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黑色"七月,流火滿街。一場高考弄得全民皆兵,心情壓抑。

考場裏是凝眉瞪眼,搖筆鏖戰;考場外翹首企盼,惶恐難安。考生家長們時而交頭接耳,時而沉默無語。一有考生出來,所有目光便像聚光燈般將其罩住,老師家長迎上去問長問短。

葉青兒躲在樹后,目不轉睛地盯着考場門口。鈴聲一響,大批考生如羊群出欄,亂鬨哄往外擠,雷雷雙眼通紅,神情倦怠地晃蕩在人群中。青兒憂心忡忡地看着,見他走近,忙背過身子悄然離開。

雷雷走向存車處,突然意識到有人凝視,回頭看時,見葉青兒背影一閃即逝。他想要追過去,忽聽旁邊響起汽車喇叭聲,偱聲望去,見母親坐在車裏招呼他。

雷雷坐進轎車,心神不寧地往窗外張望,母親的嘮叨全當耳旁風。他看見了她,在路邊慢慢地走,神色茫然傷感,不禁揪心。她的身影他怎麼也看不夠,直到小車遠遠地拋她在街道的盡頭,他還扭着脖子不舍放棄。

雷母自顧自嘮叨半天,也不見兒子說話,暗地裏生氣白白對牛彈琴了。雷雷也是滿臉不高興,讓母親別再接呀送呀的,說那是變相施加壓力。雷母不敢過分,怕惹惱了兒子,連聲道:明天你自己去,自己回,誰還愛管你啊。

雷雷心裏有牽挂,葉青兒也是心如油煎。只不過是為著自尊,為著負氣,都不肯捅破這纏繞的繭絲。

女兒心情的冷暖,自然逃不過母親比溫度計還敏感的眼睛。葉母覺着自打回城后,與女兒之間便生出一層看不見的隔膜。女兒近日神情淡漠,鬱鬱寡歡,好像滿腹心事,想問又怕她生氣。葉母把自己的憂慮告訴老葉,讓他跟女兒談談。老葉嘆氣說,女孩子大了,總歸是有心事的,還是當媽的去談更適合。

葉母想想也是,尋個由頭到廚房端了碗綠豆湯去敲女兒的門。青兒正斜躺在床上聽鄧麗君的情歌,見母親進來忙關掉收音機。葉母關切道:天熱,容易上火,喝碗綠豆湯吧。

青兒知道母親不喜歡她聽小情小調的歌曲,怕她耳濡目染移了性情,如今被抓了現行,多少有些尷尬,便搖頭說她沒上火,就是不想吃東西。

葉母拉了把椅子坐下,意欲與女兒長談一番,可是從女兒的眼神里她發現了抵觸情緒。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放緩語氣問道:青兒,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兒。

青兒勉強一笑,搖頭否認。葉母有些傷心:以前在農場,你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兒,都跟媽說,說說就過去了。讀了大學反倒不愛跟媽說心裏話啦。

青兒不願母親為自己操心,趕緊靠着母親撒嬌:媽,您這是怎麼啦。我好容易過得好一點順一點,您倒不舒服了?

葉母摟着女兒,愛撫着她的頭髮問,是不是交了男朋友了。青兒吃了一驚,像被烙鐵燙着,猛地站起身瞪着母親:媽,您聽誰胡說八道啊。我好容易脫離那個爛環境,以為沒人再噁心我了,怎麼剛上幾天大學又這德性。您覺得我是那種人嗎?

葉母盯着女兒,神情越來越緊張:青兒,媽和爸可不是老封建,雖然你現在學習緊張,我們也並不主張你在個人問題上分散感情,可正當戀愛我們也是不會反對的……

青兒苦笑着打斷:媽,聽您這意思好像怕我嫁不出去似的。

竹筒蓋子既然掀開了,裏面的豆子就得倒出來,葉母索性坦誠說出心裏的想法:其實你這個年紀如果有合適的,在大學期間解決個人問題也是件好事。大學同學之間畢竟知根知底,四年也有一個相當長的互相了解階段,畢業後過一兩年就結婚,工作家庭兩不耽誤,挺好的。

青兒心裏一動,試探着想說點心裏話:媽,那您說什麼樣叫合適的啊?

葉母笑了:傻丫頭,都是老生常談的條件啊。有一技之長,政治上積極進步,相貌周正。比方說,像韓陽那樣的就不錯,也不知他有沒對象。

青兒腦子想着別的,答非所問:媽,人特別好又聰明能幹,可不一定有高學歷,這種男孩你覺得怎麼樣?

