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九六八年深冬的一天上午,娘們兮兮的光棍漢江福林,拎着一包糖塊來到酒廠鍋爐房找到燒鍋爐的關吉棟,要關吉棟為他介紹一個女人做老婆。那年的冬天很冷,凍得人人鼻尖發紅,像鑲了一顆草莓在上頭,縣城裏的人無一例外。就在江福林拎着糖走進鍋爐房的時候,高秀蘭的三個兒子張寶金、張寶銀、張寶玉,正領着一群孩子在鍋爐房門外的煤堆上玩“攻山頭”。分成敵我兩幫的孩子們已經短兵相接,他們學着電影裏的軍人撕扯在一起,喊叫着、扭打着,把腳下的煤堆踏得滾滾流淌,被當成子彈的煤塊飛滿了院子。此時玩得激情四射的張寶金、張寶銀、張寶玉很難想到關吉棟為江福林介紹的女人,就是他們的母親高秀蘭。

江福林走進鍋爐房的時候,關吉棟正往那個大鐵爐子裏填煤,熊熊爐火映得關吉棟鬍子拉碴的臉像喝了酒一樣紅。

江福林捂了捂凍得紅紅的鼻尖喊了一聲姐夫,關吉棟回頭看了他一眼,一邊往爐子裏甩煤,一邊問道:“拎的啥呀?”

江福林說:“糖!”

關吉棟說:“你小子挺有本事呀,糖現在都按票供應了,你能買這麼一包子。”

江福林樂了:“嘿嘿,我二姨不是在副食品商店嗎,我走她的後門買的!”

關吉棟停下了手裏的活,拄着鍬問:“最近又看了幾個?”

江福林說:“不多,又看了三四個!”

關吉棟問:“咋的,一個沒看中?”

江福林說:“也不是呀,有的吧,是我看中了人家,人家沒看中我;有的吧,是人家看中了我,我沒看中人家。反正吧……”

關吉棟說:“行了行了!你都四十多歲了,還挑個啥呀!哎江福林,這些年你看了多少女人了?”

江福林說:“不多,一百來個吧!”

關吉棟:“嗯,是不多,快一個團了!江福林呀,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那方面有毛病呀?”

江福林說:“毛病吧,倒是有點……”

關吉棟一聽把手一揮:“那算了,有毛病我給你介紹啥女人呀!”

江福林趕緊說:“不是不是,姐夫,那方面我肯定沒有毛病,我就是一和女人單獨在一起渾身就冷,牙幫骨打得咯咯直響,咋也控制不住。”

關吉棟說:“噢,那不算啥大毛病,把女人往懷裏一摟,就不冷了,女人的身體就是火爐呀,你就是冰坨子,也能把你焐化了!”

關吉棟對着牆上一塊殘損了的鏡片照着自己,咧開嘴照照牙,又轉臉照照腮,摸着腮說:“我應該刮刮鬍子呀,哎,江福林,你看我這樣行不行?”

江福林愣了一下,說:“你呀,行、行吧……”

關吉棟突然樂了:“噢,你看你看,你相對象,也不是我相對象,媽了個巴子,搞錯了!”

關吉棟收拾了一下,就領着江福林出門了。出門的時候關吉棟的心情還挺愉快的,可是剛一出門,他那愉快的心情就被破壞了——他看到“攻山頭”的那群小崽子把煤堆快要踏平了,整個院子落滿了煤塊,他不由得火冒三丈,脖子上的青筋頓時突暴起來,吼道:“媽了巴子的,幹啥呀,你們禍害人呀,你們這幫小兔崽子,煤不是你們家的啊!”

高秀蘭的大兒子張寶金一愣,高喊:“鬼子來了,快撤呀!”

孩子們頓時像鳥一樣散開了,跳牆的跳牆,逃跑的逃跑。

關吉棟追了幾步喊道:“都給我站住,小兔崽子,我看你們往哪跑,都給我站住!站住!”

江福林上來拽住關吉棟說:“姐夫,姐夫,別耽誤了正經事呀!”

關吉棟站住,對着江福林瞪眼睛說:“啥是正經事呀,這煤不收拾起來,啥事都不是正經事!這幫小兔崽子,太能禍害人了,叫我抓着了,敲折了他們的腿!”

縣城的這個酒廠歷史挺悠久的,早些年叫東燒鍋,後來改名叫了老窖酒廠,那是建國以後的事了。酒的味道尚佳,喝了不傷頭,因為它的存在,半條街上成年累月地飄蕩着酒糟的氣味。三十七歲的高秀蘭就在這個廠的醫務室工作,她是一個大眼睛、膚色挺白凈的女人,特別是戴着口罩的時候,眼睛露在上面,睫毛長長的,男人看了忍不住要心跳。三十七歲的女人正是有味道的時候,像熟了的果子,不用嘗,看着就要流口水,廠里的男人們都盼着自己能得點什麼病,好來醫務室讓這個有味道的女人摸一摸脈,往屁股上扎一針,那滋味讓人很受用。這個上午高秀蘭有點心不在焉,她在想像着燒鍋爐的關吉棟要為她介紹的那個男人:長得什麼樣,脾氣怎麼樣,幹什麼工作,等等。她給一個男人往屁股上扎了一針,摘下口罩,對坐在裏屋看報紙的朱大夫說:“朱大夫,我有點事請會兒假。”

