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耳聽韓寒的噓聲王躍文
這個時代,大人們的權威已經不復存在,可他們仍在自以為是,指指點點。韓寒向他們發出了尖銳的噓聲。這噓聲讓人驚悚。韓寒敏銳的觀察力就像一頭荒野上奔跑的猛獸,瞬間就能捕捉住獵物。可是,他不興奮,不大叫。他目光冷冷,嘴角邊帶着看透了一切的嘲諷的笑。韓寒說,一切都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就讓很多像他那麼大的孩子甚至大人們都覺得他了不起。韓寒的天賦異稟成了批判現行教育體制的最好例證。
可是,韓寒的噓聲讓我害怕。儘管伯格曼說,人的尊嚴就在於能夠對我們看似矛盾的命運邏輯反覆地質疑。可是一旦這種質疑僅僅剩下嘲諷和冷笑,只剩下對生活的一種疏離,我真害怕它掩蓋的只是虛妄和虛弱的底色。
我很贊同羅素的話。羅素說,有三種激情支撐了他的一生,這就是對知識的渴望,對愛的追求,以及對人類苦難的悲憫。正是這三種激情使他熱愛生活。我也承認,現在少年們確實有更多的理由悲哀和憤怒,他們必須面對更多的孤獨和競爭。可是,熱愛生活吧,找到熱愛生活的理由吧。如果孩子們發出的笑聲只剩下了冷笑,那麼讓人類哭泣的日子就真的來了。
禁止女人養公狗王躍文
男人壞了,總賴女人。賈寶玉明明自己是個花痴,從小落下個愛吃胭脂的毛病,尤其愛吃妹妹們嘴上的。可他老娘偏要怪他身邊的女孩子:好好兒一個寶玉,就叫你們給調唆壞了!金釧兒白白地死了,就因寶玉舔了她嘴上的胭脂。女人被男人調戲了,便是有罪,自然該死。真是天經地義。道理很簡單:金釧兒嘴上要是沒塗著胭脂,寶玉怎麼會去舔呢?該死的當然是金釧兒。
我不知道楊貴妃到底做過多少惡,但單單她是女人,偏偏長得傾國傾城,恰恰獨霸“三千寵愛”,她就活該縊死馬嵬坡。就因“六軍不發無奈何”,只好“宛轉蛾眉馬前死”了。我想縱然是現代信息社會,很多神秘女人同神秘男人的故事都是雲遮霧罩,古人對宮禁之內閨閣之事何以知曉得那麼詳細呢?其實古人不用知道太多,他們只要聽說一個皇帝寵着一個女人,這個皇帝幾類商紂,美人無非妲己。別的道理都不用多說,歷史絕對如此寫了。
中國畢竟進步了,女人不再是禍水。新聞秀才們從來都很具語言天才的,他們曾經創造過“鐵姑娘”之類極具後現代美感的名詞,近年又創造了個“廉內助”,由此派生的便有“廉嫂”、“廉母”之類。但凡雌性,前面加個廉字,便能薰陶出大批廉潔的雄性物種。前幾年,華夏大地,廉嫂輩出,母性偉大,足可見證。可是,母性們還來不及飄飄然,邏輯毛病就出來了:未必男人變貪了,便是女人調唆的?原來,繞了個美麗的彎子,仍是把女人當禍水!