葉母心思全在韓陽身上,對女兒的話一時沒反應過來:聰明怎麼會沒學歷?將來社會就是文憑社會,沒有文憑就沒有社會地位。

青兒摸到母親的底線,剛要敞開的門立馬關上:媽,班上的男生大部分都是應屆生,比我小。現在我還不想談戀愛。

葉母鐵了心吃定韓陽:我看韓陽這歲數就特合適,成熟穩重,人品又好。

青兒有些煩躁:他現在是我老師,你總這樣琢磨人家,我還好意思見他嗎?

葉母不以為然:他不正在讀研究生嘛,不過是兼着班主任罷了。我就不信你倆談戀愛,學校會出面阻止。

青兒急赤白臉地嚷道:媽,你說什麼呢,誰要談戀愛啦。

葉母也變了臉:我就是這麼一說,你急什麼?

青兒找了個借口推門出去,把母親孤零零留在屋裏。

葉母怔住,翻看着書桌上鄧麗君的磁帶,越發覺得這靡靡之音迷惑了女兒的情感,瓦解了她的上進心。

情感可以否認,心卻不能欺騙。高考第二天,葉青兒又身不由己地悄悄往考場而去。她聽見背後有腳步聲,下意識地回頭見是雷雷。他們並肩走着,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慢慢的,兩人拉開了距離,雷雷在前,葉青兒在後。

雷雷回頭盯住葉青兒,她卻偏頭看着遠方。雷雷冷冷地問她來幹什麼,青兒不說話。雷雷又問她到底在想什麼?她鎮定住心神說,就是來看看,見他精神挺好,也就放心了。說罷,轉身要走,被雷雷一把拽住,他冷言冷語地問他好不好跟她有關係嗎?青兒冷靜地說她不是來吵架的。雷雷逼視着青兒,盯着她的眼睛問:連着兩天偷偷盯着我,是不是喜歡我。

青兒生氣了:你放手,懂點事兒成嗎?

雷雷是火種,一點就躥火苗: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天下最虛偽的女人。別以為長得漂亮誰都愛看你,太自戀了吧。

青兒氣糊塗了,扯着嗓門跟雷雷吵。不想引起馬路對面三個人的注意——葉氏夫婦和韓陽。原來葉母陪老葉看完病,路過考場時看見韓陽。夫妻倆對韓陽很有好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青兒在學校的表現,韓陽自然是滿嘴好話。

葉母正聽得眉開眼笑,突然聽見女兒與人爭吵的聲音,放眼望去,瞧見雷雷緊拽着女兒,兩人幾乎貼在一起,情緒看上去很激動。葉母大吃一驚,猛地拽了老葉一把:你瞧那個小痞子在幹什麼?

老葉也瞅見這一幕,既怒又驚:他是誰?

葉母氣沖沖道:他就是雷雷,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小混混,小流氓。在398農場時天天纏着青兒。

平時蔫頭蔫腦的老葉聞言大怒,土豹子似的就要躥過去,葉母跟着助威。韓陽忙上前攔阻,誠懇地勸說道:這事兒讓我去處理吧,您二位現在過去是火上澆油,搞不好越弄越糟!

老葉冷靜下來,沉吟道:這種事情張揚出去對青兒不好,還是讓小韓處理吧。

葉母對韓陽是既信任又放心,便點頭同意。韓陽身負使命,大步流星向馬路對面奔去,一把推開雷雷。

雷雷攥起拳頭剛想發火,回頭見是韓陽,壞笑道:喲,韓醫生又來英雄救美啦!青兒趁機甩開雷雷,氣呼呼轉身離開。隱身在人群中的葉氏夫婦看着女兒匆匆離去的背影,滿臉憂慮。

雷雷不等韓陽開口教訓,主動出擊:你想上課,去教育葉青兒吧。問她為什麼不在家好好獃着,跑到考場外影響我明天最後一天考試,我要考不好,她負全部責任!

韓陽被問得瞠目結舌,眼睜睜瞅着雷雷揚長而去,心亂如麻,不是滋味。

狠話說起來解氣,可雷雷心裏並不痛快。他來到護城河邊,一屁股坐下,看着河水發獃。一隻小水蟲張着八隻纖細的長腿,靈活地在水面上划行,逍遙又自在。雷雷瞧着有氣,拿起一塊小石頭扔過去,"撲嗵"一聲,激起的水花將水蟲淹沒。可一瞬間那蟲子又浮出水面,慌張地沒了方向感。雷雷一個石頭接一個石頭地扔,蕩漾的水紋像一張大網,一波波撲向水蟲。

這時,大頭騎着自行車火急火燎地趕來,扔了自行車奔下來,氣喘吁吁道:你明天不考試啦?你媽到處找你,都要急瘋了。

雷雷繼續往河裏扔着石子,淡然道:你不是說過嘛,越是考試越要好好休息放鬆,我這不正放鬆呢。

大頭踢踢雷雷的屁股問:撞什麼邪了?你又見葉青兒吧?