廠醫務室就三個人,一個是高秀蘭,一個是朱大夫,還有一個護士小趙。朱大夫戴着高度近視的眼鏡,對他客氣一點的人背後叫他朱眼鏡,恨他的人背後都叫他朱瞎子。來找他看病的人,當然一律都叫他朱大夫,大家都知道這傢伙氣量小,弄不好就不給你開藥,扎針時讓你疼痛,你指責他態度不好,他會瞪着眼睛跟你說:“我他媽的是獸醫,這樣就不錯了!”不過朱大夫對高秀蘭永遠是有耐心的,每逢和高秀蘭說話時,眼睛總是笑眯眯的,閃着一種灼人的光,語調也柔順得像跟媽要錢的兒子。聽到高秀蘭向他請假,他推了下眼鏡說:“秀蘭,啥事呀?”

高秀蘭說:“有點事。”

朱大夫也就不好再問下去了,說:“好好,你走吧,走吧。”

高秀蘭收拾了一下就出門了,臨出門的時候朱大夫還囑咐了一句:“秀蘭呀,有啥事你就辦吧,別著急,啥時候回來都行!”

高秀蘭點點頭出去了,她要趕回家,因為和關吉棟定好了,見面的地點就在她家裏,時間是上午十點鐘。

四十九歲的關吉棟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顯得老,因為他臉上的褶皺太多,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媽生他的時候,可能是山核桃吃多了,所以他的臉從小就像山核桃皮似的,刻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別人就叫他老關頭,他說自己好像從來就沒年輕過。但是四十九歲的老關頭腰板還是比一般人要挺直得多,走路的架勢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當過兵的人,半握着拳,兩條胳膊甩得硬朗,說話的口氣也總是很沖。他懷着一肚子的氣把院子裏的煤堆攢得差不多了,這才和江福林上路了。他一邊走一邊對江福林介紹高秀蘭的一些情況:“家裏有四個孩子,一個女孩,三個男孩……”

江福林突然就不走了。

關吉棟問:“咋了?”

江福林說:“姐夫,四個孩子呀!……”

關吉棟說:“四個孩子咋了?我告訴你,她要不是因為有四個孩子,輪到你?大個,大眼睛,白凈,有文化,十個老爺們兒看見,十個老爺們兒晚上睡不着覺!脾氣好,心眼好,這樣的娘們兒給你介紹都可惜了,你還往後縮!好好,不去了,回去!”

說著,轉身往回走,江福林趕緊拽住他說:“姐夫,姐夫,還是去吧!”

關吉棟問:“不嫌人家有四個孩子了?”

江福林說:“不嫌了……”

關吉棟說:“我擔心她看不上你!多少人給介紹對象呀,她那頭都搖得撥浪鼓似的!她男人以前是中學教師,她本人呢,過去娘家有錢,滿洲國時念過女子國高,命不好呀,男人死得早,領着四個孩子過日子,不容易呀!像她那樣的女人,我跟你說吧,給省長做太太都夠格,你還挑鼻子挑眼的,你瞅你那個熊色,我懷疑你有那個能力嗎!”

江福林說:“有,能力肯定是有,大概是差一點。”

關吉棟大笑起來。

江福林說:“姐夫,你把那個女人說得這麼好,那、那……”

關吉棟說:“那什麼那,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江福林說:“那你怎麼不跟她拉勾拉勾?”

關吉棟說:“你以為我不想!我比她大十來歲,又是個燒鍋爐的,我跟她拉勾?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是咋想也想不出那天鵝是啥滋味呀!”

當關吉棟和江福林在路上議論高秀蘭的時候,高秀蘭的三個兒子正在家裏打啪嘰玩呢,所謂的啪嘰,就是用煙盒或硬紙疊成的方塊形的東西,也有三角形的,放在地上,誰把對方拍翻了,誰就贏了對方的“啪嘰”。他們剛剛從煤堆上跑回來,個個臉上還都殘留着煤黑,腦門上、鼻樑上、臉蛋子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樣子很滑稽。三個人正玩得熱火朝天,聽見大門外有人喊:“家裏有人嗎,家裏有人嗎?”

老大張寶金一愣,說:“不好了,是不是老關頭來了呀?”

三個孩子趴在門玻璃上往外看,果然是燒鍋爐的老關頭站在大門外,張寶金慌了:“真是他!咱們把他的煤堆給踩平了,他是不是來訓咱們呀?”

張寶銀和張寶玉也都緊張了,說:“哥,咋辦呀?”

寶金說:“快快,都藏起來,藏起來!”

哥兒仨兔子似的靈巧,老二寶銀藏到了炕上的炕櫃裏,老大寶金和老三寶玉藏到了地桌子下面,那桌子下面有道布簾,人藏在裏邊很隱蔽。很快屋子裏靜下來,像一個人也沒有似的,這時候關吉棟領着江福林推門進來了,發現屋子裏沒有人,有些奇怪,關吉棟說:“咦,說好的在家見面,咋沒回來呀?”

這時,關吉棟看見了掛在牆上相框裏的照片,他拉着江福林指着相框裏的照片說:“你看你看,這就是她,高秀蘭,咋樣?”

