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娛樂乎?預言乎?王躍文

前幾日看了一場電影,《黑客帝國3》。這一看,竟嚇出一身冷汗來。我的上帝,你原來真是有的,而且你不是神,也不是人,而是一台極端高智能的機器,一台能不斷自動升級、自我完善的計算機。人類存在的惟一意義,就是共同充當這台計算機的肉體電池。人類意識里所具有的七情六慾,千姿百態的生活——上班、購物、吃喝、戀愛,所有的悲喜與瘋狂,全是一種幻覺,一種網絡中虛擬的世界。輕鬆的娛樂快感中讓人體會着某種深層次的恐怖,正如一位哲人疑問過的:誰知道這世界不是被一個魔鬼控制着呢?

只有極少數人了解真相。可了解真相的人幸耶?不幸耶?有人承受不了面對真相的痛苦,逃回到虛擬的網絡里,心甘情願再去做一個如同肉蛹一樣把能量供給機器的電池。真實的殘酷被遮蔽,只剩下虛幻的幸福,這幸福在意識中卻又是真實的。真耶?幻耶?假作真來真亦假,辨別真偽究竟還有沒有意義呢?

哈姆萊特有一句台詞已成了經典: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人們總喜歡在各種不同語境中套用這個句型,不過,大多時候是追求一種荒誕的效果,為了反諷和解構。可是,如果我們在此處也套用一回這個句式:真實的痛苦還是虛幻的幸福,這是個問題。這個套用未免太過沉重,讓人無法選擇而又無法迴避。墨菲斯怎麼選擇呢?他傾畢生之力找到了拯救人類的“救世主”尼奧,可這尼奧原來也不過是電腦為了讓自己進一步升級的一個程序。一切盡在程序的掌握中。孫悟空一個筋斗翻了十萬八千里,卻還在如來佛的手掌心。那種明了真相后的痛苦和絕望,實乃凡人無法直面。

很多以幻想為前提才可能存在的東西往往會使人忘了它是幻想。比如童話《小王子》,比如科幻片《黑客帝國》。《黑客帝國》裏有些道理頗耐人琢磨。尼奧確實只是電腦為自己升級而設置的一道程序。可尼奧最終還是成了擊敗電腦、拯救人類的救主。為什麼?因為每一次他都違反了趨利避害、自我保護的原則,主動選擇了死亡。正是死亡,才使他獲得了更高一級的生命,擺脫了作為一個電腦程式的命運。而電腦為什麼要給自己設計一個如此危險的病毒呢?它是為了讓自己有一道更厲害的防火牆。這個世界似乎共同實踐着這樣一條真理:置於死地而後生。只不過,一個是在並不知道自己死後有生的情況下選擇了死,另一個是自以為自己一定不會死而選擇死。兩者相形,高下立判,勝負定局。於是,尼奧贏了,人類獲救了。

曾看過一篇小文章,好像說外國人看不起中國人的想像力,理由是中國沒有科幻片,有人不服,於是舉《封神榜》、《西遊記》之類佐證之。其實,外國人說我們缺乏的是預言式的科幻片。這確實是中國的弱項。中國人的幻想力似乎僅限於過去和局部,盤古開天地、孫猴子取經,如此這般,還能有些許幻想,但若想像未來人類生活的模樣、想像未來人類社會的完整形態,似乎比較費力。是不屑去想那些離現實太遠之事?還是現實負累過重沒有餘力去想?或者乾脆就是想不出?總之,中國人真不會像外國人那樣,哲學的、宗教的,甚至人類終極命運的、宇宙起源第一推動力等等,都煞有介事地給你描繪出來、演繹出來,你不得不提前思考,驚悚,警惕。人類要往何處去?只能往何處去?儘管永遠沒有答案。

中國愛情通俗版王躍文

大概不同民族的愛情,有不同的經典版本。西方愛情的經典版本似乎都是王子和公主歷經磨難、最終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中國愛情的經典版本則好像都是公子落難之際,小姐以身相許,最後公子中狀元,洞房花燭夜。這同西方愛情異曲同工。

受朋友之託,作應景文章,我曾硬着頭皮看了電視連續劇《青河絕戀》。只看了幾集,便領略到了中國愛情經典版之外的通俗版。據說這部電視劇很熱,也許因為通俗版的愛情更貼近大眾。愛情的經典版同通俗版其實骨子裏沒區別,只是後者糾纏了更多的愛恨情仇,而演義的無非都是中國傳統文化背景下的愛情。

