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
1958年春節放假后第一天,剛隨部隊從朝鮮戰場回國的耿直,隨部一起換裝,為此,部隊還專門安排了一個儀式,慶功加換裝。
二十八歲的耿直無法預料的是,這一天,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耿直最輝煌的一天,而他的命運也將從此走向拐點。
換裝和授獎儀式在軍部禮堂舉行,氣氛肅穆,耿直和一排等待授獎的年輕軍官們站在台上,雖然解放軍1955年就授銜了,但當時耿直的部隊還在朝鮮駐防,耿直雖然授銜少校,但直到回國后才穿起校官服。50年代解放軍將校服是蘇式的,很是神氣。這批年輕軍官中,耿直個最高,他前胸掛滿勳章,肩佩二杠一星,一眼看去,他是最配這身軍裝的。耿直深知此點,因此他挺胸抬頭,神氣十足。
耿直哥們楚建沒有趕上這次授銜,雖換裝,卻是尉官服,肩上星星比耿直多,有四顆星,但只有一條杠,關鍵是,校官服是呢料的,那比尉官服可就高了好幾個檔次,此刻,老楚坐在台下,雖是牢騷滿腹,妒嫉滿懷,卻也拚命拍手,為哥們興奮。
授獎的是姜軍長,1955年授銜的第一批中將。耿直剛入伍就跟着軍長做警衛員,可以說,軍長是看着耿直長大的,軍長對耿直的偏愛是明顯的。他走到耿直面前,就停下,看定耿直,一番敬禮還禮后,耿直目不斜視,緊握軍長雙手,緊盯軍長眼睛,軍長瞪着耿直:“你給我記住!”
耿直朗聲回答:“是!”
軍長是四川人,一口濃重的鄉音:“我還沒說,是啥子是?”
耿直挺直身體朗聲背誦:“一定要珍惜自己用鮮血換來的榮譽,戒驕戒躁,在部隊好好乾!干出名堂來!”
軍長樂了:“你個鬼娃子,我的話記得倒牢!我這次點名送你去軍校,你給我好好學!畢業回來就去師里做參謀長!聽懂沒有!”
耿直:“是!”
接着耿直有點嬉皮笑臉地說:“軍長不也上軍校嗎?雖然你是將軍班,可咱也是同學唄?”
軍長瞪眼:“嚴肅點兒!”
耿直:“是!”
軍長瞪着耿直,忽然壓低聲音:“個人問題解決沒得?”
耿直憨笑搖頭,軍長給耿直一拳,提高聲音:“笑啥子笑!打仗你有辦法,搞對象也要像打仗一樣,給老子敢想敢幹,敢打敢沖!強佔制高點!就在軍校期間解決問題!”
耿直立正:“是!保證完成任務!”
慶功會結束,耿直和楚建去軍校報到,兩人自然是住了同一間宿舍,楚建是最注意軍容的,他一進屋就忙着整理床鋪,耿直卻忙着整理信件。楚建上前拿起一封,壞笑道:“唉,通了六年信,到底啥模樣?寄張照片沒?”
耿直嘆口氣:“人家不主動,咱哪好意思跟個小姑娘要照片啊!”
楚建一彎腰從背包里抓出一把照片:“瞅瞅,咱在朝鮮收那麼一大堆姑娘信,哪封信沒照片?送給最可愛的人嘛!你這個不寄照片,不是太丑,就是個男的!”
耿直一拳砸向楚建:“臭小子,老子在你眼裏就是個好色之徒?老子是去報恩!朝鮮六年啊,跟我爹媽寫信都沒她勤!小姑娘信寫得多感人,給咱營里戰士念,小鬼們個個哭得哇哇的,在朝鮮老子就想,回國后除我爹媽第一個要見的就是她!”
耿直說完往外走,楚建盯着他壞笑:“你小子就裝吧,你報恩你戴那麼些獎章幹啥?臭美唄!我告訴你,她要是個醜八怪,你回來不哭我是你兒子!”
耿直手沖后做了一個威脅手勢,搬自行車下樓,推着車興沖沖往外走,還沒出門口,就聽一聲巨大剎車聲,接着就聽一聲:“耿直!”
耿直抬頭,只見軍長進來,耿直一驚,自行車摔倒,耿直趕緊立正:“報告軍長!”
軍長瞪眼:“報告啥子?”耿直一臉尷尬,身子更直:“報告軍長!”
軍長看着耿直尷尬模樣樂了:“你吞吞吐吐這德性,好像相親哦。”
耿直憨笑:“不是相親,是去見和我通信好幾年的女學生。”
軍長壞笑:“哦,女學生寫給最可愛的人,是吧?”耿直說:“是!”
軍長圍着耿直轉了一圈:“堂堂人民解放軍少校,騎自行車去見女學生?你搞啥子鬼名堂!開老子車去!”耿直瞪大眼睛,立正:“是!”
耿直衝出,想想又回身沖軍長敬禮,軍長吼:“你給老子拿出打五大戰役的精神!把女學生給老子攻下來!”
耿直大吼:“是!保證完成任務!”
耿直一路風馳電掣,到了醫院門口一個急剎車停住,跳下車。有兩個年輕醫生迎面走來,耿直一身將校呢軍裝,胸前掛滿獎章,少校軍銜格外扎眼,那個年輕漂亮的女醫生忍不住看了耿直一眼,耿直也恍惚一下,兩人擦肩而過。
傳達室工友攔住耿直,耿直說了要找的人後,便在醫院門口焦急等待。
他以立正姿勢筆直站立在醫院門前,雙手下意識攥得很緊,眼睛因為緊張,瞪得要掉眼淚了,正要稍息片刻,忽聽一陣腳步聲,趕緊回頭,只見一個身着粉紅布拉吉、年輕漂亮的小護士匆匆過來,見着耿直,便大方道:“同志,你找我嗎?”
耿直一陣緊張,立刻綳直身體,敬了一個軍禮,愣愣道:“你好,我是紅軍團老虎營營長,我叫耿直。”
小護士驚訝:“耿直?我不認識你啊!”
耿直失望地揚起手中的信:“舒曼同志,我們通了六年信你都忘了嗎?”
小護士愣住了,看着耿直:“你找誰?我叫石菲菲。”
耿直一臉尷尬,好一會兒才想起請石菲菲幫忙給舒曼帶個信兒,他掏出筆寫了一張紙條請石菲菲轉交。
石菲菲在宿舍門口碰到了舒曼,舒曼正和季誠從醫院回來,耿直在醫院門口碰到的正是他們倆。石菲菲神秘兮兮地將一張紙遞到舒曼手上:“找你的,兩杠一星,英俊瀟洒!”
舒曼拿起紙條就着燈光一看,驚喜道:“是他呀,我跟他失去聯繫都一年了!”然後回頭沖季誠笑,“這就是我跟你講過的,我們通六年信的那個志願軍英雄營長啊!哎呀怎麼這麼不湊巧,偏偏今天去區里開會!”
石菲菲壞笑着:“急什麼,他們軍校也不遠,找他去不就見着了?”
季誠正想邀請舒曼看電影,沒想到突然冒出個英雄營長,心裏一陣鬱悶。
回到軍校宿舍的耿直,無精打采,在走廊碰見了政治部趙主任和軍長。軍長老遠看見耿直的樣子,怔一下,吼道:“耿直!”
耿直趕緊站住,立正:“報告軍長!”
軍長走過來盯着耿直眼睛:“報告啥子?”
耿直說了聲“報告”,就沒下文了。軍長大聲喊着:“你小子開老子車去見女學生,害得老子走路去軍里開會,女學生搞到手沒得?”
這時看到耿直留言來軍校找耿直的舒曼,正從兩人身後經過。兩人再次擦肩而過。
耿直衝着軍長尷尬笑:“報告軍長,沒見着!”
軍長:“沒見着就再見嘛,搞對象也要有個連續作戰精神!”
耿直挺直身子:“是!謝首長支持,吉普車再借一次唄?”
軍長:“臭小子!車子可以借你,女學生搞不到手,你給老子搞汽油!”
耿直扯起嗓門喊:“是!”
興沖沖的耿直回宿舍,老遠便聽見楚建正口若懸河演講,聽到耿直進門,楚建也沒當回事兒,還在那兒高談闊論:“總之,一句話,共產黨員不僅要在組織上入黨,更重要的是思想上入黨。”
楚建演講對象正是舒曼,此時舒曼早被楚建一番宏觀大論轟炸得暈暈乎乎,雖未聽懂多少,但就是覺得有道理,於是頻頻點頭。
楚建熱情地問:“小舒同志,寫入黨申請書了嗎?”舒曼認真道:“當然寫了。”
耿直進門,先是見着舒曼側面,壞笑一下,把手裏的東西放床上,就準備離開,舒曼聽到動靜,下意識回身,耿直正好面對舒曼,兩人一下子怔住了。
舒曼興奮道:“你、你,上午到過我們醫院,吉普車——”
耿直則獃獃地:“我是耿直,你是——”
舒曼跳起來:“你、你、你是耿直?我、我是舒曼啊!”
耿直眼睛轉向楚建,怒目圓瞪,還沒等耿直發難,楚建忽地跳起,拽着耿直就往外走,一邊回頭一邊沖舒曼笑道:“小舒同志,你坐,我跟老耿說句話就回來。”
舒曼傻呵呵坐下,完全蒙了。
本來是楚建推耿直,耿直卻反手將楚建揪到男廁所,低吼:“怎麼回事兒!她是找我的,你搗什麼亂!”
楚建嘻嘻笑道:“那你不在嘛,你跟她又不認識,她第一個見到的是我呀!啥叫緣分?這就叫!這姑娘好啊,有思想有抱負,我們很談得來,老耿,你就是那個月下老兒,我得謝謝你。”
耿直揮拳作勢要砸向楚建:“你這個王八蛋,你見色忘友!”
楚建瞪眼:“誰見色忘友?你跟她不合適,你知道她啥愛好?她愛看書,蘇聯小說,你連中國小說都沒看完一本;還有你,你知道舒曼是誰?不知道吧,是音樂家。”
耿直大瞪雙眼兒:“你個老楚!你還跟我來真的?老子別的都不跟你爭,這少校軍銜你愛要,你拿去,可這姑娘,老子跟她通了六年信,老子心都放在那些信里,老子老子——”耿直揮起了拳頭。
楚建也瞪眼:“臭小子你還來真的!說誰見色忘友?為個娘們你要打人!”
就聽外面有人吼:“老耿、老楚,姑娘走啦!”兩人都停下,互相瞪着,然後同時往外走,楚建想快一步,耿直一把揪住,推到廁所門上,吼着:“你給我老實在這兒獃著!”
耿直說完轉身往外走,反手把門扣上,楚建上前拽門,拽不開,氣得哭笑不得:“臭小子,什麼你都跟我爭!我算倒霉跟你這王八蛋在一起!”
