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個女人只要用哀求的語調請求一個男人幫助,那個男人如果不是鐵石心腸,是沒法拒絕的。何況像高秀蘭這樣的女人,草一樣柔弱。關吉棟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覺。讓喜歡的女人依靠,會讓天下的男人們瞬間產生拋頭顱灑熱血的衝動。關吉棟只覺得渾身的血在涌,像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一樣,那一刻什麼也不想了,領着高秀蘭來到了廠會議室,讓正在開會的領導們停一停,對一張張貌似嚴肅的面孔說:“我要娶高秀蘭!”

這讓大家感到意外。廠“革委”的王主任說:“高秀蘭她們家馬上就要下鄉了!”

關吉棟說:“那你們就把她給我留下!”

廠領導覺得這個要求有點過分,這麼大的決定,也不能聽關吉棟的一句話就改了,這也太不嚴肅了吧。王主任說:“關師傅,也不能你說留下就留下呀!”

當著高秀蘭的面,關吉棟就覺得火氣特別足,那架勢是如果不把高秀蘭留下來,他就會把會議室點了。他拍着桌子說:“我老關頭從當兵打仗到轉業,從來沒給組織上添過麻煩,這次就破例了,看在我負過傷、立過功、年年勞模的份兒上,我希望你們把高護士給我留下。高秀蘭我是非娶不可了,如果你們要是能把她留下來,我感謝你們,如果你們非要叫她下鄉,就把我的戶口也一起遷了,我和她一起走,到鄉下種地去!”

會議室的鐵爐子上坐着一把水壺,那水壺在哧哧冒着熱氣。長長的煙筒伸到外面那部分,正冒着徐徐的青煙。沉默了好一會兒,大家對關吉棟如此暴跳如雷雖然不滿意,可這樣一個有資格的轉業軍人,惹他也實在沒有必要,不如順水推舟送個人情,也落個和氣。王主任故意裝做不耐煩的樣子,揮揮手:“行呀行呀,高秀蘭就不下了,你娶了她吧!”

高秀蘭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從內心深處感激關吉棟,回到家裏的時候,她對孩子們說:“不用下鄉了。”孩子們對這突然的變化感到意外,看看站在母親身邊的關吉棟,隱隱覺得這件事好像與他有關。娟子問母親:“媽,你能不能告訴我們,廠子咋就同意我們不下鄉了?!”

高秀蘭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女兒。

關吉棟看出了高秀蘭的為難,對高秀蘭說:“你就告訴她,廠子領導聽說你要嫁給我,就同意你們不下鄉了,告訴她!”

娟子說:“媽,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高秀蘭突然喊起來:“是真的,行了吧!”

幾個孩子震驚了,看着關吉棟,這個總是滿臉爐灰的老關頭,這個動不動就暴跳如雷瞪眼睛訓人的老關頭要娶了他們的母親,天塌了他們也接受不了呀。

娟子上前按住母親搬着的椅子:“媽,你領我們下鄉吧,我們跟你下鄉!”

幾個孩子上前扯着母親:“媽,下鄉吧,咱們下鄉!……”

關吉棟搬着箱子站在那,十分尷尬。

高秀蘭看着自己的幾個孩子,眼淚滾落下來:“你們是想逼死我呀!……”

娟子說:“媽,下了鄉我和你一起幹活養活弟弟們,媽,咱們下鄉吧……”

幾個孩子一起說:“媽,下鄉吧,走吧下鄉吧……媽……”

關吉棟重重放下箱子,走了。

高秀蘭喊:“關師傅,關師傅!……”

關吉棟頭也不回地走了。

高秀蘭回身看着幾個孩子,氣得眼淚直淌。

幾個孩子看着母親,也在掉眼淚。

高秀蘭突然抓起地上的斧子,憤怒地砍起傢具:“不能活了,不能活了,不活了呀!……”

幾個孩子上前扯住母親喊:“媽呀!媽!媽!……”

高秀蘭哽咽着:“娟子,你去買一瓶敵敵畏,咱們一起喝了吧!……”

關吉棟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他又一次聽着哭聲離開高秀蘭家,內心極其懊喪,原來的那些衝動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後悔不該管這樣的閑事,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相信娶高秀蘭是一件真實的事,他也不相信高秀蘭會嫁給他,他只不過想幫幫高秀蘭而已。

儘管孩子們不同意,高秀蘭已經不能管那麼多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和關吉棟的婚禮是必須舉行的。依照當時的生活條件和兩個人都是二婚的原因,關吉棟和高秀蘭的婚禮只是很簡單地操辦了。婚禮在關吉棟的鍋爐房裏舉行,本來就不大的鍋爐房被前來道喜的人們填充得滿滿的。鍋爐房裏拉起了彩條,門上貼着大紅雙喜字,毛主席畫像掛在正面牆上。關吉棟和高秀蘭穿着新衣服站在毛主席像下鞠躬,老柏在做司儀:“一鞠躬,團結一心;二鞠躬,努力工作;三鞠躬,革命到底!”關吉棟和高秀蘭面帶微笑,認真而嚴肅地鞠着躬,牆上的毛主席以慈祥的微笑看着面前這對沒有太多幸福感的再婚夫婦。

老柏說:“下面,請新郎倌關師傅講話!”