那麼,這種愛情是什麼?我以為是自虐,如果我們有理由相信那是愛情的話。這種愛情就好比一隻味道鮮美的兔子,渴望被老虎吃掉而且必須被吃掉。有時候,這隻老虎的名字叫義。這是中國人價值觀念中至高無上的東西。殺生取義都理所當然,何況殺愛情取義乎?!老虎堅信生來就有吃兔子的特權,不吃掉兔子,就顯不出老虎的高貴;不吃掉兔子,老虎就不可能有真實的血肉,也就不可能顯示出老虎殘暴的力量。如果一隻老虎不殘暴,它還能叫老虎嗎?所以它必須吃兔子,吃的過程還必須越血淋淋越好。越血淋淋,那隻叫做義的老虎的形象就越神聖。

最讓中國人動情地抹眼淚的愛情,似乎就是這麼一隻可愛的兔子。它的幸福就體現在被老虎吃掉上。一隻能被老虎當作食物的兔子是幸運的。它趴在虎爪邊顫抖,淚水漣漣,等待着被吃掉。那種顫抖是幸福的顫抖,那種淚水是幸福的淚水。兔子生命的意義就在此。如果不能被老虎吃掉,那還能算一隻高尚的兔子嗎?如此,作為兔子,最悲慘的命運似乎成了不是被吃掉,而是沒有被老虎來吃!

愛情兔子還有男女之分,貴賤高下又有不同。男兔子高貴,因為取義成仁的使命往往非他莫屬。為了顯示義的神聖,義的祭品必須高貴。為了成就男兔子的高貴,又必須有女兔子為他犧牲。所以女兔子還不配享有為義犧牲的高貴命運。她的最高幸福便只能是心甘情願地為男兔子犧牲。如果幾隻女兔子爭着要為一隻男兔子犧牲,怎麼辦呢?古人老早就有訓在先了:后妃之德嘛!

我從不相信共為一個男人而爭寵的女人之間會有真正的寬容與愛。我甚至認為這不過是女人為了蠃得男人歡心的另一種手段,是一種更殘忍的自虐。這種后妃之德把女人逼向了更深的奴性,如今卻成了電視機前無數人為之唏噓感動的理由。因為男人們要緬懷那逝去了的尊貴和實惠,女人們則可以籠罩在自我犧牲的高尚的虛幻光影里。

我總覺得,女性的善良寬容只有在擺脫了男人的陰影后才有可能真正實現。當女人們不再共為一個男人而爭寵,她們才有可能真正找到自己,坦然面對被層層壓抑在內心最深處的自我真面目,才有可能最自然地將女人天性中的善良美好釋放和升華,展現出健康的人性。所以,我們瞪大眼睛,努力在《青河絕戀》中尋找讓愛情真正升華的理由和力量。

我們也許根本不可能從任何電視劇里看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但可我們仍天天在看。也許生活太沉重,太枯燥,太乏味,正像卡爾維諾說的,我們需要減輕些重量。

野蠻女友來也王躍文

大凡讀過沈復《浮生六記》的人都會忘不了芸娘。芸娘是沈復的妻子,嫻淑聰慧,擅風情又解人意,與夫君感情深厚纏綿,不幸早死。沈復把他們夫妻的哀艷故事寫得幽芳凄絕,讀之令人心醉。以至林語堂都說,芸娘是中國最理想的女人,得婦如此,三生有幸。

我卻不怎麼喜歡。我總以為在中國,生活最黑暗的便是婦女兒童,因為歷史上從沒把他們當人看過。西方學者坦陳“中世紀以前沒有兒童”,說西方中世紀以前從沒把兒童當成具有特殊情感要求的人來看待。中國什麼時候發現了兒童,把兒童當做有獨立人格和特殊情感需求的人來看的?消極一點兒說,好像現在都沒有。現在的兒童,吃得好,穿得好,物質生活有求必應,但在精神情感上,相當程度兒童還是父母意志的服從者。中國的婦女就更慘了。古人有訓,女人在家從父,出家從夫,夫死從子。中國的兒童如果是個男孩,好歹有長大的一天,那就總算熬出頭了,做一個大男人威風威風。他們在外面做不做奴才不知道,在家裏總可以做絕對主子的。可憐只有婦女,永無翻身之日。更可悲的,婦女從小身受傳統文化的奴性教育,以當好丈夫的奴隸為己任、為光榮,美其名曰“婦德”、“妻性”,實在這裏頭更多的是奴性。現在的婦女,制度性解放可算是實現了,但未必就獲得了深層文化意義上的解放。

