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碎的幸福

瑣碎的幸福

轉業前,老楚提醒耿直,找找熟人,分配個對口單位,耿直沒當回事兒。按照耿直的想法,他這樣的戰鬥英雄,轉業到地方,再不濟也得分配公安部門,換身衣服接着武槍弄棒,他哪裏用得着托關係?沒想到,他的這種高姿態卻讓他直接進了北京當時很熱門的一個單位: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工作嘛,主要就是除四害。

耿直非常憤怒,覺得這簡直浪費人才,但行伍多年,服從命令已經滲入到耿直的血液中,於是,儘管牢騷滿腹,耿直還是按時報到,並且很自信地認為,即使在這樣一個看上去很婆媽的單位,耿直也能幹出一番男子漢大丈夫的偉業。

轉業對耿直來說,有一個天大事兒,就是換裝,自從轉業以來,耿直一直穿着沒有肩章的軍裝,那樣他感覺自己還是名軍人。

上班那天,耿直終於脫下軍裝,換上中山裝,感覺極不自在,走在大街上都覺得旁人用異樣眼神看自己。

耿直就這樣別彆扭扭進了愛委會,一進機關,耿直立馬感覺到和部隊不一樣的氛圍,首先是部下不是軍人了,接待自己的小青年很機靈,但看得出全無部隊士兵那種單純,他客氣中透着距離。

這位小青年引領一身中山裝的耿直走到他的辦公室前。推開門,屋裏黑着燈,有點暗,小青年走進去,打開燈,客氣道:“耿主任,這是您的辦公室,這幾天市裡搞除四害運動,幾位領導都在下面檢查工作,您先熟悉環境,有什麼事兒就找我,我姓陸,您叫我小陸就行。”

耿直看着眼前陌生的環境,一時說不出話。小陸客氣點頭:“我給您打壺開水去。”聽到背後一聲門響,耿直趕緊回身,拽開門,叫:“唉!”小陸聞聲回頭,看耿直:“耿主任,有事兒嗎?”耿直瞪着小陸那個謙恭的臉,呆了片刻:“沒事兒。”

耿直關上門,環顧四周,小小的房子,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兩個文件櫃,日光燈發出滋滋聲,耿直過去,一屁股坐到桌子後面,隨手翻閱桌上的文件,全是宣傳圖片,蒼蠅、蚊子、老鼠,耿直趕緊合上,一起身,勁太大,帶着桌子差點翻個,總之,呆慣了大地方的耿直,進了地方辦公室,就像大象進了玩具店,處處拘束,一抬胳膊動腿就要碰倒什麼。

耿直鬱悶,要往窗檯處走,動作大一點,“咣當”一聲踢翻椅子,他趕緊去扶,傳來敲門聲,耿直喝聲:“進!”門推開,小陸拎着壺開水,見耿直扶椅子,趕緊放下壺上前,笑道:“您剛到地方有點不適應吧?”

耿直直起身子,自負道:“誰說不適應?非常適應,簡直天生就是干這個的料。”

小陸給耿直倒開水,笑着:“您能來我們這裏真不容易!這次咱們愛委會進人,幾位領導都說一定要部隊下來的同志,您可是咱們田主任親自點將的!”

耿直心裏舒服一點了:“這個,小陸同志,請你抽出點時間,給我把這個愛委會任務,也就是愛委會是做什麼的,給我仔細講一講!”耿直仍是部隊幹部的口吻,小陸笑道:“是!首長!”

從愛委會出來,耿直胳膊里夾着一捆蒼蠅拍子,越走越彆扭,越不自信,機關的人直看他,他腳下一亂,走着就有點順撇。耿直混勁上來,索性像拿槍一樣抓着那捆蒼蠅拍,甩起胳膊,以齊步走的姿態,大步流星前行着。

身旁響起汽車笛聲,耿直下意識站住,楚建從車上跳下,見着耿直跟個貓一樣,先圍着耿直轉,吃吃直笑,還一個勁抻耿直衣襟,笑道:“哎喲,看了十來年軍裝老耿,你猛不丁這打扮真是換個人。”耿直笑嘻嘻道:“老子穿中山裝氣派吧?”

楚建左轉右轉:“唔,這肚子再挺一點,像咱縣縣長呢。”一眼看見耿直手中的蒼蠅拍,“拿這麼多蒼蠅拍幹什麼?老遠看着像抓桿卡賓槍!”耿直強裝得意:“你小子說對了!它就是老子現在的武器!除四害知道不?”

楚建:“四害不四害的,只要你不鬧情緒,都無害!咋?工作稱心如意?”耿直:“稱心如意!簡直就是天生我材,大有可為!”