眾人鼓掌。朱大夫站在人群里,不太情願地鼓着掌。

關吉棟臉上的鬍子颳得很乾凈,臉色紅潤,咳了幾聲道:“沒想到呀,五十多歲了,還能當上新郎倌,這叫老樹發芽呀!”

底下一個小青年喊:“老牛吃嫩草!”

眾人鬨笑。

關吉棟說:“別瞎說呀,老牛吃嫩草那得拉肚子!”

眾人又笑。

關吉棟說:“剛才不是說了,我是老樹發芽。老樹咋還能發芽呢?那是因為,高秀蘭同志是春風,春風一吹,別說是老樹呀,你就是木樁子,你都得發芽!所以呢,我萬分感激高秀蘭同志,我在毛主席像前表個態,我一定要用爐火般的熱情對待高秀蘭同志,一根腸子到底,絕不三心二意!啊,我的話完了!”

眾人鼓掌。

老柏說:“下面,下面請新娘子高秀蘭同志講話!”

眾人再鼓掌。

高秀蘭強撐着一臉的笑說:“我、我也不知道該講些啥……關師傅是轉業軍人,是共產黨員,我聽說,在朝鮮戰場上立過戰功,能跟這樣的人在一起生活,我、我很榮幸。大家知道,我有四個孩子,關師傅能不嫌棄……他說他感激我,其實我感激他,我真的很感激他。我不敢說我是一個好女人,可以後在一起生活,我會對他好的,請大家放心,我的話說完了,謝謝大家!”

眾人掌聲熱烈,關吉棟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老柏說:“下面,鬧洞房開始!”

眾人歡呼,把關吉棟和高秀蘭圍了起來,毫無例外地由一個人拿着一個線拴的蘋果站到了桌子上,吊著讓關吉棟和高秀蘭咬。眾人簇推着,關吉棟咬了幾次都咬到了高秀蘭的臉上,眾人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

朱大夫站在圈外看着,臉上很不自然。他內心很矛盾,高秀蘭不用下鄉了,他心裏感到輕鬆,這樣他又可以在醫務室里和高秀蘭朝夕相處,在某種程度上說朱大夫已經把醫務室當成了自己的第二個家。但是眼前的場面讓他無法接受,關吉棟和高秀蘭被動的親熱讓他不忍目睹。在一片歡鬧聲中朱大夫摔門離去,他覺得再待下去他就要瘋了。

同樣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是高秀蘭的四個孩子,他們沒有參加媽媽的婚禮,這種場合也不適合高秀蘭的孩子參加。寶金和兩個弟弟坐在炕上,倚着牆發獃。炕上放着飯桌,飯桌上擺着兩個盤子,一個盤子裏裝着糖塊,一個盤子裏放着花生。寶玉眼睛看着兩個盤子,不時咽着口水。

寶玉說:“哥,吃塊糖唄……”

寶金說:“你敢拿糖,我把你手剁了!”

寶玉嚇得不敢拿。

寶銀也咽着口水,卻瞪了寶玉一眼說:“說你饞嘴巴子,你還不樂意!”

寶玉說:“我不吃還不行嗎!……哥,咱媽嫁給了老關頭,晚上睡覺,我和誰一個被窩?”

寶金說:“不知道!”

寶銀說:“老關頭不要臉!……”

寶玉說:“哥,咱媽嫁給了老關頭,咱們管老關頭叫啥?”

寶金說:“叫屁!”

寶銀說:“老關頭娶誰不好,偏要娶咱媽!哥,我把糖和花生倒了!”

寶金不吱聲。

寶銀下了地,趿拉着鞋,端起了糖和花生。

寶玉急了:“二哥!……”

寶銀說:“二哥啥呀二哥,你不捨得呀?你不捨得我也倒!”

他端着盤子往外走,走到口的時候,娟子進來了:“幹啥?”

寶銀說:“倒了。”

娟子說:“為啥倒了?”

寶銀說:“煩老關頭!”

娟子接過兩個盤子,把糖和花生米倒在炕上:“煩有啥用,煩他也把咱媽娶了,吃吧,吃!”

寶玉快速抓了一塊糖,剛要扒開吃,看到寶金在看他,趕快把糖舉起來:“哥,給你!”

寶金抓過糖,狠狠摔在寶玉的頭上:“你饞死了呀,我看你臭不要臉!”

寶玉張開嘴哇地哭了。

娟子火了,拿起了笤帚打寶金:“你幹啥呀寶金,你幹啥罵他呀!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負他,他多可憐呀,咱爸死的時候,他還不懂事呢!”

寶玉哭着喊:“爸呀,爸呀!……”

娟子說:“別哭了寶玉,別哭了!姐給你拿咱爸的照片看!”

娟子打開一個柜子,從裏面拿出一個舊相冊,翻開:“寶玉你看,這就是咱爸!”

