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后的早晨空氣清新,氣溫雖然不是太低,但卻格外寒冷,每個人的鼻尖又變得像草莓一樣紅了。
一群孩子在灰堆上撿煤核,他們不怕冷,他們被煤灰散發的蒸氣包圍着,倒顯得熱氣騰騰的。關吉棟推着獨輪車出來倒灰,他助力跑起來,一口氣把獨輪車推到灰堆上,用力一掀車把子,一車爐灰扣在了灰堆上。高高的灰堆已經被雪覆蓋,一車車新到的帶着熱氣的爐灰從灰堆的頂端向四周散落,遠遠看去,孩子們就像是站在火山口上。“火山”的每一次噴發都讓孩子們興奮不已,蜂擁而上。一個個用小鐵耙子拚命地攪着爐灰,從裏面挑出沒燒透的煤核和半透不透的焦炭,個個臉上矇著灰,搶命般揮着小鐵耙,把爐灰攪得四處飛揚,一片塵煙。這群孩子裏面有寶金、寶銀和寶玉。
關吉棟看着撿煤核的寶金,寶金覺得關吉棟在看他,也抬起頭來看對方,二人對視了一會兒,寶金挺不住,低下頭來繼續扒灰。寶銀、寶玉嚇得不敢抬頭。
關吉棟推着車子走了。
寶金抬頭看着走了的關吉棟,手裏的耙子卻沒停下,對寶銀和寶玉說:“我以為他會打我!”
這時候江福林早已經來了,坐在鍋爐房的板凳上。不知道為什麼,關吉棟有點不愛搭理他。江福林有些等不及了,問:“姐夫,你說那女的同意了?”關吉棟看了一眼沒有理他,繼續弄着爐子,半天才說:“同意了。”
江福林突然就跳了起來,雙手捂着小肚子,急得不行:“姐,姐夫,你、你這廁所在哪?”
關吉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麼了?”
“我,我這一激動就要撒尿,快快姐夫,廁所在哪?”
關吉棟說:“你咋是這貨呀,出去,出去往右拐!”
“這、這幸福來得太突然了,一點準備沒有呀!”江福林邊跑邊給自己的行為做解釋。
每天上班高秀蘭要做的事情,就是戴着口罩給器械消毒。一邊做着,一邊想着今天的事,關吉棟給她介紹的男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呢?那天到她家去了,因為孩子們鬧的,也沒注意看那人一眼,現在想起來也模糊。朱大夫站在一旁罵老關頭,她也沒有制止:“老關頭有啥了不起呀,成天和你那幾個孩子過不去,你讓他欺負欺負我,一個燒鍋爐的,和撿破爛的有啥區別!”
朱大夫正罵著的時候,關吉棟從外面進來了,站在朱大夫身後,朱大夫毫無察覺。高秀蘭看見關吉棟就站在朱大夫的身後,給朱大夫一個勁遞眼神,朱大夫戴着近視眼鏡根本看不清高秀蘭的眼神,還在說:“不是吹,我收拾他就像從地里拔棵蔥,咱們酒廠哪個領導不給我面子,我說把老關頭開了,他明天就得滾出廠子……小樣,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關吉棟在後面狠狠拍了一下朱大夫的肩,朱大夫嚇了一跳,回頭見是關吉棟,十分尷尬,但是他硬挺着:“你拍我幹啥?”
“我幾斤幾兩?啊,幾斤幾兩?”
“我、我知道你幾斤幾兩?你愛幾斤幾兩就、就幾斤幾兩!”
“別磕巴,朱眼鏡,你的意思是一句話就能叫我滾出廠子是不是?我他娘的今兒個就跟你打賭了,你不用一句話,十句話我要是滾出了廠子,我管你叫爹!你十句話我要是不滾呢?啊,咋辦?朱眼鏡,你說咋辦吧?”
朱大夫說不出話來。
關吉棟突然一拍桌子:“你就是我孫子!”
高秀蘭看着勢頭不對,站在兩個男人中間勸架:“關師傅關師傅,朱大夫跟你說著玩呢,他這個人愛開玩笑,你別當真,別當真!”