江福林湊過去看照片,看到了高秀蘭和丈夫孩子們的合影照。那是夏天照的,高秀蘭穿着裙子,短襯衫,笑得很幸福,人的確很漂亮。

江福林說:“姐夫呀,她!”

關吉棟說:“啊,她呀!”

江福林說:“媽呀,姐夫,咱行嗎,算了吧,咱還是走吧!”

寶金和寶玉蹲在桌子底下,關吉棟和江福林的腳就在他們臉前,寶玉害怕極了,寶金使勁地捂着他的嘴。

關吉棟拉着江福林說:“別走呀,定好了的事你走了,多不守信用呀!再說了,真要是成了,你小子可就有福氣了!”

江福林說:“姐夫,不行不行,這樣的女子我見了,肯定哆嗦,啥事也做不成!”

江福林還要走,關吉棟有些火,再一次拉住他說:“你給我回來!”

腳在下面一錯,踩住了寶玉伏在地上的手,疼得他終於忍不住哇一聲,放聲大嚎。

關吉棟嚇了一跳,低頭看到了桌子下面的寶金和寶玉,他很奇怪:“你們倆這是幹啥?鬼子進村了,躲在這裏?出來,出來!”

關吉棟把寶金和寶玉拉了出來,寶玉哭得聲更大,臉上的煤黑被淚水一衝,左一道右一道的。

關吉棟明白了,剛才在院子裏爬煤堆,攻山頭的就是這幾個孩子,他左手扯着寶金的肩膀,右手指着寶金的鼻子問道:“剛才是不是你帶頭攻山頭的?”

寶金像個被捕的共產黨員一樣,四十五度角看着天棚,和關吉棟對喊:“不是!”

關吉棟拿寶金沒辦法,氣急敗壞地打量着屋子,看到炕櫃的門沒關嚴,一步邁上了炕,從炕櫃裏邊把寶銀抓了出來。寶銀被關吉棟一把扯下地:“站好,都給我站好!聽我口令,立正!”

三個孩子無動於衷,寶玉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咋回事,聽不懂我的口令呀,你們三個小兔崽子,你們把我那煤堆給弄得,煤塊扔了一院子,這不是禍害人嗎?你們的母親多不容易呀,辛辛苦苦拉扯着你們,你們不聽話,像野孩子似的,這咋行呀!……”

房門突然開了,高秀蘭的大女兒張娟出現在屋裏,看到三個弟弟被關吉棟訓着,有些意外。三個孩子看見姐姐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寶銀、寶玉放聲大哭。張娟上前護住弟弟,對關吉棟:“咋回事兒?咋回事兒?老關頭,你幹啥呀,跑我們家來訓人?”

“我沒訓他們呀,我就是想教育教育他們!”

“又不是你們家孩子,用得着你教育嗎!”

寶金趁着局勢混亂,狠狠掐了一下寶玉,寶玉頓時放聲大嚎,一邊哭一邊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哥寶金。寶金狠狠地瞪了一眼寶玉,寶玉心領神會,哭的聲音像挨了刀的豬。娟子心疼地看着弟弟問:“寶玉,別哭了,你跟姐說怎麼了?”

寶玉指着關吉棟喊:“姐,他,他打我!……”

關吉棟大感意外,說:“誰打你了,我啥時候打你了!”

寶玉還哭着:“你就打我了,打了……”

關吉棟說:“你個小孩子咋撒謊呀,啊,這麼大點就不誠實呀!”

張娟說:“誰不誠實呀?你才不誠實,你這麼大歲數的老頭了,為啥要打小孩呀?啊,你為啥打小孩?”

關吉棟火了:“我就打了,你能把我咋的!”

張娟也火了:“你打了就不行,打了找個地方說理去!”

兩個人正吵着,房門開了,高秀蘭從外面進來,看到屋裏的場面,十分意外:“這,這是咋的了?……”

張娟說:“媽,老關頭打咱們家寶玉!”

高秀蘭聽了女兒的話很意外,說:“關師傅,孩子這麼小,你打他幹啥呀?”

關吉棟百口莫辯:“高護士,不是呀,我沒打你們家孩子……”

寶金偷着又掐了一下寶玉,寶玉加倍地大聲哭起來。

張娟說:“你沒打他怎麼哭了,你沒打他怎麼哭了呀?”

高秀蘭說:“娟子,你閉嘴!關師傅,小孩子有什麼錯,你找我,他沒有爸,他還沒有媽嗎?你說你動手就打,這算咋回事呀?”

關吉棟簡直沒辦法了,說:“高護士,你的孩子我肯定沒打。你不信我可以起誓,我要是打了你的孩子,我八輩子不得好,我永世不得翻身!”

高秀蘭看着關吉棟不語,心疼地摟過寶玉。

關吉棟感到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四個孩子給他潑的這盆髒水,他用自己那扛過槍、掄過鍬的大手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臉:“我叫你管閑事!我叫你管閑事!江、江福林,我要是再管你的破事,我就是王八犢子!走,咱們走!”