舒曼走出宿舍,神思恍惚走着,耿直手裏攥着那些信件匆匆跟上來。耿直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跟着走幾步,舒曼感覺到身邊有人,偏過頭,見是耿直,腳步慢下來,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耿直看着舒曼,一時語塞,抬起手,信封上寫着耿直名字和部隊番號的字跡在陽光下清晰秀美。
耿直聲音很輕:“你給我的信我都留着呢。”
舒曼接過信,眼睛潮濕:“你真是那個英雄營長,我還以為永遠見不到你了呢。”
耿直一聽,忙道:“回國后我一直找你,我托戰友到上海,你們學校說你分配到北京的醫院。”
舒曼也幾乎同時說道:“畢業后我一直給你寫信,都被退回來了,我還給你們軍部寫過信,他們說你們調防了。”
他們同時停止說話,看着彼此,不由得笑了。
舒曼如在雲裏霧裏,輕聲着:“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
耿直咧嘴樂了:“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和我想得一絲不差。”
舒曼看耿直一眼,輕聲:“剛才那個同志……”
耿直哈哈大笑:“老楚嘛,我老戰友,我營長他教導員,你的事,他都知道。”
舒曼看耿直一眼,眼神慌亂趕緊移開,聲音低低的:“他也沒說他是誰,我就覺得他不像你。”
耿直聲音也低低的:“也沒見過我,怎麼知道像不像?”舒曼:“就是感覺。”
耿直:“我像嗎?”舒曼再看耿直一眼,耿直一本正經看着舒曼,舒曼撲哧一聲笑了。
耿直追問:“笑什麼,像不像?”舒曼笑着:“一點不像!”舒曼眼睛說著相反的話,耿直笑了,兩人像孩子一樣憨憨笑了。
耿直送舒曼回醫院,一路引得醫護人員和病人頻頻注視,男的着軍裝高大威武,肩上少校軍銜引來無數目光;女的嬌小輕盈,一身呢子大衣,風吹衣擺舞動。他們是初次見面,但長達六年的通信使他們又像多年老友。
舒曼她不停地說話,帶着孩子般的天真直率:“我覺得跟你認識好像好多年了,我一說什麼就知道你會怎麼回答。”
耿直:“我也是。”
舒曼:“真的?”
耿直:“我們通了六年信,你大事小事都告訴我啦。”
舒曼羞澀道:“做學生時候寫信,好幼稚的,你還記得呀。”
耿直一本正經地說:“我從來沒覺得幼稚,我把你的信念給我們戰士聽,每次戰士們都會流淚。”
舒曼真切地看着耿直:“真的?”
耿直點頭,頭一偏,隨口念道:“我知道我不會打槍,手裏也沒有武器,我能做的只是給你寫這樣一封簡單的信,或者用紙疊一隻和平鴿,寄給遠方的你,最可愛的人。”
舒曼看着耿直,眼淚漸潮濕:“你真的記的。”
耿直:“在朝鮮,你們的信是我們的精神支柱,你們才是我們最愛的人。”舒曼眼睛潮濕着,說不出話。
二十二歲的舒曼從未感受過這種異樣的情感,作為漂亮女生,舒曼從青春期開始,就是孤獨的,因為出身,因為相貌,舒曼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一般男生很難接近她,女生也不大喜歡她。大學四年,舒曼唯一好友就是季誠,而季誠在舒曼情感世界中,充當的並不是異性,他們更像閨中好友。旁人眼裏,漂亮的舒曼情感生活應該是色彩斑斕的,但二十二歲女醫生舒曼在耿直之前,卻從未真正戀愛過。
耿直是舒曼接觸過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舒曼高三起和耿直通信,那時抗美援朝戰爭正在激烈進行中,一篇名為《誰是最可愛的人》的文章風靡全中國,大中小學生們都給前線最可愛的人寫信,特別是女學生們,還都時髦地附上小小玉照,這些充滿感情的信件和漂亮的照片,給遠離家鄉冰天雪地戰鬥的將士們以極大的精神支持。
舒曼卻從未給耿直寄過照片,或許是少女矜持吧,令舒曼欣慰的是,耿直也從未在信中索要照片,這讓舒曼覺得這位英雄是懂道理的,並不是一個老粗。
舒曼與耿直通信時,耿直還是排長,耿排長一直到耿營長,兩人通信很密。
孤獨的少女舒曼越來越喜歡與英雄耿直通信,耿直年長,生活經驗多,理所當然成了舒曼的精神導師以及情感宣洩的最佳對象。舒曼給耿直的信,開始還有點八股腔,越到後來越隨意,家長里短無所不談,六年通信,兩人從未謀面,也沒見過彼此照片,舒曼意識中,耿直是位老師、英雄,高高在上,無所不知。見了面方知,對方是個有血有肉,情感豐富細膩的男人,而且長得很帥,是她見過最有男人味兒,最高大,最英俊的男人。
少女舒曼的情感大門就這樣被英雄耿直破門而入,壓抑多年的情感一旦傾泄,連舒曼自己都被嚇住,愛情,就這樣突然來臨,浪漫激情直入人心,與耿直在一起,舒曼的感覺是不真實的,愛情讓生活充滿了姿色,北京的冬天也不那麼單調起來。
但即使是最幸福的時候,舒曼內心深處也有一個小小的死角,是她不敢正視的。
是的,季誠。
季誠一直在等舒曼回來。
從那個戰鬥英雄突然冒出來那刻起,季誠心裏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季誠和舒曼醫學院同學五年,一起分配到燕京醫院實習一年,兩人在一起六年了,季誠是上海人,他完全可以留在上海工作,為了舒曼才選擇留在北京。從大一起,季誠心裏就只有舒曼一個女孩子了,這份心意,他們身邊所有人都知道,季誠想當然舒曼也是心領神會的,但兩人從未說開過,季誠是個書獃子,他天真地享受着這種曖昧,他覺得這是最浪漫的。他以為,舒曼和他一樣,喜歡並享受這種朦朧的二人情感世界。
此刻,一個軍人突然插進二人之間,雖然舒曼和軍人不過是初次見面,但季誠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威脅,畢竟,人家是戰鬥英雄,時代最強者,最可愛的人。
季誠捧着一個紙袋,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時自我安慰,守在醫院宿舍門口,焦急地等待舒曼回來。
燕京醫院中,還有一個女孩子是關心季誠的,就是漂亮的小護士石菲菲,石菲菲總是出現在季誠身邊,卻永遠做出偶然碰到的樣子。石菲菲知道季誠在等舒曼,明知故問道:“你還在等小舒呀?”
季誠掩飾着:“沒有,我就是——”
正說著,兩人突然都不說話了,只見舒曼和耿直並肩而來,兩人明顯親密無間,互相看着彼此,完全不在意旁人眼光。季誠拿紙袋的手垂下。季誠頭一次感覺到身邊女孩的心他抓不住了,他們倆就在一起,他看着她眼睛,但感覺不到她的心。舒曼的心此刻飄浮着,季誠的表情心態,她完全沒有注意。季誠盯着神情恍惚的舒曼,心情無比壓抑:“我一直在等你。”
舒曼所答非所問:“他就是我跟你講過的那個志願軍英雄營長,我們通了六年信。”
季誠:“是嗎?”
舒曼:“是啊。”舒曼說著往宿舍走。
要擦過季誠身邊時,季誠伸手拽住舒曼:“等一下。”
舒曼回身看季誠,仍是一臉茫然:“什麼事?”
季誠舉起那個牛皮紙袋:“給你的。”
舒曼再次發傻:“這是什麼?”季誠語氣中含着無限壓抑和痛苦:“我從大一開始寫信,到現在六年多了。”
舒曼:“寫給誰的?”季誠:“給你的。”
舒曼:“天天見面,為什麼要寫信?”季誠:“有些話說出來和寫的不一樣。”
季誠說著將信塞到舒曼手上:“你慢慢看。”季誠說完走了,舒曼衝著他背影道:“慢慢是多久?”
季誠遠遠道:“多久都行,六年也好,八年也罷,我等你看完。”舒曼抱着那堆信,一臉茫然。
耿直興奮地回來,楚建正要出門,在門口兩人幾乎撞個滿懷,楚建理也不理耿直,推開他就走,耿直一把揪住楚建,幾乎揪着他轉了一個圈,愣按到床上,壓着楚建,盯着他眼睛,惡狠狠道:“臭小子,你還真跟我翻臉?你是個娘們啊,心眼兒這麼小!”
楚建氣得一腳踹開耿直:“去去去!你才是個老娘們!大事小事你跟我爭!”
見楚建說話,耿直這才壞笑着鬆開手,楚建一個翻身坐起,氣呼呼道:“老子上輩子肯定是大地主,你給老子打長工,受盡折磨,這輩子老子還你債,啥事兒老子都得讓着你,這姑娘算啦,讓你啦!”
耿直氣得直瞪眼睛:“小子,老子跟她通了六年信,六年!你小子想老婆想出毛病了吧!”
楚建也吼:“可她第一個見到的是我!她對我有好感!要不是你橫刀奪愛——”
耿直往床上一躺,得意道:“算啦,老楚,別講你那歪理了,這姑娘是我的,誰也搶不去的!”
楚建白耿直一眼,抄起桌上報紙,一邊看報一邊道:“德性!唉,這麼長時間,都說些啥?”
耿直蹺着二郎腿,得意洋洋:“打聽這幹啥?”
楚建:“哎呀,不跟你爭!”
耿直看楚建一眼,“切”了一聲,得意道:“說不完的話唄,這叫什麼?相見恨晚!”
楚建直撇嘴,一個勁兒扎針:“她就不嫌你沒文化?”
耿直大大咧咧道:“誰沒文化?誰沒文化?咱是最可愛的人!這就是當今中國最高文化!”
楚建拍着報紙,譏諷道:“嚯嚯,這年頭不得了,你耿老粗要搞女醫生做老婆!”
耿直大笑:“老夥計你落後於時代啦!現在做什麼都要有敢想敢幹大躍進精神!”
楚建看着耿直壞笑:“你怎麼個躍進法兒?”
耿直踹楚建:“你說怎麼躍進!”
舒曼和季誠之間的尷尬在她第一次主刀手術時打破,季誠毫無私心地幫了她,回到休息室,舒曼很真誠地謝季誠:“今天真要謝謝你,我第一次單獨做手術,手直哆嗦,要不是你在我身邊,我可能要出事故的。”
季誠在舒曼對面坐下,看着她:“第一次獨立拿刀,誰都會緊張,其實我不去,你自己也會調整過來,你外科考試成績比我還好呢。”
季誠說著忽然沉默下來,舒曼最怕季誠這種樣子,她立刻不自在起來,她關上抽屜,要起身,季誠輕聲道:“我的信看了嗎?”
