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絆

羈絆

1960年春天,耿直和舒曼結婚第三年,國家開始困難年頭,夫妻二人也迎來婚姻中第一次嚴重的考驗。

這天耿直回家,正要掏鑰匙開門,就聽樓梯一陣亂響,還沒回頭,舒曼三步兩步衝上來,一頭扎到耿直懷裏,摟着耿直脖子亂跳:“高興死了,高興死了!”耿直急得四下亂看:“沒進家門呢,讓人看見!”說著門打開,兩人幾乎跌進家門,耿直趕緊關上門:“什麼事兒死了活的?”

舒曼鬆開手拽着耿直開始跳華爾茲,嘴裏哼着蘇聯民歌:“我要去蘇聯留學啦。”

耿直被轉得暈頭轉向,轉一圈就轉不動了,抱着老婆求饒:“咱吃點東西再跳吧。”

晚上,夫妻倆早早睡下,肚裏沒食,不知誰的肚子開始叫,耿直說:“這什麼聲音啊?咱屋裏進蛐蛐了?”舒曼把耳朵貼到耿直肚子上,笑:“什麼蛐蛐,我看是蛔蟲提意見吶。”

耿直一聽直噁心:“哎喲,你們這些當醫生的怎麼什麼話都說呀,這幾天肚子裏沒油水,還指着夢裏吃點解饞的哪,你這一蛔蟲,啥念頭也沒了。”

舒曼笑着,耿直摟着老婆,有氣無力道:“老婆,我沒勁,都抱不動你了。”

舒曼:“誰讓你抱了,獃著吧。”舒曼一個轉身衝著耿直嘮叨:“我們醫院和莫斯科大醫院有協作,每年都派年輕醫生去學習,我們這批實習醫生有六個,我以為輪不着我呢。”

耿直:“為什麼?你工作這麼努力,睡覺手都在我身上划刀子,你不去,誰去?”

舒曼笑着推一把耿直,忸怩着:“我們六個裏面就我出身不好,人家都是工農子弟,我真沒想到院領導一點也不歧視我!”耿直:“這就對了,我們黨的政策是重在表現嘛!”

舒曼依偎在耿直懷裏撒嬌道:“你跟我一起去就好啦。”

耿直苦笑:“我又不懂俄語,我去幹什麼?唉,你們醫院去幾個?”舒曼看着耿直:“兩個,我和季誠。”

耿直壞笑:“他肯定樂瘋了。”舒曼瞪耿直:“就知道你會說這話!”

耿直摟住老婆:“我沒那麼小心眼兒,你是我老婆,他敢怎麼著啊!他跟你去也好,你們知根知底兒,異國他鄉的互相也有個照應。”

舒曼瞪大眼睛:“你心胸真寬廣!”耿直挺胸抬頭:“那是,英雄么!”

靜了一會兒,耿直幽幽道:“去幾年?”舒曼:“說是四年。”

耿直發獃:“四年?”

舒曼看一眼耿直,依偎到他懷裏:“有探親假呢,一年可以回來一次。”

耿直:“哦,挺人道的。”

舒曼看耿直臉色:“你什麼意思?你嘴上說支持,心裏不願意我去呀?”

耿直看着舒曼,手撩撥着她的頭髮,笑道:“我要願意我老婆一走四年,我可真有問題啦,可我有覺悟啊,你上醫學院不就是想當名醫當專家?現在去蘇聯留學多好的機會,我願意。”

舒曼頭鑽進耿直懷裏:“那你得從心裏頭願意,不然我不走的。”

耿直:“靈魂深處願意。”耿直摟着舒曼,越摟越緊。

舒曼正整理病歷準備下班,辦公室門推開,季誠滿頭是汗,抱着一大摞書本雜誌資料進來,舒曼趕緊起身,沒等舒曼動手,季誠手裏的東西全部堆在舒曼桌上,氣喘吁吁道:“我幫你在資料室和圖書館借的,都是留蘇必備知識,你要快點看。”

舒曼身子往椅背後一仰:“媽呀,這麼多東西啊,什麼時候能看完?你都看了嗎?”