關吉棟說:“朱眼鏡,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孫子,我啥時候看見你,啥時候管你叫孫子!”
“走走關師傅,咱們走!”高秀蘭連推帶拽地把關吉棟整出了醫務室。
關吉棟邊走邊嚷:“沒見過他這樣敢吹的,收拾我像拔根蔥,俏皮話說得挺趕勁呀!……”
朱大夫看着關吉棟出去了,他像是個撒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真的是倒霉,吹點牛,說點別人的壞話都能被當場抓住。他壓着聲音,對着關吉棟走去的方向怒罵道:“你是我孫子!”
廠里的大喇叭終日播放着革命歌曲:雪山呀光芒萬丈,雄鷹呀展翅飛翔……
關吉棟和高秀蘭走在廠區。關吉棟一直不說話。
高秀蘭說:“關師傅,你別生氣,朱大夫就是那樣一個人,其實他不壞。”
關吉棟說:“咱不提他了,我不願意背後叨咕人。高護士,那個事你真同意了?”
高秀蘭說:“有啥辦法?我三十多塊錢,五口人……孩子沒人管,學壞了咋辦?家裏有個男人,他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了……”
關吉棟聽着,點頭:“噢……這個江福林呀,工資還挺高的,在五金公司工作,會計,一個月四十多塊錢吧,這些你都知道了啊?”
高秀蘭說:“知道了。你咋認識他的?”
關吉棟說:“我死的那個老伴,跟他沾點親,我也搞不清是咋論上的。人嘛,還挺本分的,就是太婆婆媽媽的,不像個男人,二十來歲就看對象,今年都四十多歲了,還在看,這輩子對象是看老了,一百多個過去了,到現在還光棍一條。那天見了你,哎呀這個中意呀,說了,叫他當牛做馬他都干!”
高秀蘭說:“那不會,我不會叫他當牛做馬的,我會給他男人的自尊。”
關吉棟瞅了高秀蘭一眼:“攤上你這樣的女人呀,哪個男人都願意當牛做馬!你是個好女人呀,給江福林有點可惜了!”
關吉棟背着手走在前面,高秀蘭快走幾步跟上。大喇叭還在唱着:“翻身的農奴心向黨,幸福的歌兒傳四方……”
寶金哥兒仨和幾個孩子還在撿煤核,寶銀冷不丁抬頭看見了媽媽跟着老關頭走進了鍋爐房,他對兩個弟弟說:“咱媽,咱媽跟老關頭進鍋爐房了!”
寶銀說:“媽為啥要跟老關頭進鍋爐房呀?”
寶金說:“咱們過去看看,走!”
三個孩子拎着筐悄悄來到了鍋爐房門口。
江福林端着缸子坐在鍋爐房的板凳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往下灌水,喉嚨的響聲挺大,雙腿不自然地抖動着。高秀蘭坐在對面的床上,也有點不自然。關吉棟想找點事情做,給兩個人創造單獨聊天的機會。他拿起鍬往爐子裏甩了幾鍬煤,發現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的意思,就走到江福林身邊,說:“福林,我出去有點事,你倆慢慢聊。”
江福林趕緊站起來抓住關吉棟,說:“姐夫,你別走別走,你坐這,坐這,你走了我心裏沒有底呀!”
關吉棟說:“打狼呀,要這麼多人。你把缸子放下,水都喝沒了還拿着幹啥?一會兒喝多了還得上廁所。”關吉棟朝着高秀蘭笑,高秀蘭也笑笑。江福林出汗了,掏出手絹擦汗。關吉棟是個急性子,見不得江福林這扭扭捏捏的娘們兒樣,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兩個人中間,說:“福林呀,我看你也說不出個子午卯酉,要不我替你說?”
“好好,姐夫替我說吧,姐夫替我說。”
“高護士,你人挺好的,福林看中你了,說非你不娶,是不是福林?”
江福林沒有想到關吉棟如此的開門見山,臉立刻紅漲起來:“對對!”
“你什麼意思呢,高護士?”
“我沒啥意見。”
江福林聽見高秀蘭如此簡潔和明確的回答,一下子站起來,又捂上了小肚子:“姐夫!……”
“又要上廁所?”