寶玉一邊小聲哭,一邊爬過來看照片:“這是爸?”

娟子:“對,這就是爸!你看這張照片,這個是我,這個是你大哥,這個是你二哥,這個是你……”

寶銀也過來:“咱媽說,爸照完了這個照片不久,就出事了!……”

寶金說:“你知道啥呀,啥不久呀,一個多月!”

娟子說:“你們看這張,這張是咱爸咱媽抱着我和寶金,那個時候還沒有寶銀和寶玉。”

寶玉說:“爸還戴着紅領巾呀?”

娟子說:“不是紅領巾,那是領帶。”

寶玉說:“領帶是幹啥用的?”

娟子說:“沒啥用,就是戴着好看,你們看,咱爸帥不帥?”

寶銀和寶玉說:“帥!”

寶金說:“媽說,爸一米八?的個子呢!”

娟子說:“爸籃球打得可好了,穿的背心是八號,投籃刷刷的,投一個進一個,誰也看不住……你們知道爸在學校教啥的嗎?教語文的,我們學校的黃老師說,爸歌唱得也好聽,最喜歡唱的歌就是那個,(唱)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

娟子突然哭起來,抱着寶玉哭。三個弟弟跟着一起哭。孩子們無法接受關吉棟,在他們的心裏只有一個父親,雖然父親離開他們已經很久了,他們已經開始漸漸地淡忘了,恰恰是關吉棟的出現,又重新喚起孩子們對自己親生父親的想念。

鍋爐房裏人去屋空,高秀蘭掃着地,關吉棟擺着桌子和椅子。兩個人都有些不太自然。

關吉棟說:“這些窮哥們兒,真能鬧!”

高秀蘭說:“這種事情要是沒有人來鬧,冷冷清清的,反倒不是那麼回事。”

關吉棟說:“都是些粗人,有些過火的地方,你也別往心裏去。”

高秀蘭說:“沒事呀,大家都是好意。”

關吉棟看着掃地的高秀蘭傻傻地笑着:“你性格好呀,我記得我們在部隊上的時候,有一次我們排長的媳婦來探親,戰士們逗她說,嫂子,你是不是旱就旱個死,澇就澇個透呀!排長的媳婦火了,用山東話說,娘的,你們幹啥呀,放驢的出身呀,喝驢尿了吧,嘴巴這麼臊!”

高秀蘭笑着問關吉棟:“她也不是認真發火吧?”

關吉棟說:“有點認真了。排長生氣了,把媳婦好個罵。後來我們那個排長,在一次戰鬥中犧牲了……”

高秀蘭問:“你打仗的時候沒受過傷嗎?”

關吉棟說:“受過!腿肚子挨了一槍,打透了,最嚴重的是,那個啥,丸子,打壞了一個……”

高秀蘭不解:“丸子?……”

關吉棟說:“啊,就是男人那啥……”

高秀蘭明白了,十分不好意思:“啊啊!……”

關吉棟說:“所以,一輩子,也沒留下一男半女……”

高秀蘭問:“在戰場上打仗,不怕嗎?”

關吉棟說:“開始的時候怕,後來就不怕了,大炮一響,耳朵啥也聽不見了,子彈嗖嗖的也不在乎,就是一個勁地打呀。特別是看到旁邊的戰友犧牲了,剛剛還和你又說又笑的,一轉眼,被打死了,那就紅了眼了,啥死呀活的,不管了!有一次和美國鬼子拼刺刀,我一口氣捅倒了三個,戰鬥結束,我渾身全是血呀,連牙都是紅的……冬天冷呀,在雪地里宿營,凍得呀,那個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盼着能躺在熱炕頭上睡一覺,現在想想,真不知道咋熬過來的……”

高秀蘭說:“你這輩子也沒少吃苦呀!”

關吉棟說:“那個時候我們心裏都有着美好的願望呀,為了新中國的明天,為了子孫後代能過上好日子……一點不說假話,真是那麼想的!”

高秀蘭說:“我信。老關,收拾完了吧?”

關吉棟說:“啊,差不多了!”

高秀蘭說:“那、那咱們走吧。”

關吉棟說:“啊,那啥,你回去吧。”

高秀蘭一愣:“你呢?……”

關吉棟說:“我呀?……高護士,跟你說實話吧,我、我沒想和你成為夫妻。”

高秀蘭大為意外:“為啥?”