雷雷不解地道:說是不理我,跟我斷了,可又偷偷摸摸跑來看我考試,還眼淚汪汪的。明明心裏有我嘛,卻鴨子嘴死硬,就是不承認,真是虛偽啊。

大頭挨着雷雷坐下,呵呵樂道:哎,你要是真的那麼愛她,就別死乞白賴纏着她。這種女孩兒得欲擒故縱,使點手腕兒。你傻不稜登,既粗野又蠻橫,就是七仙女也被你嚇跑啦。

雷雷頓時火起:你他媽的有手腕,露一手我瞧瞧。張軍那雜種倒是有手腕,可他是流氓。我喜歡她就死追,她喜不喜歡我是她的事兒,我不會強迫她的。

大頭瞅着直搖頭:哎喲,你算是完啦,早晚得栽死在這上面。

晚上回到家裏扒拉了幾口飯,葉青兒就回自己的卧室倒頭睡下。老兩口面面相覷,為女兒的事兒發愁。葉母一遇見事兒就胸悶心疼,煩躁地在飯廳走來走去,抱怨說女兒怎麼會跟雷雷這種小流氓糾纏不清呢。老葉義憤填膺地說,像這樣不學無術的小流氓就該有地兒好好管教。

葉母拿出雷雷送給葉青兒的收音機,鬱悶地說:這半導體是那個姓雷的小子送青兒的,咱閨女從398一直帶到學校,走哪兒帶哪兒。

老葉神情緊張起來,沉思着搖頭:不可能,我女兒怎麼會看上小流氓呢。你是驚弓之鳥,多慮了。

葉母感傷道:你對孩子了解多少?她打小就受盡欺辱,後來被人罵破鞋,連個朋友都沒有。那個小流氓為她豁出性命跟人去打架,青兒很感激他,兩人同病相憐在一起聊聊天也就罷了,可是要發展成男女朋友實在太可怕,太危險啦。

葉母說著流下眼淚,老葉聽了眉頭直跳,生氣地擂着桌子道:你為什麼不早說!這麼大事兒,為什麼要瞞着我!

葉母哽咽道:我以為回城了,青兒又讀了大學,這事兒慢慢就淡忘過去了。沒想到這個小流氓厚顏無恥,死纏着青兒。

老葉猛地站起身,被妻子一把拽住:你要幹啥?

老葉說跟女兒談談,葉母極力反對,說這會兒談適得其反,激起女兒的逆反心理更麻煩。

老葉低吼: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着女兒往火坑裏跳!

葉母冷靜地道:你喊什麼,想點辦法成不成?

老葉沉思半晌,說道:我去跟他母親談談,女同志總是通情達理一些。

葉母皺着眉搖頭:別提那個女人啦,她可不是善茬兒,我們在398農場遭罪那會兒,她從沒正眼看過我們母女,整個一鐵石心腸!

老葉試探着問:那就去找他爸爸?他總不能看著兒子墮落不去管教吧。

葉母不以為然地看了丈夫一眼:要找你去找吧,那種當官的肯定特護犢子!

老葉犯了難,一個勁兒地自責,怪自己沒本事連累了女兒。商量了半天,老兩口決定還是去找雷雷本人把話談開了。

考試第三天,雷雷的狐朋狗友們都來助陣,希望他再接再厲,金榜題名。大頭、黑皮、麻桿等圍着莎莎臭貧,拿莎莎的高考成績尋開心。她趾高氣揚,全沒把他們放在眼裏。

雷雷混跡在考生里晃晃悠悠走出考場,莎莎眼尖,衝著他又是揮手又是喊叫。雷雷躊躇滿志,大搖大擺走過問,幹嘛中午來,下午還有最後一門要考呢。大頭說莎莎非要拉着來勞軍,他們哪能不捨命陪君子。莎莎關心地問考得怎麼樣,雷雷得意地說寫作文時靈感大發,一分鐘寫了一百多字,龍飛鳳舞,筆跡連自己都認不出來。大頭擔心地說,那不白寫了嘛。

雷雷自作多情地說:改卷老師看我這麼有感覺,長篇大論的,怎麼著也得給點印象分吧。

莎莎撇着嘴:得了吧,聽說去年有個考生洋洋萬言,才給了二十分。敲鼓要敲在點兒,作文離題千里寫再多也沒啥用啊。

雷雷頓覺掃興,不拿眼看莎莎,抱怨道:誰讓這掃帚星來的,成心咒我呢。

莎莎生氣地上前推搡雷雷:你媽讓我來的,還以為誰愛搭理你。

雷雷最恨拿家長說事兒,一把甩開莎莎,臉沉下來:滾蛋!