女人抱怨人類至今沒有走出男權社會,好心的男人也幫着女人如此吆喝。既然仍是男權社會,天下大事,首當其衝,便是男人。何以出了麻煩,就拿女人抵罪呢?恰如一棵樹,葉子黃了,或因水澇,或因乾旱,或因病蟲,此類真實原因不找,偏拿葉子出氣。如此,這棵樹只有死路一條。幸好沒人糊塗到“廉嫂治國”的地步,不然廉嫂也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了。說到天下大事,自是痼疾甚多,病根當然不在男女之辯。
魯迅時代,北京當局禁止婦女養公狗,據說有傷風化,極不健康,應堅決取締之。可見,女人之禍水,不僅荼毒男人,還會殃及公狗。先生聞之,大為噁心,著文譏諷。不知北京當局是否就允許女人養公狗了,未可詳考。十分準確的證據是:現在中國婦女養狗早沒有雄雌限制了。可見歷史真是進步了。但是,想起十幾年前,有關方面曾經頒發文件,禁止男性領導幹部配備女秘書、女司機,有些滑稽。此份好玩的文件,考慮的仍是公母問題,卻不見有母性據此狀告有關方面剝奪了她們的就業權,而且侮辱了她們的集體人格。我自愧不如先生,聞之只敢莞爾。
假裝無恥王躍文
我一聽別人罵朱熹心裏就特別高興。對於這個終生倡導“存天理而滅人慾”,實際卻是“存自己的天理而滅他人人慾”的人,我心裏是頗有些不恭的。所謂“是儒生也,是道學也。儒生道學,是偽者也”。朱老先生名氣太大,他的偽君子風範,自古叫人贊好。
朱熹的事,除了他是理學大師,主張正心誠意、克己復禮之外,隱約還知道些其它。比如,當年他在提舉浙東刑獄任上,眼饞那位美貌有才的營妓嚴蕊。可是人家嚴蕊名花有主,愛的卻是老先生的同事、台州知州唐仲友。嚴蕊雖是個妓女,卻頗忠實自己的感情,堅決不從。朱老先生一怒之下,向皇帝趙擴遞上奏章,彈劾唐仲友。又以有傷風化罪將嚴蕊關進大牢,嚴刑拷打。大有“我摸不得,誰敢去摸”之氣概。又比如,他要別人屏棄一切私慾,自己卻照樣尋歡作樂遊戲人生。他那“須酩酊,莫相違,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暉”之句,真是直抒胸臆。又比如,他六十多歲時還娶了個小妾,心中不勝得意受用,大寫“不淫不艷”的香艷詞。你老頭子只要身子骨受得住,再多娶幾房小妾別人都沒話說,可你別滿口天理人慾之論呀!
我喜歡看金庸的武俠小說。《笑傲江湖》裏的岳不群,我以為寫得很好。岳不群這個人是偽君子裏登峰造極版,其偽善本領令人嘆為觀止。他不像朱熹那樣多少有好有壞。以我私下之見,朱熹實在是壞多於好。但他多少還做了一點兒文化學術工作。岳不群卻是惡到極致的大壞蛋。他除了偽善,還集邪惡、陰險、冷酷、兇殘於一身。可他又無時無刻不以百分之百的大好人面目出現,就連他使的劍法都叫“君子劍”。我因為痛恨岳不群,連帶張紀中版的電視劇《笑傲江湖》裏演岳不君的那個演員都不喜歡,看見他就討厭。真是殃及池魚。
我常識里,大多無恥的人都要費盡心機假裝出不無恥。假裝不無恥還不夠,還得費盡心機假裝高尚。因為無恥畢竟被人類的正面情感排斥,引為非類。昭白自己無恥,無異自絕於正人君子者流,也不方便繼續無恥下去。這些人無恥,但至少知道無恥是恥,所以要“偽”成君子。因為是君子才好混下去,才更容易升官發財。
一日朋友來訪,我倆不免清風明月之下,煮水烹茶。朋友是世中高人,屬於“大隱隱於市”之類。茶興好,談興亦好,於是說起時下新聞。說到新派武俠小說大師、七十七歲的金庸老先生,不日將上南嶽,發起一個真正的“五嶽聯盟”。我與朋友年輕時曾圍爐夜話,拿金庸筆下的武功比武過招。後來知道金庸並不懂武功,小說里那些招數純屬杜撰,不勝傷心之至。我們於是乘興亂談,說讓這個人當盟主,那個人當盟主。我說,不管誰當盟主,只要不是偽君子岳不群就行。說起往日少年心性,我同朋友大笑不已。
從前所以人人爭當君子或偽君子,只因為頭上頂着塊君子招牌,不但人模人樣,而且榮華富貴。你不要榮華富貴都不行,躲都躲不掉。你逃到深山老林里,皇帝老子還要放火燒山逼你出來,硬要把高官厚祿給你。朱熹這位大君子,歷事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最高的官做到煥章閣待制兼侍讀。老先生死後還被追為太師,謚信國公。他如果不當君子,何來這些好事?朱熹者流刺激得人人爭當君子,當不了真君子就當偽君子。一旦有了君子名,壞事做絕都沒有關係了。
世上是否有真君子,或者君子是否真的可愛,我不想多說。我看到的事實是,現在連偽君子都找不到了。何也?君子這塊招牌不吃香了!現在要成大事,不無恥還真不行!所謂“真小人,大丈夫”是也。做什麼偽君子?多累呀,還得裝。我就是小人,我就是無恥,少來那些扭扭捏捏、裝腔作勢。我本色,我真率,我直截了當,一發中的。我以我之無恥橫掃世界,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無恥着來了。你看,多酷啊!我想金庸老先生這回上南嶽搞“五嶽聯盟”,盟主應是任我行。任我行承認自己是壞人、混蛋,誰奈他何?