關吉棟說:“我不配你呀,你說,你三十七,我四十九,歲數差這麼多不說,你有文化,我一個大老粗,你長得又這麼好,唉,我不配呀……”

高秀蘭說:“關師傅你別這麼說……”

關吉棟說:“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是為了躲避下鄉,才想要和我結婚,這沒關係,我呢,也可憐你們娘們兒孩兒。我農民出身,真要下鄉了,我知道,那些活你們幹不了!我就想幫你,應個名和你結婚,等過了這個風,咱們再把那個啥,結婚證到民政去毀了,你該找人找人,我呢,有合適的也找一個,沒合適的就這麼過,反正我都這個歲數了,咋還不過到老……高護士,我知道你是個好女人,我願意幫你,幫了你,我也算積德,真到老了那天,你和你的兒女們,也不會看着我沒人管。人呀,啥時候需要人幫,不就是最困難的時候嗎……你回去吧高護士,孩子們在家等你呢……”

高秀蘭半天怔怔站在那裏,她的心裏感動得像被什麼東西一頂一頂的,她說:“關師傅,這、這也太對不住你了呀!……”

關吉棟說:“這算啥事呀,走吧,回去吧,回去吧!……”

關吉棟的這個突然決定讓高秀蘭很吃驚,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是真的。關吉棟真的只是想幫幫她嗎?守寡的女人都是多疑的,任何男人的關懷和幫助對她們來說都是一種危險的信號。雖然自己嫁給關吉棟是走投無路的選擇,但高秀蘭沒有後悔,她尊重和順從了命運的安排,但此時發生的一切讓高秀蘭重新審視着關吉棟這個人。

高秀蘭走出鍋爐房時天上飄起了雪花,白白的雪片飄落在她的臉上,清涼的空氣通過鼻腔在她的全身流淌着,鞋底和雪面接觸發出的咯吱咯吱聲,這一切都讓高秀蘭感到一種真實。她相信關吉棟所說的,“人呀,啥時候需要人幫,不就是最困難的時候嗎”,她感覺自己很幸福,這是一種久違了的體會。高秀蘭把步子放得很慢,她想把這種幸福的感覺延長。

高秀蘭走後,關吉棟站在鍋爐房裏看着屋裏的彩條和門上的紅雙喜字,有些傷感。他走進值班室,拿出了那個大頭琴,坐下彈起來,彈着《志願軍之歌》,邊彈邊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保祖國就是保家鄉,中華好兒女……歌聲在寂靜的雪夜裏蔓延着,聽起來雄壯而凄涼。

當公雞打第一遍鳴的時候,朱大夫已經繞着廠區跑兩圈了。除了上夜班的人,他可能是今天早上廠里起得最早的人。朱大夫沒有晨練的習慣,這麼早起來跑步完全是心魔的驅使。他跑步經過的地點主要有三個:自己家門口,鍋爐房門口,還有高秀蘭家門口。朱大夫慢跑着,沉重的眼鏡在他的鼻樑上有節奏地跳躍,他只想知道高秀蘭昨天晚上是在哪睡的,關吉棟是不是住進了高秀蘭的家。朱大夫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知道這些,只是覺得心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反覆地問自己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但是強烈的好奇心或者說是一種獵奇心驅使着他,他想知道關於高秀蘭的一切,即使知道以後可能更痛苦。朱大夫也覺得自己內心挺下流的,可他卻經常對別人說:“我絕對是個君子。”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會當眾說自己是君子,可是有幾個人敢說真實的自己是一個正人君子呢。朱大夫再次跑過自己家門口時被拎着水桶的武鳳梅截住:“大早上的你發什麼神經,你要是真沒事幹就去打水。大冷天抽哪股子斜風!”武鳳梅惡狠狠地訓斥着自己的丈夫,而朱大夫並沒有還嘴,因為武鳳梅提醒了他,他可以在供水處等着高家人去打水,到時候一問便知。

一群人排隊等着接水,寶銀和寶玉抄着手站在隊伍里。朱大夫站在寶銀、寶玉的前面,不斷回頭看,招手:“你們倆,過來過來!”

寶銀、寶玉提着水桶過去。

朱大夫對排在他後面的一個男人說:“老胡,借個光,讓這兩個孩子先接行不行?”

老胡說:“行行,你朱大夫說句話,那還有啥說的,來吧!”

兩個孩子把兩個水桶放在了朱大夫後面,朱大夫又拿到了前面:“在我前面!”

兩個孩子自然很高興。

寶銀說:“謝謝朱大爺!”

朱大夫說:“不用謝。寶銀,昨天晚上你媽啥時候回去的?”

寶銀說:“我不知道,我睡了。”

寶玉說:“我知道,我媽回來的時候,我沒睡。”

朱大夫幫着把水桶放到水龍頭下面,水柱急速地往桶里流,發出很響的水聲。

朱大夫說:“噢你沒睡呀,寶玉,你媽昨天晚上和誰在一起睡的?”

寶玉說:“你猜。”

朱大夫說:“我上哪去猜呀,我也沒在你們家睡覺。你說,你告訴我!”

寶玉說:“我告訴你行,你得給我交水錢!”

寶銀樂了:“對,交水錢!”

朱大夫說:“行行,我給你們交水錢!”

朱大夫掏出四分錢交給了看水的老頭:“這是他們倆的水錢!行了吧寶玉,告訴我吧,你媽昨天晚上和誰在一起睡的?”

寶玉招手,示意朱大夫低頭,朱大夫趕緊低下頭。寶玉耳語:“我告訴你吧,老關頭昨天晚上沒上我們家!”

朱大夫很意外:“真的呀?”

寶玉說:“騙你我是兒!”

朱大夫說:“老關頭咋沒去呢?”