舒曼重新坐回座位,看着季誠,臉一下子紅了:“對不起。”
季誠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聲音很低:“沒關係。”
舒曼拚命給自己找借口:“你說過慢慢看,看六年也沒關係。”
季誠:“看六年,不是六年後再看。”
季誠的執拗讓舒曼不高興了,低下頭,聲音很輕,但透着不滿:“寫信總是要有來有回的,來而無往,不叫信,叫日記。”
季誠盯着舒曼:“就是日記也想你看。”
舒曼:“不習慣看別人私隱。”
季誠:“我不是別人。”
舒曼抬頭看季誠,季誠盯着舒曼,一臉憂傷,舒曼被這孩子般單純無助的眼神觸動着,一時找不到話說,兩人就這樣獃著,有那麼片刻,季誠眼裏燃起希望:“小曼。”
舒曼像被催眠,聲音很低:“什麼?”
季誠:“我們能不能往前走一步?”
舒曼拚命想逃避着,裝傻:“往哪裏走?”
季誠:“你懂我意思的。”
舒曼眼睛越瞪越大:“我——”就聽門“咣當”一聲被推開,護士在外面叫着:“小舒,主任來了,叫你過去一下。”舒曼逃一樣抓起桌上的聽診器就往外跑,季誠一屁股坐椅子上,一臉沮喪。
這個周末,市團委在區文化宮舉辦了一場軍民聯歡舞會。醫院的年輕醫生護士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結伴往外走。舒曼一身呢子大衣,裏面穿着布拉吉往外走,走得慢,忽然感覺身邊有人,回頭看,季誠默默地跟着她,舒曼忽然一陣彆扭:“你也去跳舞啊。”
季誠眼睛看着舒曼:“我上周就跟你約好了。”舒曼掩飾:“是嗎?噢,是啊。”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季誠轉過臉:“你在躲我,你生我氣了?我講話太造次?冒犯你了?”舒曼抬頭正視季誠:“我是有點生你氣。”
季誠:“為什麼?”舒曼一見季誠真誠的眼神,又有點含糊,又開始繞:“我們剛畢業,剛開始工作,我現在腦子裏每天都亂鬨哄的,哪裏有時間想那些亂七八糟事呀,每天業務書我都看不過來的。”
季誠:“這不是理由,我們可以一起鑽研業務的,在學校不就那樣?”
舒曼有點急:“現在跟學校不一樣了。”
季誠:“是不一樣,我們都長大了,成熟了,有些事情必須想了。”
季誠的眼神在這瞬間顯得咄咄逼人,忽然頗有男人味道起來,舒曼被季誠眼神震住,一時無法適應,喃喃着:“你有點奇怪,不像你了。”
季誠激動着:“我就是我,只是你從來沒往我心裏看過!”
舒曼一時語塞:“我——”
兩人大眼對小眼,季誠眼裏全是電光火石,舒曼完全無法適應季誠忽然的強勢,有點發獃。就聽一陣巨大發動機聲響,舒曼和季誠同時回頭,都愣住,耿直的軍用吉普車疾速開到舒曼眼前猛地停下,耿直一身帥氣軍官服,胸前掛一枚精緻獎章,坐車上,衝著舒曼露齒微笑,那牙齒雪白,沒有污垢。一見就叫:“舒醫生。”
舒曼一見到耿直便將世上所有事兒都忘記,臉上情不自禁浮現出純真笑容,身不由己地朝吉普車走去,舒曼身後季誠一臉獃滯。耿直推開車門,跳下車,洒脫地走到副駕駛座,做了一個洒脫的上車動作。醫院所有去跳舞的人都停下來,看着這一對俊男美女。舒曼便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中,飄飄然上了耿直的吉普車,耿直一腳油門,吉普車帶起一陣塵土風馳電掣而去。
身後季誠和石菲菲看着那塵土,石菲菲情緒激動:“舒曼怎麼能這樣!你們倆多少年感情啊!”季誠說不出話,渾身哆嗦。
軍民聯歡舞會名副其實,小樂隊由戰士和學生組成。軍人們一身蘇式軍裝,英武帥氣,姑娘們則身着布拉吉,飄逸動人,彼此界限分明,都不敢看對方,軍人和軍人,姑娘和姑娘跳舞。楚建也是呆坐一旁,急得抓耳搔腮想不出辦法。
耿直和舒曼進來,耿直正在得意,忽聽一聲喝:“耿直!”
耿直一個機靈,本能立正:“報告軍長!”
軍長大步跨過來,吼道:“臭小子,偷老子車!害老子坐校長車過來,老子處分你!”
耿直窘得滿臉通紅,身後舒曼直發愣,耿直趕緊攬過舒曼:“報告軍長!這位是舒曼同志,和我通信六年的大學生,現在是燕京醫院醫生!”
舒曼大方伸手道:“你好,軍長!”
軍長看着年輕漂亮的女醫生,立刻滿臉是笑,伸出大手緊握住舒曼的手,另一隻手給耿直一拳:“你還真是我的兵,有我的精神,敢打敢上!這個女學生搞得好,搞得漂亮!”
舒曼聽着一愣一愣的,軍長鬆開手看着舒曼,滿臉是笑:“小舒同志,你好眼力!我這個部下,耿直,我們軍頭號戰鬥英雄,最年輕校級軍官,打仗是個天才,也很懂感情的,你們是英雄美女般配得很!”
這邊舒曼早已羞得滿臉通紅,耿直則滿臉放光,筆直站立,大吼:“謝首長支持!”
軍長大手一揮:“謝我啥子?謝小舒同志!現在我命令,第一支舞,你和小舒同志一起跳!”
軍長說著走到樂隊跟前,抓過一隻薩克斯管,吹響第一隻樂曲,居然也是蘇聯民歌,軍長吹得是手舞足蹈,很是陶醉。耿直領了尚方寶劍,得意洋洋攬過舒曼,在舞場當間旋轉,立刻吸引所有人目光,男的英俊洒脫,女的漂亮高雅,軍民男女界限瞬間打亂,軍人懷中攬過少女,舞池一派繁華。但耿直舒曼這一對仍是個中翹楚,引人注目。季誠和石菲菲都沒有跳舞,在邊上獃著,看着兩人在舞場當間旋轉,旋轉。
舞會結束了,耿直開車送舒曼回宿舍。耿直停車跳下,拉開車門,拉着舒曼手幫她下車,有那麼半秒鐘工夫,兩人手拉着手停下,耿直在暗中看着姑娘美麗的臉,手攥得緊緊的,舒曼也緊張得不行,兩人能聽到彼此呼吸,互相看着,激情在兩人眼中燃燒。耿直慢慢伸手,將舒曼輕輕攬到懷裏,耿直這叫一渾身緊張啊,他不能動,不敢動,也不敢用勁,就這麼僵僵地抱着姑娘。兩人就這麼一動不動獃著,聽到腳步聲,舒曼突然抬起身,紅着臉,貓一樣竄出去,耿直這才鬆口氣,人整個要癱了。
耿直發動車,興奮莫名,扯着嗓子正要吼,忽然眼前一個黑影,耿直猛地一腳剎車,人差點撞上方向盤,耿直猛地推開車門沖外吼着:“小子,不想活了!”
那黑影一動不動獃著。耿直推開車門跳下車,車大燈前筆直站着身材瘦削的季誠,死盯着耿直,冷冷道:“你在追求舒曼嗎?”
耿直已經認出眼前是什麼人,但並沒把這小男生放心上,笑道:“對不起,我跟你不熟,不方便談個人問題,我還要回部隊,再見。”
耿直轉身要上車,季誠攔在車前,緊盯着耿直,南方普通話說得飛快:“我曉得你是英雄是少校,是最可愛的人,我尊重你,但請允許我坦白告訴你,感情上的事兒,不是英雄就可以為所欲為的!你要懂感情!你要懂對方心理!你對舒曼有多少了解?你認識她才幾天?不要欺她年輕單純就讓她犯錯誤!”
耿直開始非常生氣,但聽着聽着就覺得眼前這小男生滿口學生腔,和他動不得真氣,於是靠在車上,平和地看着季誠。季誠則是越說越激動,眼睛直泛淚花:“你和她之間出身不同,文化教養都不同,你們根本就不適合在一起談感情!你懂嗎?”
耿直淡然一笑:“小夥子,你喝酒了吧,你在說什麼,你自己可能也不明白,請你讓開道,我要回部隊!”
耿直說著跳上車,季誠筆直站在車前,一動不動,吼着:“你為什麼不正面回答我!你到底要把舒曼怎麼樣!你在傷害她,你懂不懂!”
耿直坐在方向盤前,心裏真有點生氣了,他探出頭,看着這個瘋狂的年輕人,長官般教訓:“我有任務,請你讓開!”
季誠吼着:“不不不!我就站在這裏!”
耿直冷笑,猛掛檔,一腳油門下去,季誠筆直不動,吉普車卻飛一般朝後倒去,轉個彎駛遠了,季誠癱下來,眼睛濕潤。
熱戀中的舒曼越來越怕見到季誠,她怕他那雙彷彿在訴說什麼的眼睛,她越來越依戀耿直,也越來越覺得愧對季誠,雖然她自認與季誠只是同學關係,但她內心深處明白,她和季誠,絕不只是同學那麼簡單。她終有一天要面對季誠,她本能知道,越是拖泥帶水,對季誠傷害越大,她決定要用手術刀般的理性果斷,解決她和季誠之間的關係,而這一天終於到來時,她卻完全亂了方寸。
他們走到無人處,相距一米停下來,季誠彷彿預感到什麼,堅持不看舒曼,舒曼咬牙,慢慢舉起手中的紙袋:“這些信我沒有看,不是沒時間,是不敢看。”
季誠抬起頭,不伸手,眼裏燃起希望:“為什麼?”
舒曼上前,將信塞到季誠懷裏,季誠衝動中攥住舒曼的手,用勁很大,舒曼不舒服:“別這樣!”
季誠不鬆手,聲音很低,很怒:“為什麼不敢看,你是動搖的。”
舒曼抬起頭,看着季誠眼睛,聲音清晰:“不,我自私,我不敢看你的心,我怕我承受不起。不看,就不必承受。”
季誠手慢慢鬆開:“你根本不了解他!”舒曼眼裏泛起柔光:“我了解他。”
季誠:“才見過兩面?”舒曼:“有的人兩分鐘就心心相印,有的人二十年也形同陌路。”
季誠難過:“是說我們嗎?”舒曼:“你是好同學、好朋友、好同事。”
季誠:“也會是好愛人!”
此話一出,兩人都愣住,舒曼聲音很輕:“不,我們之間從來不是那種關係。”
季誠難過得說不出話,舒曼也難過,兩人一時無語,季誠聲音發哽着:“你說實話,如果沒有他,你對我會這種態度嗎?”