莎莎下不來台,虎起臉罵:我跟這兒曬一上午太陽,來找你罵啊!你他媽知道不知道好歹啊!

雷雷怒火騰得躥起老高,跟莎莎吵起來。眾人忙勸了這個,安撫那個,亂糟糟像煮開的熱粥。就聽一個穿透力極強的聲音叫雷雷,他回過頭,見葉母正蔑視地冷冷盯着他。

雷雷被她眼神扎了一下,脖子立刻變得鐵硬,滿臉桀驁不馴,一言不發。

葉母掃了一眼周圍亂鬨哄的環境,皺着眉頭問: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雷雷點點頭。葉母有備而來,對他的放肆無禮心存容忍,神色平靜地商量道:這兒太亂,能換個地方說嗎?

雷雷聳聳肩,說無所謂。莎莎滿懷敵意地挑釁:有什麼話見不得人啊,就跟這兒說吧,我們也好做個見證人。

葉母誠懇地看着雷雷,他依着一棵樹,渾不吝的樣子。葉母心頭憋着惡氣,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與雷雷交談:你應該知道我為啥找你吧。雷雷冷冷地搖頭。

葉母索性免去開場白,撕開臉皮道:那我告訴你,請你以後不要再纏着葉青兒。她是學生,對她影響很不好。

此語一出,幾個孩子驚得面面相覷,再看雷雷,已是臉色鐵青。

口子撕開了,還得往下撕,哪怕是尷尬疼痛,都得繼續:你幫過葉青兒,我們都很感激你,只是你別誤會了她對你感情。早戀對你和她都沒好處,希望你理解當父母的一片苦心。

雷雷臉上浮現出壞笑:噢,你說我跟葉青兒談戀愛?

葉母一怔,硬着頭皮說她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就是想把道理講清楚。雷雷嘴角掛着譏笑說,阿姨,你這可是干涉婚戀自由,違反婚姻法啊。葉母強壓着怒火,讓雷雷今後別再接近葉青兒,這也是葉青兒本人的意思。

葉母把雷雷送女兒的收音機遞到雷雷手中,冷冷地轉達女兒的話兒,希望他高考成功,考個好大學。雷雷冷着臉不伸手接,葉母強行往他手裏塞,一不留神收音機"咣當"掉落在水泥地上,摔成幾塊。

雷雷呆愣住,看着摔壞的收音機慢慢蹲下身子去撿。一群人都傻了眼,不知怎麼去安慰他。葉母既懊惱又彆扭,說是她不小心,願意賠一個新的給雷雷。

雷雷抬起頭,死盯着葉母,眼睛裏只有距離和冷漠。葉母被這目光嚇住,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雷雷把收音機碎片塞進口袋,轉身抓過自行車,騙腿跨上,招呼也不打,騎着就走。大頭等人緊隨其後,呼啦啦一陣風似的颳走。

葉母呆立着,嘟囔道:小流氓,眼睛比蛇還毒。她剛要扭頭離開,雷雷突然右腳支地,調轉車頭猛衝過去,唰一下橫在葉母面前,她嚇得一哆嗦:你……你想幹什麼?

雷雷死死盯住葉母,一字一頓地說:我和葉青兒的事兒,我倆談清楚,和你們沒關係!請您記住。還沒等她作答,便一溜煙兒躥出老遠。

葉母氣得罵道:小流氓,沒教養,這是跟誰說話呢?

雷雷一路狂蹬自行車,恨不能倆軲轆化作哪吒的風火輪,大頭、莎莎等人奮起直追,一個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雷雷越想越氣惱,莎莎和黑皮在一旁煽風點火,說那狐狸精真那麼漂亮?是個男人就往她身上貼。麻桿嘻嘻笑,漂亮,起碼比你白莎莎漂亮。莎莎氣不過說,你是眼前黑,懂什麼漂亮,那叫風騷。

黑皮笑說,她在398農場時臭名遠揚。那會兒對咱雷司令拋媚眼兒,說小話兒,讀了大學就翻臉不認啦,真是水性楊花。

雷雷虎着臉大喝一聲,都他媽給我閉嘴。莎莎不怕他,瞪起眼睛罵,跟誰窮橫呢,哥幾個又沒摔壞你東西,捅你心窩子。雷雷氣得只喘粗氣,眼睛紅得滴血,他猛地抓起自行車,就要朝莎莎砸過去。大頭、黑皮大驚,忙衝過阻止。

大頭怒氣沖沖地罵:你他媽瘋啦!白莎莎說得沒錯兒。那女的想甩你,才讓她老媽出面羞臊你。瞧你這德性,連老娘們兒都給你窩囊氣受,還是爺們兒嗎?