關吉棟拉着江福林往外走,江福林掙脫關吉棟,走回去,從桌子上把那包糖拿到了手上,關吉棟一把奪下來,說:“這破糖你還要它幹啥,扔了喂狗!”說著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糖包摔碎,糖塊撒得滿地都是。關吉棟拉着江福林出了門,狠狠地摔上門。

三個孩子見人走了,趕緊蹲到地上撿糖,還搶了起來。高秀蘭看着,氣得眼淚溢出來,拿起笤帚對着三個孩子的屁股一頓亂打。三個孩子疼得嗷嗷亂叫,蹲在地上看着母親。

高秀蘭說:“你們饞瘋了,沒聽人家咋說的,扔了喂狗,你們是狗呀!啊,你們是狗嗎!娟子,把糖給我都搶下來,扔了!”

張娟上前將他們死死握住糖塊的手掰開,寶金手裏的糖被姐姐沒收,只見他突然快速地扒了一塊糖,放進嘴裏;寶銀見了,也快速扒了一塊糖放進嘴裏;寶玉也跟着學,沒扒糖紙,就將糖放進了嘴裏。

高秀蘭說:“你們誰敢咽?都給我吐出來,吐出來!”

三個孩子嘴裏含着糖,看着母親。

高秀蘭說:“聽沒聽見我的話,都給我吐出來!”

寶玉吐出了糖,卻哭了。

寶金和寶銀還把糖在嘴裏含着,繼續看着母親。

高秀蘭上前打他們:“你們吐不吐呀,吐不吐呀!”

張娟上前護着三個弟弟:“媽,他們平時也吃不着糖,叫他們吃吧!”

高秀蘭捂着臉哭起來。

寶銀、寶玉見母親哭了,張開嘴也哭了,糖從嘴裏掉了出來,寶金卻趁着母親哭,大口大口嚼着糖,咽了。

寶玉哭着喊:“媽,我哥他吃了!”

孩子的喊叫聲,高秀蘭的哭聲混雜在一起,夾在寒冷的北風中飄蕩在這個漫長無邊的冬日裏,關吉棟走出很遠還能清晰地聽到。他心裏的氣還沒有消,以前聽說過這幾個孩子很調皮,但是今天才見識到他們的厲害,同時也深深地感覺到高秀蘭一個寡婦養活四個孩子有多麼的不容易。江福林小跑着跟在關吉棟的後面,說:“姐夫,要不咱再回去看看,好好說說,孩子是不怎麼聽話,可我看那個高秀蘭不錯,你幫我再說說,姐夫,你別走那麼快呀,等等我,這事你得管呀,姐夫……”

關吉棟突然就火了:“我告訴你江福林,這事我不管了,你要是看她好自己去找!”

晚飯又是面子粥鹹菜,一家人默默喝粥,一屋子的呼嚕聲。

高秀蘭的丈夫離開人世已經快八年了,八年的寡婦生活不容易,她畢竟還年輕,許多個漫長的夜晚是難熬的,更何況白日裏總有那麼多的男人在撩逗她。儘管她不理會他們,可男人說的那些近乎下流的語言,她在憤怒抵擋的同時,還是感到身體裏有一股熱流在涌動。忍住這種無名的涌動對她來說並不難,難的是生活上的拮据,她一個月三十六塊錢的工資要養活四個孩子,怎麼說都是一件愁事。更讓她頭疼的是,三個兒子越來越不聽話,總在外面惹禍,如果有父親管着他們,他們敢這樣胡作非為嗎?因此高秀蘭還是動了心思,想找一個男人來擔起家庭的擔子,她覺得如果自己再這麼挺下去,真的挺不住了。然而再找一個男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儘管她還算年輕,也還算漂亮,可她的四個孩子把她的這些優勢削減得所剩無幾,誰願意一進門就給這四個歪鼻子瞪眼的孩子當爹呀,又得養他們,又得教育他們,難呀!……再有,高秀蘭死去的丈夫又是一個很優秀的男人,一米八的個頭,在中學當教師,字寫得好,什麼樣的男人能比得了他呢?……種種的考慮總是讓她對再找男人心有餘悸。可不找,日子還能過下去嗎?

高秀蘭看着三個狼吞虎咽的孩子想起了下午的事情,便問:“寶金,你們是咋惹了老關頭?”

“誰惹他了,沒惹。”

“沒惹他,他能訓你們?我就不信!”

“他說我們把他的煤堆踩平了,我們也沒踩呀,我和寶銀、寶玉在家打啪嘰玩了,誰踩他的煤堆了!”

“沒踩他的煤堆,你們臉上咋都黑乎乎的,在哪沾的煤渣呀?”

“我們撿煤核去了!”

“你們撿的煤核在哪兒,拿給我看看!”

“叫人沒收了!”

“你就撒謊吧!寶銀、寶玉,你哥撒沒撒謊?”

寶銀看了寶金一眼,說:“沒,我哥沒撒謊。”

寶玉跟着寶銀說:“嗯,我哥沒撒謊。”

高秀蘭嘆口氣:“你們這三個孩子呀!……從你們爸死了,我跟你們是操不完的心,一點也不聽話呀!家裏的日子窮還能對付,可你們……你們能不能不給我惹禍呀!”

三個孩子低頭喝粥,誰也不說話。

娟子突然搶下三個弟弟手裏的筷子,說:“別吃了,都別吃了,說話,能不能不給媽惹禍了?”

三個孩子低着頭看着自己碗裏的飯都點頭說“能”。

娟子問:“你們到底踩沒踩老關頭的煤堆?”

三個孩子誰也不吱聲。

娟子還追問着:“說不說呀,不說不給你們飯吃,晚上也不給你們飯吃!”