舒曼說不出話,季誠看着舒曼,眼睛漸漸濕潤:“你心裏是有我的,起碼是有過,是嗎?”舒曼控制不住情緒,傷感道:“我心裏怎麼會沒有你?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你呀,我什麼話都跟你說,我什麼心思你都明白,我們是一輩子好朋友,這樣不好嗎?你幹嘛要破壞這種關係?幹嘛!”
季誠一把拽過舒曼,聲音哆嗦着:“你不要迴避,你喜歡過我的。”
舒曼輕輕說:“不,那不是愛!”她說著掙脫開季誠的手,轉身離去。
熱戀中的少女是健忘的,雖然與季誠關係搞得有點彆扭,可一見到耿直,舒曼早把那點彆扭忘到九霄雲外。兩個人的約會是浪漫的,兩個人之間是無話不說的,只是,舒曼從來不提及自己家人,耿直說到底是大咧的,舒曼不提,耿直自然也想不到去問,在英雄營長耿直眼裏,這姑娘喜歡自己就足夠了,管她家人幹嘛呢?
這天,舒曼主動提到自己家人,她母親過世早,她和姐姐相依為命。耿直聽着一陣揪心,誰會想到這麼一位嬌小姐模樣的女孩子,竟然沒有母親,耿直將舒曼攬到懷裏,心疼道:“你父親呢?”
舒曼頓了一下,不看耿直眼睛,聲音很低:“解放前就沒了。”耿直重複着:“沒了?你們姐妹是孤兒啊!”
耿直緊緊摟住舒曼,將她臉扳過來,看着她眼睛,聲音很輕,很溫暖:“以後你就有家了,我父母我妹都是勞動人民,很善良,一定特喜歡你,拿你當掌上明珠。”
舒曼頭抵到耿直胸前,眼睛濕潤,卻嬌嗔着:“誰答應就要去你家呀。”
耿直輕聲着:“那你想去誰家?我告訴你,從你跟我通信那天起,你就是我家人。”
舒曼笑着:“想得美!”
耿直也笑:“每天想得都美。”
舒曼忽然抬頭,看着耿直:“一直想問你件事兒。”
耿直一本正經:“你問。”
舒曼力圖老練,但仍剋制不住,有點彆扭:“你比我大六歲,又是少校,你以前有沒有、有沒有——”
舒曼說不下去,耿直很嚴肅:“報告首長,在你之前,沒有談過戀愛!”
舒曼一下子鬆弛下來:“稍息。為什麼呀?你條件這麼好。”
耿直仍是一本正經:“我十六歲入伍,二十一歲入朝作戰,入朝第二年接到一位女學生來信,從此下定決心,非這姑娘不娶啦。”
舒曼揚起臉嬌嗔:“別騙人啦,我那時才上高中,我怎麼會有那個意思啊?”
耿直攬過舒曼,一臉壞笑:“你沒有,我有啊,唉,你說,咱倆算不算青梅竹馬?”
舒曼:“當然不算。”
耿直:“那,我和你大學同學,你認識誰在先?”
舒曼是敏感的,立刻回身看耿直:“你想說什麼呀?”
耿直看着舒曼,試圖調侃,但語氣依然緊張:“小舒同志,我們既然以後要做一家人,彼此就不應該有什麼隱瞞,你問我以前的事兒,我誠實地回答你了,我也想知道。”
舒曼大眼睛看着耿直,聲音很輕:“想知道什麼?”
耿直一看舒曼眼睛就沒脾氣了:“沒什麼。”
舒曼卻一本正經起來:“是不是季誠找過你?”耿直:“你怎麼知道?
舒曼看着耿直:“其實他,他是關心我。”耿直:“他愛你。”
舒曼彆扭着:“愛情這種事又不是單方面的。”耿直:“我知道。”
舒曼:“你知道什麼?”耿直:“你不愛他。”
舒曼忽地低下頭:“別說了。”耿直忽地擔起心來:“可我想知道。”
舒曼抬頭:“知道什麼?”耿直看着舒曼眼睛:“你愛誰?”
兩人眼睛互看着,眼神漸濃烈,舒曼頭靠向耿直胸前,喃喃着:“你討厭!”
耿直卻不依不饒,扳起舒曼臉:“你要給我一個明確答覆,我不能破壞軍民團結。”
舒曼手輕捶耿直:“討厭死啦你!”
因為季誠,舒曼的幸福打了折扣。這天下班,兩人走到一起,舒曼在前,季誠在後,舒曼心裏面彆扭,她希望和季誠能像從前那樣自然,無話不談,但季誠始終沉默着。
舒曼終於忍不住,停下,回過頭,看着季誠,季誠也停下,但他的眼神依然遊離着,他怕她對他說什麼。她不說,他好像就仍有希望。
舒曼看着季誠,猶豫着,季誠等了片刻,見舒曼不說話,低着頭,打算離去。舒曼突然道:“我和耿直已經確定關係了。”
季誠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仍然感覺當頭一擊,一時蒙了,說不出話,表情顯得那樣可憐。
舒曼立刻心軟:“我不是想傷你心。我就是想——”
季誠勉強笑笑:“我知道,一直是我自作多情。”
季誠說完轉身就走,舒曼趕緊跟上前:“你不生我氣吧?”
季誠臉色蒼白回身看舒曼:“我生我自己的氣,氣我給你寫了那麼多信,可一封也沒有發,我傻啊,我老覺得我們還年輕,還來得及。”
舒曼難過:“你別這樣,我們倆其實不合適的。”
季誠看着舒曼:“你和他是通信開始的,你敢說你要是先看了我的信,你還會那麼在乎他嗎?”
舒曼:“感情的事情不是一加一那麼簡單的!”
季誠恍惚着:“本來很簡單,是我搞複雜了,我真傻啊!”季誠說著神情恍惚地走了,舒曼停下,難過地看着季誠背影。她知道,她永遠失去他了,她不想,她希望她和他,永遠像學生時代那樣,心交心,像兩個孩子,沒有芥蒂。她當然也知道,那,不可能。
夏天來了,耿直帶着舒曼回了家,耿直母親和十一歲的小妹妹耿玲全目瞪口呆了,耿直父親本來坐着,站起,又坐下,煙袋鍋子機械地在桌上敲着,這麼個仙女下凡耿家,耿家全家看傻了。
還是耿直招呼:“媽、爸、玲子,這是小舒,舒曼,這是我媽,我爸,我妹。”
舒曼滿臉羞澀,挨個點頭。
耿直母親上前拉住舒曼手:“哎喲,老大可把你給帶家裏了,說多少回,快坐,坐。”
耿直母親拉着舒曼往椅上坐,一旁耿玲圍着舒曼打轉,歪着腦袋看:“哥,姐姐真好看!”
舒曼羞澀地揉耿玲腦袋,不知道說什麼好。
耿直母親拉着舒曼手不放開,嘴巴樂得合不攏,原地轉悠着:“坐坐,我給你倒茶。”
舒曼趕緊起身:“我來吧伯母。”
耿直母親趕緊擋住舒曼手,就勢捧起舒曼手,誇着:“瞧閨女這小手,細皮嫩肉,水蔥似的,咱這才叫女人的手。”
耿玲一旁踮着腳尖看:“我看看,我看看。”舒曼臉紅到耳根,耿直現在她身後直樂。
耿直母親起身:“我做飯去,老大你陪小舒屋裏聊天。”
舒曼趕緊:“我幫您吧!”
耿直母親趕緊:“唉,你可沒做過家務活吧,可別臟着你。”
舒曼:“怎麼會呢,我做過的,我們家……”
舒曼一時說不出話,耿直父親一旁問:“你父母是做什麼的?”
舒曼一時語塞:“是——”
耿直趕緊打圓場:“做小生意的,本分人,解放前都過世了。”
一聽這話,耿直父親耿直母親立馬心軟:“哎喲,可憐見的,家裏還有什麼人啊?”
舒曼還沒答話,又是耿直幫着說話:“還有一個姐姐,在上海,結婚了,是吧?”
舒曼點頭,耿直母親:“那你和我們老大的事兒,你姐知道唄?”
耿直推母親:“哎喲,媽,這話應該我問,您老就別操那麼多心啦。”
耿直母親嘀咕着:“臭小子,我問問怕什麼?這仙女似的媳婦,我不是怕跑了嗎?”
耿直低聲:“跑不了。”
耿直母親一驚回頭瞪兒子:“你可不許亂來,這姑娘和咱小戶人家閨女不一樣,亂來不得!”
耿直苦笑:“媽!咱可是解放軍!怎麼會亂來!”
耿直母親揪著兒子耳朵問:“定了沒?啥時候辦事兒?”
耿直瞪母親:“才認識半年多,不急着辦事兒。”
耿直母親聲音忽地大起來:“你一把年紀了,男人這歲數火力正旺,你不辦事兒,不辦事兒出事兒咋辦?”嚇得耿直趕緊捂住母親嘴,舒曼在給耿玲梳頭,聽到耿直母親的話,羞得臉低了下去。
耿玲沒心沒肺道:“姐姐,你什麼時候做我嫂子啊?”舒曼臉紅着,說不出話。
吃過飯,出了耿家,一路上耿直倒退着給舒曼拍照,舒曼兩手亂擋,嬌嗔着:“你跟你媽媽都說什麼啦?你媽媽老是看着我笑。”
耿直按下快門,抬頭看舒曼,壞笑:“沒聽見就算了,反正都是誇你。”
舒曼:“不全是吧?”
耿直:“聽見了?那我就更不用說了。我媽我們全家心思都一樣。”
舒曼不說話,耿直擔心地看着舒曼:“怎麼?你不願意?”
舒曼彆扭着:“我、我還小呢,再說我要跟我姐商量的。”
耿直心裏急,但臉上不急:“我沒說今天就結婚。”
一聽結婚二字,舒曼臉一下子紅了,嗔道:“誰結婚啊?”耿直趕緊:“好好好,不結婚不結婚,談一輩子戀愛!
舒曼樂了,撲到耿直懷裏:“你真了解我,我就想一輩子談戀愛!”
耿直苦着臉:“好,談吧。”
舒曼給她唯一的親人姐姐舒露寫信,提到耿直想結婚的意思,沒想到,一個禮拜后,舒露沒有回信,人卻從上海來了。舒露大舒曼五歲,姐妹倆母親早逝,舒曼可以說是姐姐帶大的,因此,她生活上的事情,很尊重姐姐。舒露相貌與舒曼相仿,但做了孩子母親,比二十七歲年紀顯得憔悴許多。
舒露是個張羅命,見到舒曼,立刻就要去看耿直。舒曼只得帶舒露去耿直宿舍,耿直不在,舒露來來回回打量耿直宿舍,雖然感覺很簡陋,但軍營里特有一股氣勢,還是震住了舒露。
舒露站在宿舍窗口,聽着操場上傳來戰士出操此起彼伏的口號聲,感受着軍隊大院朝氣蓬勃的氣氛,感嘆着:“解放軍這麼威風的,現在世界真是他們天下,小曼,你這一步是走對的。”
舒曼:“什麼這一步?不曉得你在講什麼?”