雷雷火起小了點兒,可臉上掛不住,怒道:看我笑話是不是?都給我滾,滾一邊兒去。

大頭、黑皮、麻桿等哥們兒臉色漸冷,都斜眼看着雷雷,他毫不示弱冷眼以對。大頭痛心疾首:你就是一個重色輕友的混球,為那麼個女人跟我們翻臉,我算是看錯人了,以為你是一輩子的兄弟。

大頭言罷,一甩頭:咱們走。

雷雷木然地站着,望着他們的背影遠去。他沒想到會為一個女人跟兄弟鬧翻,眾叛親離。心痛不如行動,他得找那個女人當面問清楚,做個了斷。

雷雷想着直奔修車鋪,他把修好的舊三輪摩托暫存在那兒。跟修車師父打了聲招呼,他推着破三輪就往外走。

馬達轟鳴,雷雷正要啟動,眼前一個黑影攔住去路。他抬頭一看,是大頭。哥倆兒互相盯着,像好鬥的小公雞,僵持了幾分鐘,都咧嘴樂了。大頭上來當胸一拳,雷雷順手一帶,他栽進三輪車斗里。

雷雷哈哈大笑,大頭卻一臉嚴肅,勸他別再瞎鬧,趕緊吃飯把最後一門考完。雷雷收斂笑容,扭臉看着別處,瓮聲瓮氣地說,這事兒他不當面跟葉青兒說清楚,心裏就燒得難受。大頭說,講不講清楚,都沒有意義。雷雷咬着牙說,他不管什麼有沒意義,他為了他的心必須那樣去做。大頭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麼能是這種男人,跟他媽二姨子差不多。

雷雷狠踩油門,冷靜地說:老子就讓你瞧瞧,什麼是真正的男人。摩托車箭一般射出去,大頭驚呼一聲,跌坐在車頭裏。

摩托車拐上街道時,沿着馬路往東行駛,大頭看見黑皮纏着莎莎套近乎,便喊了一嗓子。黑皮見是雷雷,便小跑着過來,雷雷減速讓他上車,莎莎死乞白賴想跟着,被雷雷甩下,氣得她頓足大罵。

葉母捂着胸口回到家中,見老葉跟女兒聊得高興,便問老葉去醫院檢查結果如何。老葉說,沒什麼大礙,多虧韓陽幫着張羅,才掛上專家號。他讚不絕口誇獎韓陽品貌俱佳,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葉母偷偷給老葉遞眼色,兩人前後腳走進卧室,然後關上門。葉青兒很是納悶兒,家裏有什麼事兒要瞞着自己呢。她拿起一本《大眾電影》亂翻,隱約聽見父母的爭吵聲,好像還牽扯到雷雷,她臉色漸漸變得難看。

商議了半個鐘頭,夫妻倆達成一致意見,跟女兒把話挑明。青兒看着父母走出卧室,愣頭愣腦地問母親,今兒是不是找過雷雷。葉母坦然相告,說她是去找了那個渾小子,讓他別再騷擾她。青兒頓時變臉,發作說她自己的事兒,讓她處理好了,別跟着瞎攪和。

老葉發火了,為女兒對母親的態度。他很少對女兒發脾氣,加之有心臟病,葉青兒一時不敢回嘴,只是心裏氣苦。她說自已是成人,應該有私隱權,她要去找雷雷,面對面把話兒說清楚,斷絕一切來往。

葉青兒說完就往外走,被老葉一聲斷喝叫住:用不着!對話的基礎是彼此文化相當,跟那種官宦子弟痞子惡少小流氓小混混,怎麼可能溝通?

青兒轉過身,嘴唇顫抖着道:爸,他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在最困難的時候幫過我。

葉母冷冷地答:哼,誰知道他安得什麼心。

青兒倔脾氣上來了,不管不顧地說,她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都不會跟雷雷有什麼關係,可眼下她要和雷雷說清楚。

她拉門出去,把父母的喊叫關在門裏。街上行人稀少,大概都在午睡。知了扯着嗓子嘶鳴,叫得人心煩意亂。葉青兒在樹陰下急急地走,突然一陣摩托車轟鳴聲傳來,她驚訝地抬頭看,雷雷已將摩托車穩穩地停在跟前兒。

他盯着青兒,不言不語。大頭和黑皮催促他快說,下午還要考試呢。然後兩人溜達到一邊兒吸煙。

雷雷是軟硬不吃一根筋,而父母又苦苦相逼,青兒感到冰冷絕望,從牙縫裏擠出話:以後不要再找我了,我們之間不要有任何聯繫,知道嗎?