寶玉說:“不知道。二哥,水滿了,你快把爬犁拉過來呀!”

寶銀跑去把爬犁拉來,哥兒倆費勁地把水拎到爬犁上,拉着爬犁走了。

朱大夫有些走神,看水老頭喊他:“朱大夫,該你的了!”

朱大夫說:“哎哎!”

朱大夫的心得到了滿足,而且滿足的程度大大超出他的渴求範圍:高秀蘭和關吉棟昨天晚上沒有睡在一起。朱大夫旁若無人地放了一個很響的屁,“通了,通了!”心裏的暢快溢於言表。廠區里很長時間以來就流傳着這樣一種現象,什麼事情不能讓朱瞎子知道,朱瞎子知道了武鳳梅就會知道,武鳳梅知道了刷瓶車間就會知道,刷瓶車間知道了全廠就會知道。關吉棟和高秀蘭新婚之夜沒有睡在一起的消息剛上班,全廠就有一半人知道了。結果出現了兩種不同的猜測,一種是:關吉棟出於好心才和高秀蘭結婚的,他想幫助高秀蘭一家,這是廠領導的猜測;而另一種是老百姓比較喜歡的猜測:關吉棟沒有性能力,無法完成關燈以後的男女之事。兩種說法都有證可尋,第一種是出於關吉棟一貫的喜歡打抱不平,行俠仗義,而第二種是出於關吉棟的前妻沒有給關吉棟留下一兒半女的事實,何況人們還聽說關吉棟在戰場上受過傷,儘管受傷的位置和傷的情況沒人知道得那麼詳細,可這一次人們很自然地確信了:老關頭那玩意兒不行了。

高秀蘭沒有察覺到人們的異樣眼光,她在這方面是很木訥的。她在醫務室里拖着地,朱大夫在裏屋的辦公室給王主任按脖子。辦公室的門沒有關,朱大夫和王主任正對着開着的門,一個站着,一個坐着,他們看着高秀蘭拿着拖布在門口時而出現,時而消失,說著他們的話題。

朱大夫說:“咋樣王主任,重了點吧?”

王主任說:“還行,還行!落枕了真難受呀,不敢動,早上起來一點也不敢往左邊轉,現在好一點,敢動了。”

朱大夫說:“我治落枕拿手,祖傳的辦法。王主任,你挺着點呀,我給你來點激烈的!”

話音未落,朱大夫突然把王主任的頭猛地往左邊一扭,疼得王主任大叫一聲:“哎喲!”

朱大夫說:“好了,你肯定好了!你動動脖子,動動!”

王主任動動脖子:“哎,你別說,還真挺靈,好了,好了!”

朱大夫說:“我跟你說了嘛,這是祖傳的辦法,靈!”

朱大夫扒了一塊高秀蘭早上拿來的喜糖塞到了王主任的嘴裏,王主任嚼着糖小聲地問朱大夫:“他們倆昨天晚上沒在一起?”

朱大夫明知故問:“誰?”

王主任說:“老關頭和高護士!”

朱大夫聽到這個話題,興奮了,趕緊去關上他辦公室的門。

朱大夫說:“是沒在一起睡呀!今早上我去接水,看見高護士的兒子了,他們說,老關頭昨天晚上沒去他們家。你也知道了王主任?”

王主任說:“都知道了!這新婚之夜兩人不在一起睡,有問題呀!”

朱大夫說:“就是呀,我也納悶呢,是不是老關頭沒有那個能力了?”

王主任說:“說是有呀。他在戰場上是受過傷,可聽說那個能力沒有喪失呀!”

朱大夫說:“不對,我看是沒有了,要是有,你說老關頭獨身多少年了,老伴走了三年了吧,冷丁兒遇上個女人,特別是高護士這樣的女人,能饒了她?那老關頭體格多好呀,像牛似的,多虧他沒能力了!”

王主任說:“真沒能力了?”

朱大夫說:“看樣子他是沒能力了!”

王主任說:“沒有能力也就算了,怕的是老關頭好心眼兒,為了不讓高秀蘭下鄉,假裝和高秀蘭做夫妻,騙我們領導。”

朱大夫一愣:“不能吧,老關頭有那麼好的心眼兒?”

王主任說:“你太不了解老關頭了,他好乾這種事,打抱不平了,行俠仗義了,覺得自己是個英雄!”

朱大夫說:“不能吧,我看他就是沒能力了,要不,找高秀蘭來問問!”

王主任說:“哎哎,回來回來,這種事情咋問呀,她一個女同志!”