舒露黯然神傷:“我以前覺得你和小季很配,真心為你高興,現在看來門當戶對真不一定幸福。”
舒曼:“怎麼這麼說啦,你和我姐夫神仙眷侶,多幸福的!”
舒露:“那是從前,現在我們天天吵架。”
舒曼:“為什麼?”
舒露看着舒曼:“你姐夫心高氣傲,家裏成分又高,在單位很不得意的,回家就拿我撒氣。”
舒曼愣愣地:“怎麼會?姐夫現在怎麼這樣?”
舒露:“牢騷滿腹,借酒澆愁,看着他那個樣子,活着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舒曼不知道說什麼好,一腔幸福好像顯得多餘。忽聽到腳步聲,兩姐妹回頭,耿直大踏步走進來,舒曼臉紅心跳地拽着姐姐:“姐,他來了。”
舒露轉過臉,盯着朝自己一步一步走來的耿直。耿直走到舒露跟前立正:“您好,舒曼同志經常跟我提起您,說你們姐妹感情很好,我一直想去上海看看您。”
舒曼臉紅着,不敢抬頭,舒露是理性的,審視着眼前威武的男人,淡然笑着:“我們父母親都不在,我和妹妹一直相依為命。”
舒曼依偎到舒露懷裏,對耿直輕聲道:“我和姐姐是彼此世上唯一的親人。”
耿直認真點頭:“我知道。”
舒露仍是那個理性的樣子:“小曼每封信里都在講你,我就說我要來看看,我妹妹這麼心高的人,她看中的白馬王子到底什麼樣子。”
耿直尷尬一笑:“什麼白馬王子啊,我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一名普通軍人!”
舒露盯着耿直軍銜:“你是少校?”耿直不知道舒露在問什麼,點頭:“是。”
舒露:“團長嗎?”耿直:“副團級,還是營長。”
舒露:“你幾歲?”耿直:“二十八。”
舒曼嗔道:“姐,你查戶口呀!”
舒露:“嗨,了解一下情況嘛,以後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情是要彼此知道的,耿營長,是吧?”
耿直一聽這話立刻咧開嘴樂,拚命點頭,舒曼早羞得臉紅,推姐姐,嗔着:“說什麼呀!”
舒露腦子是冷靜地,繼續問:“你是在讀軍校是吧?”耿直:“是。”
舒露:“畢業后一般分配去向是哪裏知道嗎?”耿直:“回原部隊。”
舒露:“回部隊總要提一級吧,至少副團長應該的吧?”耿直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此實際問題,含混着:“也許。”
舒曼早已不舒服,拽着姐姐:“姐,你都說些什麼呀!”
舒露一笑:“好,說點浪漫的,小曼喜歡聽的,你看小說嗎?看電影嗎?”
耿直眼睛發直,不停點頭。
從耿直宿捨出來,兩姐妹邊走邊聊。舒曼道:“我不想那麼快就結婚,我還想搞事業呢,結婚再有個孩子,我不成家庭婦女了嗎?”
舒露回答道:“你沒聽耿直剛才講,軍校畢業他就要回部隊,他們部隊還不曉得在哪裏駐防,他要一走,你們什麼時候能在一起?趕緊結婚,他這個官銜,你可以隨軍的。”
舒曼急道:“姐你怎麼那麼急呀!耿直那麼大還不急呢!”
舒露說:“他那是裝的,他還不急?二十八歲,一般農民工人這個年紀小孩都好打醬油了,他是怕你不答應跑掉了!”
舒曼瞪眼:“你好像有點歧視工農兵唉!那你還催着我結婚,什麼意思嘛!”
舒露正色:“小妹我跟你講哦,我和你姐夫境況你也曉得的,我一聽說你和一個志願軍英雄談戀愛,我是百分之百支持你,雖然他沒什麼文化,有點不配你。”
舒曼嗔道:“誰說他沒文化,他有文化有思想!”
舒露:“你聽我講完好不好!我說就算他沒文化,你也很清楚,當今中國天下是他們打下的,你不要學我,找個知識分子,肯定要過苦日子,沒聽人家講,貧賤夫妻百事哀,你看我們家就曉得啦,你找個當官的,你這一輩子,肯定很安逸的。”
舒曼臉拉下來:“姐,我的信你有沒有看啊,怎麼這麼美好的感情到你那裏就變得那麼庸俗的!”
舒露看着妹妹樣子,黯然一笑:“我怎麼不懂?我也是過來人,我談戀愛的時候不曉得有多幸福多瘋狂,小曼,聽我的,趕緊結婚吧。”
舒曼沉下臉:“我不想,我戀愛才半年多,還沒談夠呢!”
舒露急:“真笨啊你!”
舒露走幾步又回頭盯舒曼:“爸爸的事兒你跟他講了嗎?”
舒曼搖頭:“沒來得及講,也無所謂啦,戀愛結婚是兩個人的事兒嘛。”
舒露盯着妹妹:“你真幼稚,不曉得現在是講成分的啊!我們這個出身現在很拿不到枱面上的,我跟你講,耿直這樣條件,現在找什麼樣女孩子都可以的。”
舒曼叫起來:“你什麼意思嘛!”
舒露緩一下:“我能有什麼意思?還不是為你好,你也要體貼耿直,你學醫的你不懂啊,他年紀不老小了,一天到晚跟你談戀愛談戀愛,老是嘴巴里談,很煎熬的。”
舒曼臉紅了:“說什麼呀!”
得到姐姐舒露的肯定,耿直和舒曼的婚事就訂下來了。耿直就去軍部提交結婚報告。軍長正和軍政治部趙主任談事,門半開着,耿直一臉喜氣地跑進來,立定敬禮:“報告軍長!”
軍長虎起臉,眼睛卻透着笑意:“你小子不在軍校上課看書,跑回來做啥子?”
耿直將一張紙塞到趙主任手裏,一本正經:“請首長早日答覆!”趙主任看一眼,紙上寫着“結婚報告”。一笑遞給軍長,軍長見了成心虎起臉:“急什麼?”
耿直直結巴:“不是我急,我、我不急,我那、那什麼急,軍長你說我要弄個小耿直出來,您管上戶口嗎?”
軍長笑着給耿直一拳:“你小子硬是有本事,格老子才半年就硬是把個大美女醫生搞到手,趙主任,這是咱們軍榮譽啊,你給他蓋個章子,批了算球!”
趙主任笑笑:“軍長你愛才可也不能違規啊,軍官結婚要政審的。”
耿直憨笑:“政審什麼呀?我們都談半年了,她幾根腳趾我都了解了!”
軍長瞪眼:“了解她腳趾有屁用!要了解她這裏!”軍長指指腦子。
耿直:“我們通過六年信,她什麼思想我都知道。”
軍長一笑:“政審是一定要的,你小子可得看住你那桿禿尾巴槍!”
耿直委屈:“我只剩禿尾巴,哪還有槍!”
就在耿直美滋滋遞上結婚報告之際,耿直和舒曼都沒有料到,一個改變彼此人生命運的巨大陰影悄然逼近他們。政治部趙主任主動找耿直來了。趙主任手裏拿着一張紙,杵給耿直:“小子,你愛什麼人不好你愛這麼個娘們!”
耿直一驚,趕緊舉起那張紙,緊張得手直哆嗦。是政審報告,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政審結果,耿直看着發獃。楚建伏過身去看,臉色也變了,歪着臉看耿直:“好傢夥!她沒跟你說實話嗎?”
耿直放下政審表,看趙主任:“她,她當然跟我說過,說過好多。”
耿直發懵,說不下去了。一旁楚建趕緊對趙主任說:“主任,老耿肯定不知道實情,你讓他想想。”
趙主任瞪耿直:“你好好想想!想想你的前途!”
耿直趕緊:“軍長知道這事兒嗎?”
趙主任盯着耿直,表情嚴肅:“軍長從不過問幹部個人問題,但對你破例,小子,軍長是真愛才,你趕緊把這事兒處理了,不要讓他失望!”
耿直急:“可我和小舒的事兒,軍長從頭到尾都知道的,軍長支持的!”
趙主任一巴掌過去,打一下耿直頭:“你真是灌了迷魂湯了!軍長要知道這娘們身份,支持個蛋!你趕緊跟那娘們斷了,這事兒就當沒發生過!你的個人問題,組織已經在考慮!”說完轉身走了。
耿直帶着滿腦子官司,約舒曼見面,河邊,兩人約會的老地方,耿直看着河水發獃,舒曼小鳥一般飛奔而來,忽地撲到耿直背上,耿直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耿直沒說什麼,舒曼倒嚇一跳,趕緊扶住:“唉,你是軍人唉,反應怎麼這麼遲鈍啊?”
耿直滿腹心思,但看到舒曼單純的樣子,臉上本能堆起笑容:“我知道是你。”
舒曼依在耿直懷裏:“知道什麼呀,差點把你推河裏。”
耿直抱着舒曼,心情極度複雜,輕輕拽着舒曼坐下,琢磨着怎麼說話,倒是舒曼先說話,有點猶豫:“跟你說件事兒啊,你可別不高興。”
耿直眼睛瞪大:“什麼?”
舒曼不看耿直:“我的結婚報告沒有交,我還是沒想通,幹嘛這麼早就結婚啊,咱們在一起才大半年,彼此還需要了解呢。”
耿直鬆口氣:“了解好、了解好、好好了解。”
舒曼轉過臉看耿直:“你沒不高興吧?”
耿直:“沒有沒有,特高興,我還怕你不高興呢,我報告也沒批下來。”
舒曼:“哦,為什麼?”
耿直:“我跟你說過吧,部隊幹部找地方對象結婚要政審的,校級以上軍官政審更嚴格。”
舒曼沒當回事兒:“我聽你說過要政審呀,很複雜嗎?”
耿直趕緊掩飾:“也不算複雜,就是調查一下對方家庭情況,比如家裏幾口人,父母親是做什麼的,政治面目如何吧,唉,我記得你說你父親是做生意的。”
舒曼低下頭:“是呀!”
耿直:“做什麼生意的?”舒曼:“什麼都做。”
耿直耐心:“我沒別的意思,是組織上問,你、你說詳細一點。”
舒曼:“唉呀,我也搞不清楚生意上的事兒,反正是搞公司的唄。”
耿直啟發著:“要劃成分,是劃到小業主,還是職員,還是資本家?”“資本家”三個字的聲音低了下去。舒曼彆扭着:“就算資本家吧。”
耿直再啟發:“資本家也分好幾種,有大資本家,小資本家,還有民族資本家,官僚資本家,還有官僚買辦資本家。”
舒曼煩:“我也不懂,反正我爸就是做那個什麼進出口貿易的。”
耿直獃獃地:“進出口,和外國人有關係那就是官僚買辦資本家了,你說過你爸死了。”
舒曼低下頭:“是沒了。”
耿直:“沒了什麼意思?”