“姐夫你說這是咋了呀?……”
“你挺着點,挺着點,挺過去就好了。”關吉棟對高秀蘭笑笑,“人老實,一激動尿就多。坐下!”
江福林瞅着高秀蘭笑笑,坐下,硬挺着。
“我接著說呀,高護士我明白你,你要不是有四個孩子,你看不上福林……”
“關師傅,話也不能這麼說……”
“咳,這是實話。你說你呀,人長得好,有文化,脾氣好,你這樣的女人,天底下也不多見。我說了,給省長做太太,都夠格呀!唉,命不好呀,一個女人領四個孩子過日子,不容易呀!……”
屋子裏三個人說著話的時候,高秀蘭的三個兒子耳朵貼在鍋爐房的門上,聽着裏邊的聲音。雖然鍋爐房裏的噪音挺大,但寶金還是聽清了裏面說的事情。寶玉卻糊裏糊塗地問:“哥,老關頭是不是在咱媽面前告狀呀?”
寶金說:“告個屁狀,他在幫咱們找后爸呢!”
寶玉說:“哥,那個后爸今天拿沒拿糖呀?”
寶金踹了寶玉一腳:“你就知道糖!”
寶玉要哭,寶銀捂住了他的嘴:“別哭,叫裏邊聽見!”
屋裏三個人還坐在那說著,不知道為什麼,關吉棟覺得胸口憋得慌,他長長出了一口氣,說:“事呢,就是這麼個事了,既是為了孩子,我們就得對人家孩子好,是不是福林呀?男人嗎,要讓女人覺得是個依靠,說白了男人就是柱子,要把這個家頂起來,讓人家娘們兒孩兒別餓着、別凍着,豁上自己不吃不喝,遭點罪,也不能讓人家娘們兒孩兒遭罪。你喜歡這個女人,你就得為她豁出一切,哪怕明天就要你的肝、要你的腎,你也不能含糊,掏出來給她!”關吉棟慷慨激昂地教導着江福林怎樣做才是個合格的男人,但這些話聽起來更像是他與高秀蘭之間的婚前表態。高秀蘭聽着很感動。
“我說得有點多了,咱說正題吧。結了婚,工資,福林你得都交給高護士啊,哎,你一個月到底開多少錢呀?”
“我呀,一個月四十八塊五……”
“福林,你說說吧,你能做到哪些?”
江福林始終捧着空茶缸子,說:“好,好……高護士,咱們結婚後,我聽你的,你叫我幹啥我幹啥,你叫我不幹啥,我就不幹啥。可我呢,有一個要求,你最好不要跟別人的男人說話、開玩笑,更不能瘋瘋鬧鬧、拉拉扯扯……”
關吉棟瞪着眼睛對江福林說:“說什麼呢,人家高護士不是那種人!高護士,你還有啥要求,說說。”
高秀蘭想了想,說:“我也沒啥要求……我死去的愛人是個中學教師,五年前的夏天,領着學生上河裏去游泳,淹死了,那兩年我領着孩子過,因為他留下了一點錢,還過得去,這幾年他留的那點錢也花光了,我一個月三十六塊五,哪夠五口人生活的……還有一個原因,孩子們漸漸長大了,沒有父親管,我這脾氣又太綿軟,他們也不怕我,三個男孩就放羊了,快成了野孩子,總給我惹禍。現在學校又都不上學了,我擔心這樣下去,他們要學壞……”
關吉棟突然問:“福林,你管孩子行不行?”
江福林說:“沒管過,反正我知道我小時候,我爸動不動就打我,有一回一腳把我踹到爐坑裏了,那個啥,都腫了,我挺怕我爸的……”
關吉棟說:“棍棒之下出孝子,小孩子不聽話就得揍,高護士,幫你管孩子倒也行,可要是揍兩下子,你心不心疼?”
“最好還是不要揍,小孩子要給他們講道理。”
“道理你給他們沒少講了,他們聽你的嗎?”
“他們可就是不聽呢……”
鍋爐房內的討論依然繼續着,外面的三個孩子也終於聽清了全部內容,寶金帶着寶銀和寶玉轉移到安全的地方,氣憤得很:“老關頭這個王八蛋真給咱們找后爸呢,讓后爸管着咱們。”
寶銀和寶玉也覺得事情嚴重了:“咋辦呀,哥?”