侯寶林先生有句話很實在:這世上畢竟壞人佔少數,好人也不多,不好不壞的佔多數。
尷尬的正是這不好不壞的多數,君子做不了,偽君子不想做,全然無恥更沒那勇氣,怎麼辦呢?只好假裝無恥。
君子曾經吃香,偽君子便大行其道;無恥成了品牌,假裝無恥風行天下。假裝無恥也有各式各類,不能一概而論。有的想靠假裝無恥出名發財,比方有的作家,硬要把自己說成妓女或嫖客,他們賭咒發誓,證明他們寫的就是自己的生活,那才是真人性,才是文學的本質。他們真敢這麼無恥嗎?我不相信!不是他們不會無恥,不想無恥,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膽量這般無恥。真讓他們無恥看看,說不定就是個銀樣蠟槍頭。可是多數人的假裝無恥,卻是迫於無奈。他們內心其實非常敏感和自尊,卻處處碰壁,處處被嘲笑。只好也一臉漠然,假裝無恥起來。
寶貝時代王躍文
我們多幸福,這個時代替我們準備好了一切!我們需要愛情,荷里活替我們準備好了《坦泰尼克號》;如果我們青春不再,還有《廊橋遺夢》侍候着;我們放不下英雄情結,《駭客帝國》無比神勇地來了;我們童心未泯,看看《哈利?波特》就可以神出鬼沒;我們不知該不該看沒精打採的中國足球,我們不知在五花八門的啤酒品牌中取其所好,我們不知哪個網站最酷,統統不用勞神費力,各種“寶貝”朝我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何時流行了寶貝?大抵記得某部寶貝小說沸沸揚揚,才猛然發現當下無處不寶貝。足球寶貝、啤酒寶貝、網絡寶貝等等,讓我們應接不暇。
我有個重大發現:不論哪類寶貝,都是女的!都是年輕的,都是漂亮的,包括作家寶貝。
可是,大概受了長沙方言的影響,我腦子裏寶貝的寶,總有傻的意思。她們也許把結巴當時髦,說話太多的“然後……然後……這樣子”;她們太容易受驚,沒來由就朝你“哇!”地叫起來;她們只在乎身上那點兒皮和皮上面那點兒布,而皮下不允許儲藏脂肪也不允許儲藏涵養;她們永遠長不大,古人也就萬萬歲,有位唱歌的寶貝就說了,岳飛是誰?能請他替我寫歌詞嗎?