舒曼不看耿直,拿塊石頭往河裏扔:“解放前他就帶着小老婆跑了,我和姐姐就當他死了。”
耿直:“跑哪兒去了?”
舒曼:“我怎麼知道,他也沒跟我們說。”
耿直:“這麼多年他沒跟你們聯繫過嗎?”
舒曼想了一會兒,黯然:“姐姐結婚的時候他從香港轉來一封信,也沒提他在哪裏。”舒曼回頭看耿直,“再說他在哪裏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和姐姐早就和他劃清界限了,我跟你講我們真當他死了。”
耿直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耿直突然脫口而出,“他去台灣了。”
舒曼愣愣地:“誰、誰去台灣。”
耿直:“你父親,現在台灣。”
舒曼還是愣愣地:“我跟你講了,我沒有父親,他死了!”忽地哭咧咧道,“他往哪裏跑不好,幹嘛要跑台灣呀!”
耿直不知道怎麼表態才好,偏過臉,舒曼淚眼看耿直:“你怎麼知道我爸爸去台灣了?”耿直:“組織調查的。”
舒曼抹把眼淚:“你拐彎抹角的,什麼意思呀,是不是你嫌我出身不好,後悔跟我好了?”耿直趕緊說:“沒有沒有,就是問一問,這些事兒,你應該告訴我。”
舒曼:“這是我私事兒,我幹嘛要什麼都告訴你呀!”耿直:“可我,我是解放軍軍官呀!”
舒曼瞪眼:“那你什麼意思啊!我出身不好,你們領導就不批准你和我談戀愛,是嗎?”
耿直搔頭還沒來得及說話,舒曼負氣道:“你們領導也太主觀了吧!人又不能選擇出身,我爸做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你早知道的,我是真心擁護共產黨嚮往革命的,我是我們中學第一批團員,一過十八歲,我每年都寫入黨申請書,我都寫四年了,《共產黨宣言》《資本論》《毛澤東選集》我都看過,我給你寫那些信,我、我都是發自內心的,你信不信任我?”
耿直:“我當然信任你!要不我幹嘛死氣白賴追你!”
舒曼:“那我明天就交結婚報告,咱們立刻結婚!”
耿直倒傻了:“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你別一時賭氣衝動!”
舒曼瞪眼:“我不是賭氣,你是不是動搖了?”
耿直:“什麼話!我結婚報告早就遞上去了。”
舒曼抹把眼睛湧出的淚花,認真道:“那我們就結婚,讓事實告訴他們,我是什麼人!”
耿直樂了:“你真是孩子。”
舒曼眼淚流下:“真欺負人!”
耿直攬過舒曼,不知道說什麼好:“沒事兒!我們團有個營長老丈人是富農都沒事兒,照樣結婚!組織上不過是問問情況。”
舒曼仍然流淚:“那,那我爸爸在台灣影響大嗎?”
耿直咬牙:“當然。嗨,我們解放軍俘虜那麼多國民黨高級將領,也沒事兒,台灣怎麼樣?台灣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共產黨政策是重在改造,重在表現。”
舒曼抬頭看耿直:“真的?”
看着舒曼單純的笑臉,耿直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懷疑,他摟住舒曼,激動道:“當然真的。”
耿直下定了決心,拉上楚建就去軍部找軍長。軍長一反常態,態度很冷淡。
耿直不管不顧,咬牙挺胸,聲如洪鐘:“報告軍長,舒曼同志出身不好是事實,可這不是她的過錯,她能選擇出身在什麼家庭投胎什麼父母嗎?當然不能!況且她本人積極要求進步,受黨教育多年,在學校第一批入共青團,每年寫入黨申請書,還是人民醫生,救死扶傷,多高尚啊,首長,您說她要是階級敵人,組織上怎麼可能讓她當醫生?這麼一個好同志,您說我怎麼不能和她結婚呢?”
回過頭沖楚建:“老楚你認識小舒,你不是很喜歡她,還想橫刀奪愛?啊,你說說,小舒是階級敵人嗎?”
楚建瞪耿直一眼,只得對軍長道:“報告軍長,舒曼這個同志確實是好同志、女同志、漂亮女同志。”
楚建再也不想往下說,閉嘴不吭氣了,耿直狠狠瞪楚建,轉過臉就沖軍長:“老楚也說舒曼是好同志。再說您一直大力支持我,還借我吉普車,我跟舒曼跳舞你當她面誇她美女配英雄,你還、還吹喇叭。”
軍長盯住耿直眼睛,聲音很平靜:“你少給我廢話!我就問你一句,這身軍裝你還要不要?”
耿直立馬站起:“我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死是解放軍鬼。”
軍長吼一聲:“你要娶這女人,你就是在斷送你軍人生命!跟死沒區別!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
耿直着急:“不是,我——”
軍長猛拍桌子:“別他娘跟我是不是!你個傻狍子,人家在施美人計,你就傻乎乎往裏鑽!我命令你!不許再見那小娘們!你給老子好好反省,寫份檢查!包括偷我車!還敢說我借你車!”
耿直着急:“首長,我入伍就跟你,你怎麼就不能民主一點,聽聽群眾意見啊!”軍長一言不發,起身而去。
耿直要跟上前,趙主任一把拽住:“軍長為你這事兒大發雷霆,跟軍里其他首長罵了你整整一小時!你還想找罵啊!你也不想想,從你跟軍長當警衛員那天起,軍長待你怎麼樣你心裏沒數嗎?軍長是真拿你當人才啊,這些基層軍官里他最信得過的就是你!你是咱們軍最年輕校級軍官,是軍長提議的!他多少次跟我們說,你像他年輕時候,他視你為他的接班人!你也很清楚,你軍校培訓班一結束,回部隊立馬就是師參謀長!過兩年就提中校!這舒曼什麼人?父親是官僚買辦大資本家!還是國民黨官員!關鍵是他還跑台灣去了!你要娶這種女人,你還想在部隊待下去嗎?見鬼吧你!”
耿直獃獃地:“那,那三營老呂還娶了個富農老婆呢。”
楚建說:“老耿你這人階級意識太薄弱!舒曼老爹能和老呂老丈人放一起比嘛!何況還跑台灣去了,罪加三等!”
耿直臉發白了:“那、那、那不可能。”
趙主任冷冷着:“趕緊、立刻跟這女人斷絕關係!軍長不是記小節的人,你大老爺們愛上漂亮女學生,他能理解,這事過去就過去了,你還是你!”
耿直一屁股坐下,抱住腦袋:“我想不通!”
趙主任:“小子,你打仗是頭老虎,和平年代對你們這些戰場英雄是巨大考驗,你可別英雄過不了美人關!”
耿直抬頭,一臉委屈:“主任,這美人不就得配英雄?難道配狗熊?”
趙主任恨得一拍桌:“你個死腦筋子!你氣死我,楚建,你說服教育他!”說完,轉身離去。
趙主任剛走,耿直立刻起身衝著楚建嚷:“我這輩子對女人沒這麼動過心,我是真想和她結婚,這輩子不跟她過,我生不如死。”
楚建現在非常嚴肅:“我說夥計,這事兒可不是開玩笑的,你要想清楚,你那屁股是坐在黨和部隊這一邊,還是女人那一邊!”
耿直氣急敗壞:“我屁股當然坐在黨和部隊一邊,我抱着我老婆一起坐不成嗎?我倆屁股摞一起坐不成嗎?”
楚建聲音更高:“當然不成!魚與熊掌不能兼得!軍隊和女人,你只能選一樣,我勸你和舒曼斷了!”耿直忽地起身:“你放屁!”
楚建:“那你就脫掉這身軍裝!”耿直厲聲:“老子生是解放軍人!死是解放軍鬼!”
楚建也厲聲喝道:“那你就跟舒曼斷掉關係!你個榆木腦袋!”
這邊軍長的余怒未息,沖趙主任大發感慨:“這小子沒想到打仗那麼狠,個人問題上這麼沒出息!“
趙主任嘿嘿笑:“你這話我不能同意啊,你忘了自己年輕時候了?男人愛美女很正常,耿直從小當兵沒機會接觸年輕漂亮女性,也是快三十歲的爺們了,突然這麼一個嬌滴滴大美女喜歡他,他不動心倒不正常了。”
軍長也樂一下,看趙主任:“你還同情他,那你說,政審方面能通融嗎?”
趙主任嚴肅:“咱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捅這個馬蜂窩啊,耿直問題可不是個案,最近類似事件出了好幾檔,影響很大,軍委都驚動了,三令五申,下了死命令,別說耿直是個少校,就是少將咱在這個問題上也不敢袒護他!他要娶那資本家女兒,他就得轉業!軍法無情!”
軍長:“他奶奶的,要別的混蛋犯這號錯誤老子一腳踹出去!可這小子真是個將才啊,他天生就是個軍人,真他娘捨不得!你是搞政治的,你想個辦法吧!”
趙主任:“還是你出面,你是他老首長,你曉以大義,讓他斬斷情絲唄!”
軍長:“呸,奪人老婆這事兒我不能幹!”
趙主任:“咱給找個更好的!年輕漂亮根紅苗壯,肯定不比那個女醫生差的!”
軍長眼睛亮一下:“這主意好,交給你啦,你認識女同志多。”
趙主任嘀咕:“這種事兒怎麼又交給我!”
軍長壞笑:“你是搞政治的嘛,你不出面誰出面?”
老遠聽到有人喊:“舅舅。”軍長轉過身,臉上立刻笑成一朵花:“小喬啊。”
小喬長得秀氣,個比舒曼矮,豐滿一些。小喬跑過來,軍長用溺愛的眼神看着小喬,一旁趙主任笑道:“小喬都長這麼大了?現在做什麼呢?”
小喬清脆道:“在軍工廠當化驗員。”
趙主任回過頭看軍長,笑道:“軍長我有個建議。”說著看向小喬。
耿直現在像熱鍋上的螞蟻,躁動不安,他不停嘮叨:“老子不信,我去找軍長,我跟軍長那麼多年,他怎麼能忍心讓我轉業呢!你說是不是?”
楚建懶懶道:“我也沒跟軍長很多年,我沒法兒說。”
耿直走幾步,又猶豫,回身拽着楚建:“你能說會道,你幫我說!”
楚建甩手:“這是你私事兒,你拉屎上茅房也拽上我啊!幾歲了你!”
耿直虎起臉:“你是我的教導員,我的事兒就是你的事兒!你跟我走!”耿直不管不顧,拽着楚建就走。
耿直和楚建拉拉扯扯走得很慢,楚建眼尖,小聲道:“軍長在那邊,你去吧!”
耿直一轉身,楚建回身就跑,耿直一把拽住,軍長、主任和小喬已經走近,兩人同時立正:“報告首長!”