寶金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了,兩個弟弟還小,還擊老關頭的任務責無旁貸落到了他的肩上,他想了一會兒,說:“咱們今天一定要給老關頭點厲害嘗嘗。”
寶銀提議在鍋爐房門口挖個坑,讓老關頭出來就掉進去,寶金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個方案:“你想的什麼破主意呀,這大凍天的,你能挖得動嗎?再說,你在這挖,老關頭耳朵也不聾,他聽不見呀?”三個孩子咬牙切齒地想着整治老關頭的辦法,寶玉提議用彈弓打,寶金和寶銀根本沒有理睬。後來,寶金看着冒着煙的大煙筒,說:“有辦法了!”寶銀和寶玉很興奮地看着大哥。
寶金說:“《小兵張嘎》你們忘沒忘?嘎子把胖墩他們家的煙筒給堵上了,把胖墩和他爸熏得呀!”
寶銀興奮了:“好主意呀,熏死這個老鱉犢子!”
寶玉也興奮了:“對,熏死老憋犢子!”
哥兒幾個找來了一塊破席子,寶金將破席子捲起來背在肩上,臉上掛着英勇的神情,彷彿時刻做好了犧牲的準備,開始抓着煙筒上的鐵梯子往上爬了。寶銀和寶玉被哥哥的行為感動了,他們含着眼淚囑咐哥哥:“哥,小心點呀,小心點!”
寶金大無畏地喊着:“等我的勝利消息吧!”
寶金漸漸地在大煙筒上變成了小黑點,兩個弟弟仰頭看着,像看一部驚險電影一樣剌激,他們覺得又激動又害怕。
可以預測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屋子裏的三個人還在談論着的時候,鍋爐門裏突然往外冒煙,一股一股的濃煙躥出來,剎那間灌滿了整個鍋爐房。關吉棟拿起爐鉤子拉開爐門,爐里的煙冒得更濃了,他用鉤子去捅,不見效,反而越捅越厲害。很快三個人被嗆得直咳。關吉棟大喊:“快快,快出去,出去晚了能熏死!”三個人跑出鍋爐房,站在院子裏咳。江福林抬頭看見了什麼,指着煙筒上面喊:“姐夫,你看,看!”
煤堆後面的三個孩子往那邊看着,樂得不行。“我們已經勝利完成任務,快撤吧!撤!”寶金領着兩個弟弟貓着腰跑了。
關吉棟抬頭看,看到煙筒上面被一塊席子蓋得嚴嚴實實:“這是誰幹的呀!”
江福林看到地上三個裝煤核的筐:“姐夫,你看,這有三個筐!”
高秀蘭看到地上的三個筐,頓時大驚,她差點暈了:“媽呀,這三個筐……”
關吉棟一下明白了:“高護士,這又是你們家那三個小子乾的吧?你說你這孩子咋管的,無法無天了,這還像不像話了呀,啊!像不像話了!”關吉棟被氣得暴跳如雷,和剛才談論的時候判若兩人。
高秀蘭沒有做更多的解釋,此時她也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高秀蘭眼含着淚水匆匆離去,這淚水包含着愧疚和怨恨。她在廠區尋找着三個孩子的蹤影。寶金、寶銀和寶玉並沒有想到他們的惡作劇這麼快就被發現,三個人轉戰到了姐姐宣傳隊的排練廳,看十幾個男女同學排練槍桿詩,姐姐持槍演着:“嚴陣以待,緊握鋼槍,戰友們,我的口號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十幾個少男少女端着木製的步槍衝上台:“殺——!殺!”
