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這正是我姨媽書娟的面孔。她站在窗前被一陣腹痛鉗住了。沒人告訴她這樣可怕的疼痛會發生。假如不是因為一個妓女,她母親不會強迫她父親離開祖國離開南京離開她;她母親一定會向她講解,這腹痛是怎麼回事。由此她切齒地恨那個使她家庭支離的妓女。由此她更恨眼前的這一群妓女。看看她們乾的好事;竟在一件斗篷後面寬衣解帶,大行方便。書娟不理會她敬愛尊重的英格曼神父,是因為她實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她咬碎細牙,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書娟恨自己是因為自己居然也有樓下妓女的身子、內臟,以及這滾滾而來骯髒熱血。她已經痛得自持不得,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那個身段豐碩膚色如銅名叫紅菱的窯姐把豆蔻拉出了法比·阿多那多的手。法比·阿多那多乾脆上來拉紅菱,擒賊先擒王。紅菱麻將牌也不要了,梳妝盒也不要了,一心只和阿多那多拼搏。牆外一陣一陣的腳步過去,嬰兒“哇哇”地哭喊,靜了一早晨的槍聲又響了。陳喬治上去幫阿多那多。
紅菱的嗓音混雜在牆外的吵鬧聲中:“救命啊!”
她一叫混亂的場面靜止了一剎那。紅菱指着陳喬治:“這個騷人動手動腳!”
陳喬治才二十四歲,臉漲得紫紅:“哪個動你了?!”
“就你個擋炮彈的動老娘了!”紅菱拍拍胸脯。
陳喬治惱怒的啞了一刻,反口道:“動了又怎的?”他把她往後門外面推:“別人動得我動不得?”
英格曼神父說:“住口。”他轉向阿多那多神父:“讓她們在倉庫里先藏一兩天,我和國際安全區交涉一下,再把她們送到那裏去。”開始給英格曼神父下跪的窯姐看其他窯姐一眼說:“來生一定變牛馬報答神父。”說著又跪下來。
“起來吧,神父不耕地,要牛馬乾什麼?”阿多那多說道。
英格曼神父已經往教堂主樓走去。天亮了不少,主樓細高的窗子上,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受難聖象顯出模糊的輪廓。幾聲槍響乍起,就要走進樓門的英格曼神父脊樑伸直了一下,又回到原先的微馱姿態。槍聲很近,似乎就響在教堂東側那一小片墓園裏。
阿多那多叫阿顧和陳喬治馬上把窯姐領進倉庫,他自己去墓園查看一下。墓園豎著十幾座十字架,下面埋着一百多年來在教堂服務過的神職人員。第一位神父費羅諾的墓被擴修過兩次,現在墓室頗大,但修繕得非常簡樸。墓園的柏樹植得極密,在這無風的清晨,遠處槍彈呼嘯,高空飛機飛過,甚至車馬人群狂亂地過往,都在樹梢上呼嘯生風。法比·阿多那多沒發現任何異常,便折身走回去。教堂頂上的十字架旁邊,飄着一面紅藍鮮明的星條旗,蔭蔽着旗下中立的美國地界。從十月份開始,英格曼神父每天晚祈前都登上鐘樓頂層,看着東邊越來越近的火光,祈禱越來越長。
書娟和女孩們下樓來晨禱,正碰上從墓園回來的法比·阿多那多。女孩們也好,阿多那多也好,都絕想不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舉着美國國旗的教堂此刻已失去了中立地位,因為它無意中已蔭蔽了兩位中國士兵。法比·阿多那多去墓園查看時心神、眼神都太慌亂,竟沒有細看那個半途而廢的防空工事。工事是八月底挖的,水位太高被放棄了。女孩們單調純凈的祈禱聲漸漸充斥星條旗下的空間。兩位受傷的中國士兵此刻腿泡在坑道結着冰茬的泥水裏,被女孩們的祈誦安撫了。
阿多那多等女孩們念完“阿門”,划完十字,對她們說教堂的院子從現在起劃分成兩半,靠倉庫的北角,不允許任何女孩接近。他也會把禁令傳給倉庫里臨時的寄居者們。這時一個女孩以小動作指點了一下阿多那多身後。他回過頭,見那個叫紅菱的窯姐嘴上叼着煙捲從女孩們的宿舍樓里出來,垂着頭,東尋西覓。
阿多那多馬上恢復了一副粗人模樣,對她吼道:“哎,那是你去的地方嗎?”