時代總有自己的流行色彩。記得從前讀十八、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貴族沙龍里,男人總是中風,女人總是暈倒。男人中風是真的,因為中風之後不是嗚呼哀哉,就是偏癱或獃痴,誰也裝不出;而女人暈倒多半是裝出來的。當時上流社會的時髦,女人必須束胸束腰,束得越緊越好;因為束得太緊,心臟受壓,血脈不暢,貴族女人便是臉色蒼白,喘喘噓噓;於是,女人越是病態嬌弱,越是高貴美麗。因為嬌弱,受驚自然是要暈倒的。誰不暈倒,就不嬌弱,就不高貴,就不美麗。無限上綱大概是國際法準則,女人受驚不暈倒,便上升為沒教養,進入道德範疇了。於是,燈紅酒綠的貴族沙龍里,只要有女人暈倒,準會像玩多米諾骨牌,暈倒一片。男人很風度,明知某位侯爵小姐是假裝暈倒,也會上前搶救。他溫柔地呼喊着侯爵小姐的名字,情意綿綿。而假裝暈倒的侯爵小姐聽得明白,卻仍要閉着眼睛再睡一會兒。最佔便宜的是貴族的家庭醫生,他說不準還會有機會給侯爵小姐做人工呼吸。
其實,女人流行的變化,只是男人脾胃的變化。十八、十九世紀法國貴族婦人束胸,無非是為了把雙乳高高地托起。沒別的,這樣很合法國貴族男人的胃口。遺風延及現在,西式晚會上,女人晚禮服至少背部必須袒露着,據說這是起碼的修養。讓女人冒着感冒的危險露着背,還硬要往修養之類道德概念上去扯,霸道不霸道?我敢打賭,立下這條道德規範的肯定是男人。男人們自己卻西裝革履,一幅道貌岸然的樣子。我有回參加此類聚會,故意幽默道:真是陰盛陽衰呀,女人們袒胸露背的還熱情似火,男人全身裹得嚴嚴實實還直打噴嚏。
男人們的脾胃是最不忠誠的。大概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時風勃勃向上,很多女人自主創業,干下些事業。於是,“女強人”一詞應運而生。她們令人敬重。可是冷不防,不知哪裏發起了關於女強人的討論。於是,手頭有番事業的女人誰也不願頂着女強人的帽子了。我敢再次打賭,肯定是因為男人們不喜歡女強人了。猛然想起菲律賓現任總統阿羅約,這是位令我懷着些溫情去敬重的女人。她簡直太可愛了。看看她與同事模仿駭客帝國造型拍照的樣子,看看她玩帆板嚇得直哭的樣子,看看她挫敗軍事政變之後幾乎有些天真的樣子,你不得不被她的親和力折服。我如果是她的選民,肯定會投她一票的。可是誰敢說她不是女強人呢?
可是中國正值寶貝時代,很多女人搔首弄姿作寶貝狀。我正寫着這篇文章,忽聽鑼鼓喧天。伏窗而望,見很多老大爺老太太紅衣紅褲紅綢帶,扭着秧歌來了。準是上頭又組織什麼重大活動了。我猜明天報紙上必定會有條新聞:群眾自發地組織在一起,熱熱鬧鬧地扭起了秧歌。魔鬼詞典里應加上個詞條:自發,指有關方面採取行政命令手段組織群眾開展某種活動。秧歌隊漸漸遠去。我忽然覺得這些老人也被人當成寶貝了。他們該叫什麼寶貝呢?真不好命名。寶貝原來不分年齡,不分性別,不分職業。寶貝無處不在。
貶義小資王躍文
如果你有大學文憑,中產收入,正當青春,觀念前衛或偽前衛,愛吃比薩而且言必稱減肥,穿名牌休閑服,看歐洲藝術電影影碟,“不在星巴克,就在去星巴克的路上”,那麼,你可以稱自己為小資了。
如今,小資以睥睨一切的眼神在城市的繁華街頭招搖過市,一不留神就被他們撞着了。有一回,我好不容易也小資一回,陪朋友在真鍋喝炭燒咖啡。裏面自然是香風習習,燈光柔暗。同朋友一起來的有一位尖嘴猴腮之男人,自稱是拍藝術廣告的,臉上長不出鬍鬚便把些黃色絨毛寶貝似的蓄着。他翹着一根食指頂着臉頰很認真地宣告:我是很小資的。在中國我只適宜於上海。
我嘴裏的咖啡一口噴出,險些兒在這位小資的臉上畫了一幅後現代的即興畫。