姐姐英姿颯爽,端着槍殺得驚天動地,三個弟弟樂得不行,使勁地鼓着掌,此刻他們覺得心裏充滿了無比的興奮。突然排練廳的門被推開了,高秀蘭站在門口,她喊着三個孩子的名字,命令他們馬上回家。三個孩子從母親那聲色俱厲的神態中感覺到,糟了。
三個孩子被母親揪回了家裏,娟子也跟着回來了,她和母親氣得已經不會發火了,母女倆只會粗粗地喘氣,像蒸汽機火車停了下來那樣喘着。喘了半天,高秀蘭突然大哭起來:“我哪輩子作孽了,欠你們的賬呀,這輩子來還你們了,天哪,張富強呀,你這個喪良心的呀,扔下了這幾個傷心獸不管了,叫我跟他們操不盡的心呀,這哪輩子是個頭呀!……”
娟子也哭了,狠狠地推着三個弟弟:“跪下,都跪下!”
寶銀、寶玉跪了下來,看到母親哭,都跟着哭。
寶金卻站在那不動。娟子拿起了笤帚,狠狠掄着打寶金:“你不服呀,你不服呀,你還不服呀!”
寶金終於被打哭了。
娟子用笤帚指着寶銀:“寶銀,你說說,到底咋回事,為啥要堵大煙筒?”
寶銀說:“老關頭壞!”
娟子說:“老關頭咋壞了?”
寶銀說:“老關頭總要給我們找后爸!”
娟子說:“找啥后爸呀?”
寶銀說:“就一個男的,老關頭那天還領咱們家裏來了,叫他給咱們當后爸,我們不想要后爸,就把大煙筒給堵上了!……”
寶金突然喊:“媽,我們不想要后爸!”
寶銀也哭喊:“媽,我們不想要后爸!……”
寶玉也跟着哭喊:“媽,我們不想要后爸!……”
三個孩子一片哭聲:“媽呀,我們不想要后爸,不要后爸!……”
高秀蘭坐到地上泣不成聲:“天吶,這可怎麼活呀!……”
此時關吉棟和江福林站在高秀蘭家的院子裏,聽着裏面混雜的哭聲,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了,江福林一直在搖頭:“姐夫,咱們走吧,女人是好女人呀,可這幾個孩子咱弄不了,弄不了呀!……”
“這個女人真可憐呀!……”兩個人默默地離開了高秀蘭家的院子,走的時候還沒忘記把門給關嚴了,那柴門在關上的剎那發出呀的一聲響,挺刺心的。
關吉棟的媒人沒做成,可他卻得罪了朱大夫,朱大夫一直找機會想給關吉棟點顏色看看。這機會說來就來了,廠後勤科開黨員會,要大家鬥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閃念,也叫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朱大夫在會上毫不客氣地對關吉棟進行了批評:“關吉棟,你聽好了,現在我就開始批評你了!”
關吉棟看着氣憤已極的朱大夫,差點樂了:“行,你批評吧!”
關吉棟心想,我能有啥事呀,怕你批評,他是從心眼裏瞧不起這個朱大夫。然而關吉棟輕敵了,朱大夫着實有一手狠的,他說:“大家知道,關吉棟同志是轉業軍人、共產黨員、勞動模範,根紅苗正。可是,這也不能說明關吉棟同志沒有私心!這段時間關吉棟同志總往醫務室跑,他要是看病,情有可原,可是,他沒有病,他為啥總往醫務室跑呢?他是別有用心!”
關吉棟覺得問題嚴重了,他不笑了,臉上嚴肅起來:“朱大夫,你說,我別有用心個啥?”
會場裏的人也都注意聽了,大家也想聽聽關吉棟的別有用心是怎麼用的。
朱大夫看到大家都注意了,情緒受到鼓勵,他提高了嗓門:“你放心我一定要說明白!你每次去,都找的是高秀蘭,對不對?請問,你為啥對高秀蘭這樣關心?”
關吉棟說:“我就關心她了,咋的?”
朱大夫說:“她可是寡婦!”
關吉棟說:“我是光棍,你還想說啥?你是不是想說我打她的主意了?別說我沒打她的主意,我就是打她的主意了,咋的?光棍找寡婦,磨臍對磨眼,有啥毛病嗎?”
眾人鬨笑了起來。
朱大夫說:“大家不要笑!你要是打她的主意了,我倒覺得沒啥,問題是,我知道你沒打她的主意,你是關心她,愛護她,想幫助她,對不對?”
關吉棟說:“對呀,這咋了?”