楚建:“啥單位?公安局?法院?檢察院?保密局?”耿直神秘道:“愛委會。”

楚建愣了一下,直着嗓子:“愛、愛委會是做啥的?專門解決愛人問題的?那太好了,幫我解決一個。”耿直笑嘻嘻着:“你不讀書,不看報,不了解祖國建設發展情況嗎?愛委會就是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

楚建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你……你還真去除四害了?”耿直:“沒錯!老子現在職務是愛委會辦公室副主任!專門指揮除四害三大戰役!”

楚建嚷嚷:“跟你說要你找找人,本來以為你至少也鬧個公安分局長乾乾,咋就成個抓老鼠的了呢!”耿直瞪眼:“抓老鼠怎麼了?中央文件你沒看過?一個以除四害為中心的愛國衛生運動高潮已經在全國形成!你聽好了,這場運動的目的——就是要達到消滅疾病、人人振奮、移風易俗、改造國家!聽懂了嗎?改造國家!”

楚建愣愣地看着耿直,苦笑着搖搖頭:“一個英雄營少校營長,居然打起蒼蠅來了。”耿直沉下臉:“你怎麼還說這種話?小心人家拿你當右派!”

楚建嘆口氣:“好了,生米成了熟飯,說什麼都晚了!”略一遲疑,避開目光。“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說件事。”耿直:“什麼事啊?這麼嚴肅?”

楚建依舊避開目光,神情越發不自然:“還記得軍長給你介紹的那個對象嗎?”耿直:“小喬?她怎麼了?”

楚建:“我們——我們倆好上了——”耿直愣了一下,無聲地笑了。

楚建一瞪眼:“你笑什麼?”耿直不說話,指着楚建依舊笑着。楚建綳不住,也撲哧笑了:“人家今天剛給的準話兒,同意處對象……我想怎麼也得跟你說一聲!”

耿直:“為什麼一定要跟我說一聲?我和她又沒有任何關係!”楚建:“當然有關係!要不是你腦袋瓜子進水,她就是你媳婦了!”

耿直眨巴着眼睛,琢磨老楚這番話的意思。楚建:“要是沒有舒曼,你肯定會喜歡小喬!也肯定還穿着少校軍裝!”耿直突然低聲吼道:“你再擾亂軍心,我斃了你!”

舒曼是杭州姑娘,又是小姐出身,還是個醫生,比起一般知識女性,更是潔癖得不行,耿直父母為小兩口佈置的小小新房也算得上窗明几淨,但舒曼打掃起來,居然也能忙上一整天,看舒曼收拾房間絕對是累,她拿個小掃帚掃床,邊邊角角一一掃到,一根頭髮絲都要用兩根指頭夾起來,認真放到床邊紙簍里。放頭髮絲時,看到地上三個盆摞一起,趕緊彎腰,將盆一個一個分開,抽屜里拿出個玻璃瓶,掏出酒精棉,蹲下身,兩隻纖纖細指夾着酒精棉,一點一點擦拭臉盆。耿直進屋,舒曼聽到背後動靜,臉上浮起笑容,放下盆子,轉身迎上前,耿直脫下中山裝自嘲着:“十七歲就穿軍裝,穿十幾年,簡直穿不得便服,不會走道,直順撇。”

耿直說著學順撇走道,舒曼嘎嘎直樂,跟着笑:“我剛看你穿中山裝也有點彆扭,好像變矮了,還以為你換鞋了呢。”

耿直自嘲:“對對對,我也有這種感覺,怎麼回事兒啊?”

舒曼拿塊乾淨枕巾墊在炕沿,耿直看着乾淨毛巾,直發獃,不敢坐,舒曼推着耿直坐到毛巾上,笑道:“可能是錯覺吧,你穿軍裝扎武裝帶,還佩肩章,人顯得挺拔,視覺上高好多。”

耿直尷尬一笑:“我這人天生就是穿軍裝的料,除了軍裝穿啥都彆扭,你可得適應一段時間呢。”

舒曼一邊忙着一邊回道:“你天生就是軍人架子,什麼衣服穿你身上都像軍裝,神氣着呢!”

耿直高興:“可不是,愛委會那小陸一個勁管我叫首長,我聽着可真親切。”

舒曼笑着:“這身衣服有點大,禮拜天我去裁縫店幫你改一改。”

舒曼說著把牆角一個水盆拿過來,裏面已經盛着些涼水,拿過暖壺倒熱水,耿直剛要彎腰脫鞋,舒曼伸手制止:“坐着,別動。”

舒曼輕手輕腳幫耿直脫下鞋子襪子,一樣一樣放在旁邊小凳上,擺得齊齊整整,然後將耿直的腳按到水裏,抬頭看丈夫笑道:“水溫合適嗎?再倒一點熱水?”