當兩個男人興奮地討論着關吉棟的性能力的時候,高秀蘭從開着的門縫中把這些話都聽在了耳朵里,她心裏特別的不舒服。她替關吉棟委屈,人家為了幫助自己,讓廠里人用這樣的語言談論着,真是倒霉。而在這樣的話題里難免把自己也捎上了,她又難過又羞愧,真想推門進去解釋,把這一切都說清楚,還關吉棟一個清白。可是說清楚以後怎麼辦?說清楚了關吉棟要受廠領導責怪,自己還得帶着孩子下鄉,那種後果她是不願意接受的,所以她只好全當沒有聽見別人的議論,忍着。

就在高秀蘭心裏像被淤泥堵着一樣不舒服的時候,她的孩子又一次和關吉棟發生了衝突,使得她原本就不好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寶金在鍋爐房撿煤核和人打架,因為欺負人,被關吉棟把煤筐踩爛,還打了他幾巴掌。寶金哭哭咧咧地回家了。

寶金還在路上的時候,寶玉正蹲在地上撒苞米粒喂母雞,寶銀趴在炕上看小人書,娟子在廚房剁菜。

寶銀說:“哎寶玉,你摸摸那個雞屁眼裏有沒有蛋?”

寶玉說:“我不會摸。”

寶銀說:“啥會摸不會摸的,你就用手指頭往裏捅,碰着硬的東西就是蛋!”

寶玉說:“不摸,我怕摸一手屎!”

寶銀跳下地:“我給你摸!”

寶銀抓雞要摸,寶玉不讓:“別摸別摸,摸壞了就下不出來蛋了!”

這時門開了,寶金一身的灰土,臉上也沾着爐灰,手裏拿着那個被關吉棟踩碎了的破筐進來,把破筐扔到地上,委屈地直抽噎。

寶銀、寶玉愣了:“哥,咋了呀?”

娟子拎着菜刀從廚房裏出來,看到寶金的樣子也愣了:“咋了?”

寶金經姐姐一問,更是委屈得不行,說:“王八蛋老關頭!”

娟子說:“老關頭咋了?”

寶金說:“他打我!”

娟子說:“啊,他打你?為啥呀?”

寶金說:“我去撿煤核,和前街老油家的三鎖子打起來了,老關頭他不向著我,他向著三鎖子,把我撿的煤核倒給了三鎖子,我罵他,他就打我,還把我的筐給踩碎了,你看,你看我這筐!”

娟子說:“這個王八蛋的老關頭,就是看咱媽的面子,也不該這樣對待你呀,走,找他去,叫他賠筐!”

寶金說:“找他有屁用呀,找他他就知道罵人!”

寶銀說:“找媽去,叫媽去找他!”

娟子說:“對,找媽去,叫媽去找老關頭,看他咋說,王八蛋的,走!”

但凡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負,回到家裏跟大人只說被欺負的結果,或者把事情的起因和經過描述得絕對於己有利,目的是激怒家長,替他們“報仇雪恨”。寶金的這次誇大事實性演說達到了他的目的,娟子怒氣沖沖地帶着三個弟弟去找媽媽,讓媽媽給他們討回公道。關吉棟還真的像寶金說的那樣,踩碎了寶金的筐,打了寶金的屁股,但是事出有因:關吉棟看見寶金欺負一起撿煤核的小孩,讓人家把撿到的煤核給他,這關吉棟怎麼能容忍,就上去管了。關吉棟對高秀蘭的三個孩子一直沒有好印象,特別是寶金,三個孩子做的壞事,基本都是他帶頭。關吉棟以前沒有管教他們的理由,現在可以了,他以一家之長的身份制止寶金,沒想到寶金根本不聽他的,還罵了關吉棟。關吉棟的火氣一下子頂到腦門子,一怒之下踩了筐,打了人。

當四個孩子往廠醫務室去找媽媽的時候,他們的母親高秀蘭正和朱大夫說著事,從兩個人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出來,他們的談話很不投機。

王主任走後,高秀蘭就沒有正眼看過朱大夫,這使朱大夫很鬱悶,他趁着醫務室沒人的時候湊到高秀蘭身邊,問道:“秀蘭呀,你跟我說實話,老關頭到底行不行?”

高秀蘭的反感程度可想而知,她說:“朱大夫,你對這事為啥這麼感興趣?”

“我不是關心你嗎?”

“有你這麼關心的嗎!”高秀蘭想起朱大夫剛才和王主任的一番話,心裏的火氣就要往外冒。

“哎,你咋不領情呀,那天不是我提醒你,你能想到找老關頭嗎?秀蘭,你別誤會,我是對你好呀,我愛護你,就是怕你吃虧呀!秀蘭你說實話,老關頭是不行呢,還是心眼好假裝和你結婚,為了幫你?”

“這跟你有啥關係?”

“你咋就不理解我呢!你們倆昨晚上沒住在一起,廠領導已經知道了,他要是不行,那倒好說,他要是和你是假的,這不行呀,領導問起來麻煩呀,你要有準備呀!”

“廠領導咋知道的?廠領導不是你告訴的嗎?”

朱大夫一愣:“你、你聽着了?”

“朱大夫,我就不明白了,你口口聲聲關心我、愛護我,可一到關鍵時候就給我下絆子,你咋回事呀?”

朱大夫感到自己真的撞到槍口上了,口氣變得十二分溫和了:“我咋是給你下絆子呀秀蘭,我是想告訴你,你要和老關頭口徑一致,不管誰問,就說是不行,不能說是假的,說假的就完了呀,明不明白?說老關頭不行誰有啥辦法,不行誰管得着!”