小資們首先在於小。那些都市小男女們追求的不過是那麼一種小情調,小氛圍,小打小鬧。玩真格的嗎?玩不起,也不敢玩。說到生活享受,你開得起寶馬奔馳嗎?敢放下工作去加勒比陽光海岸度假嗎?也許喝咖啡穿名牌休閑服你都得精打細算着。嚮往浪漫和冒險嗎?雖然言必稱切?格瓦拉,可是見到街頭有人搶劫,你興許比誰都跑得要快。追求個性特立獨行嗎?你偶爾有一回用的香水牌子不那麼地道,自卑得恨不能就立即小兔快跑,人間蒸發。觀念時尚前衛嗎?你除了分得清從香水、衣帽到衛生潔具的品牌,宣稱二十歲已經老矣,“結婚或不結婚這是個問題”,好像也沒有更多嚇人之處。觀念時刻更新着,你好不容易讓保齡球打到了兩百分,猛然聽說此種玩兒原來很不格調了,只怕羞得要往地底下鑽。
我的印象中,小資一直是一個貶義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它代表一種似是而非的偽激情。在遊戲的範圍內玩一把浪漫與心跳,冷不丁也許就功成名就、風頭出盡。一旦性命攸關,立即懸崖勒馬、改頭換面。這其間並無多少真正的理想崇高可言。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雖然它被批得體無完膚、聲名狼藉,卻因為被強行嵌上了人性、美好、溫情這幾顆鑽石,小資這個詞反而獲得了遮蔽不住的耀眼光芒,被人們偷偷讚美與嚮往。在那個人性與美缺失的年代,小資畢竟代表着一種低等動物之上的東西,輕輕地念出聲來,多麼輕柔溫暖,彷彿心靈的撫慰,讓人還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人。
可是如今的小資又恢復了它那輕飄飄的質地,它以浮萍的姿態飄浮在都市的空間。在中國,它沒有歷史,沒有宗教,沒有來龍,也沒有去脈,甚至已經褪盡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種貌似的浪漫與激情。至少那時的小資們還能衝動。雖然他們不徹底,軟弱,但他們至少是真誠的,或者真心實意以為自己是真誠的。有的時候,他們也能為自己追求的東西流出幾滴血。可是現在的小資們呢?恐怕大多只是在吃力地扮演着一種小資姿態而已。他們是絕對自我中心的一代,沒有社會責任,擺脫了歷史陰影,人生的目地就只剩下了消費。他們不去思考哲學,那會使他們變老。他們躲避着激情,因為那樣又累又容易受傷害。他們追求着優雅和情調,可並沒有多少真正的詩性所在。有時我替他們急,他們好像更多的只是為了扮演着小資來給別人看。這本身就是個表演與做秀的時代,你方唱罷我登場,小資們怎甘寂寞!
小資們的思維方式好像是先抽象,再具象。比方說,他們莫名其妙地崇拜紅色偶像切?格瓦拉,卻把這個鐵血男人抽象了。切?格瓦拉是什麼?是某種狂熱的主義,是戰爭和流血,是絕對要朝小資們開槍的革命者。小資們卻單相思地把切?格瓦拉抽象成革命和做愛。如果說作為觀念的革命和做愛,只是象徵著青春激情,那麼這種激情最後讓小資們具象開來,就只剩下了血脈噴張的性器官。抽象和具象是小資們手頭的兩架果汁機,而他們要的往往不是果汁,而是榨乾精華之後的糟粕。
當然,這樣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小資們會說,你撐着了?小資招誰惹誰了?搞那麼沉重幹什麼?我們的生命要的就是那份輕鬆和真實,用不着對誰負責。生活的輕鬆就是簡簡單單的輕鬆,我們不要所謂的無法承受之輕。你說小資可笑,你還小資不起來呢。你會小資嗎?你有資格小資嗎?小資可是一種品味、一種格調、一種人生的境界就你,養家餬口去吧!