向來為中國男人們津津樂道的芸娘就是一個美好的奴隸。固然她算有幸,丈夫愛她疼她,也懂得欣賞她的靈心慧性,可根本原因還在於她本身的“可愛”。為了做到如此“可愛”,說穿了,就是她的一切喜怒好惡都以丈夫的脾胃為準繩,百依百順。她的善解夫意之“可愛”,竟能主動為丈夫選妾,周密籌劃,親自把看中的女孩憨園誘入閨房,百般哄勸,直到終於將一隻玉鐲戴上憨園手腕,然後奔出閨房向丈夫邀功:此事成矣。後來憨園被一富商奪去,芸娘因之自責到吐血落病,再三為丈夫無福消受憨園而嘆惋,直至鬱郁而死。此種婦德,中國的男人當然要大加讚頌的。

曾有種論點說,太平天國婦女的解放是人類史上最先進的婦女解放運動。論據是太平天國的婦女走出了家庭,廣泛參與到戰鬥和生產中來,而且“天足”。可是,洪天王洪秀全親自撰寫的《妻道》卻規定:妻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牝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還規定了一個“十該打”的條規:服事不虔一該打;硬頸不聽教二該打;起眼看丈夫三該打;問王不虔誠四該打;躁氣不純靜五該打;講話極大聲六該打;有喚不應聲七該打;面情不喜人八該打;眼左望右九該打;講話不悠然十該打。我真不知道歷史上還有哪個奴隸主、邪教主能比洪天王更殘酷地對待婦女。那些固守教條的太平天國研究專家仍在為如此殘暴腐朽的天王叫好,實在是沒了良心。

魯迅先生有言: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效。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我真情願婦女們首先能做到如先生所說的“六敢”,哪怕她們因此變得不那麼可愛。雖則如此,她們至少能以自己的頭腦去思考、以自己的心靈去感受,是一個有真生命真情感的獨立的人,能自己把自己當人看。須知道,女人不擇手段犧牲自己的一切,只為了把一個男人緊緊抓在手裏,這並不美好。

據說現在挺流行“野蠻女友”,是不是對傳統婦德的反動呢?

奢侈的失戀王躍文

歌曰:愛情是場感冒,燒退了就好了。年輕人哼着這首歌,有些油腔滑調,有些心不在焉,有些頑世不恭,有些下意識或無意識。他們好像不再用腦子思維,只用五官和手足;或者乾脆就蔑視思維,感官刺激比思維更加撇脫和實惠。時下行為藝術多是笑料,他們便都是前衛的行為藝術家。這個種群好像有個時髦的稱謂:哈韓族。他們通體韓服,肥大得恐怖,雙肩包當單肩包斜挎着,在大街上搖頭晃腦,簇擁而過。我望之頭皮發麻,側身避讓。我明白,自己真的老了。

有旅日學者回國,同我說到村上春樹。她說日本仍有很多嚴肅作家,認真從事着純文學寫作。他們靠出版文學作品根本沒法生存,但他們令人敬重。而那些通俗文學作家,往往被人看成低俗者流。村上春樹例外,他既是位通俗文學作家,又是位頗負聲望的思想家。他的書好銷,人也不掉格。我聞之神往:效法村上春樹多好,腰包弄得鼓鼓的,羽毛又梳得光光的。村上春樹的青春小說,少男少女少婦和少爺氣的成年男人都愛看。據說他的每本書在日本都要印到幾百萬冊以上,在中國也要印幾十萬冊。中國作家同每位同胞一樣,實在窮怕了,頂頂重要的是先把肚子塞飽。誰以為中國作家計較稿費就有辱斯文,我便恨不得煽他個斯文的嘴巴。他們自己撈起錢來可以六親不認,卻要老子去斯文,呸!這個呸字是跟魯迅先生學的,還嫌斯文了些。依老子脾氣,就得用上國罵。

想學村上春樹,卻苦於自己青春不再;販賣往日青春,又怕沒有市場。夫人在高校從教,便求助於她。她說,青春嘛,無非是愛情和憂愁。可是現在的大學生,沒有愛情,也沒有憂愁。