朱大夫說:“你是共產黨員、轉業軍人、勞動模範吧?”
關吉棟說:“咋了?”
朱大夫說:“知道她是啥嗎?她是大地主家庭出身,死了的丈夫當過國民黨的參謀,這樣的人你關心她,愛護她,幫助她,你的立場哪去了?”
眾人議論起來。
關吉棟愣了,說:“對不起,這些情況我不知道!”
朱大夫說:“你不知道,你沒說實話吧?就在你不斷關心她的同時,她的孩子連闖兩個大禍,在革命標語上寫罵人話,堵廠里大煙筒,這說明啥呀?”
關吉棟說:“你的意思是我給出的主意?”
朱大夫說:“我不會那麼沒立場,可我覺得,他們至少認為,有你這樣的人做靠山,心裏有底,他們啥也不怕,所以就啥事都敢幹!”
眾人議論得熱烈了。有的人說朱大夫說得有道理呀;有人說,高秀蘭的兒子總惹這樣的大禍,是不是跟家庭出身有關係呀?有的人說,這兩件事情出來后,為啥廠子不處理呀?就想這樣不了了之嗎?
會場亂了起來,老柏說:“大家靜靜,靜靜!大家說了這麼多了,我說幾句吧。今天我們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清理一下我們工人階級的隊伍,把一些不適合在工人階級隊伍中存在的人疏散到農村去,大家說得比較多的就是高秀蘭,如果大家沒有意見,我們就把高秀蘭作為這次疏散人員疏散到農村去,大家同不同意?”
朱大夫一愣。
關吉棟也一愣。
朱大夫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話,會引出這樣的結果,他慌了:“別別老柏,不行不行,她一個女人帶着孩子,疏散到農村去,她咋過呀,過不了呀!”
眾人用異樣的目光看着朱大夫,不明白他怎麼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
朱大夫說:“她雖然出身有問題,可是她工作很好,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工人們對她印象非常好,我看還是別疏散她了,照顧照顧她一個寡婦吧!”
老柏說:“其實我對高秀蘭也很同情,她人不錯,工作也不錯,可是誰叫她的兒子連連惹事呀!我實話對你們說吧,廠里已經定了,她是第一批疏散人員,只不過是在會上走個形式,大家就別說那麼多了,散會吧!”
朱大夫急了,追出去:“哎,老柏,老柏!老柏!……”
朱大夫後悔得要死,他心裏明白他自己就是不在會上講那樣的話,高秀蘭一家也得下鄉,可在決定高秀蘭一家下鄉之前,他講了那麼一番惡毒的話,他自己清楚這都是針對着關吉棟去的,可別人怎麼看,說他落井下石一點都不冤枉。這種令人不齒的小人之舉,讓朱大夫痛恨不已就差扇自己的嘴巴子了。
朱大夫回到醫務室的時候,高秀蘭在拖地。朱大夫腳步疲憊,人一下子憔悴了許多,他站在那兒看着高秀蘭,難過得有想哭的感覺。
高秀蘭說:“朱大夫,開完會了?”
朱大夫坐下來:“開完會了。”
高秀蘭還在拖地。
朱大夫說:“秀蘭呀,你別拖地了,我和你說點事。”
高秀蘭說:“朱大夫,啥事?”
朱大夫眼睛紅了,他到底還是哭了:“秀蘭呀,我對不住你呀,我不是故意要害你呀,不是呀!……”
高秀蘭愣了:“朱大夫,咋的了?”
朱大夫說:“我就是想讓老關頭離你遠點,沒有別的意思,我不是壞人,不是壞人呀!……”
高秀蘭還是不明白:“到底出啥事了朱大夫?”