“你把他行不行的事宣揚得滿廠都知道,好聽嗎?對我有面子嗎?你這是關心我還是愛護我呀!”

“秀蘭呀,這就是對你的關心和愛護嘛,你咋就不明白呢!”

高秀蘭推開朱瞎子往外走:“我明白了,可我用不着你這樣關心我愛護我,我謝謝你了行不行!”

“秀蘭呀,你咋能這樣對待我呀!……”

朱大夫似乎無比的委屈無比的傷心。他真覺得自己對高秀蘭好,可自己的一片好心,她高秀蘭咋就一點也不知情呢!

這個時候娟子領着幾個弟弟進來了,寶金哭着,寶銀和寶玉也跟着哭。娟子手裏拿着那個破筐。

高秀蘭問:“你們這又是咋了?咋了?”

娟子說:“老關頭把寶金打了!”

高秀蘭一驚:“為啥呀?為啥?”

娟子說:“寶金早上起來撿煤核,和一個孩子打起來,老關頭不向著他,向著那個小孩,把寶金的煤核倒進了那個小孩的筐里,寶金罵他,他就把寶金給打了,還把筐給踩成這樣,你看,這成啥樣了!”

朱大夫一下子變得很激昂:“咋打的,打哪了?”

寶玉說:“扇嘴巴子,還用腳踢呀:一腳一腳,踢了十來腳呀!”

高秀蘭說:“寶玉你看着了呀?”

寶玉說:“我、我沒看着……”

“沒看着你瞎說啥呀,你咋就會撒謊呀!啊,你小小年齡,咋越來越能撒謊呀,不學好呀是不是!”高秀蘭狠狠推了一下寶玉,寶玉張開嘴巴哭起來。

朱大夫上前抱着寶玉:“你打孩子幹啥!走,我領你們找老關頭去,問問他憑啥打人,老王八犢子,把孩子打成這樣,我不能讓他!走,跟我走!”

幾個孩子跟着朱大夫往外走。

高秀蘭大喊:“回來!都給我回來!”

孩子們站住了,看着母親。

高秀蘭氣得渾身直抖:“你們是要把我活活氣死呀……”

高秀蘭站不住了,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廠醫務室發生的這一出鬧劇,關吉棟不知道,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在廠“革委會”辦公室和王主任談話呢。

王主任的脖子還沒有好,他不斷地扭着,仍然是一臉痛苦的表情。他和關吉棟說了點別的事,突然問道:“哎老關呀,昨天晚上怎麼樣,在哪入的洞房呀?”

關吉棟怔了一下,說:“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呀,那還用問嗎,去高秀蘭家入的洞房,遇上高秀蘭那樣的女人,哪個爺們兒不急得跟猴似的,趕緊往被窩裏鑽呀!”

“你少給我扯呀,你昨天晚上根本就沒去她們家!”

關吉棟一愣:“王主任,你看着了呀?”

“別管我看沒看着,你沒去高秀蘭家是事實!現在外面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你有病,沒有男人那個能力了,所以不去高秀蘭家;還有一種說法,說你幫高秀蘭,不想讓她下鄉,才裝作和她結婚,其實你們倆不是真夫妻!你要是真有病,那也就沒有辦法了,可是你要是幫高秀蘭,我告訴你關師傅,你可要考慮好,你是共產黨員、轉業軍人,根紅苗正,高秀蘭家庭出身不好,他死的丈夫還在國民黨軍隊裏干過,你幫這樣一個人,對你可不利呀,你可要站穩了立場!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安排了一個叫王小秋的轉業兵到鍋爐房,就是想監視你!”

關吉棟不明白他和高秀蘭的事為什麼會敗露得這麼快,他強裝笑臉向王主任表決心:“這你放心王主任,我革命大半輩子了,立場站不穩我成啥了!帶個徒弟也挺好,自己燒鍋爐是有點悶,謝謝領導的關心。”

關吉棟從廠“革委會”出來以後,腦子裏一直回想着王主任說的最後一句話:“你們倆要是假的,你想幫她也幫不了,我們非把她疏散到農村去不可!”關吉棟覺得應該馬上去找高秀蘭,他想問問高秀蘭,王主任怎麼會知道他昨天晚上沒去她家住呢?他還想給高秀蘭提個醒,這件事真要是讓廠里搞清了,後果可就嚴重了。他來到了醫務室,卻發現高秀蘭不在,朱大夫愛搭不理地告訴他,高秀蘭病了。關吉棟決定去高秀蘭家看看,他有點擔心高秀蘭的身體,那女人看着是那麼柔弱。