怎麼可能呢?記得在《參考消息》上看到一則報道:俄羅斯有個成年男子讓一位十一歲的女孩懷孕了,警察當局要追究那男子的法律責任。不料小丫頭挺身而出,說,不!這一切都是愛情的結果!我看罷忍俊不禁。可眼下說中國大學生已沒有愛情了,我不敢相信。人家俄羅斯乳臭未乾的小女孩都懂愛情,中國人怎麼了?難道男女之事都有個中國國情?夫人笑曰:現在年輕人,誰說失戀了,會被譏為老土。他們沒有失戀,無非是換個人做愛而已。失戀,已經是種很奢侈的事情了。

可我仍是懵懂。沒法躲避的激素、轉基因食品及帶激素特質的影視文化,催得孩子們早熟。幼兒園的小朋友已學會了爭風吃醋,小學的調皮男生背地裏給男女同學配對兒,大學校園的情侶們按日韓電視劇的經典姿勢熱烈擁抱,如此如此,怎麼就沒了愛情呢?

不過,說起早熟,年輕人又有意見了。祖先們不更加早熟?往遠了不說,單說光緒皇帝大婚,冊立一后二妃,他最寵愛的珍妃才十三歲。依現行法律,這位皇帝要以強姦罪論處。再說那皇后,小小年紀,就得母儀天下,真神人也。那麼,中學生、大學生就不可以拉拉手,搭搭肩,做做愛?怎麼就是早熟了?

看來,他們仍是有愛情的。然而,他們的愛情只是感冒。感冒本來有多種體征,有的咳嗽,有的頭痛,有的噴嚏,有的畏寒,有的發燒。而據說他們這種感冒,通通只是發燒。有種特效藥,患者自備,注射幾次,燒就退了,病就好了。這讓我想起一個真實的故事。當年我們村有個女知青,長了滿臉青春痘,問怎樣才能消掉。生產隊長說,往脖子下面三卡的地方,打針西林油,就好了。有兩處需做訓詁:卡是當地方言,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岔開為一卡;西林油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通用的注射液,白色,黏稠如牛奶,患愛情感冒症的這代人沒見過。沒想那女知青是個傻大姐,真的就收腹挺胸,卡將起來。才卡到兩卡,發現上當了,哇地紅了臉,大罵隊長流氓。如此說來,那位生產隊長原來很前衛的。

愛情本來就是種稀有元素,人類開採了幾千年,早已所剩無幾了。據說,在中年男女那裏,還有些許儲存,但也不是富礦,就像亂開濫採的小煤窯,百孔千瘡。中年女人的愛情會遭何種境遇,我沒法臆測;中年男人,冷不防就會碰上尷尬。有回在飯桌上聽某女說,她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發了個曖昧的手機短訊,本是玩笑,他卻當真了,弄得很不好意思。她的結論是,別同四十多歲的男人開感情玩笑,他們會信以為真的。我聽罷自嘲:男到中年,就得讓小丫頭片子當猴耍了。

正寫着這篇文章,聽說一位朋友最近又失戀了。我這朋友,說他風流倜儻,義薄雲天,並不溢美。因為事業成功,自然老是戀愛。我曾經同他開玩笑:一個人談點兒戀愛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談戀愛。他聽罷詭譎而笑。他最近這次戀愛,始末我都見證了。他愛得像模像樣,並不只是年輕人的感冒,簡直是病入膏肓。所以,他就真真實實地失戀了。真是奢侈,他居然拋開朋友,獨自去了個遙遠僻靜的所在,面對崇山瘦水,玩他的失戀去了。這時節,那朋友去的地方,應該開滿了杜鵑花。他若知道杜鵑啼血的典故,真該換個地方去憑弔愛情。

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中年男人就最講認真。我的又一位兄弟,說他前幾年讀《廊橋遺夢》,居然嚎啕大哭,狀同京劇票友吊嗓子。我聽着雖是大笑不止,心裏卻淡淡的酸楚。誰讓我們都進入了中年呢?卻又想起某女奚落她的男友:你就看什麼《廊橋遺夢》了,早着呢!看看那對男女,我竟有些不屑:你們中年之後,只怕什麼夢也遺不了!