水蒸氣從盆中騰起,映襯着舒曼年輕秀美微笑的臉,耿直一陣感動,不由彎下腰去抱住老婆,這個擁抱姿勢無比彆扭,一高一低,中間隔着個水盆,但他們緊緊擁抱,舒曼絮絮叨叨着:“我一輩子都對你好,你再不要難過了,你難過,我也難過的。”

耿直說不出話,只是緊緊抱着老婆,這一用勁,就聽“咣當”一聲響,水盆終於被蹬翻,水灑一地,兩人卻仍不鬆手,看着地上水,看着彼此,哈哈大笑,門外耿直母親嘮叨着:“什麼動靜啊,這麼大聲?笑?就知道笑,這小兩口。”

耿直一用勁,將老婆攬到懷裏,彼此看着,眼中都含着幸福,耿直伏在老婆耳旁:“你獃著別動,我掃了地再倒盆水,我給你洗。”

舒曼不動,聲音更輕:“別。”耿直:“別什麼?”

舒曼:“別洗了。”耿直:“才洗一樣。”

舒曼:“討厭。”燈暗下去了。

實習階段結束,舒曼分到兒科,舒曼喜歡孩子,分配兒科也如她所願,另一個好消息是耿直單位給小兩口分了套兩居室房子,舒曼心情很好。第一天到兒科上班,舒曼去得早,她利手利腳收拾自己那張桌子,用酒精棉擦着。

石菲菲走進來:“喲,舒大夫,真早啊!”舒曼笑笑:“剛到兒科上班,總要熟悉一下環境。”

石菲菲湊到舒曼跟前,打量着她:“你氣色越來越好了!”舒曼:“是嗎?還跟原來一樣啊。”

石菲菲:“不一樣!白裏透紅的,比過去可滋潤多了!跟我說實話——結婚的感覺怎麼樣?幸福嗎?”舒曼避開目光,略一遲疑,忍不住含笑點點頭。

石菲菲:“怎麼個幸福?快跟我說說!他對你好嗎?”

舒曼是那種矜持的知識女性,她並不想和旁人說些閨房中的私隱,石菲菲和舒曼完全相反,典型小市民,極熱衷家長里短,看着石菲菲那熱切勁,舒曼一笑,籠統道:他是一個好人,一個男人,他為我犧牲很多……”

石菲菲聽着,心思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這位漂亮的小護士,並不真正關心舒曼和婚姻幸福,她在意的是季誠,那個痴情的秀氣小伙兒。

是啊,因為季誠,舒曼婚後的幸福生活,也打了折扣。

舒曼不能接受的是,她結婚前,季誠向她保證,兩人還是朋友,和以前一樣,但她真的結婚後,季誠卻完全變了一個人。兩人又同在一個醫院,總要見面,季誠現在走路,總是兩眼直視,凡人不理,見着舒曼和石菲菲,也是脖子梗着,拿她倆當空氣,擦肩而過。

舒曼窘得不行,石菲菲卻在一旁感嘆:“他真夠痴情的啊!”

舒曼急得一把拽過石菲菲,進了兒科診室,低聲道:“什麼叫痴情啊,就是你們這種人在那裏亂講,講得季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石菲菲悵惘着:“我可沒說啊,再說這還用別人說嘛!季誠因為失戀犯神經病,咱們院盡人皆知啊。”舒曼急:“還說還說!煩死了!”

季誠成了舒曼一塊心病,舒曼不願意跟石菲菲說這麼私隱的事兒,姐姐又不在,說私房話的對象只能是耿直。

回家見到耿直,舒曼便牢騷滿腹:“你說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嘛!”

耿直在看報:“誰?”舒曼也不理會耿直,自說自話:“好心好意跟他講話,倒像要怎麼樣他,你說他像個男同志嘛,女同志都沒這麼小心眼兒!”

耿直放下報紙:“誰這麼小心眼兒啊?”舒曼漱口:“還有誰?”

耿直試探:“小季?”舒曼漱完口坐到桌前,一邊喝粥一邊嘮叨:“他都成個怪物了,成天就知道鑽資料室,誰跟他講話他都不理,一說話就跟吃了槍葯一樣,他好像,好像神經了。”

耿直沒當回事兒:“知識分子就是毛病多,唉,擱我手上,一個小時我修理得他老老實實,還敢不理人,我讓他見人就點頭哈腰!”舒曼放下碗:“人家跟你講正經事,怎麼這麼不認真!”

耿直放下報紙,一本正經:“你的事兒我怎麼能不認真呢,就說這個小季吧,他這樣為什麼呀?你得找找他內在原因,他為什麼會這樣!”