軍長現在表情和悅:“稍息!”然後一把拽過耿直,“來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軍頭號戰鬥英雄、最年輕的校級軍官耿直同志,這位是他的親密戰友楚建,這位是我外甥女小喬,她姓喬,她媽媽問我叫什麼名字啊,我說就叫小喬吧,三國里不是有個小喬?傾國傾城,看我們小喬,有點那個意思吧?”
小喬純樸地笑着:“舅舅最會開玩笑。”
耿直哪有心思觀察這位小喬,只是禮節性點點頭,身旁楚建卻是認真而有禮貌地伸手:“小喬同志,你好。”
耿直只得伸手:“你好。”
小喬眼神盯着耿直轉,一臉羞澀,軍長一旁看了,心情大悅,笑道:“小喬今天想進城轉轉,我有個會,你們倆陪小喬轉轉,唉,我車借你們啦!”
楚建立刻:“是,軍長!”
耿直急得:“軍長、軍長,我有重要事兒跟您彙報!”
軍長笑嘻嘻道:“什麼不得了的事兒以後再說,你現在任務是陪小喬逛北京城,啊!”
耿直急得直跳腳:“軍長我明天肯定陪小喬,陪多長時間都行,可我現在——”
軍長虎起臉:“這是命令!”
耿直本能立正:“是!保證完成任務!”
軍長轉身就走,見楚建滿臉是笑,看着小喬,似乎要搭訕,軍長立刻上前一把拽過楚建:“你過來過來,有個任務要交給你。”
楚建糊裏糊塗被軍長拽走,趙主任跟着走,路過耿直身邊時小聲道:“照顧好小喬啊,軍長沒有女兒,可拿小喬姑娘當親閨女呢!”
趙主任說著抬頭很有深意地看耿直一眼,轉身走了,耿直急得:“啊呀,這、這——”
身後小喬怯生生道:“我們別老站這兒,人家都看我們呢。”
耿直回身看小喬,再看周圍,果然有人看,直發矇:“我我我——”
小喬主動道:“進城沒意思,我們廠青年籃球隊和軍校籃球隊比賽,我們去加油吧?”耿直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小喬興緻勃勃東拉西扯,耿直哪有心情與姑娘說笑,只啊啊地,沒有話說。小喬是自顧自說越說越興奮:“你說話呀,我舅說你性格特開朗,說話特幽默,軍里女同志都喜歡你。”
耿直一陣難堪:“小喬同志,對不起,我、我有點事兒,要向軍長彙報,我我我——”小喬也直截了當:“我舅說你今晚任務就是陪我。”
小喬目光變得熱情曖昧起來,耿直再心不在焉也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兒了。他停下,想了想,選擇直截了當:“對不起,小喬同志,我我我——”
小喬笑嘻嘻看着耿直:“你怎麼了?我舅說你打仗是頭老虎,可一見女同志就不會說話,還說讓我別嚇着你,你真的這麼膽小呀?”
耿直看着小喬純真的樣子,所有話都咽了回去,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老遠見楚建拎着飯盒,立刻找到救兵,狂呼:“老楚、老楚!”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撇下了楚建和小喬。
耿直找到軍長和趙主任,愣沖沖道:“報告軍長,我有要事請示!”
軍長一見耿直,趕緊看四下,不見小喬,臉就沉下來,主任趕緊道:“小喬呢?”
耿直仍是筆直站立:“楚建陪着呢。”
主任:“你個亂彈琴!”
軍長黑臉道:“有屁就放!”
耿直理直氣壯着:“報告軍長,我不服氣,你經常告訴我,我是一個天生的軍人,當將軍的料,我現在請求您——”
軍長冷冷打斷:“你個滑頭,你想魚與熊掌兼得呀?你幼稚!你可笑!我在你們回國換裝時候是怎麼跟你說的?千萬要珍惜你用鮮血換來的榮譽,一刻也不要鬆勁!你把老子話當耳邊風!”
耿直抬頭挺胸:“報告軍長!我沒有!我記得牢着呢。”
軍長嚴厲道:“你給老子趕緊跟那個資本家娘們一刀兩斷!你還是好同志,老子還是看好你!”軍長說完轉身要走,耿直跟上:“報告軍長,舒曼她不是資本家,她是人民醫生。”
軍長轉過臉,斬釘截鐵:“耿直同志,你要堅持跟這個女人結婚,是你的自由,組織上不干涉!但是你娶了這個老婆就不能繼續留在部隊!這是命令!軍法如山,沒條件講!”
軍長冷冷盯住耿直,耿直再也說不出話。
耿直沒有雙全法可以“不負如來不負卿”,壓抑不住就和楚建發牢騷,楚建本來就對當時耿直“搶”走舒曼心有不滿,又看到軍長居然為了耿直,連自己的外甥女都捨出來,更加嫉妒,對耿直冷嘲熱諷:“我操,軍長是拿你當外甥女婿,你他娘屬什麼的!為個娘們兒你連軍長都敢咬!”
耿直床上枕頭甩過去,吼道:“我都答應娶小舒了,我反悔我還是個男人嘛!”
楚建也吼:“你真要娶她就別他娘的啰嗦!你就轉業脫軍裝,你到地方一樣幹革命!”
耿直氣得捶床:“老子這輩子就會打仗,你說老子到地方能幹啥?穿了十幾年軍裝,我穿便服我都不會走道!”
楚建冷笑:“那你只有一條道能走,個人是不能跟組織對抗的,上頭說得很清楚,你娶舒曼,就要轉業,你只能和她斷了。”
耿直呆坐一會,“咣當”一聲倒下:“我可咋跟她說呢。”
楚建:“你要實在為難,我替你說。”
耿直仰面朝天,目光茫然:“不!”
和楚建話不投機,耿直就一個人跑教室去發獃。軍長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一雙眼睛彷彿要把耿直吃了似的。耿直趕緊起立,起得猛,帶翻一片桌椅,也不敢扶,筆直站立,一句話不說。軍長氣自己這個手下腦袋轉不過彎,一方面愛惜他是個人才,另一方面自己疼愛的外甥女小喬也喜歡這個榆木疙瘩,所以想培養一下耿直和小喬的感情,沒想到耿直中途丟下小喬不管,弄得小喬哭得稀里嘩啦,着實有些上火了:“你為什麼看不上我們小喬?啊?什麼理由?”
耿直有點傻眼:“我、我、我沒看不上小喬啊,軍長,您這哪跟哪兒啊!
軍長:“我們小喬多漂亮的姑娘!臉蛋長得好,腰細,屁股沉,能生好多娃兒的!真正的女人,旺夫相的!那麼多小夥子追她,她都看不上,唯獨對你那是一見鍾情,真是我外甥女啊,老子看好的她也喜歡啊。”
軍長說著表情和緩下來:“算啦,老子大人不記你小人過,老子放你一馬,誰都有年輕時候嘛,算了算了,雖然你犯過錯誤,不過小喬人單純,我不說,她不曉得,唉,明天禮拜天你到家裏來,你大姐、小喬都在家,一起熱鬧熱鬧,包餃子打牙祭……”
耿直急了:“軍長,我、我、我跟舒曼約好了……”
軍長大怒:“老子命令你!不服從命令,槍斃!”
戀愛以來,舒曼頭一回感覺到鬱悶,耿直雖然沒說什麼,但她敏感地察覺到,一帆風順的情感世界開始出現陰影,這些事兒,她沒辦法跟別人說,她現在急於見到耿直,就盼着趕緊下班。正鬱悶着,突然聽到窗外傳來汽車馬達聲,石菲菲探進頭來,笑道:“吉普車!找你的!”
舒曼回身,一臉興奮,進來的不是耿直,是軍長。舒曼愣住了,眼看着軍長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軍長見到舒曼,表情變得和藹可親:“小舒同志,我是不是來得比較突然啊?”
舒曼下意識回答:“是,軍長同志。”
軍長走到舒曼面前站定,居高臨下看着她:“你坐你坐。”
舒曼仍呆立着,軍長直來直去:“好,不坐!我曉得你忙,我佔用你一點時間,馬上就走。”
舒曼越來越緊張,她想說話,緊張得說不出,忽地衝口道:“您要跟我說什麼?”
軍長和藹可親道:“你是讀書人,知識分子,我為什麼來找你,你當然明白。”
舒曼:“我不明白!”
軍長:“不明白我就告訴你,耿直同志不可能跟你結婚。”
舒曼:“為什麼?”
軍長循循善誘的口吻,像對孩子:“我知道這傻小子他喜歡美女,我必須承認你是個美女,但美女對一個軍人並不是必不可少的,沒有你,耿直照樣是英雄,領兵打仗。對耿直來說什麼是必不可少的?是他這身軍裝,是他在軍隊的前途!”
舒曼:“這和我們結婚一點都不矛盾。”
軍長:“非常矛盾,你死我活,你出身資本家,你父親在台灣,這叫反動!你曉得吧?解放軍有規定,在職軍官不能夠跟你這種有反動問題的人結婚。”
舒曼鼓起勇氣:“我認為這是不公平的,一個人的出身不能決定一個人的階級立場,人反動不反動不能以成分來決定,我是要求進步的,我早就跟我父親劃清界限了,軍長同志你可以問我們醫院領導,我不反動,我是左派,我是進步青年!”
軍長一點不急:“小舒同志,你還是太幼稚了,我的話你沒有聽清楚,耿直不能跟你結婚,不是因為你反動,而是你出身反動,你可能有怨言,但你不能改變事實,事實是,耿直如果跟你結婚,他就要脫軍裝。”
舒曼眼淚流下:“是他讓您找我的嗎?”
軍長繼續:“當然不是,耿直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他不想看你掉眼淚。你要設身處地替耿直想一想,萬一,我是說萬一,耿直一時心軟,跟你結婚,他就要轉業,你可能知道,他是我們團最年輕的少校,軍里早就決定,軍校畢業就提他為師參謀長,然後接他們師長班,我可以告訴你,我很欣賞他!他是要接我班當將軍的!跟你結婚,他一生的命運都要改變!”
軍長說著有點激動:“你曉得我們培養一個校級軍官要付出多少代價?你肯定不曉得,一個工人做工一百年,一個農民種地二百年,浪費啊!列寧同志說,浪費就是犯罪,你想犯罪嗎?”
舒曼傻掉,哽咽着:“我該怎麼做?”
軍長一笑:“我一看你,就曉得,你是個聰明姑娘,你會做出明智決定的!”
舒曼呆立着,淚如雨下。
痛苦糾結中的耿直無法入睡,一個人來到操場。圍着操場轉了兩圈,他站住,狂捶身旁樹榦,又連煽自己幾個大耳光子,實在受不了,一屁股蹲地上。一個長長的倒影擋在面前,耿直慢慢抬頭,楚建茫然看着耿直,耿直慢慢起身,看着楚建,說不出話。
楚建給了耿直一拳,低聲道:“軍長去過醫院,舒曼同意和你斷絕關係。”
耿直愣着。然後轉過身,要走,楚建一把拽住:“軍長真他娘是為你好,你做不了決定,軍長替你做,你在軍長心裏地位怎麼樣你還不明白嗎?小子,別再找舒曼,忘了她,你當師長我當政委,我們好好乾!”