聽說要不給飯吃,寶銀覺得問題嚴重了,看看媽媽和姐姐,說:“哥,媽和姐都生氣了,咱還是說了吧?”

寶金不吱聲。

寶銀說:“媽,我們是踩了老關頭的煤堆……”

寶銀在三個兒子裏是最聽話的一個,高秀蘭接着問:“老關頭打沒打你們?”

寶銀說:“沒打……”

高秀蘭生氣地看着寶玉:“寶玉,那你咋說老關頭打你了?”

寶玉嚇得要哭,指着寶金:“我哥掐我。”

高秀蘭說:“你哥掐你,你就說你哥掐你,你咋說老關頭打你了呀?你這個小崽子呀,也不是跟誰學的,就能撒謊!你要是再撒謊,我就揍死你!”

寶玉嘴一咧哭了。

娟子給三個孩子重新發著筷子,說:“行了,別哭了!吃飯吃飯吧,以後誰再給媽惹禍,誰再撒謊,就三天不給飯吃,餓死他!”

三個孩子拿起筷子,又開始吃飯。他們一見了飯,就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忘到腦後了。

娟子看着三個弟弟搶一般地喝着面粥,對媽說:“媽,家裏的糧快沒有了,離糧站放糧的日子還有五六天,咋辦?”

高秀蘭說:“咋辦?買點私糧吧……”

缺少糧食的歲月,家家充滿了爭吵,缺少彼此應有的尊重。過來人說,那是因為飢餓鬧的,吃不飽的人心情煩躁,加之一家人搶鍋里僅有的那點粥,人怎麼可能和睦得了?“小窮鬼,真能撐”,父母總是用這種惡毒的語言來發泄心中的不滿。

朱大夫家裏同樣也充滿爭吵,但爭吵的起因不是飢餓,而是因為高秀蘭。朱大夫的老婆武鳳梅在酒廠刷瓶子,兩口子掙工資養活兩個女兒,日子過得還比較寬裕。和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樣,在工作之餘,武鳳梅和她的工友們都會不停地聊着張家長、李家短,嚼着不知道從哪飛來的“舌頭”。但是武鳳梅很忌諱談高秀蘭,談到高秀蘭她就會想到自己的男人和她在一個衛生所上班會不會出什麼問題。她覺得高秀蘭身上具有很多讓她不放心的因素:高秀蘭長得比她漂亮不知道多少倍,性格比她好,為人又善良,完全屬於那種讓男人很不自覺地就會生長出憐香惜玉之情的女人,而這樣的女人恰恰又是一個寡婦!他的老公朱瞎子又是一個意志比較薄弱的男人,回到家裏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說上班就會精神百倍,興奮無比。武鳳梅憑着多年來嚼舌頭練就的預測能力,覺得朱大夫和高秀蘭早晚要出事。因此她警鐘長鳴,經常提醒朱大夫:“你給我注點意呀!”而每次兩人為這事爭吵的時候,朱瞎子都會義正辭嚴高聲喊道:“她是我的同事,我是他的領導,上級關心下級有什麼錯誤嗎?再說了,人家一個寡婦帶着四個孩子過日子容易嗎?我關心關心她有啥毛病嗎?”

武鳳梅說:“你他娘的朱瞎子,你們倆沒事你火啥呀,啊,火啥?”

其實武鳳梅確實枉冤了她的朱瞎子,老朱同志對高秀蘭的好感基本就停留在嘴巴上,有時行為上也會有一點點過分,比如藉著幫高秀蘭撣灰的時候摸摸她的肩膀,或者總是說高秀蘭帽子戴歪了幫她正帽子,但在正帽子的時候,一隻手就會不自覺地跑到人家耳朵上。每當高秀蘭表示強烈的反感時,他又會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一樣,懺悔着自己的罪過,保證以後不會再犯。朱瞎子總是希望自己能夠保護高秀蘭,他反感所有給高秀蘭介紹對象的人,對他們的詛咒難聽之極,他希望高秀蘭永遠以寡婦的身份工作在他的身邊,那樣他會心安理得。當他知道關吉棟也加入媒婆的行列時,對關吉棟恨之入骨:“媽的,一個大老爺們,干老娘們的事,襠里的玩意兒揪扔了得了!……”

剛上班的時候,高秀蘭在診所整理醫療器械,朱大夫進屋了,走到高秀蘭身邊,替高秀蘭把掉在白帽子外面的頭髮塞了塞,說:“老關頭給你介紹的男人你看了?”

高秀蘭推掉了朱大夫的手:“哎呀,沒看。”

“咋沒看?你昨天不是請假看去了嗎?”

“孩子惹禍,給耽誤了!”

“秀蘭呀,依你本人的條件,那是沒說的,可你那四個孩子呀,誰看了都得躲得老遠,我看你就別找了!再說了,我幫你打聽了,老關頭給你介紹的男人那方面不行,你說,那方面不行你找他有啥用!”