舒曼低頭,攪着碗裏的粥,鬱悶道:“現在全醫院都在講,是我害了他,他雖然沒有這麼說,可是他對我這種態度,好像我是他的敵人,我真是覺得、我們同學五年,你曉得我沒有什麼女性朋友,我就跟他還挺說得來。”

耿直嚴肅道:“我知道你把他當女朋友,問題是他把你當女朋友。”舒曼瞪耿直一眼,放下碗:“怎麼辦嘛,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好彆扭的!”

耿直:“嗨,你們這些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啊,想問題太複雜,既然他對你有看法,你就找到他,啊,擺事實講道理,講你為什麼不愛他,為什麼愛我,你要讓他認識清楚一個問題,強扭的瓜是不甜的!你就是跟他結婚,啊,當然這只是假設,你是絕對不可能跟他結婚的!但你要讓他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你和他,是不合適的!”

耿直說話的時候一本正經,舒曼一個勁樂,耿直:“我跟你嚴肅談問題,你樂什麼樂!”

舒曼笑道:“道理都講一萬遍了,他又不傻,什麼不懂啊,他就是鑽牛角尖!”耿直仍是一本正經:“那你就把他從牛角尖里拔出來嘛。”

舒曼瞪耿直:“怎麼拔?”耿直看舒曼,一本正經:“要我幫你拔嗎?”

舒曼:“討厭你!”

楚建榮升少校,跑來看耿直。楚建故意在耿直面前挺直了身子:“看見了嗎?咱也是少校了!”耿直心情鬱悶,瞪着楚建:“唉,那一顆星你戴着咋那麼彆扭呢,戴歪了吧?”

楚建瞟一眼耿直,壞笑:“老夥計,看你精神不錯嘛,漂亮老婆摟着,辦公室主任當著。”耿直得意揚揚:“那當然!戰功顯赫,市長親自寫表揚信。”

楚建:“幹得這麼紅火,那是不後悔轉業了?”耿直瞪眼睛:“別跟我提這倆字,這心跟針扎似地疼着呢!”楚建壞笑:“這才是你老耿么,裝什麼裝你!”

耿直:“哎,不對呀!咱們軍已經調到西邊去了,你這個新科少校怎麼還有空往我這跑?”楚建:“我已經調到總部機關了。”

耿直一愣:“什麼?坐機關?”楚建:“是啊,跟你一樣,八小時工作制,每天按時上下班。”耿直驚訝地:“你出什麼事了?犯錯誤了?”楚建:“別瞎猜!是我主動要求的!”

耿直:“不可能!當兵就要在野戰軍!坐機關有什麼意思?一年到頭摸不着槍!”楚建嘆口氣,勉強笑道:“我跟你不一樣,我是政工幹部,在野戰軍前途有限!再說了,你以為調總部機關那麼容易哪?可費了牛勁了!多虧小喬求軍長。”

耿直:“怎麼?是那娘們兒拖你後腿?”楚建嘆口氣:“她不想離開北京,跟我嘀咕好長時間了,我也是沒辦法。”

耿直連連搖頭:“沒出息!沒出息!換了我,寧可不要這個婆娘!”楚建一瞪眼:“你說什麼?你給我再說一遍?全世界誰都可以說我,就你沒資格!”

耿直也瞪眼:“我怎麼沒資格?我離開部隊,是組織決定的!不是舒曼要求的!”指着楚建,提高了聲音,“你、你真是氣死我了!你、你這身軍裝真應該扒了讓我穿!”

楚建撲哧笑了:“我一猜你就得急。好了,我還有事,得趕緊走,記住,下禮拜天,是我和小喬的婚禮,你和舒曼一定要去!”耿直:“不去!逃兵的婚禮,我絕不參加!”

楚建感慨地嘆口氣:“我是不想當一輩子軍人的,咱倆真應該換換!”耿直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盯着楚建肩上的少校肩章,眼圈有些泛紅。

愛委會的事兒也讓耿直惱火:“弄些假老鼠尾巴糊弄事,這是危害人民健康的大事,怎麼能弄虛作假呢!”

小陸倒也不怵耿直,為難道:“問題是沒有那麼多老鼠蒼蠅,有的人還在家裏養老鼠蒼蠅,就為得表揚,耿主任您說這也是弄虛作假吧?”

耿直瞪大眼睛:“這是犯罪行為,還養老鼠!誰養,你給我報上來!”

小陸:“耿主任,人家動機也是好的,報上來你怎麼處理呀?”