有人編了本書,好像叫《正在消失的詞語》,很有意思。我想若干若干年後,漢語如果還有倖存活着,也許會收錄這麼一個詞條:失戀,不常用詞,指古人類具有的一種特殊心理現象,即男女交媾一段后不再往來,一方或雙方感覺頭昏、失眠、厭食、精神萎靡,少數人伴有自殺反映(見不常用詞殉情)。人類這種心理現象同愛情、友誼、真誠等在大致相同的歷史時期逐漸消亡。

菩薩的大哭笑王躍文

我總有一些很可笑的念頭放在心裏纏來繞去,不得其解。比如菩薩會大哭大笑嗎?他們大哭大笑時是什麼樣子?我真想寫一部讓菩薩也大哭大笑的小說。我知道佛是不會大哭笑的,他們已洞徹一切、了無因果、法力無邊。可菩薩畢竟比佛還是低一級。我案頭就有一尊木雕的菩薩,低眉垂目,嘴角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一派智慧安祥。

這菩薩曾很使我慚愧,也讓我無比羨慕。他姓甚名誰,來歷怎樣,有何法力我都不知道。他衣裳破舊,漆跡斑駁,連足下踩着的蓮花寶座都裂了坼,真不知在塵世已流轉了多少輪迴。可他依然波瀾不驚,似喜似悲,安祥尊貴,連眼角兒都不曾抬一下。

我曾想,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菩薩。人不可能做成佛,因為佛已不是人。可如果真有了大智慧,像菩薩那樣笑看人生也許並無不可能。比如以前,我心目中的楊絳錢鍾書夫婦,如果讓我給他們畫一幅畫,我會把楊絳先生畫成一棵綠意豐盈的樹,把錢鍾書先生和他們的愛女畫成棲在這綠樹上的兩隻鳥。樹永遠在,也永遠綠,所以兩隻鳥就放心地啁啾淘氣,盡着自己的痴情痴氣生活。這樹和鳥雖也在紅塵鬧市中,眼睛把俗世悲喜看個清清楚楚,心裏卻並不受一點兒沾染。血雨腥風何嘗沒有,可樹把風雨擋着,把鳥兒護着。風雨過去,樹直起腰來,抖一抖雨水,眉目間依然淡淡的,舒展的。鳥兒依然啁啾淘氣着。我想,這種境界,就是菩薩了。

今夏,我讀了楊絳先生以她九十三歲高齡寫下的回憶錄《我們仨》,我讀到她寫的“我們稍微有一點快樂,就會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不覺一下悲從心來。我突然明白,菩薩也會大哭的,這就是菩薩的大哭了。

原來菩薩早已明白,人生的真正快樂多麼稀罕難得,多麼值得珍惜。而懂得珍惜這稀罕難得之人生快樂的人能聚合在一起,更是“不尋常的遇合”。為著這人生快樂的稀有難得,值得大哭。為著這懂得的人能聚合在一起,生生死死、相依為命幾十年的不尋常,更值得大哭。

這大哭亦是大喜。懂得了人生快樂難得,找到了一點點兒快樂,又能將之變成非常的快樂,這是大喜。與懂得的人相聚,一起享受這稀有的大快樂,更是大喜。這大喜的得來,需要有多少靈心慧眼、多少對人生苦難透徹的體味和承擔、多少理性和堅強才能得到。然而,緣起緣滅,一切雖然都瞭然在心,銘心刻骨,念茲在茲,可一切最終又都得放下、交出去,眼睜睜看着它離散、逝去、灰飛煙滅。這大喜之中又是蘊含著怎樣的大悲!

這就是菩薩現在的樣子了。大喜過,大悲過,最後低眉垂眼,留一絲嘴角淡淡的微笑,是一種曾經滄海過的大徹大悟,一種幻滅后似喜還悲。

“我們稍微有一點快樂,就會非常快樂,所以我們是不尋常的遇合”。仔細琢磨着這話里的徹骨悲哀,我雙淚縱橫。

炎炎夏日,熱浪舔噬着一切。想着人生種種,我的心卻有了如許的悲涼。

陌生的廣東人王躍文

某報索稿,命題作文:寫寫廣東人。這可難煞我了。

我家鄉的方言裏,“廣”字帶有傻的意思。比方,“廣雞”意思是馬大哈;“廣里廣氣”就是傻裏傻氣;誰說話口齒不清,就說他像個廣東佬。精明的廣東人,在我家鄉老輩人的眼裏,似乎個個都有些弱智。我想這種隔膜的緣由,大概因為語言不通,就像百多年前的中國人看外國人,紅毛綠眼像個野人,就連他們的膝蓋都不會打彎的。