季誠一本正經:“當然了,其實你看着多,分分類,找着規律就沒那麼複雜了。”

舒曼發愁着:“我最擔心的還是俄語,發音太困難,就是找不着感覺,真擔心考試通不過,就是到了蘇聯也影響學習。”

季誠真誠道:“我中學學過俄語,我發音還可以,我們一起學吧。”舒曼抬頭看季誠,季誠眼神非常真誠坦率,一笑:“你有顧慮就算了。”

舒曼也是一笑:“有什麼顧慮,都是為了工作嘛!晚上俄語班一起去吧?”季誠往外走,洒脫道:“下班后我找你。”舒曼點頭。

舒曼和季誠從夜校出來,並肩走着,一人懷裏抱份留蘇材料,厚厚的。邊走邊溫習着剛剛學到的俄語,二人目光相遇,同時相視而笑。舒曼說:“你笑什麼?”季誠:“你笑什麼我就笑什麼。”

舒曼:“我都不知道我笑什麼,你怎麼會知道?”季誠:“好像又回到大學。”

舒曼點頭:“真的有一點這種感覺。”季誠頭偏到一旁,聲音開始發哽:“我一直嚮往的你我關係就是這樣的。”

舒曼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知道,我也是。”季誠點頭,二人默默前行。

舒曼回到家門口,正要推門,聽見屋內傳來兩個男人喝高了的亢奮聲,舒曼停下,兩人聲音傳出。楚建道:“你今年有三十了吧,你不要孩子啦?你這腦袋裏到底裝得啥?你為這老婆轉業,你放她走,你就是犯你這輩子第二個重大錯誤!你二百五吧,你!”

耿直聲音帶着傷感:“舊社會咱做夢娶媳婦也不過是個小戶人家本分姑娘,人家大家閨秀,天生麗質,嫁給咱一當兵的,人家圖咱啥?咱能給人家啥?別說四年,就是八年、十年,只要她想走,咱就得支持她,咱不能讓她跟着咱受半點委屈,覺着咱封建落後拖她後腿,讓她圍着鍋台轉!”

楚建吼着:“你咋凡事都先想着人家?你轉業為她,你好容易過幾天安分日子,你生兒育女過小日子吧,你又放她走,她要不回來了呢?”

耿直吼道:“她怎麼可能不回來?她是我老婆!我這輩子除我媽、我爸、我妹子,她是最親的人!”

舒曼聽着,眼睛濕潤,她猶豫着,想離開,但身後響起腳步聲,她只得抬手推門而入。耿直和楚建一見舒曼酒醒大半,耿直趕緊要起身,但身子發沉,又坐下,舌頭大着:“我、我以為,你還在跟小季學俄語呢,這麼早回來啦?”

楚建笑道:“舒醫生辛苦啦,俄語不好學吧?”

耿直說著要站起,但身子沉甸甸的,起身就晃着,舒曼趕緊上前扶住,耿直看着舒曼:“你去休息,我來收拾碗筷。”

耿直這樣說著,卻抱着老婆不撒手:“你別動別動,什麼都我來干,我要好好伺候你,你一個小姑娘到蘇聯那大老遠冰天雪地的一走四年,我不在你身邊,你多難啊。”

楚建看着耿直,一句話說不出。舒曼眼睛濕了。

一大早,耿直睜開眼睛,要欠身,頭髮沉,“咣當”一聲又躺下,一伸手,枕邊無人,門推開,舒曼梳洗乾淨,坐到床前看着他微笑。耿直躺着看着老婆,伸手撥弄她的頭髮:“我昨晚沒吐吧?”舒曼:“差點兒,什麼肉啊,味兒那麼重?”

耿直張開嘴,聲音卻小:“馬肉。”舒曼發怔:“馬肉能吃?”

耿直:“老鼠肉還能吃呢,真能吃,我吃過。”舒曼做噁心狀,耿直笑着將老婆攬到懷裏:“真餓到那份兒上,別說老鼠就是蟑螂我也敢吃。”

舒曼猛砸耿直:“越說越噁心,別說這個了!”耿直攬着老婆:“你不愛聽就不說了,你想聽什麼我說什麼。”

耿直語氣里透着一絲淡淡的傷感,舒曼彎下腰看丈夫:“你要是不願意我走,我可以放棄的。”舒曼說放棄這個詞時,聲音明顯哆嗦了,眼神也游移開去。

耿直笑了,一個翻身坐起,將老婆摟在懷裏,看着她眼睛:“傻丫頭,你人生這麼重要的大事兒!我怎麼會不願意?我也太人事不懂了!別說你想去蘇聯,你就是想去月亮上做嫦娥,我也搭個梯子送你上去。”