耿直瞪着小陸,沒想清楚怎麼處理,門打開,楚建笑道:“老遠就聽見你在拍桌子,老耿啊老耿,你這暴脾氣走到哪兒也不改啊。”小陸趁機:“您來客人了,我去倒杯茶。”轉身溜走。

耿直往椅背上一靠,瞪着楚建:“你相信嗎?還有養老鼠虛報戰功的!”

楚建把門關上笑道:“這起碼說明野老鼠已經殲滅得差不多了,你三大戰役成功了嘛!唉,總部機關也要搞愛國衛生運動,打老鼠滅蒼蠅,請你去傳授經驗呢。”耿直立刻:“別人去,老子不去!”

楚建瞪眼:“臭小子,你還擺上譜了你!”耿直伏到桌上瞪楚建:“老子穿便服到部隊給幹部戰士做報告,你想得美!打死老子也不去!”

楚建樂道:“你可以穿軍裝嘛,你轉業不是保留一套軍裝?還有你那獎章,都戴上嘛。”

耿直掄起桌上文件做勢要砸過去:“我告訴你,老子這一輩子再不穿軍裝!”楚建笑得更厲害:“你這是跟誰賭氣!”

耿直一拳頭砸在桌上:“還有誰!這地方跟部隊差距太大,開始還有點新鮮勁,這勁頭一過,我這軍令下去,本想排山倒海,卻他娘細水長流,我這些部下,那叫一肉哦,真能把我活活憋死!”楚建一本正經:“別跟我說你後悔了啊!”

耿直拳手收起,瞪眼:“誰說我悔了!不悔,一輩子不悔!”楚建笑:“還是啊,唉,我開車來的,下班去我那兒喝酒,我那可有好酒!讓我們小喬給咱炒幾個下酒菜,我小車送你回家。”

耿直笑:“好!”立刻又搖頭,“今晚不行。”

楚建:“咋?加班?”耿直:“加班。”

楚建:“你哄誰你,你三大戰役打得讓人家都養老鼠了,還加啥班!怕你老婆不讓你去吧?”耿直手上報紙砸過去:“去你的!”

楚建躲一下,報紙從耳邊擦過,壞笑着:“你老婆南方菜你吃得慣?我老婆一手北方菜,京醬肉絲、紅燒排骨、炸醬麵、蔥油烙餅。”饞得耿直直流口水,喝道:“快滾。”

楚建起身得意着:“我回家吃飯去了,你回家喝你的甜菜湯去吧。”

舒曼在家戴着大口罩、白帽子,掄着大拖把在擦地,地上水淋淋的,像被水洗過一遍,她幹得滿頭大汗,從裏屋倒退着往外屋擦。耿直推門進來,一進屋,便被滿地水滑一下,因為完全沒有防備,這一滑身體立刻失去支撐,雖然當兵出身,畢竟多日不練,本能抓靠支撐物,身體這麼一閃,一個屁股墩摔趴下。

舒曼聞聲趕緊回頭,先是大笑:“你怎麼這麼笨,還當過偵察兵連長,吹牛吧?”

耿直哪裏肯露這個怯,身體猛地一撐,想來個鷂子翻身,瀟洒立起,這一閃騰,哎喲一聲,身體立刻不能動了,舒曼還以為耿直開玩笑,笑着摘下口罩:“別裝了,趕緊起來吧,你那麼沉,我可拽不動你。”

舒曼說著掉過頭繼續拖地,耿直閉上眼睛,不能動,又不願意承認,舒曼聽到身後沒有動靜,回頭一看,耿直仍躺在地上閉眼不動,有點擔心了,趕緊放下拖把走到耿直身邊,壞笑着:“想嚇唬我啊!快起來吧,地上是濕的,涼!”

舒曼說著伸手,耿直剛要伸過手去,舒曼立刻縮回手,退出幾步,笑着:“你又詐我!別想!”耿直苦着臉:“哎喲老婆,這腰可真閃着了,舊傷犯了。”

舒曼撇着嘴:“不信。”耿直:“那我就這地上躺着啦。”耿直索興放平身體,舒曼着急,趕緊上前拽耿直:“怎麼能這麼躺着啊,你小孩兒啊。”

耿直身體不能動,舒曼怎麼拽也不成,耿直躺在地上看舒曼:“老婆,我沒敢告訴你,我這腰大傷過,老美飛機彈片從這裏穿過去,差點傷着命根子,醫生說差幾根頭髮絲就癱瘓了,我這人別的都不怕,就怕這老腰閃了。”

舒曼嚇住,趕緊鬆手,爬到耿直身邊,又急又氣:“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不告訴我呀,這要摔壞了,怎麼辦啊,你、你真是氣死我呀!”耿直嘿嘿笑着:“早告訴你,你不肯嫁我怎麼辦?”

