說了,道:“你自己過得硬,萬不得已就同他斗;你自己要是過不得硬,就爭取賠些錢,讓旺坨頂頂算了。旺坨在裏頭待幾年,對他沒什麼影響。你自己千萬不能有事。總的一句話,斗與不鬥,你要想清楚。他哪怕有問題,你未必就扳得倒他,別到頭來把自己弄進去了。”
李濟發說:“要看,看最後結果如何。”
留李濟發吃了晚飯,兄弟倆幹了幾杯。席間說的都是過年的好話。吃過晚飯,李濟運和李濟發都要回城裏去。要是平時,兩兄弟可以同車回城。時下有些敏感,兩人各自叫了單位的車。
二十一
新年上班第一天,同事們串串門子,拱手握手算是拜年。上午十點多,拜年差不多了,朱芝到了李濟運辦公室。兩人握握手,眼睛裏儘是笑意。彼此問問過年的事,一時坐下無話。李濟運說:“睜眼閉眼都是你,我算是着魔了。”
朱芝說:“也不方便同你打電話,很想聽你說說話。”
“城裏過年熱鬧些吧?”李濟運問。
朱芝說:“煙花、鞭炮放得太多,街上總是煙霧衝天。”
李濟運說:“鄉下倒是安靜。”
朱芝說:“我給他拜了年,他閉口不提成部長。他知道我是得罪了成部長的,故意不提就有些奇怪。自從知道成當了部長,他一直沒有同我提到這個人。”
她說的是劉星明。當時朱芝不得已強硬對付成鄂渝,劉星明還表揚了她。李濟運說:“他故意不提,說明這在他心裏是個事兒。假如成部長要為難你,劉未必就會替你說話。當然,這只是我的分析,也許我是小人之心吧。”
朱芝苦笑道:“他未必就是君子。”
礦難事故的處理暫時擱下了,網上不斷有質問的聲音,劉星明吩咐朱芝虛與委蛇。朱芝覺得有壓力,就找李濟運訴苦。她說真不想當這個部長了,不如到政協去做個副主席,過過清靜日子。李濟運就笑她,說:“你年紀輕輕的,真讓你去政協,你會覺得有人整你。”
省里領導班子突然調整,歐省長調到北京去了,成副省長代理省長。李濟運探到消息,為保證省里兩會氣氛和諧,全省所有安全事故的處理都暫時壓着。省里兩會期間,李濟運照例坐鎮省城,率專門班子隨時準備截訪。不可能沒有人上訪,好在沒有太棘手的,都是一勸二哄三嚇唬,統統送回了烏柚。
有天晚上,李濟運突然接到李濟發電話,說他到省城來了。“你不是上訪吧?”李濟運問。
李濟發說:“我還沒到那一步。我想找人,人家都躲着。”
“你去過他們家裏嗎?”李濟運問。
李濟發說:“現在哪興去家裏?濟運,你有空嗎,到我住的酒店來吧,我不方便到你那裏去。”
“有事嗎?”
“有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李濟發說得很神秘。
李濟運去了李濟發住的酒店,進屋聞得很重的煙臭。不知道李濟發抽了多少煙,床上被子也是亂七八糟。
“你來幾天了?”李濟運問。
李濟發說:“來兩天了。我去了煤炭廳,去了安監局,見到的熟人不是說馬上要開會,就是說今天沒空。”
李濟運說:“他們都是拿過你錢的,就這麼翻臉不認人?”
李濟發說:“有個副處長,人還算仗義,向我透露了一點點消息,他說縣裏的態度很重要。我想這就很明確了,劉星明在搞鬼。”
李濟運把話挑破,問:“早聽說劉在你這裏得了好處,你願意同我說句真話嗎?”
李濟發掏出錄音筆,說:“他來省里開會前天,我找了他。”
李濟發把同劉星明的談話,一字不漏錄下來了。李濟運一聽傻了,果然如他所料,劉星明勸李濟發家受點委屈。“這些年你們家錢也賺得差不多了,我們爭取做通老百姓工作,每戶只賠二十萬。二十三個人,也就是四百六十萬。你弟弟反正不存在政治前途,判他兩三年刑也是假的,進去待幾個月就讓他出來。要不然,火很可能燒到你自己身上。濟發同志,這個事你自己想清楚。”劉星明說。聽錄音李濟發也不是好欺負的,他的話說得很硬:“星明同志,你是縣委書記,我敬重你。你的話,我願意聽。但是,既然我們礦出這麼大的事,你今年的分紅我就不給了。”沉默片刻,劉星明說:“給不給你看着辦。你的財政局長爭的人很多,省里打招呼的都有。用你,我是力排眾議,頂着壓力。你看着辦吧。成副省長很賞識我,他過了春節就是省長。我倆現在是私下裏說話,完全不是上下級談話,是朋友間交心。你眼光要放長遠些。我肯定是要平步青雲的。煤礦安全正是成副省長管的,他已接到事故調查報告,打電話問過我的意見。”
李濟運聽完錄音,心想這位堂兄太有心機了。他故意不斷地點到劉星明的名字和職務,引誘劉星明說了很多見不得光的話。一旦錄音公佈出去,劉星明肯定完了。
李濟運問:“你打算把它曝光?”