舒曼頭埋在丈夫胸前,感傷着:“去月亮幹嘛,當嫦娥有什麼意思?廣寒宮裏一個人多可憐啊。”耿直:“我陪你,我是吳剛啊,寂寞嫦娥舒廣袖,吳剛捧出桂花酒。”

舒曼笑着,眼淚下來,哽咽着:“我不想離開你,你跟我一起去多好。”

下班了,耿直往家走,一進門,樓梯上正走着兩個穿旗袍的女人,拎着包,一個五十歲左右,一個不到三十歲,兩人說著南方普通話,一來一往嘰嘰喳喳,語速超快,耿直完全聽不清楚,也沒當回事兒,穿過兩個女人之間,走到自己家門前敲門,門打開,耿直還沒說話,就聽身後發出一聲凄厲的叫聲:“小曼。”舒曼也是一聲尖叫:“姐姐,常媽媽。”

耿直傻傻地站着,看着老婆越過自己,撲向門外那兩個又哭又笑的女人,那常媽還沒叫出聲,眼淚先下來了。三個女人擁作一團,又叫又笑又哭。耿直看得傻眼。

還是舒曼先反應過來,一手拉一個,衝著耿直轉過臉:“常媽媽,這就是我愛人,姐你不認識啦?”

常媽媽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耿直,也不說話,舒露也打量一眼耿直,笑道:“是見過一面的呀,真是好笑哦,都沒認出來,不過你不能怪我的,我上次見你,你大沿帽大肩章,一身將校呢、兩道杠、一顆星好威風的。”耿直見這仨女人可真是頭疼,嗯嗯啊啊的:“您們坐坐。”

耿直進裏屋,三個女人熱鬧上了,唧唧呱呱語速超快,又瑣碎。舒曼樂着:“姐你每次來都不打個招呼,搞得我好興奮的哩。”

舒露:“我是要打電話的,常媽媽急呀,常媽媽一聽說你不久要走了,就趕緊買了火車票要來北京看你的。”舒曼偎到常媽懷裏:“常媽媽最疼我啦。”

常媽慈愛地撫弄着舒曼的頭髮:“你是不是有點腫呀,臉好像大了點。”舒曼:“是嗎?啊呀我自己都沒感覺的。”

舒露:“典型營養不良,你還當醫生呢!”舒曼抱着常媽:“做夢都吃到常媽媽做得淮揚菜哦。”

常媽立刻起身:“我現在就去做。”

常媽在廚房做菜,舒曼和舒露並肩而坐,熱切盼望,尤其舒曼饞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常媽端着菜盤走來,一路走一路嘮叨:“北方東西就是沒有我們那裏精細,醬油味道都不對,豆油也沒有菜子油炒菜香。”

舒曼歡呼一聲:“淡菜炒筍尖!哇,還有煮乾絲!”舒曼趕緊夾起一筷子,放嘴裏品一會兒,嘆道:“我在北京三年都沒吃到地道的淮揚菜,太幸福啦!啊呀,這段時間物資這麼緊張,常媽媽你哪裏搞到的?”

耿直滿眼警覺:“是啊?現在糧食副食管制都很嚴,淮安也不會例外吧?”

常媽媽蠻不在乎:“哪裏搞的?偷的!”耿直和舒曼都是一驚:“偷的?”

舒露趕緊打一下常媽:“常媽媽不好說笑啦,妹夫可是國家幹部,政治覺悟高的哩,妹夫你眼睛不要瞪這麼大,常媽媽最喜歡開玩笑啦,這些東西都是常媽媽用首飾在黑市上換的。”

舒曼和耿直大眼瞪小眼兒,常媽得意地笑。耿直吃飯吧唧嘴,聲音很大,舒曼習慣了沒感覺,常媽和舒露就互相看一眼,然後兩個頭湊在一起,南方話嘀嘀咕咕,不時還兩人你一眼我一眼瞟耿直,然後繼續嘀咕,還背過臉吃吃地笑。耿直自尊心超強,受不了了,但他忍着,舒曼也有點彆扭,只得伸筷子:“吃吧吃吧,這麼好吃不趕緊吃,我都吃光了呀。”舒露笑着:“就是給你做的,你吃,你吃,妹夫也吃。”

耿直淡然一笑,開始大嚼,嘴巴吧唧吧唧比剛才聲音高出八度,很刺耳。舒露和常媽媽都看着耿直嘴巴不出聲,舒曼彆扭,又不好意思傷着耿直,用腳輕踹耿直,這一踹踹到舒露,舒露大驚小怪:“哦喲,腳往哪裏放呀!”