朱大夫說:“秀蘭呀,你被廠里疏散了!……”
高秀蘭手裏的拖把掉到了地上,她一下呆住了。這對高秀蘭來說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她領着四個孩子在城裏都快過不下去了,要是下了鄉,那日子不得難死了嗎!高秀蘭聽到這消息后,像是一個炸雷在腦子裏響了,然後就靜得沒有了一點聲音,像整個世界都死了一樣。她拖着疲憊的腳步往家走,走得搖搖晃晃,廠區的大喇叭在放着歌曲:喜馬拉雅山呀再高也有頂,雅魯藏布江呀再長也有源……
高秀蘭在這樣的歌曲中流着眼淚。
都說禍不單行,就在高秀蘭得知她被工廠疏散了的消息的同時,娟子被學校文藝隊開除了,理由和母親被疏散是同樣的:一是家庭成分不好,二是三個弟弟屢屢惹禍,學校文藝隊只得忍痛割愛,把她這個骨幹分子開除出去。娟子一口氣跑回家了,倒在炕上就哭,哭得昏天黑地,最後像睡了一樣躺在那,感到無比的勞累。
高秀蘭回到家裏的時候,寶金領着兩個弟弟正在屋地上打啪嘰,娟子頭朝里卧在炕上,桌子放在炕上,桌子上沒有碗筷也沒有飯菜。
高秀蘭臉色蒼白。幾個孩子發現母親的神色不對,停止了玩。高秀蘭問道:“你姐咋了?”
寶金說:“我姐被學校宣傳隊開除了。”
高秀蘭說:“為啥?”
寶金說:“不知道。”
高秀蘭說:“沒做飯呢?”
寶金說:“我姐不給做了,爐子都滅了。”
高秀蘭上前碰着娟子的腿:“娟子,娟子……”
娟子不動。
寶金有些火了:“姐,媽喊你呢,別裝死了!”
娟子突然翻身起來,跳下地扯着寶金就打:“誰裝死,誰裝死,誰裝死呀!……”
寶金喊:“你幹啥打我呀,幹啥打我呀!”
娟子還打:“不是你我能讓人開除嗎!你在標語上寫罵人的話,你堵廠里的大煙筒!你個倒霉鬼,你個喪門神,你怎麼不死呀,你死!你死!你死!……”
寶金叫起來:“媽呀,你不管呀,打死我了呀!……”
高秀蘭上拉:“娟子,娟子,娟子!”
娟子還打:“就打死你,就打死你!”
高秀蘭狠狠一甩把娟子扯開:“別打了,打死他有啥用呀,打死他咱們也沒有路走了!……”
娟子愣了:“媽,你啥意思呀?”
高秀蘭:“娟子呀,學校宣傳隊就是不開除你,你也得離開了,我被廠子疏散了,咱們家得下鄉了……”
幾個孩子愣愣地看着母親。
娟子說:“媽,你不是嚇唬我們吧?”
高秀蘭說:“媽嚇唬你幹啥呀!……”
娟子說:“媽,咱們在城裏都快過不下去了,到了鄉下,誰會幹農活,不得餓死呀!……”
高秀蘭說:“你問我,我去問誰呀?……”
寶銀和寶玉哭起來:“媽,我們不下鄉!……”
朱大夫挖空心思地想,想了很長時間,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他覺得這個主意可以幫助高秀蘭躲過下鄉這一劫。於是他弄了一瓶酒,還弄了一些花生米,揣着去了鍋爐房,去找關吉棟。關吉棟看到朱大夫進來,有些意外,不明白白天還跟他干架的朱瞎子,怎麼會在這個晚間滿臉帶笑地出現在他的跟前。
關吉棟很冷淡:“你上我這來幹啥?”
朱大夫把酒和花生米先獻了上來,然後說想和關師傅喝兩盅,嘮嘮嗑,敘敘家常,說說心裏話,交流交流,等等,說了一大堆。關吉棟理也不理,坐在那往日曆上寫着什麼。朱大夫對這些有準備,他知道要想讓關吉棟理他,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貶低自己,把自己說得越噁心,越有可能讓關吉棟原諒自己,最後才有可能達到目的。於是他開始了自我詆毀,他說自己不是人,小心眼兒,嫉妒心強,勢利眼,愛拍馬屁,仰殼尿尿往上澆(交);又說自己嘴巴臭,比大糞都臭,還說自己壞,編瞎話傳謠言,無惡不作,簡直就差把自己說成不齒於人類了。關吉棟終於受不了了,看着朱大夫說:“得得,朱眼鏡,你把自己說得這麼噁心,我都覺得不公平了,你別來這套了,就說你找我有啥事吧,你這套我受不了!”