李濟發說:“只看劉星明怎麼待我。”
李濟運說:“他的意思不是很明確了嗎?就是讓旺坨坐牢,你家賠錢。”
李濟發埋頭半天,說:“我請你來,想討個主意。我想如果他真逼得我沒辦法了,我把錄音直接寄給成省長。劉星明等於出賣了成省長,成省長必定出手收拾劉星明。”
李濟運說:“那你自己也完了,成省長也會遷怒你的。再說行賄受賄都是罪。”
李濟發說:“人活一口氣,真到那步了,我什麼也不怕了。拜託兄弟一件事,我怕官官相護銷毀證據,我把錄音複製了很多份,每份都附了錄音的文字整理。你拿一盒磁帶,萬一你用得着就拿出來。”
李濟運沒有接過磁帶,只說:“發哥,這是一坨火,誰拿着都燙手。”
李濟發說:“濟運,你只是拿着,你可以不拿出來,你也可以銷毀。”
李濟運拿了磁帶,告辭出來了。晚上,劉星明打了李濟運電話,沒頭沒腦地問:“怎麼樣?”
李濟運明白他問什麼事,就說:“很正常。只有幾個上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處理好了。劉書記您安心開會,不會有事的。”
劉星明說:“聽說李濟發到省里來了,四處活動。你看到過他嗎?”
李濟運心想劉星明耳朵真尖,就搪塞說:“我不知道,沒看見他。”
劉星明說:“濟運,你倆是堂兄弟,你要勸勸他,請他相信組織。礦是他弟弟開的,他沒有必要把自己擺進去。一個財政局長,他應該有起碼的紀律。”
剛剛聽過劉星明的錄音,再聽他說到組織和紀律,居然堂而皇之,李濟運心裏很不是味道。他下意識摸摸口袋裏磁帶,似乎那裏藏着一個恐怖的幽靈。
李濟運只是在省城大睡幾日,他沒有心思約朋友吃飯。想着烏柚那些事,他心情很差。記得春節前,他遠遠地看見陳美,忙躲開了。他不敢見她。他想知道老同學病情怎麼樣了,卻沒有臉面問她。不久前送舒澤光和劉大亮去漓州,他本想去看看星明,卻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見了面兩人說什麼話。星明肯定不會說自己瘋了,他說不定會把李濟運罵個狗血淋頭。
省里兩會順利地散了,成家駿正式當選省長。李濟運回到烏柚,進大院就碰到陳美。他悔不該在大院外面就下了車,只是想買份《南方周末》。他喜歡這份報紙,但因不是省內黨報,辦公室沒有訂閱。他尷尬地望着陳美笑笑,心裏想着明年硬要訂這份報紙。他無話找話,問:“美美,你這幾天去了漓州嗎?”
“才回來。”陳美說。
李濟運問:“星明病好些了嗎?”
陳美說:“他自己說感覺本來好些了,但看見了舒澤光和劉大亮,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李濟運窘得臉紅,索性問道:“你看見舒澤光和劉大亮了嗎?”
陳美冷冷一笑,說:“我看見了。劉大亮說他暫時不會出來,待上一段再說。”
“舒澤光呢?”李濟運問。
陳美有些不耐煩了,說:“你是個人感興趣,還是代表組織了解情況?”
李濟運笑笑,說:“我關心星明,病好了就接他出院。”
陳美不想說了,道:“你是他的老同學,有空自己去看看吧。”
李濟運幸好拿着報紙,不然手不知要往哪裏放。陳美低着頭走了,人像在風中飄。她已瘦得皮包骨,臉色黑中泛黃。
省政府突然下發了關於“1·20礦難”的通報。省、市文件都是李濟運先過目。他把通報反覆看了三遍,身上陣陣發熱,背上都濕透了。事故責任全在桃花溪煤礦,而且被定性為非法無證開採。完全是睜眼說瞎話,桃花溪煤礦證照齊全,李濟運清清楚楚。
李濟運馬上去找劉星明,說:“省政府通報違背基本事實呀!”
劉星明先不做聲,說:“我看看文件吧。”
李濟運懷疑他故作糊塗,卻只好等着他看完。劉星明看完文件,說:“這是省里調查組得出的結論,我們下級服從上級。馬上召開常委會,傳達省政府通報。請人大李主任和政協吳主席列席。”
常委會由劉星明主持,文件是李濟運念的。大家默哀似的低着頭,只有煙霧無聲地盤旋。李濟運念完通報,把文件重重地甩在茶几上,說:“簡直胡說八道!”
劉星明厲聲喝道:“濟運同志,你有沒有組織紀律?”
李濟運舉起手,說:“好,我現在按照黨的紀律發言。桃花溪煤礦證照齊全,還是烏柚縣的納稅大戶,省政府通報卻說它是無證開採的黑煤窯。事故調查之後,調查結論應該同被調查對象見面,做出相應的處理才可通報,省政府卻通報在先,這是什麼辦事程序?堂堂省政府就是這麼依法行政的?大家知道桃花溪煤礦是我堂弟李濟旺開的,我敢保證自己的發言沒有半句私憤!”