耿直多精啊,將這兩個沒心沒肺資產階級小姐和老媽子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只是礙着舒曼面,不願意揭穿,嘴巴發出動靜還越來越大,還加以評點:“和我們食堂大鍋飯味道比好像是差那麼一點,啊,我知道差在哪兒了,太淡。”

常媽氣得直要嚷,舒曼趕緊按住她手,眼神安慰:“他就那種人。”

耿直說著起身去廚房,幾個女人都看他要幹什麼,耿直拿着醬油瓶子過來,幾個女人嚇住,趕緊都護菜。耿直一笑:“你們吃你們的,我吃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耿直說著夾一筷子菜放到自己碗裏,再澆上醬油,幾個女人看得都傻眼了。

耿直這一碗飯風捲殘雲吃完,起身:“你們慢慢吃。”

常媽道:“耿同志飯量蠻小的哦,還以為北方人,又是當兵出身,這麼高個子,一定很能吃的。”耿直未說話,舒曼趕緊說:“他就這樣,飽一頓飢一頓的。”

常媽又道:“耿同志是不是嫌我做菜不合口味?那以後你說怎麼做?我按你口味做好了嘛。”常媽一派殷切的主人派頭,讓耿直感覺,怎麼自己倒成了客人。耿直一句話都說不出。

耿直想上廁所,穿個大褲衩子,拉開卧室門,探出頭去,聽見廁所里,舒曼姐妹唧唧咕咕的笑鬧聲,沒完沒了,趕緊回去。舒露查看廁所四處:“比我想像的還要乾淨一點。”舒曼推舒露:“你什麼意思嘛!”

舒露邊說邊笑:“我想着,工農幹部嘛,又是當兵的出身,不曉得有多不衛生。”舒曼不高興,推舒露:“這種話千萬別讓耿直聽到!他最恨別人看不起工農幹部!”

舒露收住笑,看妹妹眼睛:“怎麼,他平時給你氣受?”舒曼笑:“怎麼可能!百依百順不敢說,十依九順是有的呀。”

舒露淡笑:“所以你這次必須走。”舒曼拐不過彎:“什麼所以必須?你彎子拐的也太快了呀。”

舒露:“我這次來就是怕你一時心軟不想走,你一定要走!”舒曼靠在牆上:“我們醫院每年都有留蘇名額,我可以下批走的,我想先要孩子。”

舒露湊近舒曼:“孩子以後可以要,留蘇機會很難得的,以後的事誰曉得,就是要抓住眼前機會,不要學我和你姐夫,好多機會就是因為想東想西丟掉了呀,腸子悔青了也沒用的。”舒曼:“可是,他為我做出那麼大犧牲,我心裏過意不去嘛。”

舒露:“什麼犧牲?你嫁他才叫犧牲!憑你這條件,嫁個中央首長都不為過,一個小營長算什麼呀,現在又弄個什麼愛委會主任,你真是太便宜他了!”舒曼急:“你講話怎麼這麼難聽呀,你以前勸我嫁他可不這樣講的,你怎麼了?”

舒曼說著眼睛紅了,舒露緩口氣,不說話了,舒曼轉過身:“你休息吧!”舒曼要走,舒露抵住門,聲音懇切:“小妹,我是你親姐姐我怎麼會害你,你真的不要想東想西,趕緊去蘇聯,你留蘇回來就可以做專家的,那時候任憑他耿直怎麼變,你也會立於不敗之地的。”

舒曼瞪着舒露:“他怎麼變?你在說什麼呀,不要聽你講話了!”

耿直實在憋不住了,又跑來上廁所。廁所門關着,就聽裏面水嘩嘩響。實在忍不住,敲門,常媽挽着褲角,拿着抹布拖把,一身水淋淋地,瞪着耿直:“耿同志有事呀?”耿直笑嘻嘻道:“啊,有事,有事。”

常媽:“啥事?”耿直:“上廁所。”

常媽愣片刻:“哦。”常媽然後就不停地嘮叨,“手紙在這裏,用好了,丟到紙簍里,不好丟便坑裏的,要堵水的,堵住會有味道的,肥皂盒在這裏,不好用水泡的,毛巾不好搞亂的,夏天容易得眼病的,這塊是我的,這塊是露露的,這塊是小曼的,耿同志你用這塊吧。”常媽順手將一塊比別人小的方巾掛在繩上。

耿直氣得都說不出話了,常媽一轉身,他抓住門就要關上,常媽卻轉過身,啰嗦道:“你辦完事後要衝水的,夏天不沖水很臭的。”耿直還沒來得及憤怒,常媽已經轉身離去,還小心帶上門。耿直氣得尿都快沒了。

常媽推門進客房,就見舒露坐在床上抹眼淚,舒曼束手無措,見常媽進來求助道:“常媽媽,姐姐怎麼了嘛?進來就哭,怎麼勸也不行,不會從上海跑到北京專門來生我氣的吧!”