雷雷不為所動,問是不是她讓母親來找他了斷的。青兒不答,只是催他趕緊去考試。雷雷說,不問清楚,他就沒辦法靜下心來考試。

兩人僵持着,青兒父母氣喘吁吁趕過來。葉母喊:你還找上門來啦,趕緊走,不然我喊警察了。雷雷看着青兒問:是你叫他們跟着?他語氣里滿溢着絕望和傷情。青兒不忍,便勸父母先回去,她會處理妥當的。葉氏夫婦死活不肯,這時路人漸漸圍攏過來。

大頭怕雷雷火暴脾氣上來失去控制,忙過來打圓場,說他和黑皮跟着雷雷,不會出事兒的。葉母認識大頭,知道他在省大讀書,還算知書達理,便默許了他的建議。

雷雷沿着馬路走,葉青兒跟着。黑皮載着大頭駕駛着摩托車兜圈子,練習轉彎技巧。

雷雷心情沉重,這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面臨如此複雜的情感困局。他想跟葉青兒談,可他談什麼呢?談完后只能是更痛苦,更絕望,他很在乎她究竟怎麼看他倆這段感情。

青兒看了看手錶,站住,冷冷地說:有話快說,離考試還有兩個小時。

雷雷突然開口問:你喜歡我嗎?

青兒怕刺激他,也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雷雷看着她,眼裏是單純的痛苦,偏激的執着:你說真話,如果真不想見我,就一輩子都不聯繫了。

她不能接受霸道的感情,儘管眼睛濕潤,可話語還是決絕的:我願意跟你做朋友,而不是交朋友。你在強迫我做不喜歡的事兒,在破壞我們之間的友誼……

雷雷盯着她,眼神陰鬱,聲音濕冷:我不跟你做朋友。你不做我女朋友,咱倆之間什麼都不是了,就像你說的,再也不要聯繫!

青兒瞪着他,眼裏的淚慢慢收干,她見雷雷冷若寒冰,一點通融的餘地都沒有,心跟着涼了,點點頭:好,就這樣吧。

她走了,雷雷的聲音追上去:哪樣兒啊,說清楚。

青兒頭也不回:誰也不認識誰,再不聯繫,永不見面。她說著,眼淚斷線珠子般流下來,也不去擦。

雷雷看着她痛苦而決絕的背影,愣在那兒,腦子裏不知在想什麼。黑皮把摩托車開過來,催他趕緊上車,直奔考場。

路過省大時,大頭說得去學校辦點事兒,就近下車。雷雷腦子靈光一閃,突然調轉車頭往葉青兒家的方向開。黑皮傻眼了,拍着車斗喊,錯啦,這哪兒是去考場的路啊。

雷雷不管不顧,把摩托車開得飛快。

葉青兒的眼淚流干,神情茫然地走着,話說完了,心裏也空了。她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屢次回頭觀瞧,火辣辣的太陽曬得馬路如一條白線,沒有半個人影。她繼續走,越走越慢,四周火熱,可她全身冰冷,彷彿走在空寂的墳場。

這時,轟隆隆的摩托車聲傳來,她的心莫名地猛跳了幾下,竟然有些喜悅。雷雷把車停在她身邊,平靜地說送她回家。青兒不理睬,雷雷執着地跟她耗。旁邊的黑皮曬得發暈,哀求青兒:我的小姑奶奶,趕緊上車吧,雷子送完你還得去考試,可別耽誤了。

青兒知道雷雷的脾氣,只得上車。兩人面無表情,誰也不看誰。可是彼此內心潮起潮落,往事如落英繽紛,無限感傷。

離葉青兒家越來越近,她父母站在院門外駐足觀瞧,等着女兒回家。遠遠的見雷雷騎摩托載着女兒靠近,他們臉上的神情嚴峻起來,葉母甚至張嘴謾罵。雷雷咬緊牙關,血貫腦門兒,耳朵嗡嗡直響,他一不做二不休,使勁猛踩油門。摩托車從葉氏夫婦跟前疾馳而過,所有人都驚聲高呼"停車"。

雷雷面無表情,把油門踩到底兒,摩托車絕塵而去。他這一腳改變了兩個人一生的命運,只是他後來才知道。

葉氏夫婦瘋狂地追着三輪摩托高喊:抓流氓,抓流氓啊!