李濟運從來沒這麼衝動過,大家都吃驚地望着他。劉星明也始料未及,他望望明陽,又望望大家,然後瞪着李濟運:“省、市兩級黨委和政府對這次礦難的處理都非常重視,第一時間派出了事故調查組。連夜趕到烏柚來的都是負責這方面工作的領導和專家,我是個外行,你濟運同志也是外行。不能情緒用事,相信科學,相信法律,相信政策,這是最基本的態度!”
劉星明總是長篇大論,還要圍着橢圓形的會議桌子踱步。他剛到烏柚時,他站起來兜圈子,常委們的目光就隨着他打轉轉。今天李濟運發現沒有幾個人的目光追蹤他了,大家要麼望着自己的茶杯,要麼望着天花板。李濟運望着桌子,桌面上有層薄薄的灰。會議室通常是晚上打掃,過了一夜桌上就會落灰。李濟運心想,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模仿偉人!
明陽等劉星明說完了,才發表意見:“省政府通報,我們按照組織原則要認真傳達,認真學習。濟運同志的個人意見,可以按正常渠道向上級反映。鑒於被通報的主體是桃花溪煤礦,牽涉到的責任問題,如何依法處理,有關部門同煤礦會有接觸。桃花溪煤礦如有不服,有權提起行政訴訟。通報中批評了烏柚縣政府監管不力等問題,我們應該做出檢查。”
明陽的話雖然聽上去中規中矩,卻同劉星明的態度暗相牾。劉星明肯定聽明白了,手不停地在下巴上摸着。這是下午,他臉上的絡腮鬍已硬硬地扎手。人人都要表態的,明陽發言之後,大家說的都是套話。朱芝沒有說套話,但也只說宣傳部長分內的事:“我不希望又引發輿論地震。每每工作出了問題,李主任和信訪局在大門口救火,我們宣傳部在媒體上救火。上級放火,下級救火,這工作幹起來不起勁!”
她這話卻把劉星明惹火了。明陽已經叫他不高興,他正好抓住朱芝出氣:“朱芝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發現你最近總是同李濟運一唱一和,要是回到文化大革命,打你倆的反革命集團!”
李濟運冷冷一笑,說:“劉書記這話是我聽過的最有水平的。如果你認為我不適合目前的工作崗位,可以請組織上予以調整!”
已經不像開會了,明擺着是吵架。大家出面勸和,只說就事論事,都別扯遠了。李非凡說:“我同德滿同志是列席會議的,我談幾句個人看法。我覺得常委會的氣氛越來越不對勁,研究工作不能帶個人意氣。擺事實,講道理,這是最起碼的會風。只要同志們心底無私,沒有什麼事值得在會上爭吵。凡帶個人意氣,必有個人利益。”
聽着李非凡的話,李濟運暗自吃驚。他說的可謂一針見血,只是不明白他真實的意圖。李濟運聽他繼續講下去,就明白了他的態度。李非凡居然也同劉星明作對,他說:“桃花溪礦難事故的調查過於倉促,結論有些草率。當時快過春節了,大家心裏着急,只想早點收場。這其實是很不負責任的。濟運同志的質問很有道理,為什麼事故還未處理,省政府就下發通報?下一步怎麼做?依據省政府通報的定性再作處理?事故處理是依法辦事,工作通報是政務程序。這裏實際上是顛倒了法與權的關係。”
劉星明不敢對李非凡發火,只道:“看樣子對省政府的通報,同志們形成不了統一意見。那就不必強求。我同意明陽同志的觀點,如果桃花溪煤礦對省政府通報有不同意見,他們有權提起行政訴訟。下一步的工作,由有關部門依法處理,我們縣委和政府的責任是做好協調工作。”
會就這麼草草散了,出門時大家都不說話,像開了個追悼會。李濟運回到辦公室枯坐,也想自己為什麼就忍不住火氣?他完全可以講點兒藝術,既把意思講得透徹,又不失風度。也許是聽了那段錄音,心裏早把劉星明看透了。晚上在梅園賓館仍有飯局,李濟運還是得陪着劉星明去應付場面。酒桌上,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過。劉星明笑容滿面,明陽熱情好客,李濟運周旋自如。
晚上九點多鐘,李濟運已回家多時。他剛準備洗澡,李濟發打電話來:“濟運,你有空出來一下嗎?我馬上開車到你樓下。”
李濟運問:“有急事嗎?”
“見面再說。”李濟發說完就掛了電話。
李濟運猜到必是談礦難的事,他有些不想管了。事情該如何將如何,他是沒有辦法的。但畢竟人太親了,他只好下樓去。一輛三菱吉普停在銀杏樹下,他認得是財政局的車。拉開副駕駛門,卻見明陽坐在裏面。他上了後座,又見李非凡在上面。車是李濟發自己開的。誰也沒說話,車子出了大院。沒幾分鐘,車子就出了城。
明陽說:“非凡同志,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