常媽拽着舒曼走到角落裏,低聲道:“你姐姐是看到你過得好羨慕你呀,哎呀,你的命就是好呀。”

舒曼瞪大眼睛:“我命好?從小到大你和媽媽爸爸都疼姐姐,她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會讀書,現在又是我命好啦?搞什麼搞呀?”

常媽還沒說話,舒露抽泣道:“漂亮、聰明、會讀書有什麼用?時代變了,都不好用了,現在只有耿直那些老粗才吃得開!你順應時代你肯下嫁,你當然命好。”

舒曼生氣了:“耿直是我愛人,你是要挑撥我們夫妻矛盾嗎?我跟你講,你再講這種話我真跟你翻臉的!”舒曼回身就走,舒露也吼:“你凶什麼凶!嫁了當官的了不起嗎?”

舒曼急:“你再講!”常媽急,一手拽舒曼,一手攔舒露,大吼一聲:“大小姐、二小姐,不要吵啦!”

舒曼和舒露同時伸手要攔:“叫什麼啦!”常媽緊張得直打自己嘴:“要死啦,不能急,一急就說錯話了,小曼,你姐姐、姐夫現在很難的,你好好給姑爺講一下,幫幫你姐姐。”

舒露又開始流淚,舒曼一屁股坐下:“姐,你怎麼啦?”

舒曼聽完姐姐的事,悄然進自己的卧室,把一袋東西放到角落。耿直忽地坐起:“這常媽媽是做什麼的?還叫你們小姐?”舒曼坐到床上,神情尷尬:“唉,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然後推推耿直,“跟你說點事兒。”

耿直睡眼矇矓:“老婆,那甜甜的杭州菜我吃不飽,我餓,我要到夢裏吃幾口驢肉,啥事兒,明天說。”舒曼搖耿直:“我姐急着呢。”

耿直醒了:“你姐?”舒曼仰面朝天躺着:“我姐從小比我優秀,南洋理工大學英文系女才子,我姐夫也是物理系高材生,我們兩家是世家,姐姐、姐夫從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馬,可自從我姐姐結婚,兩人就沒過上好日子,我姐夫家成分有點高。”

耿直:“多高?”舒曼:“南洋那邊的資本家。”

耿直:“多大資本家?”舒曼比畫著:“就這麼大吧。”舒曼兩手比畫著圈子越比畫越大,耿直眼睛也越睜越圓。舒曼接著說:“總之我這姐夫畢業回國後走到哪兒都不被重用,最好的時候也不過是中學教師而已,人又恃才傲物,心比天高,跟領導關係不好,兩人感情是好的,可知識分子最講究事業,事業不順,也經常吵架,她這次來北京,目的有二,一是送我走,二是想求你。”

耿直:“求我?”舒曼轉身看耿直:“我跟她講,你沒有那麼大能力的,你當兵出身,又不認識地方領導的。”

耿直打斷:“要我幹什麼?”舒曼不好意思着,起床下地,將剛才拿進來的一個禮品盒拎起:“喏。”

耿直不懂:“喏?什麼意思?”舒曼放下禮品盒,聲音很低:“要你幫她們調動工作啦,這是要送人的禮品,不曉得呀。”

耿直:“不曉得,不曉得,我們調動工作都是聽組織分配呀,他要往哪兒調?”舒曼彆扭:“哎呀,當然是從上海往北京調啦,不是跟你講,我姐夫成分高,在單位受歧視,領導天天給小鞋穿,受不了,又不認識什麼人,只好求我,也就是求你啦,我都跟我姐講過了,我們幫不了。”

耿直說不出話:“你得讓我想想,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耿直平生頭一回送禮,他拎着禮品袋像拎個炸藥包,那東西越來越沉,他越走越彆扭,抬手塞到舒曼手裏,舒曼:“男同志你不拿東西,讓我女同志拿呀,真不像話!”

耿直一本正經:“這話就不對,新社會提倡男女平等,男同志能幹的,女同志也能幹,你們政治學習沒學過?”