高秀蘭不愛聽了:“朱大夫,你咋說話呢!……我倒是不想找,可我那三十幾塊錢的工資,能養活得了四個孩子嗎?再說了,我那三個兒子沒有父親管,都成了野孩子了。”

“生活上有困難,我可以幫助你……”

高秀蘭搖頭。

“秀蘭,你說你這雙眼睛呀……我不瞞你說,我天天晚上和你嫂子……滿腦子想的都是你呀……”

高秀蘭把器械放到盤子裏,端着走出去。

朱大夫很尷尬:“唉,又生氣,又生氣了!……”

高秀蘭三個兒子最恨的人,莫過於關吉棟了。

在那個艱難的歲月里,他們沒有感到一點點的艱難,反而感到幸福之極,幸福的主要理由就是沒有人管他們,沒有人管的孩子簡直就是天堂里的花朵,可以自由開放:學校不上學了,母親也顧不了他們,他們可以盡情地玩,玩着孩子們喜歡玩的遊戲,也玩大人們禁止玩的遊戲,比如分成兩幫在煤堆上“戰鬥”,比如掏出小雞雞站成一排比賽誰撒尿尿得遠,比如用畫石在牆上寫某某大王八,比如偷點工廠里的物資賣給收破爛的,得到了錢買糖吃,等等,等等。可三個孩子每次在廠院子裏玩這些愛玩的遊戲時,老關頭看見了,總要訓他們,罵他們沒出息,特別是到煤堆上玩,每次都被關吉棟攆得狗一樣逃竄。這都不要緊,該死的老關頭還要給他們找后爸!找后爸幹什麼,不就是要管他們嗎?他們怎麼會願意讓人來管呢!於是他們恨透了老關頭,他們決定要給老關頭點厲害嘗嘗。

上午的時候,老關頭不在鍋爐房裏,可能是政治學習去了。寶金帶着寶銀和寶玉跳窗進了鍋爐房,他們強烈地想干點什麼事情:他們先是偷吃了老關頭放在爐子裏正烤着的地瓜,然後又分吃了老關頭飯盒裏吃剩下的半個饅頭,寶金還喝了老關頭酒壺裏的酒。那酒雖然把寶金辣得不行,可他還是興奮起來,吹着口琴讓寶銀跳起了《我愛北京天安門》的舞蹈。趁着大哥二哥正娛樂的工夫,老三寶玉把放在桌子上的地瓜和饅頭都抓緊時間吃了。寶金髮現了,很生氣,罰寶玉給老關頭留下點紀念,他以司令的口吻下着命令:“寶玉,本司令命令你,給老關頭留泡屎!”

寶玉說:“哥,我、我現在沒有屎呀,拉不出來!”

“吃了那麼多烤地瓜和饅頭,還沒有屎?使勁拉!去去,拉!”

“好吧!哥,在哪拉呀?”

“鍋爐旁邊那個煤堆邊上,拉完了埋上,老關頭一撮煤,一個屎地雷把他炸蒙,沒看《地道戰》偷地雷那個鬼子嗎,臊嘎!”

三個孩子大笑。

寶玉高興了:“好,我拉!”

寶玉脫褲子蹲到煤堆邊上,雙手攥拳,雙眼目視前方,一張小臉蛋一會兒嚴肅一會兒猙獰,蹲在那裏像是一隻憤怒的小公牛。

寶金和寶銀替他加油,喊着:“加油,加油!……”

寶金喊着加油的時候又想了個壞主意,他走到煤堆前撿了一塊煤,跳到值班床上,在貼到牆上的標語紙“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下面,寫上了:大王八老……他是想寫上“大王八老關頭”的,可是還沒有寫完,聽到院子裏有說話的聲音傳來,估計是老關頭和什麼人回來了,他嚇得揮手喊道:“撤撤,撤!”,趕緊帶領兩個弟弟逃跑了。

果然是老關頭回來了,廠里後勤科的柏科長也來了,還跟來了一個工人。他們是來給鍋爐房搞“紅化”的。老柏一邊往鍋爐房走着,一邊說:“哎,我說老關呀,你這光棍子一人能熬住嗎?得找一個呀!”

關吉棟說:“哪有合適的呀?”

老柏說:“有呀,咱們廠醫務室那個高護士人不錯呀!大高個,大眼睛,啊……”

“想點啥不好呀,坐飛機放二踢腳,響(想)得太高了吧!”

“高啥呀高,她四個孩子呢!”

“她就是八個孩子,也看不上我呀!人家多有模樣呀,我一個大老粗,除了體格好,還有啥呀!”

“體格好比啥都強,女人圖個啥呀?不就是圖男人體格好嗎!”

老柏說完哈哈大笑。

關吉棟也笑:“柏科長低級下流了呀!”

後來三個人就進了鍋爐房,三個一進鍋爐房,就被一股臭味熏住了,熏得他們直往後退。

老柏說:“臭,哎呀咋這麼臭呀,老關你在屋裏拉屎呀?”

關吉棟說:“我咋能在屋子裏拉屎呀!”

那個工人也說臭。三個人就在屋子裏尋找,終於發現了寶玉留下的屎雷,同時關吉棟發現他的地瓜、那半拉饅頭被偷吃了。關吉棟說:“鍋爐房進來人了,準是小孩子乾的,大人不能這麼缺德,偷吃了人家東西,還給人家留下一泡屎!”

老柏說:“是夠缺德的了!誰家的孩子乾的呢?”

那個工人發現了寶金丟下的口琴,口琴上刻着“張寶金”三個字:“關師傅,你看這支口琴!”

