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玉墨的微微矯情是竭力想糾正人們對她們這類女人的印象,竭力想和紅菱之類形成天壤的區別。她在認出書娟后更加嫻雅端莊,幾乎就是淑女了。她要把背影也樹立得矯好無比:一頭長波浪,一身素花棉布旗袍,一雙黑皮鞋。她扯着紅菱進了黑黝黝的倉庫,在撲面而來的霉塵中眯起眼,順手從腋下抽出手帕,掩在鼻子上。她找回娼妓領袖的面目,對正在撿數細軟、打盹、踱步取暖、摳鼻子挖耳朵、爭嘴拌舌的女子們說:“哎哎,剛才聽見了吧?有錯沒錯,都是你們的錯,你們是在人家矮檐下躲難,縮頭做人吧。”阿顧已經跟她們介紹過,這間倉庫原先是神學院的閱覽室,多年前軍閥打仗,神學院跑了半年兵反,之後就停休學了,直到現在也沒再開學。女孩們現在暫住的樓房就是當年神學院學生的宿舍。
“悶死了!”一個叫喃呢的姑娘說,一面點上從另一個姑娘那兒分來的半枝煙捲。
“就是啊,”紅菱接茬子說:“這院子象一口大棺材,沒蓋蓋子就是了。”
“悶死了?”玉墨冷笑一下:“這麼多經書呢!”她手一劃拉,指着一捆捆皮面和布面的書。大家把房間得能暫時落足了,一些破舊沙發和椅子被搬到房子中央,上面搭着五顏六色的包袱布,牆上的畫給摘下來,掛上了她們大大小小的鏡子。
“把這麼多經書讀下來,我們姐妹就進修道院屈吧。”一個叫玉笙的女子說。她正對着光在拔眉毛。
“去修道院不錯呀,管飯。”紅菱說。
“你那大肚漢,去做姑子吃舍飯划得來。”
“做姑子要有講揚州話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紅菱笑嘻嘻的反嘴。
“修道院裏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麼都一樣,都是吃素飯、睡素覺。”
“吃素飯也罷了,素覺難睡喲!紅菱……”
說著大家哄起一聲大笑,紅菱抓起一本書朝那個姑娘身上砍過去。書受了潮,在空中書脊和書頁分離了,菲薄的紙頁飛得象一屋子白蝙蝠。紅菱生性愛鬧,追着那個姑娘,一嘴醜話,笑得直揉肉滾滾的肚皮。追着打着,暖和了,也不悶了,一個琵琶從聖經摞起的架子上跌下來,跌斷了兩根弦。法比·阿多那多朝這裏走來。
“夠了。”玉墨說。
誰也沒夠,所以誰也不理她。玉墨看一眼陰沉沉地站在門口的阿多那多,皺眉一笑。窯姐們逐個注意到了阿多那多,一一靜下來,有的雙手去攏頭髮,嘴裏叼着發卡,有的跳着一隻腳,四下找鞋。
“我是最後一次警告你們,再不檢點,你們就不再受歡迎。”
他努力想把揚州話說成京文,惹壞了幾個愛笑的姑娘。
“從現在開始,你們不準大聲喧嘩,不準在外面隨便走動,不準和女學生們接觸……”
“那上廁所怎麼辦?”
“就一個女廁所,在她們樓上。”
阿多那多一想:這個至關重要的大事竟給疏忽了。他說:“我已經叫阿顧幫你們解決這個麻煩了。好在都是暫時的,最多兩天,我們就會把你們送到安全區去。”他腦子裏卻在討論,是讓她們用鉛桶,還是讓她們用木桶,那麼用什麼做蓋子?“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請求你們在這兩天裏不要放肆,褻瀆神靈。”
“真要入修道院了。”紅菱說。
“閉上嘴聽,我沒說完!”阿多那多又忘了儀態,粗聲大氣吼叫道。
“一天開幾餐吶?”豆蔻問道。她正在對小粉盒上的鏡子擠鼻子上一粒粉刺。
“你想一天吃幾餐吶?小姐?”阿多那多忍住鄙夷和惱怒問道。
“我們一般都習慣吃四餐,夜裏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經的回答。
“你來這裏走親戚吶?豆蔻?”玉笙說,飛一眼給阿那多那。
紅菱說:“夜餐簡單一點,幾種點心,一個湯就行了。”她明白阿那多那要給她們氣死了,但她覺得氣氣他很好玩。她的經驗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就起了性子了。
喃呢問道:“能參加做禮拜嗎?”
紅菱拍手樂道:“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的!神父,其實她是打聽,做禮拜一人能喝多少紅酒。她能把你們的酒罈底子喝通!”