舒曼冷笑:“算了吧,別講歪理了,你就是要面子!”

耿直:“老婆,你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含糊,可這種求人送禮也太、太、太丟人了。”

舒曼:“給楚建又不是給別人,有什麼丟人的?求人家幫這麼大忙,總要表示一下嘛!”

耿直嘆口氣:“跟你說多少遍了!就是給他才丟人呢!我們什麼關係?戰場上生死兄弟!”

舒曼:“我也跟你說多少遍了!楚建自己辦不了這件事,他也得托關係求人,總不能讓人家又幫忙又搭東西吧?”耿直在公共汽車前停下:“得得得,說不過你!趕緊回去吧!”

耿直來到總部機關大門口,不遠處有哨兵站崗,不時有軍人進出。耿直默默看着,神情黯然。楚建快步從大門走出:“站在這兒幹什麼?快跟我進去!”耿直搖搖頭:“我一個老百姓,不想進這種地方!”

楚建笑道:“是怕受刺激吧?”耿直把禮品遞給楚建:“少廢話,拿了東西走人!”

楚建:“喲,這是幹什麼呀?”耿直:“你幫我大姨子調動工作,總要求人的。”

楚建故作正經地:“這可是不好的風氣,我們部隊可不講這個。”耿直突然發作:“你少廢話!你以為我願意給你!願意到這種地方散德性呀?我們家大姨子正經名牌大學畢業,是國家急需的人才!讓你幫忙是給你一次立功的機會!”

楚建點頭微笑:“這就對了,這才是英雄營長的風采嘛!”耿直嘆口氣:“我說這身軍裝穿你身上怎麼這麼彆扭呢?”

幾天過去了,早上耿直懶懶地從床上起來正要出門,就聽見門外舒露說話的聲音,她似乎有意說得很清楚:“怎麼會這麼難的啦,我們又不是什麼社會閑雜人員,我們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級人才,首都建設很需要我們這種人才的,我看還是他不上心吧,你再催催好吧,我和你姐夫不是萬不得已,不會求你的。”

舒曼急了:“這是兩個城市調動,哪有那麼容易的?耿直是從來不求人的,為你們的事他都找了老首長,可他的首長和戰友都是部隊上的,也不懂地方上的事兒!求人也需要時間的!”

舒露卻是不急:“我們來這邊都半個多月了,常媽媽帶來的東西都吃完了,你們倆那點定量你們都不夠吃的,怎麼不急?”

舒曼:“你急有什麼用呢?”舒露:“我不急有什麼用呢?”

舒曼一屁股坐下,低聲:“那你回去等好了。”舒露淡笑:“曉得你煩我們,我跟常媽媽講好了,我們今天去買火車票,明天就走。”

舒曼一聽這話,急道:“唉,我沒這個意思啊,是你一天到晚老着急!”舒露笑着:“我們窮親戚寄人籬下,看人臉色,我們還賴下去做什麼?”

舒曼氣得要哭出來:“你這叫什麼話!常媽媽,常媽媽。”常媽還沒出來,耿直先出來,一見耿直,姐妹倆都不說話了。耿直坐下,語氣沉穩:“你剛才的話我聽到了,我聽着還是很有道理的,我也是這樣跟首長講,你們是專業知識分子,國家花大錢培養你們,當然需要你們為國家效力,首長要我轉告你們,請你們放心,只要你們有真才實學,國家不會埋沒你們的。”

舒露聽着,臉色漸暖,頭低下一點,淡笑道:“妹夫啊,小妹知道的,我這個人別的都好,就是嘴不好,我有時候說話一針見血的,你看小妹面子,好包涵一點的啦。”耿直與舒露目光相遇,耿直坦然一笑。

舒曼姐夫調動的事情有了一點眉目,舒露和常媽也不好老待下去,準備先回去等消息,耿直和舒曼送她們去車站。舒露挽着舒曼含淚道:“你也不要生我氣,我真是被你姐夫的事急得亂講話。”

舒曼摟一下舒露:“你別難受了,我向你保證,我走之前肯定把你和姐夫調過來!”

常媽眼淚汪汪拽着舒曼不鬆手:“你去那麼遠那麼冷的地方,常媽媽也不能陪你,一年也見不上一次,你要好好待自己哦,能早點回來就早點回來,姑爺人雖然性格粗一點,生活習慣差一點,人可是好的,是真心疼你的,你要好好過日子,早點生個小寶寶,我來北京幫你帶!”舒曼眼淚刷地下來了。

常媽媽和舒露走了,忽然少了兩個熱鬧的人,屋裏安靜很多,兩口子一下子找不着感覺,彼此壓着聲音說話。舒曼:“洗腳了嗎?”