紅菱駭一跳,嘴上的煙捲險些掉到地上。她笑着說:“看看象個洋老爺,其實是個江北泥巴腿。我們是老鄉耶……”
“回你自己的地方去!”阿多那多切斷她的思路。“不守規矩,我馬上請你們出去!”
“你叫法比吧?”紅菱還是嬉皮笑臉。
“你回不回去?!”阿多那多拇指指着指着倉庫方向。
“那你幫我來找嘛。”紅菱全身一動,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找到我就回去。”
阿多那多跟女孩們,意思是:她還有資格談條件。
“法比也不問問人家找什麼。”紅菱一嘟嘴唇。她雖然身段粗笨,但自有一種憨憨的風韻。
“找什麼?”法比·阿多那多沒好氣地問。
“麻將,剛才掉了一副麻將在這裏,撿回來缺五個。”
“還有心思玩!”阿多那多說。
“那我們幹什麼呀?悶死呀?”
他發現女孩們個個興趣盎然地盯着這個下九流女人,她穿一件寶藍和黑色雜呈的花旗袍,頭髮已精心梳過,束了一根寶藍緞髮帶。清晨她來時的狼狽,已蕩然無存。只有第一排末尾的書娟眼睛看着地面,每一句話從紅菱嘴裏吐出,書娟都把嘴唇抿得更緊。
阿多那多叫女孩們進餐廳。女孩們明白法比是為她們好,怕紅菱的妖形醜態髒了她們的眼睛。她們卻慢吞吞的不肯離開,這類女人難得碰上。
這時那位稍年長的窯姐走過來,遠遠就對紅菱光火:“你死在那兒幹什麼?人家給點顏色,你還開染坊了!回來!”她說話聲音溫厚,一聽就是不習慣這樣扯開嗓子叫喊。
紅菱說:“她們叫我來找的,缺牌玩不起來!”
“回來!”
紅菱開始往庫房方向走。突然剎住腳,指着女孩們:“你們趁早還出來噢。”
沒人理她。
“你們拿五個子玩不起來,我們缺五張牌也玩不起來。”紅菱跟女孩們拉扯起生意來了。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膽大的學她的江北話:“……也玩不起來……”一聲鬨笑,全跑開了。
阿多那多呵斥她們:“誰拿了她東西,還給她!”
女孩們七嘴八舌:“哪個要她東西?還怕生大瘡害臟病呢!”
紅菱給這話氣着了,追着她們喊:“對了,姑娘我一身的楊梅大瘡,膿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個偷我的牌就過給哪個!”
女孩們一聲作嘔的呻吟。書娟無法想像,她父親和這樣的賤坯子在一塊是怎麼混的。
年長些的窯姐已到了紅菱身邊,拖了她就往倉庫方向走。紅菱上半身和腿腳擰着勁,上半身還留在後面和女孩們罵架叫陣:“曉得了吧?那幾個麻將牌是姑娘我專門下得餌子,專門過大瘡給那些手欠的!……”她嘎嘎地笑起來,突然“哎喲”一聲,人往後一抽,然後指着年長窯姐對站在一邊看熱鬧的陳喬治說:“她掐我肉哎!”似乎他會護着她,因此她這樣嬌滴滴告狀。
阿多那多問:“請問小姐叫什麼名字?”
年長的窯姐站下來,回過身。她確定了這個中年神父問的是她,才微微的屈一下膝,上身端得筆直,回答說:“叫玉墨。文墨的墨。”
她不是那種艷麗佳人,但十分耐看,也沒有自輕自賤、破罐破摔的態度。女孩們和阿多那多都給她收服了一剎那,忘掉了她是一個身份低下的風塵女人。
“那就拜託玉墨小姐管束一下你的同伴。”
玉墨點頭,她動作一個不多,話也是一字不多。在我姨媽書娟眼裏,她雖然有一點拿捏矯情,但基本上是入得眼的。因此書娟抬臉,好好看了她一眼。從上到下地看,想挑出她哪裏賤來。但她沒挑出來。玉墨這時眼光也恰巧落在書娟臉上,也是在端詳這十四歲的女孩。我姨媽那個時期的相片不多,一張張全給我看過:一個剪童花頭穿校服的少女,單薄幹凈,校服總是黑白兩色,不過我猜那是深海軍藍,上面翻着水手領或白色方領、圓領。我在多年後看到的那些發黃的相片在這個時候還黑白分明。玉墨看到過其中一張。因此,玉墨這個在英文中稱為Courtisan的女子想,也許她不久就要在我姨媽書娟面前披露真實身份了。