我同廣東人沒有太多交往,很多關於廣東人的識見,不是書上讀來的,就是道聽途說的。

廣東自古物華天寶。唐人段成路的《北戶錄》,記載嶺南風土物產,種種奇異,令人神往。高潘有一種無核荔枝,五六月熟,瑩白如水晶,汁液甘甜,真乃奇果。此果是否就是蘇東坡饞的那種?不然他怎會“日啖荔枝三百顆”呢?《北戶錄》裏更記有一種睡菜,五六月生田塘中,長得像蓮藕根梢,食之好睡。我長期受失眠之苦,不知現在能否找到這種睡菜?

廣東古時有好多稀奇事。比如用雞蛋占卜,巫師把雞蛋扔出去,有蛋黃的是凶兆,沒有蛋黃則萬事大吉。鸚鵡的背不能觸摸,摸了會患“鸚鵡瘴”,渾身顫抖着死去。鶴子草是媚葯,女人食之,風情萬種。樹葉能化蝶,竹子可化蛇。廣東人還相信孔雀是不交配的,雌孔雀只要聽到雄孔雀的聲音,或看到它的影子,就會懷孕。我想幸好人類不像孔雀,不然這個世界豈不大亂。

衣食住行,廣東人特別注意“食”。原本排在頭位的“衣”,廣東人倒不講究。男人們穿着大短褲,踢着拖鞋,手揮蒲扇,招搖過市,不是去喝茶,就是奔別的什麼美食而去。廣東人捨得在吃上面費腦子下功夫,這正是他們的聰明實在處。民以食為天,吃高興了比什麼都重要。廣東奇異的出產多,他們吃得也特別複雜怪異,簡直匪夷所思。雕豆腐、灌湯黃魚、齊天大聖會虎鯊、龍虎鬥且不說,居然還有踏雪尋熊、滾油燙猴腦。據說有一種菜叫做“三叫”,吃剛出生的老鼠,粉嫩粉嫩,咬到嘴裏還要吱吱吱叫三聲,頗令人毛骨聳然。最近聽到一個笑話,說如果廣東人抓到一個外星人,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東西怎麼吃?清蒸還是紅燒?

古時候窮官最願意到廣東任職。《晉書?吳隱之傳》裏說,廣州環山臨海,富產珠寶,一箱子珠寶幾世都用不完。雖然那裏有瘴氣,卻是發財的好地方。所以,古時那裏的刺史多有貪官污吏。離番禺二十里的石門,有一處泉,飲者懷無厭之欲,變得貪婪無比,謂之“貪泉”。我想,實則是此地自古貪官太多,民怨塞巷,遷怒風水。人心自貪,關泉水何?

廣東人卻是實實在在看重發財,理直氣壯地奉行拜金主義。他們見了面打招呼,不是“您吃了沒有”,而是“最近在哪裏發財啦”。這“啦”字拖得長長的,調子往上翹,顯得自信自在。俗世生活,發財比僅求吃飽飯的檔次當然要高得多,所以,廣東人最先富了起來。《聖經》裏有個故事,馬太讓他的幾個兒子各自拿錢去做生意,誰賺得最多,下次給他做生意的本錢就越多。廣東人就屬於賺得多拿得多的那種。人再怎麼扮斯文,再怎麼扮高尚,總得承認錢畢竟是好東西。說錢是王八蛋的是兩類人,一是賺得太多的虛偽之輩,一是想賺而賺不到的寒酸之徒。北京人原是稱粵語為“鳥語”的,頗為不屑,但自從廣東人發財了,北京人有段時間說話聽上去也有些油腔滑調了,原是加了些廣味,只是後來最最有錢的到底還是呆在北京,北京人才恢復了講普通話的信心。

有人說廣東人教育孩子:你要好好讀書,不然長大了沒本事,只好去當幹部。這話幹部們聽着哭笑不得,卻實在值得額手稱快。中國幾千年官本位,學而優則仕,仕而後不優,確確不是好事。廣東人不再以為當幹部是件很風光的事,不經意間顛覆了官本位,豈不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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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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