關吉棟接過來一看,當時就火了:“又是高秀蘭家的三個兔崽子,我找他媽去!”

關吉棟氣哼哼地走了,老柏喊了一聲沒喊住。關吉棟走了以後,老柏和那個工人設計着要“紅化”鍋爐房:在什麼地方貼標語,在什麼地方貼主席像。正商量着,那個工人發現了“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標語下寫着的那幾個字:大王八老……

那工人嚇了一跳:“柏科長,這問題太嚴重了!”

柏科長也嚇了一跳:“嚴重,太嚴重了!……”

關吉棟來到廠醫務室的時候,醫務室里的幾個人正在政治學習,護士小趙在讀報紙,高秀蘭在打毛衣,朱大夫在本子上畫著高秀蘭的素描,眼睛畫得很大,睫毛畫得長長的。

關吉棟拿着張寶金的口琴氣哼哼地進來了。

朱大夫看見了關吉棟,沒好氣地說:“政治學習,不看病!”關吉棟說:“我沒病,我找高秀蘭有事!”那語氣很沖。小趙停止了讀報。高秀蘭一愣,抬起頭來看着關吉棟:“關師傅找我啥事?”

關吉棟把口琴往高秀蘭面前一送,說:“高護士,你看看這是誰的口琴?”

高秀蘭是認識這支口琴的,那上面刻着“張寶金”三個字。高秀蘭說:“我們家寶金的口琴呀,咋在你這了?”

關吉棟說:“高護士,你咋教育你兒子的呀?啊,你兒子還想幹啥,他想不想殺人放火呀?”

朱大夫接過了話茬兒:“哎老關,你火啥,有話不能慢慢說嗎!”

關吉棟喊了起來:“沒有你的事!高護士,你也太慣孩子了吧?慣子如殺子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不是對孩子好呀,你是害他!”

高秀蘭說:“關師傅,有話你就說嘛,你喊啥呀!”

關吉棟說:“我喊咋了我喊,你兒子在跟前我就揍他!”

高秀蘭說:“你憑啥揍他呀?”

關吉棟說:“我憑啥?你兒子跳進鍋爐房偷我的地瓜吃,偷我的饅頭吃!”

朱大夫說:“小孩子嘛,吃你幾塊地瓜吃你點饅頭算啥呀,也是餓了嘛!”

關吉棟說:“偷我吃的我不惱火,他往鍋爐房裏拉屎,他這是幹啥呀,他這不是禍害人嗎!”

高秀蘭的臉色立刻窘了。

朱大夫說:“是他拉的嗎?”

關吉棟說:“廢話,不是他拉的,你拉的呀!”

朱大夫不樂意了,站起來走到關吉棟跟前說:“哎,你咋說話呢?”

關吉棟說:“你咋說話呢?好像我故意找碴兒和高護士打架似的,告訴你我沒那閑心!你向著她沒用,得不着什麼便宜!”

朱大夫說:“我想得啥便宜呀,啊,老關頭你把話說明白,我想得啥便宜!”

關吉棟說:“我不跟你說,我沒工夫搭理你!”

朱大夫喊起來:“你不搭理我不行!”

關吉棟突然一把揪住朱大夫的衣領子:“你喊啥呀你喊,高護士是你們家裏人呀,我找她說事你發這麼大火,你算老幾呀,啊,你算老幾!”

朱大夫被揪得上不來氣,臉漲得通紅:“老關頭你!……你放手!”

高秀蘭突然上前扯開關吉棟的手,狠狠甩開:“關師傅你幹啥呀,我孩子惹着你了你沖我來,你和朱大夫發啥火呀!說吧,想咋地,要錢還是要命,說個明白話!我一個寡婦早就活到頭了,要命你拿走吧!”

關吉棟一下愣住,半天才說:“邪門了,鬧了半天,你們都沒有錯,好像是我錯了,我不是人了!……”

關吉棟轉身要往外走,老柏和那個工人進來,工人手裏拿着那張標語。

老柏說:“老關呀,在你那屋裏發現嚴重問題啦!”

關吉棟說:“啥問題?”

老柏讓那工人把標語打開放在桌子上,眾人看了大驚。

關吉棟問:“這是誰幹的呀!”

這時候娟子正在廠禮堂排練文藝節目,她和一群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們在跳洗衣舞,在歡快的樂曲中娟子忘記了身邊的一切煩惱,跳得似花兒一樣天真爛漫,眼睛裏充滿了純凈的激情。她把自己的胳膊掄得無比優美,隨着樂曲哼唱着:“哎,是誰幫咱們架橋樑哎,是誰幫咱們求解放哎,是親人解放軍,是救星共產黨……”就在這無比快樂的時候,朱大夫的大女兒朱華跑進來,告訴娟子說她們家出事了,她的三個弟弟在標語上寫罵人的話讓廠專政隊給帶走了,是老關頭告發的。

娟子的快樂瞬間像鳥兒一樣飛得無影無蹤。她跑出了禮堂,一路飛快地跑着,那時候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娟子跑到了專政隊的辦公室門前,見門口圍着許多人,她扒開人群擠進去,貼在窗玻璃上往裏看:看到三個弟弟排成一排站着,母親也站在那,面對幾個坐在桌子後面的人,好像在回答那些人的提問。娟子拚命拉辦公室的門,門卻在裏面插着,怎樣也拉不開。娟子敲門:“開門,開門,開門!”門開了,一個年輕工人推開娟子:“你幹什麼?”