耿直:“洗了……想喝水嗎?”舒曼:“不渴……”

耿直:“噢。”兩人互相看着,忽然哈哈大笑,聲音一下子提高。

耿直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嘆道:“總算能隨便說話,隨便上廁所啦!”伸手摸向舒曼。

舒曼略一遲疑:“我們明天要去照相了——”耿直繼續撫摸着妻子,明顯心不在焉:“照什麼相?”

舒曼略一遲疑:“下個星期就要辦護照了。”耿直的手一下子停住了,不說話,只是看着妻子。

舒曼:“你說話呀!”耿直:“說什麼?”

舒曼:“說什麼都行!”耿直的嘴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他輕輕撫摸着妻子的臉,繼而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舒曼默默盯着丈夫,無聲地嘆了口氣。

耿直到醫院檢查工作,邊走邊跟身邊跟着的工作人員說話:“醫院在環境衛生方面應該是標兵,做各單位的典範,絕不能有死角!”

一身白大褂的季誠從樓門走出,正與耿直相遇。季誠面對耿直站住,誠懇道:“我一直對你有誤解,我覺得你不了解知識女性,不懂舒曼,現在事實告訴我,我錯了,舒曼留蘇,你大力支持,說實話出乎我意料,我還以為你會拖後腿呢。”

耿直停下,一臉淡笑:“你們留蘇,學本事造福咱們國家,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我為什麼要拖後腿?”季誠頻頻點頭:“您到底是解放軍英雄,覺悟真高!”

耿直仍是那副從容模樣,長者般說道:“小季啊,你們醫院就你們兩個人去,舒曼是女同志,從小也沒受過什麼苦,你是男同志,你要多照顧她。”季誠激動地說:“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耿直點頭:“好好好!”一連說了三個好,耿直離去,心情十分複雜,既有嫉妒也有羨慕也有無奈。

該來的總會來的,這天下了班,耿直正在看報,舒曼悄然繞到他背後,伸手將護照用的照片擺放在他面前。舒曼又問:“好看嗎?”耿直:“好看。”

舒曼:“我多洗了一張,給你。”耿直接過照片,默默看着,神情黯然。舒曼從後面輕輕抱住丈夫,喃喃地:“明天就要交照片了——等護照下來,就是板上釘釘子,想改也改不了了。”耿直站起來,故作豪爽地笑道:“好啦,別自己折騰自己了!早就定好的事,改什麼改?”

舒曼:“季誠說他今天看見你了,他很佩服你!”耿直頓時沉下臉:“我用不着他佩服!”

舒曼坐到耿直懷裏,頭抵到耿直胸前:“真的覺得好快啊,有點怕。”耿直像哄小孩:“你還真是小孩,也不是你一個人去,那麼多同志呢,你怕什麼?”

舒曼緊緊依偎着:“就是捨不得你嘛。”耿直有點難受,笑着:“別招我啊,我肚子可沒油水,那個不得,頭暈。”

舒曼盯着他:“我再問一遍,你真捨得讓我走?”耿直突然嘿嘿一笑:“走吧!走吧!現在走正好!反正也吃不飽飯,心有餘力不足,眼不見心不煩!”

舒曼依舊盯着他:“那我真的走了?”耿直一笑,拿出寶貝相機:“老婆一走四年,讓我這寶貝兒給咱留個念想吧!”

舒曼還是沒有想好,走還是不走,糾纏着她,有些神思恍惚,走到院辦公室,舒曼停住腳步,從兜里掏出裝照片的小紙袋,遲疑着。季誠興沖沖趕上來:“唉,照片交了嗎?”舒曼:“還沒有。”

季誠:“趕緊交啊!辦護照就等照片了!”舒曼略一遲疑:“可是,我、我還沒想好。”

季誠一愣:“沒想好什麼?”舒曼沒有說話,默默看着手中的照片。季誠:“是不是耿直又說什麼了?”舒曼搖搖頭,繼而轉身慢慢往回走。季誠趕緊追上:“哎,你幹什麼去?”舒曼聽若未聞,繼續前行,季誠跟在後面。舒曼突然停步,沒好氣地說:“你老跟着我幹什麼?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季誠盯着她:“一定是耿直拖你後腿了!他這個人怎麼這樣啊?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跟我說得多好聽啊,還要我照顧你——”舒曼喃喃地:“你照顧我,可是誰照顧他呀?”