暮色降臨,在警車的追逐下,雷雷駕駛着摩托駛進山區,消失在夜色中。

莎莎到雷雷家向雷母打小報告,說葉青兒引誘雷雷犯錯誤,如今見事態鬧大,怕影響自己,就想拋棄雷雷,還讓母親到考場侮辱雷雷,氣得雷雷連高考都沒心思參加。

雷母氣得眼睛發綠,肝兒發顫,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如紙。莎莎見狀忙過去殷勤地撫胸拍背,端茶送水,百般勸慰。

這時,傳來"嘭嘭嘭"猛烈短促的敲門聲。莎莎打開門,大頭滿頭大汗地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雷雷……綁架了葉青兒!警察現在通緝他呢。

雷母一聽,面如死灰,摔倒在地。

葉青兒家裏更是熱鬧,幾個警察圍着葉母,聽她哭訴雷雷綁架她女兒的過程。老葉也急得直掉眼淚,說雷雷性情暴躁,很可能狗急跳牆,傷害他的女兒。

警察最是鎮定,臨危不亂,再三安慰葉氏夫婦,要他們相信人民警察的鐵拳和恢恢法網。

此時,雷雷已經知道後果相當嚴重,他把摩托車停在一座山神廟旁,霜打一樣耷拉着腦袋走進廟裏。

廟宇正堂里居然還供奉着香火,微光閃動,香煙繚繞,煞是恐怖。雷雷見泥塑彩繪剝落,蛛網四結,放眼望去,一片凄涼。他一屁股坐下,呆若木雞,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

黑皮鬼鬼祟祟進來,被廟裏的氣氛嚇得變了臉色,看見雷雷呆坐着,才有了底氣。他湊到雷雷近前,低聲說:欸,你想辦了她,我……我可不當幫凶!這事兒要判刑的。

雷雷氣得轟他出去,腦子裏空白一片,只是傻傻地呆坐着。葉青兒走到他面前,神情冷靜地盯着他,他無助地垂下頭去。黑皮並沒走遠,扒着廟門縫兒看裏面的動靜。

雷雷坐在地上,青兒靠着牆,兩人看着灶台上明滅閃爍的香火,心潮起伏。青兒問:你就後悔!雷雷神色淡然:扯淡!

青兒又問:你不恨我嗎?

雷雷反問:恨得着你嗎?

青兒憤然道:你不傻不笨,為什麼做啥事兒都這麼衝動?這樣能解決什麼問題嗎?

雷雷煩躁地讓青兒閉嘴,少給他上課。青兒問,現在警察要抓他,他打算怎麼辦。雷雷冷笑一聲,說在她眼裏,他一直就是流氓痞子,進了局子正好不擔虛名。青兒罵他自甘墮落,還怪別人。

雷雷瞪着青兒,青兒還以顏色。他咬着牙說,這荒郊野嶺的,就不怕他動歪腦筋?青兒搖搖頭,雷雷猛地抓住她手腕,聲音顫抖着問,她怎麼知道他不會?

他深深愛着這女孩兒,把她放在神龕上供着。如今,她已被他攥在手心,卻不知該怎麼辦。他哆嗦着,心裏滿是痛苦和悲傷。青兒被他的眼神震撼,不知如何是好,眼裏蒼茫一片。

雷雷喘着粗氣,猛地甩開青兒,衝出破廟。他撲到一棵參天大樹前,用拳頭使勁擂着樹榦。累了,乏了,他靠着樹坐下來。黑皮悄悄靠過來問,他打算怎麼辦。雷雷發著呆,不搭理他。

莎莎和大頭把雷母抬上沙發,按太陽穴,掐人中,緊着忙活兒。雷母長出一口氣,蘇醒過來。她接過莎莎遞過的水杯,咚咚喝完,說她去市委找老雷。莎莎忙撥電話叫司機。

新官上任,百廢待興。天天加班到深夜對老雷是家常便飯,他正在燈下批閱文件。見老婆氣急敗壞地闖進來,便知一定是雷雷出大事了。

果不其然,雷雷居然綁架了人,還被警察通緝。氣得老雷拍桌子大罵,怎麼養下這麼個畜牲。雷母流淚說,都是葉氏母女勾引雷雷犯錯誤,才釀下大禍。到這個節骨眼兒,老婆還袒護兒子,老雷大光其火,說省里正在嚴打,這時候往槍口上撞,不是找死呢嘛!