耿直一把拽過楚建:“我得見她,她現在肯定很痛苦。”
楚建:“你不要見她,你見不得女人哭!你讓她痛吧,長痛不如短痛,痛過去,她會想開,她年輕,條件那麼好,沒必要在你這棵樹上弔死!”
耿直猛地甩開手,楚建死不鬆手:“你現在腦子糊塗著,做出決定也糊塗著,你睡一覺,你腦子清醒你再做決定!”
耿直瞪着楚建:“我睡得着嗎?”
楚建:“你想明白你怎麼決定嗎?”
耿直:“想得明白,我還用睡不着嗎?”
楚建:“你不要去見她。”
耿直:“我怎麼可能不見她?”
楚建:“你現在見她,要後悔的。”
耿直:“現在不見她,也要後悔的。”
楚建:“我一點也不嫉妒你找這大美人了,我可憐死你了。”
耿直苦笑着轉身離去,但越走越慢,楚建看着他的背影,一臉無奈。
耿直垂頭喪氣地走着,越走越慢,他忽而這麼想,忽而那樣想,越想越矛盾越痛苦。路的對面,舒曼也慢慢走着,她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往哪兒走,他們將擦肩而過的時候,都下意識抬頭,看見彼此,都站住,都不敢往前走一步,還是耿直先走,他努力做出微笑,笑得比哭得還難看,舒曼獃獃地,看着耿直一步一步走近自己。
耿直走到舒曼面前,本能要伸手攬過她,但舒曼一動不動,獃獃地看着他:“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已經答應你們軍長,我同意和你分手,你放心吧。”
耿直看着舒曼哭紅的眼睛,絕望的眼神,低下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想看看你。”
舒曼看着耿直痛苦的眼神,一陣一陣絕望,聲音開始哽咽:“軍長說你是要當將軍的,他官那麼大,他說你是,你就一定是了,你跟我結婚就必須轉業,你就當不成將軍,那樣你會恨我一輩子,我不會連累你,我再說一遍我同意分手,我同意,我同意——”
舒曼一連串說出十句我同意,然後轉過身撒丫子就跑,連跑邊哭。
耿直被舒曼的絕望擊倒,幾步上前,將舒曼攔腰抱住,抱得緊緊的,一句話也說不出,殘存的理性使他不能說出不分手,但他實在捨不得離開懷中的姑娘,舒曼在耿直懷裏渾身哆嗦,感覺到耿直複雜心態,於是主動掙脫開身體,流着淚安慰對方:“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會想不開的,再說我愛你因為你是英雄啊,你脫掉軍裝還怎麼當英雄?”
耿直將舒曼緊緊摟在懷裏,眼睛濕潤着。
舒曼猛推耿直:“你走吧,你走吧,我們以後不要再見了,我不要再見你了。”
舒曼說著,推開耿直,轉身再走,這回走得相當堅決。耿直看着舒曼堅決離去的背影,眼神一陣一陣發暗,眼看舒曼拐彎,要看不見了,耿直忽然拔腿追上前。舒曼一臉絕望地走着,忽聽到身後腳步聲,越來越激烈、越來越臨近,她慢慢停下,正要轉過身,耿直衝過來,一把將她攬到懷裏,聲音嘶啞着,發誓般:“我們永遠不會分開,我們要在一起,一輩子!”舒曼哭着說不出話。
耿直筆直站立在軍長辦公桌前,軍長不看耿直,低聲:“滾!”
耿直抬手敬一個軍禮,然後向後轉,朝門外走去,軍長慢慢抬頭,盯着耿直的背影,眼神痛恨交集,忽地道:“你——”
耿直停下,一個後轉身,正面對軍長,一臉嚴肅。軍長冷冷道:“從現在這一秒鐘起,不管你走到哪裏都不許說你是我的兵!你不是!你從來都不是!”軍長說完埋下頭,再不理會耿直。耿直尷尬地站立片刻,一個後轉身,往外走,推開門,走出,關上門,就聽身後砰然一聲巨大動靜,像是什麼東西砸碎了
耿直獃獃地站着,門外等着的楚建悄聲道:“你硬是把軍長心傷透了!當兵十幾年我還頭一回看他發這麼大火!”
耿直沒有說話,面無表情。
1958年就要過去了,耿直和舒曼終於確定了婚期。真的要結婚了,諸多心緒卻又湧上耿直的心頭。耿直在宿舍里穿上軍裝,再紮上武裝帶,桌上擺放着他那些獎章,他一個一個拿起,別到前胸,他表情肅穆憂傷,完全不像是一個將要辦喜事的人。
楚建進來,也無話,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着耿直,兩人沉默着。耿直直起身,看着楚建,眼神哀傷:“軍容沒啥問題吧?”
楚建喉頭髮哽,點頭:“你小子天生是穿軍裝的料,一樣的衣服,你穿着像將軍,老子穿着像列兵。”
耿直沒有笑,他去穿大衣,楚建突然道:“你現在改變命運還來得及。”
耿直黯然:“來不及了!”
楚建忽地起身:“你要做出犧牲也不是沒有一點可能性!”
耿直:“什麼犧牲?”
楚建:“你從這樓上跳下去!不死軍隊就得養着你!”
耿直:“讓老子自絕軍隊自絕於黨啊,扯淡!”
楚建話緊接着:“退婚!”
耿直盯住楚建,楚建反盯住耿直:“這是你唯一的機會!我最後勸你一次,趁着生米沒煮成熟飯!”
耿直悲壯道:“老夥計,你最了解我,脫這身軍裝是要我命,可這老婆,是我的,這米早就熬成粥了,我不能離開她。”
舒曼在醫院,一身白大褂,獃獃坐着。季誠進來,看着舒曼的背影,輕聲道:“你怎麼還不去換衣服?”
舒曼不回頭,聲音很輕:“我這麼做對嗎?”季誠不知道說什麼好。
而在耿直的父母家,所有人焦急地等待着,舒曼遲遲沒有出現。耿直急得滿頭大汗。母親叫着:“小舒出什麼事兒了?”
楚建看情形不對:“我去醫院看看!”
“我去!”耿直拔腿就跑,臉色越來越緊張,楚建跟在他身後跑。
來到醫院,卻沒有找到舒曼,耿直站在醫院當間,茫然四顧,不知該去哪裏。楚建也匆匆跑來:“所有科室都找過了,沒有人。”
耿直站在醫院當間仰天長嘯:“舒曼,你出來!舒曼,你在哪裏?”
耿直的聲音在空中迴響着。醫院來往的人都看着這個一身軍大衣的軍官。耿直繼續吼着,越吼越瘋狂:“舒曼,舒曼,舒曼!”
忽然身後傳來冷靜的聲音:“我知道她在哪裏。”耿直停下,眼睛通紅,回過身,瞪着季誠,季誠一句話不說,在前邊帶路。
舒曼一身結婚服裝呆坐在一間病房裏,一動不動,聽到門開了,她回過身,看着一身軍裝的耿直慢慢走向她,將她一把抱在懷裏,她獃獃地:“我不能跟你結婚,我不能連累你,我不能害了你!”
她的眼淚慢慢流下,耿直將她緊緊摟在懷裏,齒縫裏擠出一句話:“傻丫頭,沒有你,我怎麼活?啊?”
舒曼的眼淚噴涌而出。門口站着的季誠和楚建黯然神傷,低下頭去。
鞭炮齊鳴,耿直一身掛滿獎章的軍裝,挽着一身呢子大衣的舒曼走進耿家,兩人表情都是幸福的,看着新人的楚建、季誠、石菲菲等眼神都很複雜,耿直父親耿直母親揪着耿玲出去,楚建等正要離去。忽聽門外喇叭聲,眾人回頭,門帘掀開,軍長和趙主任一前一後進來。耿直和楚建本能立正:“報告首長!”
趙主任還禮,但軍長沒理會耿直,徑直走到舒曼面前,舒曼獃獃地看着軍長。軍長盯住舒曼,聲音清晰:“小舒同志,耿直從現在起,就不是我的兵了,他這個人毛病很多,今天我把他交給你,你要一輩子關心他,照顧他,善待他,你答應嗎?”
舒曼說不出話,只是用力點頭,眼淚湧出。軍長回過身,看定耿直,一臉恨鐵不成鋼,耿直立正着:“報告軍長!”
軍長一句話不說,掉頭而去。趙主任將手裏一個信封塞到耿直手裏,低聲:“軍長和軍里幾個領導的一點心意。”他看着耿直,長嘆一聲,“好好過日子吧!”
耿直看着趙主任的背影,忽地拔腿奔出。吉普車等在小院外,軍長和趙主任坐上車,耿直衝到車頭前,立正站好,抬手行軍禮,吼着:“報告首長!尖刀營營長耿直保證完成任務!”
軍長搖搖頭,吉普車發動,慢慢離去,耿直抬起的手卻久久不能放下。
耿直在外屋陪客人喝酒,舒曼在新房裏整理耿直的軍裝,她慢慢撫摸着那些軍裝,心裏充滿感慨。耿直喝了酒進來,看見新娘子的背影和她手上的軍裝,踉蹌過去,一屁股坐在舒曼身旁,看着那身軍裝,舌頭有點硬:“當初因為我是志願軍英雄你才愛上我,我現在要脫軍裝了,你後悔嗎?”
舒曼靠在丈夫肩頭,手撫弄着耿直的眉毛眼睛,眼睛漸漸潮濕:“你為我做出這麼大犧牲,我都不知道怎麼報答你,還說什麼後悔,我都不敢問你後悔嗎?”
耿直緊緊地將妻子摟在懷裏,聲音低而堅決:“沒有,從來沒有。”
舒曼伏在耿直耳邊流着淚,哽咽着:“那以後呢?”
耿直:“以後也不悔,一輩子不悔!”
舒曼抽泣着:“以後萬一你要是後悔了,恨我了,你不要衝我吼,你要是忍不住,你可以在我背後吼的,我不要聽見,我怕我聽見了會難過死、對不起對不起、我害了你。”舒曼泣不成聲。
耿直攬過舒曼的臉,吻着妻子臉上的淚痕,像哄孩子一樣哄着:“真是孩子話,怎麼是你害了我?我是軍人啊!我領兵打仗天大事兒我都自己做決定!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就是讓我重新選擇一萬次,還是會這樣。”
舒曼帶着淚笑了,捶打耿直:“你越說我越難受,我哪有那麼好?要是你以後發現我好多好多缺點毛病,嫌棄我了,後悔了,你要記着你今天的話!”
耿直吻着那睫毛上的淚珠:“記一輩子!”
舒曼:“發誓!”
耿直:“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