娟子說:“我要進去!”

“不行,領導有話,誰也不許進來!”

“我和他們是一家人,我要進去!”

“不行,誰也不行!”

青年工人把娟子推出了人群,關上門,又在裏面插上了門。娟子繼續敲門沒人理她,她哭了,突然轉身飛快地跑了。

娟子恨死了老關頭,她跑到了鍋爐房,進門就指着老關頭說:“你損吧,你還有臉在這幹活?”

關吉棟很愣,看着娟子:“我咋損了?”

娟子委屈地哭起來:“老關頭,你是不是欺負我們沒有爸?我們要是有爸,你敢這樣欺負我們嗎?我媽一個女人領着我們四個小孩,誰都想欺負我們,你一個大男人,你好意思嗎!……”

關吉棟愣住,一時沒有話講。

娟子控訴一樣說著:“就算我弟弟他們惹了你,他們都是小孩,他們小,你也小嗎?你用得着把他們告到廠子裏嗎?我媽和我弟弟要是為這事遭了殃,別人怎麼看你呀?算你有本事是不是?算你是英雄好漢是不是?呸,和寡婦孩子斗,這也算本事!”

娟子說完,轉走出去,狠狠關上門,震得門玻璃直響。

關吉棟站在那半天沒動,好一會兒,才走過去把鍬撿起來,拄着鍬,長時間地看着爐火,爐火把他的臉膛映得喝了酒一樣紅。他在想,高秀蘭家的孩子太淘氣了,總惹事。後來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沒告發他們呀,哪是我告的呀!……”

這個傍晚的時間過得很慢,慢得讓娟子覺得好像過了一萬年,她在不停地幹活,用幹活來打發自己內心的焦亂。她把一盆剛剛做好的面子粥端上來放到桌子上,又進了廚房拿出一摞碗和筷子,還有一盤鹹菜,也放到桌子上。她拿起抹布擦桌子,聽着牆上的老鍾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她站在窗前看着街上的路燈由於電壓不穩一閃一閃地亮着,淚水默默地順着她的臉頰流了下來。終於院門響了,娟子趕緊走到門前推開門,屋裏的燈光射出去,照在高秀蘭和三個孩子身上,也照亮了這個寒冷的冬天的夜晚。高秀蘭和三個兒子回來了,她十分疲憊地坐到炕沿上,身子倚着牆,眼睛發直,三個孩子站在她面前。

娟子問道:“媽,沒事吧?他們要怎麼處理呀?”

高秀蘭說:“沒事了,吃飯吧,你們三個上炕吃飯。”

這次娟子沒有罵三個弟弟,三個弟弟上了炕開始喝粥,屋子裏響起了呼嚕呼嚕的喉嚨聲,娟子也喝着,喝得很慢。高秀蘭就那樣坐着,眼睛仍然直直地看着一個地方。

娟子說:“媽,你也吃飯吧。”

高秀蘭說:“你們吃吧。”

隔了一會兒娟子又說:“媽,你也吃飯吧。”

高秀蘭突然惱火:“你們吃吧!”

高秀蘭在思考着一個重大的問題,看來真得給孩子們找一個爸爸了,這個家沒有男人不行,這些孩子需要一個男人來管,再不管,誰能料到還會闖出什麼禍來。她這樣想着,站起來圍了圍脖走出了家。她想在這個夜晚去見一個人。走到院子裏的時候,她聽到娟子在後面一個勁兒地問:“媽,你去哪,你去哪呀?……”

高秀蘭沒有回答,她走出了院門。

關吉棟在鍋爐房裏喝酒,他已經快要把下午發生的事情忘了,這些與自己沒有太大關係的事情,誰能夠時時刻刻記在心上呢。高秀蘭如果不來找他,大家的日子還會像過去一樣過着,平淡而憂傷,互不關心。可是高秀蘭來了,就站在他的面前。關吉棟有些意外,他問道:“高護士,你找我有事?”

高秀蘭的回答更讓關吉棟意外,高秀蘭說:“關師傅,你給我介紹的那個人,我同意了!”

關吉棟愣了半天,說:“你同意了?你也不問問他家庭情況、人品性格……”

高秀蘭說:“管不了那麼多了!”

關吉棟覺得自己沒話好講了,他對眼前這個女人產生了同情之感,他覺得自己似乎有話要對這個女人說。想了半天,說出口的話卻是:“好吧,我明天就把江福林領來!”

高秀蘭說:“謝謝關師傅。”然後,她就走了。

高秀蘭走了以後,關吉棟忽然覺得心裏難過,為什麼難過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用低沉的嗓音哼着憂傷的東北民歌小調:“正呀月里呀,北風吹打着人心涼呀,小小荷花葉呀,飄呀飄在了院裏的碾盤上……”

外面下雪了,雪下到後半夜就停了,月亮從雲層里露出,遠遠地掛在天邊,掛在各家各戶的窗戶上。這樣的雪夜真是靜呀。被白雪覆蓋的大地和房屋看上去像是畫家筆下的一幅油畫。白雪覆蓋了一切,在這樣的雪夜裏萬事萬物都在靜靜地等待着,等待着黎明第一縷陽光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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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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