季誠:“他還用人照顧?”舒曼突然提高了聲音:“當然用啦!他現在一個月的定量才二十多斤,他那麼大個子,飯量本來就大,我要是在,還可以勻一些給他吃!可我要是真走了,”神情黯然,“他可怎麼辦哪?”

季誠:“你要是為這個擔心,大可不必!報紙上說了,困難只是暫時,國民經濟很快就會好轉的!”舒曼:“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季誠:“這跟自私有什麼關係?我們是醫生,我們醫療水平的高低,會決定患者的生死!蘇聯的醫學水平比我們高許多,四年的時間可以學到多少知識啊!”舒曼:“這些我當然知道。”

季誠:“這次學習條件多難得,全院就我們兩個人,去的可是蘇聯最頂尖的醫學院——”舒曼焦躁地:“好了,你別說了!”

季誠:“那你還猶豫什麼?”舒曼避開目光,看向遠處,輕聲地說:“他也曾經是個非常出色的軍人,如果不是為了我,他一定會當上將軍,統領着千軍萬馬——那是他一生的夢想!”舒曼聲音哽咽,眼中有淚光在閃爍。

季誠略一遲疑:“當一個最出色的醫生,也是我們的夢想。”舒曼慢慢轉向季誠,神情平靜:“你知道婚姻對我意味着什麼?”

季誠緊張:“什麼?”舒曼聲音很慢:“從今以後,我不能只為自己活着!”

舒曼在廚房做飯,耿直推門進來,手扶着門,直喘氣,舒曼端碗出來,見狀嚇一跳,趕緊過來扶住耿直:“怎麼回事兒?”耿直笑着搖頭,坐下:“中午沒趕上飯點,沒吃飯。”

舒曼急得直轉:“怎麼能不吃飯呢?你本來飯量就大,天天減食已經營養不良了,再不吃飯是要出毛病的呀,哎呀,家裏也沒什麼可吃的,我去外面買點兒——”舒曼着急往外跑,耿直一把拽住:“別大驚小怪,當兵的餓肚子經常的事兒。”耿直說著往起站,這下子頭暈目眩,一頭朝地上栽去,舒曼嚇得一把抱住他。

耿直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舒曼正給他喂糖水:“在對門要了點白糖,真不好意思,人家小孩的一點糖票。”

耿直笑着:“你們去蘇聯也夠受罪的,成天吃列巴、黃油、酸黃瓜、起司,聽着就飽,那油悶春筍你是別想了,對了,你們的護照該辦下來了吧?”

舒曼神情平靜,繼續喂他糖水:“換別人了,我不去了。”耿直一驚,“騰”地坐起來。

舒曼“哎呀”了一聲:“小心點,多珍貴的糖水呀!”耿直一下子懵了:“怎麼回事?”

舒曼:“沒怎麼回事。”淡然一笑,“蘇聯又跑不了,這次不去,以後還有機會。來,再喝兩勺!”耿直一把奪過水碗:“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舒曼:“你當年離開部隊,不是也沒跟我商量嗎?好了,不要再說了,事情都過去了!說老實話,我一決定不去,心裏一下輕鬆了,欠了幾年的債,終於還清了!”

耿直緊緊抱着老婆,激動得說不出話,好容易想出一句:“你不要後悔啊,傻丫頭!”舒曼抬起頭看耿直:“這次不去,不等於永遠不去。”

耿直抱起舒曼轉着圈:“生完孩子再去,我和兒子一起送你走。”舒曼嚇得:“停下快停下,別摔倒了。”耿直這邊早已歪歪倒倒,舒曼嚇得雙手伸出,抓住門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着,有一天,耿直正在吃飯,舒曼走進來。神情黯然地把一張報紙遞給耿直。耿直接過報紙,輕聲念道:“蘇聯政府單方面決定撤走全部在華專家——”

舒曼:“我們院長告訴我,去蘇聯留學的計劃,無限期停止了。”耿直欲言又止,上前輕輕抱住了妻子。

舒曼喃喃地:“我不後悔。”耿直點頭:“我知道。”

舒曼:“你也不許後悔。”耿直點頭:“我知道。”到這個時候,舒曼才放聲大哭,耿直緊緊摟着老婆,一句話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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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婚風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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