“去你媽的!”喃呢頂她。
阿多那多剛要吼,誰的腳踢了一下地上的琵琶,斷在空中的兩根弦嗡嚶一聲。玉墨無地自容,她對阿多那多做了個不與同伴為伍的姿態,說:“能夠收容我們姐妹,已經讓我們感激不盡。戰亂時期,南京糧價一漲再漲,姐妹們在此能有口薄粥吃,就很知足了。”
阿多那多說:“謝謝體諒。”他眼睛向她一瞥,也沒多少好氣。薄粥稠粥,就象她們還有什麼選擇似的。他對門外說:“阿顧啊,麵包拿進來吧。”
阿顧一直等在門外,此刻聽到招呼,拎一隻布口袋跨進門來。
“也沒存多少糧,只能靠學生們牙縫裏省一點下來給大家。”阿顧說著,解開布口袋。
一聲五雷轟頂般的巨響,女人們全蹲下來,窗子玻璃咯吱吱直顫,一潑潑灰塵從摞起的聖經上傾落。又接連來了幾記轟響,阿多那多自己也趴了下來。接下來的幾分鐘,所有人都在連續的炮聲中畏縮着,滿臉的空白。
阿多那多想,難道美國和日本宣戰了?難道掛了美國國旗反而成了炮轟目標?又過幾分鐘,他判斷出來,炮彈並不是朝教堂而來,只不過炮陣離得很近罷了。
炮轟一直持續到中午。
女學生們下午被英格曼神父召集到教堂坐待彌撒大廳。她們見六十歲的神父獃獃地站在聖母聖嬰像下面,平靜而缺乏活力。她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祈禱是為了她們的國家祈禱,神父說到“你們從此進入更深災難的父老兄弟、母親和姐妹”時,聽上去像致喪。只有我姨媽書娟沒有辯出神父的禱辭和昨天不同。書娟心不在焉,在想她的父母此刻在幹什麼?那一上午的炮轟,她的父母在美國也許還象平時一樣睡得深沉。我姨媽書娟後來知道炮轟時她父母一直守在無線電旁邊,半天不換一個姿勢,聽着那個美國男廣播員不關他痛癢地報告着日軍的每一步得逞。他們一夜沒睡,接下來的一天也不會睡,因為消息越來越壞:大批中國戰俘和百姓被進了南京城的日本兵屠殺了。他們抱頭痛哭,就象此刻書娟和所有女孩們抱頭痛哭一樣。
神父在半分鐘前告訴她們:日本軍隊佔領了她們的總統府。神父說:“孩子們,這一天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是你們民族最不幸的一天。”
她們哭了一陣,突然聽見響動,轉臉看去,十幾個窯姐站在後面,很想打聽出了什麼事,卻又不敢打聽。
那天的晚餐只有一個素菜湯,裏面連做做點綴的碎紅腸也沒有。意思女孩們都明白,因為吃得格外肅穆。她們不知道自己避在安全區的父母是否安全,更為逃到鄉間的家人忐忑。當時父母們把她們留下,一是圖美國和宗教對她們的雙重保護,再則,也希望她們的學業不至停頓。
這時豆蔻走進餐廳,自己也知道有些不識相,繡花鞋底蹭着老舊的木版地面,訕訕地笑道:“有米飯嗎?”
女孩們看着她。
“你們天天都吃麵包啊?好乾啊.”還是每一個人理她。
豆蔻只好自己和自己說下去:“不行,土包子一個,吃不來洋麵包。”她走到桌前,看看那隻湯桶,裏面還有一節節斷了的通心粉和煮黃的白菜,她厚厚臉皮又是一笑,拿起長柄銅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湯必須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直下。象豆蔻這樣不知要領,湯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們就象沒她這個人,只管吃她們的。
“哪個幫幫忙?”她厚顏地擠出深深的酒窩。
一個女孩說:“誰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來。”
“已經去叫了。”另一個女孩說。
豆蔻自找台階下,噘着嘴說:“不幫就不幫。”她顫顫地掂着腳尖,把勺柄直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長度有限,舉到頭頂了,勺子還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圍說:“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個冬瓜,還嫌桌子高。”不知誰插嘴說。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夠了,手一松,銅勺跌回桶里。
“爛冬瓜。”另一個女孩說。
豆蔻兩隻細眼立刻鼓起來:“有種站出來罵!”
女孩們才不想“有種”,理會她這樣的賤坯子已經夠抬舉她了。因此她們又悶聲肅穆地進行晚餐。豆蔻剛剛往門口走,又一個女孩說:“六月的爛冬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