雷母收住眼淚,趕緊讓老雷想辦法。老雷恨得咬牙切齒,說兒子成年了,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要真是流氓,就讓他去坐牢。他說著,把桌子上的茶缸,文件夾等砸得亂七八糟。

雷母獃獃地看着暴怒的丈夫,為他剛才的話感到心寒,她罵老雷官迷心竅,鐵石心腸。除了官位,他就從來就沒關心過老婆和兒子。老雷吼道,兒子變成今天這樣,都是她無原則溺愛造成得惡果。她要負全部責任。

雷母冷冷地說,他不要兒子,她要!他要大義滅親,她不干涉。可是她活動找人時,他不要設置障礙,否則就甭過了。老雷大吼,他要真成強姦犯,你也要包庇縱容他嗎!雷母一愣,盯着丈夫,嘴唇哆嗦着說,她相信兒子,他不會幹那樣的事情。說完轉身往外走,老雷想了想,一腳踢開椅子,追了出去。

葉氏夫婦送走警察后,坐卧不寧。葉母不想坐等,要自己採取行動尋找女兒的下落。老葉說這事還得靠警察,再說也沒有線索。葉母說可以找那個小流氓的狐朋狗友,還有他的父母。老葉皺着眉說,這半夜三更的,上哪兒去找啊。

葉母氣得大發脾氣:這不行,那又不成,你倒是給想個法子啊!再這樣拖下去,那流氓壞了咱女兒怎麼辦啊。她的生活還沒開始呢,這輩子可咋辦呀。

葉母聲淚俱下,老葉邊陪着流淚,邊自我檢討。到底還是女人有主意,她擦乾眼淚:走,找流氓父母去,跟他們要人。

葉氏夫婦打聽到老雷在市府機關加班,便直奔機關大院,不承想與雷氏夫婦碰個正着。兩個女人揚眉劍出鞘,冷眼相對,恨不能生吞活剝了對方;男人則含蓄得多,老葉謹小慎微,壓抑着滿腔仇恨;老雷不動聲色,冷靜觀察。

葉母作為受害者,理直氣壯開炮道:你們兒子乾的好事兒,你都知道了吧。

雷母不甘示弱,反唇相譏:我只知道你女兒勾引我兒子,玩弄他純潔的感情,致使他精神失常,耽誤了高考。我還想找你算賬呢。

葉母氣急,怒罵:你兒子耍流氓,你還敢明目張胆地包庇他?

兩個女人唇槍舌劍,越戰越勇,話越說越難聽。老雷適時制止,平靜地說:對不起,我愛人態度有點過激,對解決問題沒有幫助。現在情況還沒弄清,請您不要一口一個流氓,他還是一個半大的孩子。

老葉不能不說話了:雷副市長,"文革"期間有好多青少年因缺乏管教,走上犯罪道路。這話出口,他也覺有些底氣不足,身子下意識地往後縮。老雷敏銳地察覺到,眼神寒冷,咄咄逼人。

兒子還沒審判,就被人定了罪,雷母火冒三丈:你什麼意思?你的女兒好,從小就臭名遠揚。就是出了事,也是她引誘所致。

葉母氣得渾身顫抖,還沒等她開口,老葉早控制不住情緒,淚如雨下:雷副市長,這二十年來我的處境您最清楚。這輩子,我最對不起女兒。她現在被你兒子綁架了,要是出了事,她還怎麼做人啊。求求你,想辦法救救我女兒。

夫妻倆相擁而泣,看得老雷夫婦呆愣住。

黑皮掏出煙,點着火遞給雷雷,愁眉苦臉道:送她回家吧,你又沒把她怎麼著。不然過了今夜,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雷雷豁出去了,說他壓根兒就沒想洗清,愛怎麼隨便,你害怕受牽連趕緊走。黑皮好心被誤解,氣得站起來想走,可是見四下里漆黑一片,心裏害怕,便探頭向廟裏張望。青兒冷得雙手抱肩,蜷縮在廟宇一角兒。

黑皮走到雷雷身邊坐下,說葉青兒凍得直哆嗦,別生病了。雷雷想了想,起身輕手輕腳走進破廟,見半明半暗的燭光中青兒微閉雙目,因緊張害怕緊縮着身體,心生憐愛,脫下外衣正要給她蓋上。

青兒突然睜開眼,嚇得尖叫一聲,用腳猛踢雷雷,大喊大叫。雷雷又氣又怒,把衣服扔在她身上,狠狠地道:老子要是想耍流氓,不會等到現在。說完轉身離開,青兒把身上的衣服扔得遠遠的,滿臉氣惱。

雷雷是一點兒轍都沒有了,他一拳一拳狠狠地擊打着樹榦,發泄內心巨大的迷茫與痛苦。黑皮湊近廟門兒觀瞧,回來報信:沒吃沒喝快一天了,山上又冷,她躺着不動,別什麼出事兒啊。

雷雷說,我送她回去。黑皮說黑燈瞎火的,山路不好走,摔着可就沒命啦,還是等天亮走吧。

雷雷說他去弄點吃的,讓黑皮看着葉青兒。說罷,朝山下跑去,迅速被暗夜的濃霧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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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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