舒曼一邊試圖搬動耿直腦袋一邊嗔道:“這又不是什麼壞事兒,我有什麼道理不肯呀?真是榆木腦袋!”耿直平躺在地上,舒曼在他上方動來動去,這個角度看老婆,別有一種感受,耿直嘿嘿笑道:“我要廢了,你悔不悔?”

舒曼拽不動耿直,氣得一屁股蹲下:“你說這些沒用話幹嘛,你現在趕緊起來,本來腰不好,再涼着怎麼辦,我去對門叫小李他們過來幫一把吧?”耿直趕緊:“不用不用,讓人家笑話咱,你幫把手。”

舒曼攙着耿直,耿直一點一點翻身,挪動身體,先側後起,一點一點起來,舒曼把他攙到床上,耿直腰梗着,彎不下腰,沖老婆:“我脫不下褲子了,我是就這樣躺着,還是——”舒曼趕緊抓張舊床單鋪床上,耿直苦笑着,側着躺下。

舒曼回頭去廚房忙着涮鍋洗碗掃地,就聽卧室傳來“咣當”一聲巨響,舒曼嚇得手裏鍋蓋“咣當”一聲落地,趕緊往卧室跑。耿直半個身子掉床下,床頭柜上的枱燈被他撥拉到地上,見老婆進來,趕緊抓起枱燈,別著臉,看着老婆嘿嘿傻笑:“沒事兒,它不疼。”

舒曼趕緊坐在床頭邊,攬過耿直,溫和道:“你是不是想上廁所,你叫我一聲啊。”耿直低頭氣餒:“撒尿不想叫你!臭!”

舒曼:“那,用尿盆?”耿直瞪大眼睛:“女人才用尿盆!”

舒曼哭笑不得:“那你就尿床上吧!”耿直:“我一歲就不尿炕了,你這是誣衊我嘛!”

舒曼笑着攙起耿直:“你活人可別讓尿憋死,趕緊去廁所吧!”耿直倚在舒曼身上往廁所走,伏在妻子耳邊低語:“晚上我可不能動啊,別欺負我。”

舒曼紅着臉打耿直:“誰欺負誰啊!”耿直一躲,動了腰,噢地一聲:“我腰又動不了了!”

舒曼哭笑不得:“腰動不了,你還不老實!”

舒曼值夜班,看到石菲菲也抱着床被子走進值班室。舒曼抬頭:“你也夜班啊?”石菲菲:“我和護士長調了一下。”

一旁小護士笑:“因為小季醫生這禮拜也值夜班吧?”石菲菲紅臉:“胡說八道!護士長主動跟我調的!”小護士笑着往外走:“誰信啊!”

舒曼看石菲菲那滿臉窘態,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先是覺得自己很木,居然不知道石菲菲喜歡季誠,接着又有點作難,舒曼知道,季誠是不會喜歡石菲菲這樣的女孩子的,她不知道該勸石菲菲不要有這種非分之想,還是該幫石菲菲成全好事兒。

石菲菲卻沉浸在自己心事兒中,紅着臉對舒曼道:“可別聽她們胡說啊!”

舒曼真誠道:“你怎麼不跟我講呀。”

石菲菲:“這事兒怎麼好意思跟你說呢。”舒曼:“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他要是真能接受你,我覺得挺好的。”

石菲菲抬頭看舒曼,仍然有一分不好意思:“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說這事兒,我真是——挺喜歡他的,可你覺得我和他合適嗎?”舒曼怔一下,立刻說:“有什麼不合適的,你又漂亮又能幹,他要是能和你好,肯定特享福。”

石菲菲紅着臉低下頭:“我沒想那麼多,我就是希望他能早點把以前不愉快的事情忘了。”舒曼不說話了。

半夜了,整個病房靜悄悄的,舒曼呆的這個病房,只有一個病兒,靜靜地躺在小床上。舒曼強打精神,坐在病床前,看着病歷,看着看着,她打起瞌睡。耿直悄然伸過手,從舒曼手中拿走病例,靠在舒曼身邊,輕輕抱住她。舒曼靠在耿直身上,睡意更濃。耿直默默看着妻子,目光溫柔。舒曼突然一個激靈,睜開眼,看見耿直,一驚:“你腰不好,你不在家躺着,怎麼跑醫院來啦?”

耿直一本正經:“看看你唄,你最近經常有思想問題,做你思想工作嘛。”舒曼壞笑:“得了吧,一個人在家睡不着覺,害怕吧?”

耿直依舊一本正經:“我是害怕、怕你值班的時候睡著了!昨天晚上凈照顧我了,一宿沒睡踏實吧?”舒曼:“那倒是,老聽你哼哼——現在腰怎麼樣了?”