這一天過得很累,高秀蘭躺在炕上回想着一天裏發生的事情。朱瞎子是怎麼知道自己和關吉棟沒有住在一起呢?這件事情除了自己和關吉棟,還有孩子們知道。高秀蘭想明白了,是孩子說出去的。但是現在想明白又有什麼用呢?不知道關吉棟現在怎麼樣?高秀蘭想去鍋爐房看看關吉棟,一天沒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關吉棟是怎麼想的。高秀蘭幾次想起身都沒有起來,她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時候門開了,高秀蘭以為是孩子們回來了,她沒有理睬,閉着眼睛。關吉棟手裏拿着筐站在門口,他看見高秀蘭一個人躺在炕上,閉着眼睛,頭上敷着一條毛巾,像是睡著了。關吉棟輕輕走到她跟前,用手摸了摸毛巾。這時高秀蘭半睜開了眼睛,發現是關吉棟,她要坐起來,關吉棟按住她:“躺着躺着。”關吉棟把高秀蘭頭上的毛巾拿下來,端起了桌子上的暖壺,走到洗臉架前,把熱水倒在毛巾上,擰了毛巾,在自己的臉上試了試,然後走到高秀蘭跟前,重又把毛巾敷在了她的頭上。

關吉棟問:“孩子們哪去了?”

高秀蘭的眼角悄悄流下了淚水,她的嘴上起着一排泡,說:“看電影去了。”

“上這麼大火呀,起了一嘴的泡。”

“真想死了得了!……”

“唉,好死不如賴活着,你還有一大群兒女呢!”

“不是他們,我早死了!”

“那也不能死,人再難也能挺過去,挺過去了你再回頭想想,那時候想死的念頭真是可笑!你這麼好的女人死了,老天爺都得哭呀!得下七天七夜的大雨!……聽說你病了,我給做點好吃的,你起來吃點,你看看我都給你做了啥!”

關吉棟拿下了蓋在籃子上的毛巾,從裏面端出一個缽,又端出一個缽,又端出一個缽:“這是雞蛋羹,這是大米飯,這是酸菜燉肉,來,起來吃點!”

關吉棟扶起了高秀蘭,為她披上了棉襖,把盛米飯的缽端給她。

高秀蘭拿匙的手有些抖,舀了幾下不能把菜舀到匙里,關吉棟接過來:“來吧,孩子們也沒在家,我喂你吧。”

關吉棟用匙舀着飯和菜,一匙一匙喂着高秀蘭。

“小時候你媽餵過你嗎?”

“沒餵過。”

“咋能沒餵過呢?”

“那個時候我們家有錢,雇了些傭人,都是那些女佣人喂我們。”

“也是這麼喂?”

“不是,人家也沒有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能這麼細心地喂嗎?”

“看着你像享過福的人呀。”

“那是你沒看準,小的時候,我媽是小婆,在家不吃香,我也就跟着受冷遇。後來嫁給了孩子他爸,他們家是大家,規矩太多,過年過節的時候,媳婦們吃飯都不能上桌,後來解放了,我們分家單過,可是孩子他爸過去是個花花公子,愛玩,家裏的活又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死了以後,不用說了,日子就更沒法過了……你說我享過啥福呀?……”

“真沒看出來,你也是個苦命的人!”

“我這輩子,沒有人疼過我……”

“別難受,你要是不嫌我,我疼你……”

高秀蘭大滴大滴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原來不知道,你心眼這麼好……我是怕你嫌我……”

“我咋能嫌你,你這樣的女人,放嘴裏含着怕化了呀……你放心吧,從今往後,有人疼你了,你就是他心上的肉,你難受了,他就難受,你疼了,他就疼,連着血脈了……”

高秀蘭哽咽了。

“秀蘭,別哭,咱們把這些飯吃完。”

當關吉棟給高秀蘭喂飯的時候,娟子帶着三個弟弟已看完電影往家走了。他們混雜在興高采烈的人群當中,寶金突然大聲喊道:“張軍長呀,拉兄弟一把吧!”

寶銀也跟着說:“我們要把敵人的罈罈罐罐,砸他個稀巴爛!”

他們那活靈活現的表演,引來一片笑聲。

娟子說:“寶銀學得像,寶銀將來可以當電影演員!”

寶玉一聽也來勁,把板凳端起來當作機關槍,用嘴發著槍聲:“噠噠噠噠,沖啊,殺呀!……”被路上的一塊石頭絆倒,一個屁墩坐到地上,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孩子們馬上就要進家了,關吉棟和高秀蘭以為他們還要很晚才能回來,高秀蘭坐在炕沿上,腳放在地上的熱水盆子裏,關吉棟為她洗腳,洗得很仔細,腳丫都搓到了。

高秀蘭笑:“癢,有點癢!……”

“我就沒有痒痒肉,你撓我腳心我都不癢。”

“我可不行,碰我哪都癢!”

“那不完了嗎?”

“分人,和我親近的人,碰我我就不癢。”

“那還差不多。”

這時地上籠子裏的母雞叫了起來,母雞這幾天總是愛叫,叫得人心煩。

高秀蘭說:“都說天黑的時候母雞打鳴不好。”

關吉棟說:“那都是迷信說法,咱不信!”

這時,房門突然開了,幾個孩子出現在門口,他們愣愣地看着關吉棟和母親。

關吉棟和高秀蘭轉臉看着他們,這一瞬間雙方都感到特別的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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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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