十幾年前小資們可還沒這麼猖狂。那時流行的一個詞叫“憤青”。相比於現在的小資們,我真願意對當年的憤青們脫帽致敬。因為憤青至少還是熱血青年啊。可如今的小資,生命里到底有多少真實的東西?他們的根扎在哪裏?在人生的過程中,他們又能以小資的姿態存在幾年?我無法想像一個六十歲的老頭或老太,白髮蕭疏,用一根滿是老人斑的手指戳着皺巴巴的腮幫子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很小資的哦!
感情動物王躍文
鄙人外表純良,貌似忠厚,不傳是非,頗得一些女士的信任。有時也做做她們的“安慰天使”,其實就是擺出副忠實的大瓷缸樣子,讓她們往裏面盡情傾倒淚水。我素來敬重這些女士,她們的聰明智慧絕對在我之上。可是,一遇到感情問題,她們好像就糊塗了。旁人看來一目了然的事,她們卻執迷不悟,難於取捨,終於弄到愛斷情傷,令人嘆腕,也令人不解。
可是,女士們總能很快地原諒自己,搖一搖頭,擤一擤鼻子,抹乾眼淚,一句話就為自己解脫了:唉,女人嘛,感情動物,沒有辦法。
我老婆自然也是此類感情動物。她平時好像並不傻,但只要遇計算問題、技術問題、邏輯問題,總之,但凡是她不感興趣或者想偷懶的問題,她總把頭搖得拔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女人是感情動物,弄不了這個。在她的語言裏,使用頻率最高的句式是:我最喜歡什麼什麼,我最恨什麼什麼。總之,評價事物的標準大多出乎於感情。
女人確實是感情動物。自古以來,感情驅使下的女人們不知做出過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感情有愛恨兩極,女人們似乎總喜歡在兩極間風風火火地奔跑。強烈的愛可以使女人捨生忘死,強烈的恨亦然。古希臘神話里的美狄亞,因為愛情,她背叛慈愛的父親,幫助愛人盜出金羊毛,跟着他背井離鄉。又因為失去愛情,仇恨讓她親手殺死兩個親生的兒女,施毒計害死丈夫的情人。似乎一切行為都無需理智,只因為感情。中國的孟姜女哭倒長城、花木蘭代父從軍,由愛而生出的勇敢和力量足以使天地變色。
感情確實是女人勇氣和智慧的源泉,也是她們無私無悔的惟一理由。可是,感情是什麼?一支斷箭!中國古代有這麼個故事:一對父子雙雙從軍,父親英勇善戰,已貴為將軍,兒子卻是無名小卒。父親便交給兒子一個精美的箭袋,告訴兒子說,這裏面裝了一支祖傳寶箭,神力無比,它會保佑你衝鋒陷陣、所向披靡。只一條,萬萬不可將箭抽出來看。從此,兒子日夜將箭袋帶在身上,果然神勇無比、戰功頻頻,終於也成了將軍。一次戰鬥中,兒子實在忍耐不住好奇,將那支祖傳寶箭從箭袋中抽出一看,大吃一驚。原來,那不過是一支銹跡斑斑的斷箭。兒子再沒有了往日的自信和神勇,一剎那的猶疑就死在了敵人的箭下。父親萬分悲痛,搖頭而嘆:兒子啊,沒有自信,誰也保佑不了你!
竊以為自詡為感情動物的女人,一旦陷入她們的所愛所恨,就像佩上了那個祖傳的箭袋,無怨無悔、神勇無比。可是,一旦感情變質,又如同終於發現箭袋中不過是一支斷箭,剎時亂了方寸,然後怨忿、淚眼,甚至輕生。遇着難事,好不容易熬過來了,卻不去想想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仍是搖頭感嘆:女人嘛,感情動物。如此,下次不免又要哭哭啼啼了。
沒有感情,只懂算計的女人是可怕的。可是,懂得感情,只認自己是感情動物的女人,固然也可敬可愛可嘆可惜,卻太容易受到傷害,有時也使她們變得自欺欺人。其實,不論男人女人,都需要拿感情做生命的底色,然而在這底色之上,多少還應該有一些超脫愛恨本能之上的東西,有一些理智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