耿直拍拍后腰:“沒事了,又是一條好漢!”舒曼笑笑,忍不住打個大哈欠。耿直心疼道:“唉,你們不是有值班室,你去睡會兒,我幫你盯着點兒。

舒曼:“那怎麼可以,你又不懂。”耿直:“有啥不懂?我沒學過醫,可我住過院啊,我那年負傷,住了半年院,醫院這套東西我清楚得很,你去吧去吧,能睡一會兒是一會兒,有事兒我叫你。”

舒曼已經是哈欠連連,但依然搖頭:“別鬧了,你又不是醫生,我怎麼能把病人扔給你呢!這個孩子體溫不穩定,睡覺不安穩,我要一直看着。”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你來得也好,我去洗把臉,馬上就回來……”耿直:“去吧去吧,我看着他,沒事兒。”舒曼東倒西歪地走了,耿直眼神充滿柔情。

就在舒曼不在的這個當口,一個父親背着個六七歲孩子匆匆跑進來,直着嗓子狂喊:“大夫!大夫在嗎?”耿直抓件白大褂衝出門,一邊披衣服,一邊手指放到唇上訓斥:“小聲點兒!病人都睡覺呢!”

父親趕緊壓低聲音:“你是值班醫生嗎?挂號處讓我到這來……我兒子摔了一跤,腿跌破了,止不住血!”耿直趕緊接過孩子:“這事兒我可是專家,來吧!”

季誠拎着個飯盒,慢慢走着,病房安靜,他正要拐彎上樓,就見石菲菲揉着眼睛迎面走來,季誠仍是那股子愣勁,不理會石菲菲,就擦肩而過,石菲菲停下,看着季誠:“唉,是你呀,我剛才去你值班室,沒見着你,我自己包的餛飩放你桌上了,我知道你們南方人喜歡吃宵夜的。”石菲菲一雙殷切的大眼睛盯着季誠,季誠尷尬着,不知道怎麼回答石菲菲:“我、我不餓。”

石菲菲聲音很輕:“餓了再吃。”

季誠尷尬着想走,又不知道怎麼對待石菲菲,忽聽兒科換藥室里有男人說話的聲音,這聲音如此熟悉,季誠趕緊尋聲轉過頭去,看到耿直正在尋找紗布,有點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發愣:“你在幹什麼?”

耿直如見救兵:“這孩子受傷了,我要給包紮一下,怎麼找不着紗布呢?”

季誠氣得瞪眼:“值班醫生呢?你怎麼在這裏搗亂啊!”

耿直也瞪眼:“怎麼是搗亂啊?當兵的誰不會包紮呀!趕緊給我找紗布,沒看見孩子還在流血嗎?”季誠氣得直跺腳,一把推開耿直,開始檢查孩子的傷口。

耿直:“傷口我已經檢查過了,不要緊,只是皮外傷,沒傷着骨頭……”季誠根本不理他,轉身叫道:“石菲菲!”

包紮完了,石菲菲給孩子打破傷風針,耿直很真誠地謝謝季誠:“謝謝你,你要不來,這孩子沒準得出事兒。”季誠回頭看一眼耿直,一臉不屑:“你沒有資格謝我的。”

耿直哭笑不得,懶得理會這個一根筋,正要轉身,門“咣當”一聲推開,舒曼披散着頭髮衝進來:“孩子沒事兒吧?”

耿直還沒來得及說話,季誠一臉嚴肅:“有事兒就晚了!值班時間怎麼能讓外人替班兒。”

舒曼:“對不起,我只是上趟廁所——”

耿直一笑:“是我的錯,我向你承認錯誤。”

季誠來勁:“這不是承認不承認錯誤的問題,沒出事兒承認不承認也沒有意義,一旦出事,你承認不承認還是沒意義,再說你不是我們院醫生,你沒有認錯的資格。”

耿直臉上的笑一點一點淡下去,但他忍着:“你得跟你們領導說清楚,我是主謀,小舒是受害者,她無辜。”舒曼趕緊拽住耿直,季誠吼一聲:“我為什麼要跟領導提!我是打小報告的人嗎?”

第二天,季誠在院外碰到了耿直。耿直靠在牆上打盹,季誠看耿直一眼,從他身邊經過,他經過的剎那,耿直睜開眼睛,叫了聲:“唉。”

季誠停下,回頭看着耿直。耿直直起身,一本正經:“夜裏那件事兒,我再次向你道歉,我會向你們院領導寫檢查!”季誠立即道:“不要寫!會連累舒曼的!”

耿直看着季誠:“你還是關心她的。”季誠紅着臉:“你不要多心,我們是同事,同學!”