朱大夫心裏暗暗笑了,他知道關吉棟心軟,受不了他這樣埋汰自己,於是還是裝做很悲傷的樣子說:“關師傅,你得幫幫一個人呀,你要是不幫她,她可就走投無路了!”
關吉棟說:“你讓我幫誰呀,你們家親戚呀?”
朱大夫說:“不是不是,是高秀蘭!”
關吉棟愣了一會兒,他沒想到朱大夫為了高秀蘭,能捨得這樣丟面子,不惜把自己說成糞一樣的人,他倒覺得朱瞎子也不至於那麼壞:“我咋幫她呀?”
朱大夫說:“關師傅,你娶了她!”
這句話把關吉棟嚇了一跳:“我娶了她?”
朱大夫說:“我前面說了,你是轉業軍人、共產黨員、勞動模範,你要是娶了高秀蘭,高秀蘭就是轉業軍人、共產黨員、勞動模範的妻子,那她還用下鄉嗎?誰敢叫這樣的人下鄉,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關吉棟想了一會兒,卻突然火了:“朱瞎子,你把我看成啥人了,這時候把高秀蘭娶了,我不是落井下石、乘人之危嗎?我關吉棟就是八輩子找不着媳婦,也不能幹這種事,你走吧,走走!原來我還覺得你還不那麼壞,可你真是壞呀,走走,把你的破酒還有花生米拿走,快走,我煩你!”
朱大夫的計劃破產了,而且是眼看着就要成功的計劃破產了,這讓朱大夫心痛不已,最後想來想去,實在覺得不怪自己,而是關吉棟這人太各色:“真他媽的不是個物,讓他娶高秀蘭他還火了,又不是讓他認高秀蘭做奶奶!”
朱大夫一夜沒睡好。
高秀蘭家的院子裏堆滿了傢具,都用草繩子捆着,門上貼了封條,高秀蘭和幾個孩子都抄着手,站在院子裏,或倚着傢具,或坐在傢具上,一個個木獃獃的,在寒風中像一尊尊雕塑。寶玉懷裏還抱着一隻母雞。
朱大夫進來:“秀蘭,車還沒來?”
“沒來呢。”
“叫你們下啥地方?”
“沙里寨公社李家六隊。”
“啊,沙里寨呀,那是個大山溝,可窮了,路還不好走,一到下雨車都不通,我年輕的時候下鄉鍛煉,去過那地方。咋把你們安排到那去了呀?”
“誰知道……”
朱大夫嘆口氣:“這孤兒寡母的,唉!……秀蘭呀,我倒有個主意,說出來,你別不高興。”
高秀蘭說:“只要不讓我們下鄉,啥主意我都愛聽。”
朱大夫說:“你去找一找老關頭吧。”
高秀蘭說:“找他幹啥?”
朱大夫說:“你呀,腦子就是笨!”
高秀蘭看着朱大夫。
朱大夫急了:“你平時挺聰明的呀!”
高秀蘭忽然明白了什麼,起身往外走,邊走邊對娟子說:“娟子,車來了先不讓他們裝,我出去辦點事!”
娟子喊:“媽,這時候還去辦啥事呀?”
高秀蘭是個聰明人,只是她的聰明被艱難的生活壓住了,讓她顯得有些木訥。但是聰明是一棵草,生活這塊石頭再重,只能壓住它,卻壓不死它。經朱大夫一點,高秀蘭就明白了,此時能救她的人,只有關吉棟了。於是她跑得吁吁直喘進了鍋爐房,對關吉棟說:“關師傅,你幫幫我,幫幫我!我領孩子下鄉就完了,就沒法過了!……”
關吉棟正在掏爐灰,他停了下來,看着高秀蘭,有些疑惑:“我咋幫你呀?”
高秀蘭說:“你把我娶了吧!”
關吉棟很意外,說:“我把你娶了?”
他想起了朱大夫昨天晚上跟他說的話,心想一定是朱大夫給高秀蘭出的主意,可這話從朱大夫嘴裏說出來是一個味兒,從高秀蘭的嘴裏說出來就是另一個味兒了。他心裏像被撞着似的,一股股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