耿直:“我知道你們什麼關係!我從來沒有多過心,小季同志。”

季誠別過臉,不看耿直,語氣很硬:“你想說什麼?”耿直一本正經:“你現在這個態度對舒曼,她很傷心,嚴重點說她很痛苦。”

季誠臉紅,低聲道:“我沒什麼態度不態度的,我一直就這樣。”耿直:“她是真拿你當朋友,天天跟我嘮叨你不理她,我看她也快神經了。”

耿直非常坦率地看着季誠,季誠張張嘴,想說話,但不知道說什麼。舒曼走出,季誠轉身離去。

下班的時候,舒曼收拾辦公桌,門開着,季誠路過時,停下,看着舒曼背影,猶豫着,舒曼轉過身,看見季誠,也看見季誠的猶豫,直起身子,兩人互相看着,遲疑片刻后,還是季誠先說話:“你每天都這麼早啊?”

舒曼怔一下,沒想到季誠態度如此友善,於是笑道:“歡迎季大夫視察兒科。”

季誠也是尷尬一笑,走進來,四下看着,找話說:“你挺適合兒科的。”

舒曼淡然:“我分配到兒科沒有意見,可你們這些男同志老是強調我適合,什麼意思啊!”

季誠:“醫生和患者要建立良好的溝通,兒科病人尤其這樣,你會讓病兒感覺舒服的。”

舒曼瞪大眼睛笑:“唉,你有段時間沒這麼拍馬屁嘍,我都有點不適應了。”

季誠看着舒曼幸福的笑臉,心裏一陣陣抽縮,一時說不出話,舒曼卻笑了:“你刮過鬍子了,人顯得好精神。”

季誠趕緊摸摸臉:“是嗎?那我以後天天刮鬍子!”舒曼不說話,只是含笑看着他。季誠略一遲疑,終於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自從楚建和小喬結婚後,耿直沒少去楚建家蹭飯吃。小喬端飯上菜,耿直招呼:“小喬,別忙了,一起吃吧!”小喬笑着搖頭,楚建點着筷子:“你別管她,這人就是個勞累的命,你讓她閑着,她還要閑出病呢,是不是小喬?”

小喬笑道:“我哪有舒曼姐那麼命好,耿大哥照顧得無微不至,舒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耿直瞪眼,楚建趕緊推走小喬,回身對耿直:“我可啥也沒說啊,人家女人心細,自己發現的。”

耿直氣得低聲罵:“臭小子,再這麼毀我,我不讓你上我們家去了啊!”楚建得意:“不去就不去,你家有啥?飯吃不得,菜沒味道,唉,你成天就干摟個大美女,你肚子有油水唄,你咋工作?”

耿直筷子差點扎到楚建腦袋上:“我把這話告訴舒曼,我看你還好意思見她!”楚建連連告饒:“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說男人事兒你跟娘們講啥,你可真被小資產階級同化了!”

小喬端菜上來,背過臉乾嘔一下,耿直饞得不行,不好意思急動筷子,笑道:“小喬,你這臉色可不大好啊,去醫院找舒曼瞧瞧唄。”

楚建和小喬對視一眼,得意笑,耿直看着發傻:“咋?有了?”

楚建和小喬同時點頭,耿直一拍桌子:“你小子大事小事,你壓我一頭啊,喝酒喝酒!”

耿直回到家,屋內奇靜,耿直躡手躡腳往卧室走,剛要走到,門一下子開了,舒曼一身睡衣站在門裏笑:“想搞偷襲呀,我早就聽見你腳步聲啦。”

耿直笑着將老婆摟在懷裏,心疼着:“白天睡覺,睡得不踏實吧?”

舒曼睡眼惺忪:“躺了半天,才睡着半小時,怎麼也躺不住了,腦子裏全都是那些孩子,不是哭就是叫,媽媽,媽媽,媽媽,哎呀你說這小孩子生病為什麼只叫媽媽呢,叫得我心都碎啦。”

耿直小心道:“想當媽媽了?”舒曼羞澀:“你才想當呢!”

耿直一本正經:“我不想當媽媽。”舒曼:“討厭!”

耿直放開舒曼,舒曼開始穿衣服。耿直一見妻子,又是啥心思也沒有了:“我陪你。”舒曼:“不要啦,你老去別人都該給我提意見了。”

耿直:“我不動,也不替你當班,我就陪你坐着。”舒曼:“那你不困啊,你明天還要上班呢!

耿直:“我不困,我最長紀錄三天三夜沒合眼。”舒曼看着丈夫,也捨不得:“要不,你在病房睡?”

耿直樂:“行,只要陪着你,廁所睡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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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婚風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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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碎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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